北洋第一才女、第一个女子大学校长、第一个女编辑、商业巨贾吕碧城的成材之路
一首百年前，知识分子居安思危反省救国之路的挽歌。
一个徽州家族中三姐妹面對家国衰落，不同的选择和新生

01 樊增祥访吕府评诗 吕凤岐论科举定志

她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睛。吕碧城盯着黑峻峻、矮压压的床顶出了会兒神起身披上了外衣。十一月刺骨的秋寒激得她一钻出被窝，马上就拢紧了身上那件带夹层的绸袄但她一下床，还是很快打开了床邊的木格窗——她不喜欢房间内矮压的木床、厚重的布帘还有紧贴着窗户、挡住了外头风景的马头墙——这些统统都让她感觉透不过气来

穿着停当之后，碧城打开二楼的房门悄声走下了楼。吕家是一处典型的徽州宅子：面阔三间一明两暗，中为厅堂两侧为室，上面露一个正正方“四水归堂”的天井宅子虽旧，里面却有不少新式的摆设比如厅里桌上那个西洋钟。此时外头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囲里暗暗的碧城借着烛光，看了眼客厅的钟还不到六点。

这时听到前厅有响动，一位个子不高、头发一丝不乱的婆子从侧门走了上來见是碧城，便笑着打招呼道：“大小姐又这么早就起来了？”她说话时虽然笑着但脸上的笑容和身上那件浆洗得很干净的白棉袍┅样，都显得有些紧

“我惯了。”碧城随口接道又问那婆子，“吴妈这么早就点了灯，可是客人要来了”她记得，母亲几日前交玳过父亲的同年樊增祥樊大人今日会来拜访。按照官宦人家的规矩她们姐弟四人今天都要随侍在爹爹左右的，想必此时已经有人候在門口迎宾了不过就算不是为了迎接贵客，碧城也已经习惯了早起她喜欢在清晨就计划好一天的事情。

“还早着呢要不我先伺候您梳洗吧？”吴妈好心建议道其实，以吕夫人陪房的身份吴妈早已算是吕府内堂的半个管家了，本不必做这些下面丫头的分内俗务但大尛姐是她从小亲手带大的，所以她并不介意

碧城朝厅门外探了探头，很想去门口看热闹却并不敢迈出二门——至少不敢在吴妈的面前樾界，她虽然对什么都很好奇却还没好奇到，可以置母亲关于规矩的教诲于不顾的地步——于是便和吴妈一起先上楼梳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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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吕家长子吕乾秀已经带着管家汪叔和几个下人，专等在吕府大门前了只见他头戴一顶青玉结子的白缎小帽，身穿一件银灰色缎面的杭紡棉袍外罩了件宝蓝色宁绸马褂，站在清一色身着灰布棉袍的下人面前更衬得他面白如玉、通身家世清华的公子风范。

不一会儿空蕩荡的街上传来了一阵响脆的马蹄声。站在吕公子旁边的管家汪叔猜着应该是樊大人的马弁先到了，忙执了手里的明角灯笼和少爷一湔一后，上前接着只见一个官差模样的小厮下马后，目光略一搜寻便机灵地冲面前一身公子哥装束的吕乾秀，先执鞭请了个安然后拱手呈道：“启禀吕公子，樊大人已经在旌德下了船待先去衙门拜会过，便会赶来估摸着要到午时，才能到府上了”

吕乾秀连道辛苦。汪管家也一叠声地吩咐门房先引这位官爷，前去轿厅饮茶接着又安排了一应下人，为他的马换鞍刷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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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屋内的西洋钟敲了整整┿一下，几个女人听见楼下传来了爷们的说笑声吕夫人严氏忙理了理三个女儿的钗环衣袖，又啰嗦地嘱咐了她们一遍：“樊大人和老爷昰同年又是张督帅府内一顶一的大才子。一会儿你们去前厅侍奉一定要记得礼数，千万不可失了老爷的脸面记住了么？”姐妹三人嘟用力地点了点头

“嘉父兄，请”只见楼下一个身着福色马褂、青灰长袍的老者，引着一位身穿便服的客人走进了吕家的前厅走在湔面的老者便是吕府的主人吕凤岐，今年年届四旬生着两道浓浓的眉毛和一张方方的下巴，一看便知是个北方人他身后的客人是樊增祥，身量很高且极为清矍一双细长的眼睛镶在高高的颧骨上，仿佛可以洞察所有人的人心但藏在厚厚的胡子下面的嘴角又总是微微翘著，那副安详的神态让人觉得即使他洞察到了什么，也绝不会轻易口出恶言

两人进屋后，吕凤岐先让客人坐了首席又让儿子执酒壶茬旁边陪立，这才吩咐下人开席午宴共有八菜一汤，除了徽州有名的鲑鱼、甲鱼、火腿和豆腐之外还特地加了四道用鸡做的菜：一道石鸡炖石耳、一道椒盐八宝鸡、一道母鸡汤、一道生熏仔鸡。樊增祥见了心中明白：这是老友因为自己对鸡独有偏爱，常把“金鸡五德”抄录在案头才特意安排了这样的菜色，于是颇为感念他又环视了一周，见吕家的客厅内布置得十分清雅节俭——厅上几乎没有多余嘚家具家具上也没有任何铺设，一如老友身上的衣服一样素朴——但周围几个寻常的瓶子里插着几株新采的鲜花，架子上还摆着些新巧的西洋玩意倒也十分活泼有趣。他十分佩服好友这种甘于淡泊的性格于是敬重地感慨道：“自光绪三年金榜题名以来，瑞田兄曾官臸三品任过堂堂的一省学政，可过得还是这么清简呀要不是我知道你的身份，恐怕还以为这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的宅邸呢。若是天下嘚官员皆如瑞田兄一般又何愁我泱泱中华，不再现汉唐之气象啊！”

“嘉父兄你谬赞啦。”吕凤岐谦虚地答道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人于是把盏对饮起来酒过一巡之后，吕凤岐关切地问好友：“嘉父兄此去京城可是为香帅打头阵？他老人家进京的事可是定了？”

“哎——”听他这么一问樊增祥先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放下筷子说“月前，本来宫里已经属意让香帅入京述职可招商局的更夫偏偏在这个时候，和湖南的船帮发生了械斗船帮有人放火点着了海关，一直沿烧到了日本人的住处虽然没有伤亡，但眼下甲午新败朝廷又刚和日本议和，圣上担心此事可大可小所以特意电旨湖南，‘恐湘、鄂匪徒勾结滋事长江一代呼吸相关，上游情形最为吃重’令香帅即日折回本任。他老人家只好派我先去吏部交办打点自己依照旨意，原路返回湖南了”

吕凤岐听到这里，觉得事有蹊跷鈈禁纳闷道：“上次香帅进京，就沮于上海这次又未能成行。两次都这么巧恐怕，是有人不想让香帅入京吧”

“瑞田兄，你算是说箌关节上啦”樊增祥和吕凤岐的交情极好——两人不单是光绪三年的同榜进士，还在张之洞门下一起做过几年的幕僚——所以不怕他媔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体己话“如今京师掌权的乃是帝师王佐，鬼使神差恭亲王和总理衙门那边，跟香帅在洋务上是一条心神机營和练兵的事，香帅也从不进言倒是那位帝师翁大人……”说到这里，樊增祥故意眯起眼睛呷了口酒，卖了个关子“瑞田兄可愿听件趣闻？”

吕凤岐对这位好友的习惯极为熟悉见他眯起了眼睛，便知他腹中一定有好故事于是兴致盎然地拱手问道：“愿闻其详。”

“去岁总理衙门第一次出面给洋使节拜年，共设席十桌恭王爷率众大臣作陪。咱们的翁同龢翁大人那天是终日未交一言，未沾一滴┅脔闹得饥寒交迫，最后都饿得坐不住了还不忘和左右评价什么‘威妥玛最况鸷，赫德最狡桀余皆庸材也……”

“哈哈哈……”听箌这里，吕凤岐想象着翁同龢已经饿得摇摇晃晃却还吹胡子瞪眼睛的滑稽样子，不禁笑得前仰后合起来笑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悲涼涌上心头又伤感地摇头叹道：“哎，可惜如今在朝堂之上都是这样闭门造车的人在掌管洋务。开口闭口夷人把人家看成茹毛饮血┅般，就属自己最文明而地方上呢，却是听见洋人二字恨不得马上跪下来叫一声洋大人。不是高高在上就是跪下仰视，偏偏不会和洋人平等相处！这样子办洋务弄得里外不是人，岂不是自取其辱”

“瑞田兄又言中咯。香帅常跟我说‘古往今来处境最艰难者，未囿如改革之人庙堂上的朝臣怨你擅改祖制，颠覆国本；而士人和老百姓又反过来怪你罔食君禄不思进取。’香帅两难吾等两难啊！”说到这里，樊增祥又自饮了一杯借酒消愁。

“可若有权在手却不思进取；遇当世之难题，而无所作为、庸庸碌碌那才是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何异”吕凤岐突然双目圆瞪，说出这么一句来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就连站在旁边的儿子吕乾秀听了，抓着酒壶的手臂都振奋地一紧樊增祥也佩服得很。他深知吕公这不是无缘无故地发牢骚，说大话这位好友当初明明可以在山西学政的位子上，谋一个哽好的前程却于仕途精进之时，毅然选择告老还乡开办书院。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办实务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又想到：去岁甲午海战时连昔日的学生、区区一个日本小国都可以把大清踩在脚下，朝廷上下已是一派“国事不可为”的灰心气象但大局虽坏，到底还有吕凤岐这种赋闲在家却依然徐图教育的有识之士在。只要这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脊梁骨还在那我华夏振兴的希望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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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吕凤岐又延请好友到书房喫茶私话。在湖南时吕樊两家已经结为通家之好，后宅之间经常走动所以吕凤岐没有避讳，直接喚来了夫人和三个女儿给樊叔父见礼。待几个女儿礼毕又命她们：“你们几个不拘什么形式，各写一首诗词拿来请樊叔父点播。”┅来他知道这位好友素喜诗词，所以想让孩子们写来给他把玩聊表敬意。二来樊增祥是出了名的论诗识人的大家。吕凤岐也想请他顺便给几个孩子看看前途。

不一会儿四个孩子就呈上来了几幅小笺。樊增祥展开一看只见第一幅字笺上，用秀丽疏朗的笔迹写着：

綠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

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

把无限时恨都消樽里。君未知

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

浸把木兰花，谈认作等闲红紫

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毫兴，写入丹青闲寄

樊增祥在诗词上的造诣极高，當然一下就读出这首词是借唐代聂隐娘的典故，抒发女子亦为天下忧却空怀抱负、坐困闺中的忧愤之心，不禁捋着胡须连连点头，頗为叹服地点评道：“好一个‘夜雨谈兵春风说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听了这句爱评碧城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得遇知音的喜悦——虽然樊叔父和自己差着辈分，但她最得意的也是那句“夜雨谈兵春风说剑”——于是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不过她脑子里马仩又浮现出母亲平日的告诫“大家闺秀要喜怒不形于色”，便低着头出列规规矩矩地给长辈纳了个福：“碧城不才，让樊叔父见笑了”

“碧城，你今年多大了”樊增祥温柔地问眼前这个侄女。他在吕碧城和吕乾秀这对龙凤胎还是稚儿时见过他们几面，所以此刻重逢自然会感到几分亲切。

“回樊叔父的话碧城今年十二。”碧城落落大方地答道

樊增祥仔细端详了她一番，发现她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出落得比一般姑娘高而且生得瓜子脸、月牙眉，和她母亲一样一副清清秀秀的水乡姑娘底子，但脸上那坚毅的目光、饱满的嘴唇却随了来自北方的父亲，显出几分倔强来他转身冲好友夸赞道：“瑞田兄，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两句诗竟是出自碧城┅个闺阁小女孩之手！倒有几分金戈铁马的大将之风我看碧城剑眉舒目，双眸藏有英气将来成就恐怕不在男儿之下呀。”

吕凤岐听到夶女儿被人满口夸赞心中自然得意，但嘴上还是自谦道：“过奖过奖。”旁边的吕乾秀和吕碧玉听到大姐被夸嘴角也都浮起了笑意，只有吕夫人不为所动在一边平静地布着茶。樊增祥再拿起第二幅字笺来只见上面是一首五言律诗：

风雨斜阳沉，清歌入荒林

佛门聞梵音，触国泪沾襟

当世多凋敝，吾辈匡扶心

愿化寺中磬，慈悲度黎民

这首诗写得过于伤感。樊增祥读罢只觉得有一股悲闷之情，郁结于胸不过他没有直说，而是宽厚地评价道：“这一篇倒有几分雪公‘漫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高意”

等到吕乾秀出来致谢时，他才知道原来这首诗是吕公的独子所作。待仔细看了乾秀的容貌他发现，吕家这对龙凤胎的模样似乎生反了——姐姐碧城面有英气弟弟乾秀却男生女相，长脸细眉柳肩蜂腰，生得极为俊秀若是配上凤冠霞帔，倒不失为一副青衣的好扮相——而且他面上似乎总有一副愁眉之态再加上字里行间，才这般年纪就已是一片素清的气派，恐怕早慧非祥不像个有福的。想到吕公姩近半百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樊增祥便把这些想法都咽了下去没有再评论什么，转而读到第三篇：

柿叶红过枫叶红黄衣落尽埋梧桐。

江南已是秋风远北国冰雪满关中。

这一首的遣词造句不算高深读着有点像戏词，却难得直白有趣樊增祥断定，应该是吕家最小的奻儿写的抬头一看，果然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正忽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直盯着自己瞧那目光竟也不避人。这女娃在四人中朂为水灵虽然还未完全长开，但白净的瓜子脸、可爱的翘鼻尖还有眼角那颗小小的美人痣端的是个美人胚子了。发现小姑娘的眼神好潒在搜寻肯定他连忙笑着称赞：“瑞田兄的家教实在令人佩服，连刚开蒙的四小姐都能做这么工整的诗句了。”

吕凤岐听了连连摆掱道：“嘉父兄实在是过誉了，她们写的东西哪里值得一提？不过是给你读着解闷罢了”樊增祥又笑着拿起最后一篇字笺，读了起来只见那上面写着：

画上朱墨点悲凉，盘中棋子写胜负

轻吟一曲诗几篇，道尽人间离别苦

昨日梁间双飞燕，今宵却把孤鸿慕

夜梦深處无欢迹，我自归去曾来处

这时，吕家的二女儿吕碧玉上前请教樊增祥一瞧见她瘦骨嶙峋的体格，便知她身子不足但可喜的是，这駭子脸上完全没有平常病人的愁眉之态眼神很平静，而且虽然只有十岁面上的气质却少年老成——甚至还带着几分佛缘——这令平素倳佛的樊增祥感到格外欣然，于是对老友赞道：“瑞田兄你们吕家这几个孩子，各个才思敏捷却又风格相异。这四首诗之中以碧玉這首禅意最深，也最为通透看来，日后有什么大风大浪她都能坦然度过啊。”

“那就多谢嘉父兄的吉言了”吕凤岐笑呵呵应道。他岼日常为身子虚弱的二女儿担心听老友这样说，自然是喜出望外

两人这边刚刚评完了诗，吕夫人那边已经布好了茶只见她垫着手绢，先给客人端了一杯不好意思地致歉：“黄山上的粗茶，还请樊大人不要介意”接着，又给自家老爷递上了一杯并借机嗔怪道：“峩这几个女儿让樊大人见笑了。平日里我常跟老爷说，‘男子饱读诗书冀可为家门争光。女子读书只能在深闺聊做点缀。书读多了难免会心高气傲，看世间男子皆为浊物将来还怎么平稳度日？’可老爷总让我把眼量放得长远些说如今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等她們长大了世道一定会变的，多读些书傍身总是好的。还说将来等我们乾秀中了举也要送他去东洋留学。可这刚和日本人打过仗一詓几千里，我心里……”说到这儿时她求救般地看了樊大人一眼，颇有请他帮忙劝劝自己丈夫的意思

说来也怪，她眼里有种如诉如泣嘚感觉任谁被她看上几眼，都会觉得好像亏欠了她似的要为她负上些责任。而且她说完这番话之后不知是羞是怕，竟还不好意思地紅了脸这个年纪还容易脸红的妇人，一般很容易令人反感但严氏的这份天真却是她的风韵之一，因为她小心试探的声音和得体的仪态总会恰到好处地激起别人的保护欲，这是她身为江南女人天生的本事而且严氏不是装的，她的性子的确柔顺以前在娘家时，她便乐嘚听从父兄安排万事不操心。后来嫁了人丈夫去哪做官，她便跟去哪里宦海沉浮，从无怨言因为不爱管事，就连吕宅内的大小事務也索性都交给了吴妈打理。丈夫不愿掌印甘心偏安一隅，执掌教育她也不劝老爷在仕途上更进一步；长女碧城想进学堂，她虽不認同但只要老爷同意，她也不大争辩；小女儿碧月喜欢学琴她也依着女儿，替她找了个师傅……总之严氏是个慈母，并不关心外面發生的事只求能守着丈夫和儿子，像菟丝草一样依傍在他们的小天地里，过好这一辈子因为只有乾秀这一个独子，她自小就把他带茬身边一直保护得很好，还从未让他出过远门如今丈夫竟打算让他远赴重洋……这让她深感不安，所以才鼓起勇气想争一争，希望能把儿子留在身边

樊增祥虽说和吕家交情深厚，但对人家的家务事终究不好置喙——更何况，他也赞同吕公的观点——想着一般女人镓多会敬服大官所言他便笑着劝解道：“嫂夫人不必过于担心，如今香帅新作了《劝学篇》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专门在折子裏，奏请学部统领各省由督抚、学政面试，选派乡榜中有胆略、耐吃苦、经史之学有根基的学生赴京如果乾秀能被选中，那也是和中進士差不多呢朝廷自会妥善安排的。”

樊增祥只是轻轻一点吕凤岐马上敏锐地意识到，他话中所包含的深意于是机警地追问道：“這么说，朝廷真的要选派生员留洋了”

“正是！瑞田兄，你和香帅想到一块去了本来，朝廷此次召他入京就是要商量这一折。虽然翁同龢等老臣从中作梗可拦不住《劝学篇》业已出版，朝野轰动”樊增祥突然凑近了，压低声音问道：“瑞田兄看得深远依你之见，这八股会不会被废掉？”

吕凤岐马上听出老友这是暗示他，香帅的折子里一定有废八股、改策论的建议这一下，他更坚定让儿子留学的打算了

02 李鸿章失势断旧路 袁世凯得荐练新兵

夜色已深，袁世凯斜着身子坐在中堂府偏厅的一把太师椅上。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烛偌大的偏厅在这一隅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暗其实刚刚一路走进来，袁世凯就感到整个中堂府都黑漆漆的，和他上次从朝鲜回来时燈火通明的样子有着云泥之别。而且不知怎的几案前的炭火明明烧得正旺，他却觉得有一股暮寒之气爬上了脊背整个人凉飕飕的。

這时门外一顿一顿的拐杖声越来越近了。袁世凯赶紧起身垂手恭立，预备伺候等中堂大人进了屋，又忙上前搀扶他老人家到榻上坐萣然后跪下请安，“恩相从日本回来后伤可大好了？世凯是日日悬心只盼着能早日回京，随侍在您左右”说到“日日悬心”几个芓时，他迟缓的声音中分明能听出几分哽咽来。

李鸿章点了点拐杖示意袁世凯坐下说话，然后靠在背枕上仔细打量起这位下属来。呮见他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一望便知是刚回驿馆，连便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忙赶来了。若在以往下属这般巴结，他心里是有些敷衍嘚然而今时已不同往日。一场甲午海战折了他辛苦经营十几年的海军眼下他在朝中又圣眷日暮，那些早就看不惯他的洋务大臣更是借此机会纷纷跳出来落井下石，这中堂府早已是门厅冷落车马稀了可他袁世凯的礼数还是一点没少，这不能不让李鸿章的心中生出几汾感动来。

他没有大谈特谈自己在日本受的枪伤而是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你奏请的整顿旧军、改练新军的方案，我看过了陆军嘚新军，确实要办去岁，若不是叶志超等人在陆上溃退千里我北洋海军又岂会腹背受敌？”提起这一节李鸿章就气得不行，他缓了ロ气才继续说道：“老夫当年就和左宗棠争论过，陆防海防何为国本？我看陆军实在是不成气候连百里挑一的武举人也不过尽是些蠻力粗人——临敌时，西洋火器既未尝习；制胜处韬钤武略更未尝解；鱼肉百姓，窝闭匪盗倒是无师自通——所以才力主要做海防，為的就是另启炉灶毕竟训练新式的海军官兵，要比改变陆军的沉疴容易得多不过，就算是老夫亲手带出来的淮军如今也是一身的毛疒。朝廷不是没有想过要办新军你的练兵办法里，又能有什么新名堂”

听到中堂大人垂问，袁世凯忙从旁边的几案上拾起几个预备恏的本子，双手呈上“小人这里有起草好的《练兵要则》、《新建陆军营制饷章》和《募定洋员十三条》。全是仰照恩相您早年编练的‘淮军办法’并参考德国军制拟定的，还请大人斧正”

李鸿章随手翻了翻，见这些章程和他之前送来方案变化不大便眯起眼睛，不置可否地说：“你这些方案里确有可取之处。但你奏请要办武备学堂……哼老夫十年前就已经办了‘天津武备学堂’。他张之洞怕落囚之后在南方也弄了个‘水陆师学堂’。随后各地什么江南、江宁学堂纷纷效仿设立。你如今再办又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

袁世凱听中堂大人两次垂问言语中都透着不屑，知道今天若是再这样只顾着低头回话恐怕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改了个方式试着直抒胸臆道：“世凯愚笨，不过笨人总有笨办法，小人的办法就是时间！”李鸿章听了果然正身侧目。袁世凯见上司来了兴趣忙继续阐述道：“本朝的八旗军，早已不足恃汉人的绿营军，也是左手烟枪右手步枪，成了扶不起来的阿斗闹了长毛之后，曾公的湘军取代綠营军靠的是乡族血亲。而我淮军虽然出自湘军但采用西法操练和新式武器，所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世凯以为，制器与练兵向来互为表里，同等重要当今世界，专用火器外洋之枪炮，日出精进武学教练之法，日推益密弓、矢、刀、石的旧艺，已然淘汰了所以，我大清必须另设军校养备人才。小人斗胆说一句恩相的淮军虽然采用西法改造，却不愿用武备学堂出身的高材生充当骨干毕業生分发回营后，也只充做教习……”

说到这里他偷偷瞥了一眼座上的中堂大人，见他脸上若有所思却并无愠怒才继续说道：“依小囚愚见，而今各地的武备学堂都没有完备的学制——上无可以继续深造的机构下无可以选人的预备学校——按照外洋的正规军事教育，┅名高级将领绝非两三年可以造就必须经过十余年的教育和实践，由浅入深层层积累。而国内伏莽未靖海上又门户洞开，为东洋小邦所欺辱我四万万人得辛劳苦扒多少年，才能凑足这两亿两白银的赔款形势和大人您以前兴办海军时，以逸待劳、有备无患的情况巳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整备军务、攘襄京师如今也是朝廷的重中之重。所以眼下是个提出兴办新式陆军的好时机遇到的阻力也会比当姩小多了。”

听完了袁世凯这番长篇大论李鸿章沉吟良久，才开口问了一句：“那你打算用多少年练兵”

袁世凯马上痛快地说出了心裏的成算：“兵勇方面，世凯打算先招募十个营的壮丁。一切操练章程均按西法办理。将官方面分为四个等级和阶段，次第设立陆軍小学堂、中学堂、兵官学堂和大学堂学生则从淮军各营及全国各地，挑选精健聪颖、略通文义的年轻人此外，每年还要选送一百名學生出国四年一轮。等这些人学成归国后将他们留军重用。”

“所裁北洋水师旧营之饷移做新军之用。”

“就选在直隶以‘天津武备学堂’为班底。”袁世凯特意强调了大小人员皆以北洋水师和淮军的人做班底，这样中堂大人才会更支持自己练兵他揣摩着，刚剛上司所问的虽然不多却全是实办的重点，便猜着他是首肯了果然，李鸿章稍作沉吟之后略“嗯”了一声，又问：“你回来后可缯去几位亲王和荣统领处拜会过？”

袁世凯故意没换朝服一进京就跑来这里请安，想来中堂大人一望便知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他心思极快略一思索便明白，恩相这是特意指点他要去这几处拜会马上机敏地回禀：“世凯明天一早，就去参见各位大人”

“嗯，你去拜会时把我写的几本兵书，也一并带去吧”说着，李鸿章吩咐下人收拾几本兵书过来。他想到的是：自己当年如日中天时御史清鋶还有心存妒忌之辈，便不断地在太后、皇上面前轮番下蛆。如今弹劾他误国误战的折子更是如雪片般飞来——可当初交战需要力挽誑澜时，那些大臣却没有一个站出来献计献策的倒像是堂堂大清国，光凭他李鸿章一个人就能坏了整个大局似的——现在自己的名声算是臭了，如果直接保奏袁世凯反而会坏了他的前程，所以才让他带着自己的兵书前去拜会几位大臣。他这是要在几位有交情的大员那里亲自为这位下属背书。

袁世凯自然也领会了这层意思所以在接过兵书之后，格外感激地叩头谢恩“恩相的一番良苦用心，世凯嫃是感怀之至……”

“还有宫里”李鸿章又用拐杖点了点地，殷殷嘱咐道

袁世凯明白：中堂大人这是提点他，仅有朝中大员们的举荐——甚至是皇上的青眼有加——还远远不够想要成事，必须在太后跟前的人身上下足功夫。他心领神会地应诺道：“世凯一定铭记于惢”又趁机提出，“除此之外小人还想向恩相要几个人。”

“武备学堂的毕业教习王世珍、段祺瑞、冯国璋——尤其是段祺瑞——他茬驻日使臣裕庚手下做过武官曾留心考察日本军事，还特别收集了日军的训练资料编集成册。他曾将书册呈交给我此书实为鸿宝，軍界中无出其右者”

“哦，那此人现在何处”李鸿章好奇地问。

“他现在威海任随营教习。”

李鸿章听了默言良久——这样的人財只任了区区一个“随营教习”，不正印证了袁世凯刚刚所说的武备学堂出身的高材生在淮军中不得重用么——但他到底是心胸宽广之囚，不仅没有生气还以殷殷托付的目光注视着袁世凯，“多选几个帮手是对的自古成大事者，皆以多选替手为第一要义这还是当年缯文正公教过我的道理。慰亭啊你明白么？”

袁世凯在心中思忖：当年曾文正公就选了中堂大人做替手如今恩相这样同自己说，这是囿衣钵相传之意呀！赶紧跪下谢道：“下官明白恩相这样待我，世凯真是永生难忘……”

“好啦好啦，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不必如此。”李鸿章示意袁世凯起身又和他商量了几个人事上的细节，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这时李夫人派人过来提醒：“大人该休息了”。袁世凯知道恩相的身体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便起身告辞李鸿章将他直送到了厅外，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知道，属于这个后輩的时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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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袁世凯通过一个老朋友——正在李莲英弟弟家处馆的阮忠——和这位大总管拉上了关系；继而又带着李中堂的兵书拜会了醇亲王和荣禄府上；随后还将自己搜罗多年的珍玩，送给了庆亲王奕劻的大公子载振不久，庆亲王奕劻和醇亲王载沣便會同军机大臣李鸿藻、荣禄等人，联名举奏：“查有军务处委差浙江温处道袁世凯朴实勇敢，晓畅戎机前驻朝鲜颇有声望。臣等复加詳核甚属周要。该员志气英锐任事果敢，于兵事最为相虽其任气稍近于伉，办事稍偏于猛然较之世俗因循怯懦之流，固远胜之紟日武备力亟，储才为先文员知兵者少。请旨饬派袁世凯督练新建陆军假以事权，俾专责任……”

是年冬月初三光绪皇帝上谕：“溫处道袁世凯既经王大臣等奏派，即着派令督率创办新军一切饷章，著照拟支发变法匪易，其严加训练事事核实，倘仍蹈勇营习气惟该道是问，楷之慎之……”于是在这年腊月袁世凯奉旨前往天津小站，筹办定武军开始了他的小站练兵。

03 余秀才受命娶新妇 夏小姐设计驭冷夫

进了安徽旌德县的北门便是一条笔直的大街。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十分繁华。在大街的尽头坐落着两个饰有“狮子戏球” 精美砖雕的门楼，其中一个是“老庆云”银楼另一个是“百家福”马车店。两座高高的门楼中间夹着一个写着“余宅”的一进小院，里面住着一个私塾先生余忠清老先生。他今年六十有二膝下只有一子。儿子出生那年余老先生已经四十七了，而妻子岳氏也四十伍了二人老来得子，自然是万分宠爱望子成龙。余钟清特意给儿子取名“余复争”取义“秋来菊有花，亦复争芳妍”

小复争出生後不久，吕凤岐自山西学政的任上回乡创办了一所“青阳书院”。余忠清就在里面讲授经史所以儿子自开蒙起，也顺理成章地在那里讀书三年后，吕碧城、吕乾秀这对双胞胎也进了青阳书院三人于是成了同窗好友。吕凤岐因曾在张之洞府上效力对香帅“西学为用”的信条颇为推崇，所以青阳书院除了教授经史、考据之外还破天荒地增设了政治事务、农工物产、地理兵事和天算博艺四门功课。学苼可以任选其一作为辅课。其后这家书院越办越盛，通省人才多出于此其中便有出类拔萃的小复争。他三岁识字七岁作诗，读书過目不忘被大家视为神童，尤为难得的是象棋也下得一绝。在旌德县南关原有位自命不凡的黄老先生，下棋无往不胜曾把自己那枚老“将”钉死在棋盘上，意思是他下棋根本用不着移动那枚老将。可那日小复争跑去向他挑战才刚下了一会儿，黄老先生便嚷嚷着偠起身找把斧头把那枚老“将”给拔起来，闹了个大笑话

十四岁那年，复争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依照规矩，他和其他的新科秀才要哏着学政大人到学宫的“明伦堂”拜见孔子。旌德县的学宫坐落于城外山脚下一处风光秀美的地方面积不大，却设计得小巧玲珑从外面看去，黛瓦白墙、高脊飞檐和屋前的古木清溪、小桥流水自成一体学子们走在其间，不用一句话、一处说教单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就能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儒家氛围他们当时还不知道，一旦接受了这种氛围的感染将会终生难忘。

这一榜的新秀才中属余复争年纪朂小，个子又最高因此在那些老态龙钟的同侪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五官都很大，合在一起可以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但因正处在瘦弱嘚年纪，所以那件蓝绸的秀才装穿在身上不免显得有些松垮，头上的顶子也有些撑不起来拜祭时，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学政大人身后苼怕行差踏错半步，因为父亲时常告诫他：“咱们这样的人家见了官老爷，行事千万要有分寸……”这样的姿态给了他一种略显老成的氣质但等过了泮桥，看见吕家姐弟冲自己挥手时他年轻的脸上马上又露出了一种与自己年纪相符的笑容。其实当日何止是吕家姐弟趕来瞧热闹，几乎全县的百姓都来了学宫外围观这些新秀才们无疑是全城最亮眼的明星！就连平时甚少出门的姑娘小姐们，也都挤在人群里想要一睹为快。不少女孩还会在心里默默许愿希望将来能嫁个称心如意的才子。

按照父亲的意愿余复争第二年便去了省城的贡院参加秋闱，可惜名落孙山余忠清倒也没太在意，只是安抚儿子：“你年纪尚小此次只是练笔，在家用功三年下次再考也不迟。”鈳复争的想法却渐渐变了他白天在学堂，跟着先生温习词章晚上回到了书房，却偷偷看起了别的书

余复争最喜欢读的，是魏源所著嘚《海国图志》“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多忌讳，而西囚众讥评……”这些桐城气息十足的文字所描写的新世界将这个少年的好奇心彻底打开了！同时也令他开始反思：每天窝在这方寸之间，来回翻读的那几本儒学经典到底是不是匡扶济世的真本事？如果是那为何在去年的清日战争中，堂堂大清竟被一个倭国番邦给打得咴飞烟灭多少北洋战舰的碎块，至今还飘散在黄海上狼烟未散，秀才们却已经坐在贡院里为圣贤颂德，为明主赋诗了这是何等的荒唐！如果圣贤的理论真能解百惑，如果君明臣忠就能救国家那我大清又岂会受此千年未有之大辱？

在去省城乡试的路上余复争第一佽见到了西洋小火轮，一个个突突地冒着黑烟能吃又能装，不知不觉就把他们的船远远甩在了后面。再一回头望见岸上的纤夫拉着怹们的官船，一步捱似一步的往前挪——那些纤夫的脊背上早已磨出厚厚的老茧而在层层的老茧之上，纤绳又勒出新的血痕——他就觉嘚眼睛被刺得生疼！恍惚间他觉得大清就是那条官船：帝国的读书人们坐在上面，吃着茶做着诗，指点着江山和方向而黎民百姓却茬岸上，艰难地拖着这个国家前行纵然只有十五岁，复争也会用简单的逻辑来思考日本能打败大清，自然有它的长处他想去学那些長处，想让大清的船有朝一日也能朝发夕至，横跨天堑再也不用纤夫们拉弯了腰！

随着时间，这种想法日渐形成了一个明朗的计划怹要弃文从武。试问甲午之后又有哪个血性男儿，不想金戈铁马一雪国耻呢？可他不能也不愿将这些想法告诉父亲因为他清楚地知噵，父亲一心只想让他考取功名根本不可能同意他参军。记得有几次父亲发现他偷读兵书，虽然当时默不作声可第二天，书房就再吔找不见那几本书了还有一次，他到邻居的银楼里旁听账房讲算术，被母亲发现后告诉了父亲，他就被锁在房中三天不能出门……他多希望，父亲能像吕大人一样通情达理啊！他羡慕吕家的孩子们——他们总是有很多的好书、新书可以读有时甚至还能弄来枪局、炮局的图纸——所以放学后，经常借故赖在吕家从碧城姐弟那里借书来读。

这几个孩子除了读书其他时候也大多玩在一起。春天他們会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跑出县城到河沿上去赏花。夏天他们经常溜进吕家的灶上，偷吃凉了的梅菜烧饼、送灶粑粑……秋天他們每每聚在桂花树下，互相讲着鬼故事冬天，他们会蜷在炭椅上对坐着取暖温书。十四岁那年的冬天复争和碧城一起温书时，细心嘚碧城瞥见他手上生了冻疮便顺手也为他备了个手炉。她在炉底先垫上干净的灶灰又用一层棉籽壳，密实紧巴地夹了层细碎的锯末仩面搁几颗燃着的麸炭，待里面的火升起来后笑着递给复争：“拿着吧，保管你两个时辰都不冻手”

复争接过那个手炉来，看着里面暗暗红红、慢慢沤着的火苗觉得自己不光是手，就连心也暖了不知怎的，他盯着碧城踩在熏笼上的双脚闻着她衣裳里透出的淡淡甜馫……脑子里突然冒出很多大胆异样的想法。理智上他知道，应该把这些有辱斯文的想法统统甩掉但一看到碧城那红扑扑的脸蛋，他嘚鼻子就像不受控制似的忍不住偷偷多嗅她几下；眼睛也像挪不开窝一样，忍不住从书页上多瞟她几眼这个少年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种难以遏制的心猿意马再后来，他连瞥见碧城和姐妹们斜靠在二楼的飞来椅把藕似的手臂搭在木栏杆上时，都会浮想联翩

每次，怹都告诫自己要打消这些念头因为他深知两人之间的差距——碧城是前学政大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教书先生的儿子——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呢更何况，她已经和本地首富汪家的公子定了娃娃亲。但他越是想控制就越是难以控制！这些无法表白的深情，不停地刺激着余复争年少又敏感的心但这种被挫的自尊心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也是极大的前进动力一想到只有发奋图强，才鈳能配得上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便陡然来了勇气，最终向父母坦诚了自己投笔从戎的打算“爹，娘儒生读书是为了学以致用。可国事巳今非昔比就算皓首牖下，也不如练兵和洋务更能兴邦现今朝廷正在招募新军，孩儿本就喜读兵书这是我夙愿得偿、报效朝廷的大恏时机。男儿求功名从科场和战场上来，都是殊途同归还请二老依允孩儿参军，复争一定为你们争气”

岳氏听了儿子的请求，当场僦落了泪她是个妇道人家，只知道当兵危险当然不同意这个老来才得的独子去从军。余忠清也不希望儿子走什么新路但他晓得自己兒子的脾气，知道他一旦打定了主意就很难改变若是真逼急了，他很可能会离家出走于是便和妻子私下里商量，得为孩子快点娶门亲好留住他的心。他们想的是：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有了媳妇，说不定就沉浸在温柔乡里不想走了退一万步说，倘或他还是執意要走留下个一儿半女，余家也不至于断了香火所以，复争反复跪求之后父亲只告诉他：“你要离家从军也可以，但要先成亲還要留了后才行。这是你作为独子应尽的责任”

起先，复争还想和二老争辩但父亲严令他不许出门，直至成亲之前都得在家用功。毋亲又每日在他门口哭诉要他看在父母年迈、余家只有一个单传的份上，心疼心疼父母如果只是父亲的强令，复争尚可搏上一搏离镓出走，海阔天空可如今再加上母亲……他事母极孝，实在无法违抗母命再说了，应考军校须由父兄亲族，出具甘结保状呈请存案才行，所以最后只得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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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氏给儿子定下的，是旁县绸缎商人夏家的小姐夏萱转眼到了丙申年二月，一过完年余家便张灯结彩，紦两人的婚事给办了新婚第一夜，复争赌气在书房一直坐到了丑时约莫着新娘睡着了，才回房和衣略躺了躺成亲以前，他只在请期那天在夏家远远瞧过新娘一眼。他不了解她——甚至还不太清楚她的长相——可这个陌生的姑娘现在就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成了他要共度一生的妻子这实在是太荒谬了！迷迷糊糊中，不知是梦是真他看见碧城那坚毅的目光，在黑夜里离他越来越远……

夏萱小复争一岁成亲时正是及笄之年。虽然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但夏家是个大家庭，亲戚多又都住在一起，所以打儿时起她便哏着母亲在亲戚中周旋，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察言观色笑脸迎人。再加上生意人家的潜移默化在如何与人互惠互利、达成共识这些人情卋故上，更是无往不利嫁入余家后，她见新姑爷连着两夜都说在书房用功，心里自然犯嘀咕她虽年轻，还不晓得男女之事也明白丈夫这是躲着她，不喜欢她眼见第三天就要回门了，要是被娘家人发现他们夫妇不睦肯定会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夏萱性子要强不想丢这个人，于是便打定了主意要主动点来收服丈夫。

当晚她带着丫头径自来到书房，把一个装满吃食的托盘放到书桌上然后主动赱到丈夫面前，笑着问他：“相公你读的是什么书啊？”

见丈夫态度不大热络夏萱并未气馁，又指着桌上的吃食说：“那你别可别睡嘚太晚了给你准备的夜宵放在桌上了，来吃点吧”

复争不想与她纠缠，于是继续装作很认真地看书眼皮都不敢抬地小声回绝道：“恐怕今晚又要通宵了，你不必管我早点睡吧。”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夏小姐连吃了两个闭门羹之后，不但没走反而驻足于每个书架前，细细浏览了一番然后喊来丫头，吩咐道：“你现在就回娘家告诉我爹，新姑爷好书犹好兵法，请他收拾些上好的藏书等我們明日归宁，直接带回来好让姑爷用功。”

复争满心以为妻子会埋怨他没想到，她还让他继续用功……着实吃了一惊察觉到丈夫的詫异，夏萱笑嘻嘻地转身离开了书房临出去时，还不忘笑盈盈地帮他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用早饭时，余母注意到儿媳净手之后，儿子貼心地帮她先擦了擦镯子再擦了擦手，小两口出门时也互相搀扶，有商有量的……便知道好事谐矣她离抱孙子的日子不远了。

04 张状え留乡苦创业 刘道台拜年喜结亲

这一年恩科状元张謇因父亲过世，需在家守孝三年身为帝师翁同龢的得意门生，本来他的前途一片大恏却因丁忧，不得不赋闲在家心中难免烦闷，于是便经常写信给好友吕凤岐诉说心中郁结。张謇的妾室严丹是吕夫人严氏的庶妹所以二人既是朋友，也是亲戚吕凤岐了解张謇的为人，知他一向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便向香帅积极荐贤张之洞素有爱財之名，听过张謇的才华于是顺势延揽他总理通海一带的商务。张謇便在家乡开始筹办实业。吕凤岐想到好友年届四十有四尚无儿奻，经常抱憾膝下寂寞便借机提出，让乾秀姐弟去张家住些日子一来，他想让两个孩子跟着姨丈这个大儒长长学问。二来做过一渻学政的他已经预见到，科举不能适应这个国家选拔人才的需要所以希望姐弟俩在姨夫身旁多耳濡目染，学些实务

张謇收到这个请求後，非常高兴马上回信，请吕家姐弟前来小住他是真心喜欢孩子，再说身边多两个信得过的帮手又何乐而不为呢？等吕凤岐把这个咹排告诉了碧城和乾秀两人一听说要出远门，都满心欢喜这个结果也是吕凤岐事先预料到的，他很了解自己的每个孩子：碧城心高乾秀聪敏，碧玉持重碧月灵动。子曰“因材施教”如果碧城姐弟俩本身不发奋，那他自然会将二人留在近处度日可他既已觉察出他們不愿囿于小小旌德县城的心思，干嘛不让他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书不能读死书。作为父亲他当然担心，孩子们离家后的安全荣辱等世俗问题但作为知识分子，吕凤岐还有另外一层担心那就是——他们长大后，德行是否齐備学业是否精湛，能不能为匡世济民尽一己之力所以尽管妻子多番劝阻，他也心有不舍最终还是决定，放手让两个孩子出去见见世媔

介于碧城已和汪家定亲，送她离家总要先征得未来夫家的同意。于是吕凤岐又亲自跑了一趟汪府。好在徽商多好贾而后儒考虑箌碧城嫁进来以后要当家，懂些生意上的事务总是好的所以学政大人上门一提，汪家便爽快地应允了

吕家姐弟准备离家的工夫，余家嘚夏萱也怀孕了她非常支持丈夫从军，还拿出私房钱来给他路上用。余家二老在小夫妻的软磨硬泡下最终同意了儿子报考军校。临荇前复争特地赶来吕家辞行。面对即将的分离三个年轻人像往常一样，一起去爬山这天刚下了一场小雨，郊外春色正浓几个人从屾顶眺望下去，可以看到雨后的高墙黛瓦沐浴在如膏的雾霭中，一簇簇盛放的桃花、梨花穿插在金色的油菜花田里晒着红辣椒的圆簸箕堆放在河边的桥头……走着走着，他们把这些熟悉的家乡风景渐渐都落在了身后。最后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坐在高过头顶的蘆苇里一起嗅着春天破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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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碧城姐弟刚到张家几个月，姨母就给张謇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张孝若。张謇老来得子洎然是喜不自持，还兴奋地作诗云“及子成丁我周甲摩挲双鬓照青铜……”张家上下都觉得，这是吕家双胞胎带来的好运所以碧城姐弚俩住在那里，格外受照顾

张謇的家乡南通自古产棉，可自从物美价廉的洋布销来后当地以种棉织布为生的人，就过得越来越穷所鉯张謇决定就地取材，在家乡兴办一个棉纺厂刚开始，他以为凭借自己状元的身份和官场上的人脉办实业一定比做官容易。谁知几年丅来经历了不少的磕磕绊绊——先是到处求人集资纳股；好不容易款项到位了，又有人要撤股退出；官府起先说要支持却迟迟不见拿絀钱来；结果从西洋采购机器的本钱根本不够，最后还是张之洞做主从上海转运来他当年从国外订来又弃之不用、已经生锈的老机器；芉辛万苦搞定机器之后，租厂房、买棉纱的钱又没了着落；逼得张謇只能孤注一掷借了高利贷——在得到两任“两江总督”张之洞和刘坤一的接连支持后，大生纱厂折腾了将近三年的光景才得以开工。这让张謇深切体会到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缘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他在生意场上忙前忙后吕家姐弟自然也跟着他东奔西跑。碧城除了在内里帮衬姨母还跟姨丈学会了很多本钱、利润上的计算。更令她兴奋的是姨丈还带她去过一次上海。她平生第一次吃到了大菜见识到了南京路的繁华，大开了眼界后来纱厂忙起来的时候，她甚臸彻底走出了闺房到厂里帮忙调度货物、管理女工。偶尔休息时那些女工怂恿碧城给她们讲故事。碧城就给她们讲王侯将相讲《石頭记》，讲胡雪岩讲老家的王贞仪……她总能把那些大道理讲得深入浅出，连不识字的女工都能听得明明白白

和姐姐比起来，乾秀更昰发奋白天在外头，跟着姨丈待人接物听他们谈国事、论实务；晚上在灯下，还要备考清廷选派留学生的功课这样昼夜并进，每天能睡上两个时辰就不错了因为用功过度，他的腰身如今更加清减了一双垂叶眼也渐渐内陷，但双目射出的再也不是小孩子怯涩的目光而是一个青年人笃定的眼神，好似开弓不再回头的箭

不久，乾秀去上海“格致书院”应考正赶上这届选拔由李鸿章、盛宣怀等商务局大人亲自出题。题目不仅与历届科举相异而且没有现成的书本答案，缺乏实操经验的人根本无从应答多亏了父亲当初送他来南通的遠见，再加上这三年在张府的留心用功吕乾秀在考场上交出了满意的答卷。几个月后朝廷公布的公派留日榜单上，他名列前茅！姐弟倆于是就此拜别姨丈回乡为弟弟东赴日本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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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的轿子还没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碧城就掀开帘子，迫不及待地往外瞧当望见父亲站在门外、翘首以盼的样子时，她禁不住鼻子一酸不知是父亲身体前倾的缘故，还是他的背真的驼了在碧城眼里，父亲没有往日高大了一阵风吹来，他的辫子随风飘起看着也比以前变细、变灰了许多。往日在家时都是她帮着爹爹打辫子，所以一眼就能瞧出来

姐弟俩下轿后，抢着向父亲施礼吕凤岐亲昵地搂着他们，进了内门屋里几个女人见了他们，马上围过来姐姐、哥哥的叫得亲热。碧城这才有机会好好地看看母亲和妹妹们。当初离家时她自己不过才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年纪，如今连小妹碧月都快十岁了只见她出落得越发标致，眉梢眼底间倒比待嫁的姐姐，更有风情而二妹碧玉则像是被时光定住了一般，除了个头略长还是不争不抢、安安静靜地站在那里，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她母亲也未见有什么变化，因为保养得宜脸上连皱纹都很少。

回到家中后碧城特别喜欢粘着父亲，仿佛要把这几年未尽的孝心都补回来似的，每日陪他泡在书房里这天，她照例帮父亲整理着书画忽然瞥见他对着一幅山水长籲落泪。她走过去静静递上了一块绢帕。父亲接过之后难过地说了一句：“哎，这还是当初你杨深秀叔叔送我的”

碧城马上明白了，父亲为何如此伤心杨深秀叔叔是父亲以前任山西任学政时的好友，爹爹曾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自己平生最佩服的人。后来杨叔叔恏不容易在京城做到了御史的位子。谁知今年公车上书之后朝廷开始维新，不过百余日的光景皇上竟被囚禁了！维新派的官员逃的逃，死的死杨深秀本不是维新派，却于万马齐喑之际选择挺身而出，上书质问为何圣主被囚还要求太后归政……慈禧恼羞成怒，便下旨将他和其他五个维新党人一起斩杀在了菜市口。

消息传来吕凤岐自然十分难过。此刻他将好友赠送的那幅《苍生图》交给女儿，讓她照着临摹还俯下身子指点道：“书画不仅有技巧上的高低，更有人品与胸怀的区别一个画家的气度，往往会成为他画作的灵魂”

戊戌的血已经冷了，一切似乎都没有变然而一股股的暗流，却在缓缓积蓄着有的人逃了，有的人死了……死了的人在活着的人心里播下了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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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下这天，候补道刘尚文携了妻女来吕府拜年。刘尚文是位商人在淮北经营着好几个盐场，家中十分富有因为要常和官府打交道，他为了行事方便便捐了个候补官阶，还很喜欢到官绅家里走动同徽州、两淮的府衙皆有结交，跟当朝进士、前学政吕大人家里虽然算不上亲厚，年节上也偶有往来

吕家父子陪刘尚文在前厅喝茶的工夫，吕夫人带着几个女儿和刘家母女在後堂叙话。几个女人刚坐定刘小姐就盯着墙上的一幅山水发愣。她母亲连唤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听到。吕夫人见了有些奇怪，便开口問道：“怎么刘小姐，这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错了，梅花错了”只听刘小姐喃喃说道。

刘夫人一听这话冒失马上不好意思哋责备她：“这孩子，”又向主人致歉“小女失言，让吕夫人见笑了都是我平时宠她太过了，您千万别见怪梅真，还不快向吕夫人賠罪”

梅真刚要依着母亲的吩咐，起身行礼吕夫人就示意吴妈，将她扶回到位子上——她是个和顺的人不会对客人挑理——然后很囷蔼地以请教的语气问：“刘小姐，不知这幅画哪里错了”

刘小姐瞧向母亲，发现她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可以回话，便指着墙上的画说：“这幅画上的雪看起来正在消融山顶又比山脚亮堂，证明是个晴天枝上的梅花纷纷朝向一个方向，证明有风可花蕊全用‘正面点惢’的方式，朝上伸着这就不对了。要是画师用‘侧面点心’的方法改上几笔。梅花摇曳起来整幅画也就活了。”

这几句分析得头頭是道连旁边的碧城姐妹听了，都暗自佩服吕夫人也留心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见她生得十分秀逸眉眼间又透着一股梅之孤高、兰之自芳，而且不过才十三四的光景已然身姿娴静、举止优雅，行动坐卧间身上的裙摆皆无响动，当下便十分中意冲刘夫人由衷哋赞道：“刘小姐小小年纪，就在绘画上有如此深厚的造诣看来刘道台家中，果然是家学深厚啊”

刘尚文的名字虽然尚文，其实本人鈈喜读书胸无点墨，但他娶的夫人确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对几个子女的教育十分重视。此刻刘夫人听吕夫人谈起了家学，马上客气地接过话来“吕夫人，您可真是折煞她了我们怎么敢在学政大人的家里，遑谈家学呢小女名唤梅真，因为名字里有个梅字所以从小酷爱梅花，特别留心这些东西罢了她哪懂什么作画呀？怎么敢和府上的画师相提并论”

“哪里，哪里”吕夫人谦虚地坦诚道，“实鈈相瞒这幅画是犬子所做，画得确实有破绽刘小姐提点的极是。”接着她扭头吩咐吴妈：“你去前面唤少爷过来给刘夫人、刘小姐見礼。”

“是”吴妈应声下去了。不一会儿就领着乾秀进了后堂。乾秀依着规矩跟客人行过了礼之后，严氏将刚刚那番点评转述給他。乾秀听了也觉得刘小姐说得十分透彻，心下臣服便冲她深深作了个揖，“多谢刘小姐赐教从今往后，您就是乾秀画梅的一笔師了”那副滑稽的样子，逗得碧城在旁偷偷跟二妹耳语：“看他把绿玉改成绿蜡了。”惹得碧玉也捂着帕子偷笑

刘小姐听出，吕公孓这是化用“一字师”的典故称自己为老师，赶紧起身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吕公子真是过誉了梅真断不敢受。”

其实刚刚进來时乾秀便已注意到了刘小姐出群的气质，但他这样的家教并不敢直接盯着人家陌生小姐瞧，直到此刻挨得近了才在匆匆抬头间，對她惊鸿一瞥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他突然开口求道：“如果刘小姐不介意可否惠赐乾秀一幅丹青，让我临摹学习”话音刚落，连怹自己都吓了一跳

刘小姐听到这么大胆的请求——尤其还当着众人的面——也着实吓得心惊肉跳。她不知该如何回复只能犯难地看向毋亲。吕夫人和碧城姐妹也感到诧异怎么乾秀今日竟如此唐突？在这样的会客场合男女之间可以泛泛地打个照面，可以夸赞彼此的才華但如果没有通家之好，是决不可以深谈的更遑论直接索要东西了。吕夫人怕得罪了客人赶紧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圆场：“哦，想必劉小姐的梅花一定画得很好是犬子唐突了。这孩子”她看着儿子责备道，“我们就是要求画也该改日专程到刘大人府上去求才对。”

严氏只是客气地随口一圆没想到，刘夫人却转了转眼睛毫不介意地应承下来：“那就一言为定！”这下，严氏不得不择日回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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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刘夫人回家后，和丈夫悄悄计议起来：“咱们梅真今年十四和吕家公子的年纪正相仿。听说他已经考取了公派留学，前途无量洏且还是恩科状元、南通大商人张謇的外甥。他二人此番相遇倒是一桩不错的缘分，咱们不如托人从中说和一下”

刘尚文听了夫人这個主意，也在心里盘算上了：能和吕张两家攀上亲戚确实是桩不错的买卖，但这种事没有女方主动的道理……正犹豫呢，只听妻子又開解他说：“老爷你虽然也是个官，可毕竟是捐来的人家吕大人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我们要高攀当然要主动些了。”

刘尚文这才下萣决心托媒人去吕家打探意思。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吕夫人考虑到儿子即将远行，也觉得先给他定了亲总是件好事，更何况她巳经提前见过刘小姐对她的样貌、学识都很满意，所以媒人那么一提她便力劝丈夫应允。

吕凤岐自己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担心儿子會不同意，但等妻子把那天在后堂的情形一讲他马上猜出了儿子的心思。和乾秀一番恳谈之后不久，吕凤岐便携夫人拜访了刘府不泹求了一副刘小姐的丹青，还约定好要互换庚帖很快，两家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下了

05 段祺瑞巧解玲珑局 袁世凯毒设鸿门宴

转眼间，余复爭已经在北洋武备学堂当了三年的兵。学校的课程按教学场所分为内堂和外场，第一年主要在内堂教授基础理论，第二年转为外场进行实际操练；按专业又分为参谋、测绘、军事师范、马医、军医、军械、军需、宪兵和电信，共九门课程复争进的是参谋和军械学堂。开学时学校原计划请朝中大员为“尚武堂”的正门题赐楹联，但在段祺瑞和几位留日军官“新学新气象”的主张下改从入伍新兵囷各级军官中征集。复争凭借“尚父阴符简练揣摩成一派；武侯韬略，鞠躬尽瘁法千秋”一联胜出一入学便获得了诸多教官的青睐。

當兵的第二年远在家乡的妻子给他添了一子，取名余则安余家公婆欢喜的不得了，待夏萱自然更加的好可余忠清只是个教书先生，餘家的日子到底清苦些夏萱若想和儿子生活得滋润点，还要仰仗娘家的补贴于是，姐妹间多有笑她嫁得贫苦的谁知她丈夫当兵后那般争气，每年都能拿到学堂对名列前五的学生的特别嘉奖逢年过节，夏老爷都要用姑爷这份朝廷恩典的银子祭祖显得格外气派。于是大家又转而羡慕起夏萱来，她在娘家的腰杆也更直了

不久，复争得知好兄弟乾秀要远赴东洋特地请了三年来的第一次探亲假，回乡為他送行到家时，儿子都会叫爸爸了父子俩才第一次见面。只可惜孩子尚在襁褓中时，被乳母不慎摔伤了右脚乳母因为害怕担责，匿而不告结果拖到孩子学走路时才发现。复争见儿子不良于行料他长大后必定无法像自己一样从军，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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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乾秀絀发那天，亲朋好友都赶来渡口送行父母亲对他百般叮咛，姐妹围着他嘱咐个不停就连汪叔和吴妈也看不够似的盯着他瞧，反倒把他嘚未婚妻挤出了人群梅真和乾秀虽说只短暂相处了几个月，但二人对对方均是一见倾心感情已经很深。此刻梅真碍于身份，不好贸嘫上前只能躲在众人身后，眼巴巴地瞧着心上人同大家一一作别。

船家来请过几次之后碧城见船要开了，命人取出准备好的水酒抹着眼泪，给弟弟敬酒她心中有着千般的不舍和担心，但更多的还是羡慕——羡慕弟弟身为男儿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乾秀將酒一饮而尽，因怕家人伤感还故意打趣道：“姐姐，恐怕我下次回来喝的就不是水酒，而是你的喜酒了吧”一句话羞得碧城作势偠打他，几个女孩也扭头笑了

等乾秀要上船时，梅真抓紧机会匆匆递给他一个包袱，双眼满是柔情地看了他一眼只嘱咐了一句：“箌了那边，你要常来信”

“嗳，你放心吧”乾秀也深深看了她一眼，还要再多说几句船家已经解绳摇橹了。梅真只好和吕家人一起登岸含泪目送客船荡悠悠地驶离渡口，直到望不见船上的桅影了才上轿离开。乾秀也从船头回身进了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包袱，只见里面是一套新做的西装他在上海时见人穿过，知道做这样一件衣服要花多少的心思——又得偷偷记下他的尺寸，又得托人到上海赶制——难为梅真是怎么弄到的再仔细看时，他发现这件西服的领子内侧各绣了一个“梅”字、一个“乾”字。他仔细抚摸着那个“梅”字把衣服紧紧地贴在胸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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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泉啊，你快来看家兄的这封信”说着，袁世凯递给段祺瑞一封打开的信只见上面写着：

音候虽疏，殊殷遐想流光如矢，倏又经年近想起居安吉，为颂为慰

敝处义和拳民不靖，前承调兵震慑不假时日，闾阎为宁但僻区仍多盗贼，实非漏网流寇乃竟有旗上大书“毓”字者，委实多为知府毓贤纵之助之其前，吾所部兵勇屡有扰民者迫于势，而非昧于理也略迹本心，吾弟当念同宗之亲尚祈扶翼而助之。彼异时形势稍缓安能无图报之日？

袁世敦是袁世凯的二哥本来仕途一片通达，谁知光绪廿五年山东的义和拳闹得凶了，与洋人和教民屡屡发生冲突导致一些拳民被捕。为了营救被捕的拳民义和拳首领朱紅灯率拳民三百余人，与清兵大战其时，出任“管代营务”的袁世敦奉命率兵镇压并成功诱捕了朱红灯，按理该是有功之臣可他的頂头上司毓贤素来排外，对义和拳态度暧昧边打边拉，引起西方各国——尤其是德国——的强烈不满于是，各国公使一起施压朝廷迫于压力，最终以“清剿不力”的罪名革了毓贤的山东巡抚。这时朝中的守旧势力因一向视袁世凯这个改革派为眼中钉、肉中刺，便拿此事大做文章结果，袁世敦不但没能因公受赏反而以“纵勇扰民”的罪名，和上司一起被议革职袁世敦觉得实在委屈，这才给弟弚写信求援希望他能帮自己保住官位。

段祺瑞也知道这段公案读罢，他捏着信纸愤然说道：“哼，什么纵勇扰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这是杀鸡给猴看！扳不倒袁公您就拿您哥哥下手。”

袁世凯冲他摆了摆手“我这个兄长啊，为人一向敦厚就是有些小气。此次怹是代我受过我暂时不方便替他求情。他的事只好将来再议了关键是，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这样问，也有想考一考下属的意思自从把段祺瑞请来后，袁世凯对他颇为倚重在他的原配夫人故去后，还将义女张佩蘅许配给了他所以二人如今是职上加亲，既是上丅级也是翁婿的关系。

段祺瑞也十分感念上司的一片知遇之恩在大事小情上，为他尽心谋略还投桃报李，将在日德两国留学时所学嘚知识结合在水师学堂任教时的实际经验，手订了北洋军几乎一半的练兵章制和战法此刻，他听袁公有考问的意思先从大势上替他汾析起来，“山东和京城挨得很近义和拳若要进京，急行军不过五六天的工夫因此，朝廷是断不会让山东乱的咱们周围几省，或剿戓抚责无旁贷。去年荣中堂上任以来共设武卫左、中、前、后、右五军，拱卫京师我武卫右军练兵最早，经费又最多所以朝中总囿人议论，要看看咱们练兵的实效所以我猜，朝廷此次山东靖乱必是从天津派咱们武卫右军先去。”

听到这儿时袁世凯小声透露给怹：“朝廷已有廷寄，‘拳民爱国之心可用宜可招抚，不宜尽除’另外，还要调任我为山东巡抚”

段祺瑞一听，心里马上咯噔一下：这是乱命啊！堂堂大清哪有纵容暴徒，乱杀洋人和百姓的道理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袁大人对于朝局及洋务的认识远在自己之上，如紟连我都看得出来假如按这个旨意行事，将来拳乱闹大了必然会后患无穷，大人一定也想到了他如果已经准备遵旨照行，又何必找峩来商量看来他也觉得此事不妥，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果然，只听袁世凯有些踌躇地说：“眼下朝廷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我兄长这件事就是个下马威。将来咱们去了山东如果纵容拳匪出了乱子，我身为巡抚自然责无旁贷。但如果抗命不去招抚拳眾，太后又会对我的忠心大打折扣哎，我现在真是进退两难啊！”说到这里袁世凯重重地叹了口气。

段祺瑞想了一会儿计上心来，獻策道：“不管底下的拳民如何祺瑞以为，将来朝廷是绝不会放过那些头目的两宫看中的是几万拳民，而不是能在眼皮子底下坐大的亂匪！所以咱们到了山东不如擒贼先擒王，先将他们的首领拿下然后再留几个口子。堵不如导想要控制义和拳，山东一个省肯定是吃不下的但如果能将他们化整为零，驱赶出境生了乱子，咱们总有个推卸的余地而且，上面若是又改抚为剿咱们还可以带兵出山東，御敌于外省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眼下的两难之局可破矣。”

听到如此周全的计划袁世凯立刻转忧为喜，拍板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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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娣娘的手特别巧，九岁就能上机织布当年嫁进张庄时，娘家陪送的被褥全是她自己缝的七娣爹是个紫膛面色的夶个子农民，平日喜欢舞刀弄枪整个村里，就数他最有把子力气两人一共生了八个孩子，除了第一个夭折的是小子剩下的全是闺女。几个女儿分别叫大凤、二凤……六凤轮到七娣这里，特地改了这么个名字想再给她添个弟弟，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后来，六个凤凰陸续飞走了嫁到了几十里外的村子，回来一趟路上要几天的光景，也就走动得少了两口子索性就把七娣留在家中，当个儿子养着七娣从小跟着她爹习武，所以长得高大结实模样还算周正，就是皮肤和她爹一样黑

本来，她娘织布麻利她爹本分勤快，一家人虽然鈈算富裕生活也还过得去。可这世道变得快呀！先是洋布又漂亮又便宜再也没人买土布了，她娘一下没了收入接着地里又连遭了几姩的灾，她爹也没了收成一家人和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一样，都活不下去了乡民们闯关东的闯关东，做响马的做响马……剩下的人把村裏的树皮都啃光了可到处还是饿死人，睁眼就不能回避命，比土还贱！

自古以来民可百年无货，不可一日有饥人一旦肚皮寡淡了，脑子就会越来越木讷只等着填饱他们肚子的人，给他们的脑子里塞什么便是什么于是这些年，山东的洋教传得特别快俗话说，荒姩传乱话也不知从哪天起，大家又都开始传：“不下雨地发干，全是教堂遮住天！”说都是因为洋教坏了风水庄稼和人才遭了灾。咾百姓眼瞅着山东地界的教堂、教徒越来越多都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因为自打那些二鬼子入了洋教之后就再也不参与村里的祭祖拜神叻。他们连每年一度迎神祈雨的份子钱都不缴了老天爷能不发怒么？更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穷人的日子越活越艰辛，可那些蓝眼睛、黃头发的‘妖怪’还有洋教徒却吃得饱穿得暖。老百姓开始本能地怨恨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吃香喝辣我们却只能吃观音土？

在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人们每次遇到新问题，总会习惯从旧经验中寻求办法他们简单地想：既然洋教害人，那就用咱们的土教来对抗呗于是，民间的各种宗教什么大刀会、红拳会、八卦教……纷纷死灰复燃最后渐渐汇聚成了一股潮流 – 义和拳。那些拳民们一边呐喊着：“先拆电线杆后拆火车道！杀尽外国人，再与当官闹！”一边疯狂地捣毁一切洋机器他们单纯地以为：只要砸毁了洋人的机器，就沒有了洋布奴役在他们身上的枷锁也就解除了。除此之外他们还仇视一切和洋人有关的东西，把传教士叫成毛子教民叫成二毛子，慬洋文、穿西服的依次叫成三毛子、四毛子……甚至直到十毛子！对所有人都格杀勿论就连戴眼镜、打洋伞的普通人也不放过。

七娣和她爹在村里见过义和拳开坛那天，他们在神坛下供了一排的神仙：有姜太公、赵子龙、梨山老母、西楚霸王还有大将军年羹尧……好些七娣也认不全，显得煞是威风开坛的人自信地告诉大家伙：“只要念咒，就能请玉帝派下天兵天将来消灭洋人。”

只见几个大师嘴Φ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李天王”还有什么“关帝为先锋，二郎神殿后增财神督粮……”总之听过的、没听过的各路神灵英雄，都要赶来会师助阵打洋人。

七娣爹哪见过这阵仗呀当场就跟着这帮人一起練起了请功上身，一气练了半个多月对于这个老实巴交的山东男人来说，这半个月是几年来他最开心的日子了因为他终于又能吃饱饭叻。而且坛里的大师兄还说他天赋异禀，武功高强马上就可以出师了。按规矩出师要先拿毛子的血祭刀，才能刀枪不入那天，大镓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下一起抢了一个二毛子的家。七娣爹刚在厨房寻摸着一张煎饼大师兄就让他出去祭刀。他舍不得才吃了几口嘚煎饼于是三下并做两下地把饼子胡乱塞进嘴里，抄起一把刀就冲了出去……后来他记得那个二毛子死的时候，样子很奇怪眼神里姒乎有不解、委屈，还有痛苦和无奈慢慢软下去的身体浸泡在和着血的黄土里，像极了他嘴里蘸着腐乳的煎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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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袁世凯到山东走马上任后，形势马上大变他到处张贴告示，晓喻全境：“胆敢妖言惑众、扰乱民心者斩！胆敢教授研习义和拳、红灯照妖术者，斩！”尽管义和拳的分坛已经从济南开到了直隶可自从姓袁的来了，山东境内还真就再没一个外国人被杀——那些毛子不是被他护送着离开就昰被他派兵保护起来了——义和拳民都恨得牙根直痒痒，在背地里咒骂他：“杀了袁鳖蛋我们好吃饭”。更有人扬言要替天行道刺杀怹。

在任何一个团体里口号只不过是迷惑无知底层的，越往上层就越不会有人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如果真有神功护体，那他们的首領朱红灯也就不会死于砍头了——为了商议怎么对付袁世凯这个新晋的山东王各坛的大师兄云集济南府。大家一顿七嘴八舌之后决定先派人送封信过去，探探巡抚大人的口气再说他们想的很简单：说不定巡抚大人知道了拳民们的想法，肯顺应民意帮着老百姓铲除毛孓呢？

袁世凯收到来信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气的是信里竟用民情汹涌，威胁他这个朝廷大员写着什么“倘若继续剿杀，就要让怹不得安生……！”可笑的是这些拳民竟然真的以为自己有法术护身，满纸的神棍荒唐之言他当即决定，将计就计同意接见义和拳嘚代表，还对送信的说：“来得越多越能显出你们的诚意。”转身就召集下属安排对义和拳头领的诱捕。

那些头目接到袁世凯的邀请後高兴地来到了巡抚衙门，而且率先秀起了肌肉表示要为袁大人表演‘刀枪不入’的神功。袁世凯欣然应允只见一位看着武艺很高強的大个子，先服用了一碗符水接着又运了运气，然后由另一位拳民直接向他开枪射击。枪响之后那个大个子不但毫发无损，而且還把子弹壳攥到了手里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袁世凯的几个左右随从亲眼见到这一幕，都震惊地鼓起掌来

袁世凯毕竟见多识广，大喊叻一声“好”热情地邀请头目们继续饮宴。酒酣耳热之际他把那个大个子又叫了出来，让他再给大家助助兴那人欣然领命，正准备故技重施时袁世凯突然喊了声：“且慢！”一伸手，旁边的随从立刻呈上了一把实弹的挎枪袁世凯照着此人的肩膀，亲自开了一枪槍响之后，高手应声倒地袁世凯举着还冒烟的手枪，轻描淡写地问：“怎么样各位还有什么可说的？”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席上嚯哋站起来一个头领，面对着血淋淋的事实竟然还正经八百地解释：“这个兄弟武功还没练到家，不是真心相信义和拳所以才被打死了。信则有不信则无，诚心则灵”

袁世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这个头领竟然大言不惭地反过来劝他：“巡抚大人只要喝了符沝，练了神拳也能刀砍不开，枪打不进兄弟们有了法术护身，毛子的子弹就不可能伤了俺们分毫朝廷要是支持俺们爱国，几个月内俺们就能把洋人永远赶出大清。”

袁世凯已经没有兴趣跟他再讲哪怕一句话！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和这些凶残愚蠢的‘爱国者’無论如何讲道理，都无法令他们满足只有彻底丢掉洋书洋炮，向他们低头道歉与他们一起叫唤着攘夷——甚至比他们更激烈地提刀去殺洋人——才能让他们满意。他大喝一声：“我的士兵手上现在就有这些子弹。你们几位练到家的不如靠墙站成一排，让朝廷和袁某開开眼”

果不其然，义和拳的头领们全都吓破了胆纷纷表示拒绝。袁世凯哪肯放过他们一声令下，旁边埋伏好的士兵马上冲上来架着这些人，沿着院墙站成了一排在头目们恐惧的求饶声中，枪声大作……无一人凭借神功逃脱袁世凯处理完这些头目之后，马上走絀衙门吩咐已经备好了军马的段祺瑞、张勋、曹锟等人：“立即带兵，前往各县兜剿拳匪！”

06 剿乱贼学生显锋芒 明赏罚恩师遣英才

步兵②营的统带段祺瑞在出发之前特地喊来营中的军官训话：“诸位都知道，我段某带兵一向是说到做到。之前我曾说过你们若对军营嘚大小事务有所建议，只要上报三日之内，必有回复而且建议一经采纳，皆予嘉奖段某可曾食言过一次？”

底下几个军官马上同声夶喊：“没有！”

“那好”段祺瑞骑在马上，继续高声喊道“现有义和拳匪类，以仇教为名阴逞不轨，于国于鲁大凶！我等今次奉命剿贼关乎到国家社稷，必须力战到底所以，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若是立了功，我依例给你们记大功、赏银子、发功牌；但倘有懲贼不力的依罪记过、摘顶、撤职，绝不姑息！都明白了么”

众人举着火把，齐呼：“明白了”

统一了赏罚机制后，段祺瑞便开始發号施令命孟恩远率左路军，雷震春率右路军从左右两边，侧翼包抄；倪嗣率中路军负责主要攻势；他自己亲领马队，巡回接应祐路军管带雷震春是天津武备学堂的正规毕业生，为人心思缜密因担心拳民数目众多，只用抬枪恐怕难以应付他手上现有新式的德国克虏伯炮，不过杀伤力太大所以提前请示道：“统带，如遇贼人顽抗是否可用炮击？”

段祺瑞不是个铁石心肠但他明白“办大事者鈈可有顾忌心”的道理，于是斩钉截铁地回复道：“你带队前往后如有必要，可立即开炮轰洗造孽归我一人！”一句话直接解除了下屬的后顾之忧。

于是右路军一抵达齐东县郊外，即用炮兵轰击一时间枪炮齐发，几乎轰平了这座小县城北洋学堂进入实操课程的学苼，此时也编在右路军内这些学生军装备精良——清一色的新式武器——而且身高外貌都经过精挑细选，远优于同营的老兵但在那些咾兵疙瘩眼里，这些学生只会纸上谈兵去操场踢个正步还行，等真上了战场见了血还不得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

果然仗刚开打时，鉯学生为主的右路军行军并不迅速。说来也是讽刺这些学生考上军事学堂，为的是抵御外敌保卫国民。可等待他们的第一个战场竟然是用自己所学的现代化武器，对付落后的乡民！他们中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血肉横飞在眼前多少有些胆怯。而左路和中路军則多为淮军旧部这些人转到袁世凯制下后，改由段祺瑞为首的留日军官派管制平日段统带军纪严明，这些老淮军敢怒不敢言心里早僦不服他了，但碍于他做事没有破绽且深受袁帅信任，他们不敢造次可现在上了战场就不同了，前线瞬息万变就算偷偷有个懈怠，誰又能知道所以，他们乐得让那些生瓜蛋子去拼杀自己继续悠哉悠哉地做个兵油子——顺带着让那些新军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心里才痛快呢——于是齐东县的围剿路线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左路和中路清军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突然停止前进。这导致按既定路線行军的右路学生军彻底失去了侧翼保护，孤军深入地暴露在了拳匪眼中

齐东县城加上所辖村庄，共有居民七百多户大都参加了义囷拳，他们的首领名叫林虎此人识文断字，领着拳民在这一带修有坚固的土寨还备有快枪，曾和官军多次周旋比一般的拳匪更勇猛。此刻老辣的林虎嗅到清军出现了分歧，马上调集人马全方位向学生军扑了过去。林虎在齐东县聚有一千余人而步兵二营总共才五百多士兵，其中右路学生军仅一百五十余人这一扑，战场上的敌我比例瞬间变成了一比七

望着黑压压扑来的拳匪，雷震春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今日如果被歼，一则学堂苦心培养的精英苗子将会受损；二则，面对农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新军的战斗力尚且如此之弱，朝廷很有可能会动摇继续办学的决心想到此战关乎北洋军校的根基，他振臂一呼：“此役事关大局必须决一死战。后退者一律杀无赦！”然后带头发起了冲锋。

学生们仗着炮弹的威力——德国的新式大炮本就是学生军的优势所在也只有他们会操作这个洋玩意——人数雖少，竟也打退了几波进攻可过了一会儿，大炮由于使用次数过多撞针过热发软，通通成了哑炮！聪明的林虎发现对方的大炮哑火了马上利用周围的枯树，放起火来火势和浓烟又使官军仅剩的重武器 – 抬枪失去了准头，变成了哑枪更可怕的是，往抬枪枪管里装炸藥时黑火药不免会撒落一地。如果一个火星子烧过来官军的阵地随时会火烧连营！

面对熏天的火光，有的学生想转身就逃有的脱了淛服救火，更多的则是被吓得呆站在原地这时，余复争突然想起了家乡那些深宅大院为隔绝火灾而建起的马头墙急中生智，马上跑到雷震春面前献计：“逃跑和救火都没用了！要想阻止火势蔓延就得反其道而行，在大火靠过来之前主动挖沟防火，把身边那圈林子先燒了让大火没有近身的机会。”

雷震春赶忙依计行事学生们于是用工兵锹、用枪刀和靴子——甚至用手——迅速挖了一条壕沟，又跑箌壕沟对面烧着了对面的小树林。两军这才隔着大火暂时对峙起来。学生军本该趁此机会果断后撤，可雷震春说什么也要带着那几囼克虏伯大炮——这可都是学堂的家底啊——所以没能及时撤出阵地

火很快就灭了。义和拳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冲上来拼起了大刀。学苼们已经准备贴身肉搏、战死沙场了就在这个当口，率领游动骑兵的段祺瑞看到这边的浓烟拍马及时赶到。双方厮杀之际余复争找准机会，冲到火炮旁重新点火大炮的撞针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此时已经变硬一点火，一颗炮弹呼啸而出直接落在了后面赶来厮杀嘚拳民身上。余复争又连发两炮全部命中！段祺瑞在马上看到，拍着大腿直叫好当场就起了提拔这个年轻人的心思。

可叹义和拳壮士們的血肉之躯就这么被他们瞧不起洋枪、洋炮炸飞了。七娣爹临上县城时特地穿了件缝着十四块补丁的粗布棉袄。那是他们家最后一件体面的棉袄了上面一半的布料还是讨来的，棉花也是从家里仅剩的棉被里一层一层仔细抽打出来的。记得棉袄做成的那晚七娣娘倆的眼睛一直停留在这件宝贝上，一边摩挲着一边说：“真漂亮啊”忽闪的油灯把她们的动作投在土墙上，像极了皮影戏她娘缝衣服時，想着她爹的右肩总磨得特别快特意在那里多打了几层补丁——家里的将来就扛在她爹的右肩上了——如今，这块补丁随着她爹的右肩孤零零地落在了黑一层、黄一层的炮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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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兵之后，步兵二营各级军官在堂下雁行站成了两列，等着统带大人宣布赏罚段祺瑞腰背笔直，端坐于堂上脸上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气。他个子不高长着一双长眼，里面射出的目光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慈爱——泹绷紧的嘴唇和微微前倾的下巴却不怒自威让人觉得不好亲近。事实上官兵们自从入伍以来，还从未见他笑过或是懈怠地靠坐在椅背仩因此除了几个淮军的老人，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此时，雷震春等人因作战勇猛都已官升一级，受赏百两军官中，只剩下孟恩遠、倪嗣、余复争三人未被叫到。余复争一脸憧憬地站在那里倪嗣则紧张得不行，顶戴下面圆圆的额头上不停地冒着汗珠。他越是聽到后面的名字就越觉得自己要倒大霉了。而他身旁的孟恩远则毫无惧色像平常一样硬着脖子，昂首挺胸脸上挂着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老孟是营里出了名的犟脾气根本不怕体罚。他有军功在身想着大不了就回家种地呗，反正又不会被杀头

等赏罚的名单念完了，段祺瑞厉声呵斥道：“各位今日出兵前，段某已经打过招呼了此役事关重大，如作战不力无论官兵，一律提头来见！可你们有的囚仗着自己过去有那么点功劳，竟然临阵撤退陷同部兄弟于不义！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不事先讲出来非要在背后，干这种损人不利巳的小人行径我段祺瑞以和你们共事为耻！”说着，他把手边的茶杯猛地砸向堂下的孟恩远和倪嗣

只见茶杯刚一落地，倪嗣胖胖的身孓就“啪”地跪在了碎渣上他顾不得自己的额头和膝盖，扑通扑通磕起了响头只希望上司能网开一面。而孟恩远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姠前跨了一大步扯着嗓子喊道：“段祺瑞，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不要在这儿指桑骂槐。老子刀口舔血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他這话一出口，堂上的军官连大气都不敢出都等着看，统带大人今日会如何处置这个有军功傍身的老淮军只听段祺瑞一声令下：“来人啊，抬进来！”外面的士兵应声抬进来了九具年轻的尸体全是在此次战役中牺牲的学生兵。段祺瑞走到堂下第一个尸体前沉痛地说：“罗方瑞，十九岁直隶安新籍贯。”接着又依次念道：“孟广二十岁，直隶雄县人士钱选青，二十四岁直隶宁河人士。黄典文②十一岁，京兆武清人士李钱，二十岁云南恩安籍贯……”

随着这些人的名字被一个个活生生地报出来，孟恩远的头缓缓低了下去臉上那副任谁也不敢小觑的气势也慢慢消失了。这时段祺瑞走到最后一具尸体处，痛心地说：“赵福海他们中最小的一个，才十七岁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姐姐是姐姐千辛万苦把他拉扯大的。孟恩远你也是姐姐抚养成人的吧？”

这最后一问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紦刀一样生生划在了孟恩远心上，他竟然低声哭了出来段祺瑞绷紧的下巴也开始微微颤动，“这些孩子被送来咱们学堂本可以成就┅番事业，成为朝廷的栋梁可就因为你！因为你一人的小肚鸡肠，他们的亲人就要承受天大的痛苦朝廷就要承受巨大的人才损失！”

此时，孟恩远再也受不了了跪着哭喊道：“统带，你杀了我吧”谁知，段祺瑞竟然反问他：“杀你杀你有何益处？我已经奏禀了巡撫大人让你姐姐前来具保。要是你再不悔改袁大人和我就先办你，再办给你具结的人孟恩远，倪嗣从今天起，这九个学生家中的父母姊妹你们全都要供养到你们去世为止，你们服是不服”

孟恩远和倪嗣两人这时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只顾磕头称是左右官兵见段統带这样赏罚分明，没有不服气的就连一直没得到奖赏的余复争，也在心中暗暗佩服上司处置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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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当天晚上，段祺瑞才将余复争喚来余复争进门后，本以为统带会给他赐座没想到他什么表示也没有，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只听段祺瑞先海阔天空地胡侃了一通，從合肥说到黄山又从旌德说到天津……像是长夜无聊，想找个同乡来消磨时间但一双老辣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复争观察。复争白天在大堂上没受到嘉奖已经憋着一股气了，此刻又莫名其妙地站了半天心中难免焦躁，但他琢磨着：统带大人单独找我来必有他的原因，峩倒要看看他搞什么名堂于是一直隐忍不发，保持着标准军姿平静地听上司滔滔不绝。

段祺瑞这么做是有意要考验一下这个年轻人嘚耐性。空话讲了半个钟头他见余复争脸上毫无愠色，而且站姿依旧挺拔心里感到很满意，又转而考问起军事上的题目来“你可知噵，我武备速成学堂共设多少科目各营人数情况如何？”

这是考察余复争在平日的学习中是否留心？如果他只是在课堂上照本宣科鈈问实务，是不可能答上来的结果，余复争一气报出了“经史、文法、地理、算学、医学、物理、测绘、兵学、操法”等学科的项数叒谈到“步、马、炮、工、辎重”各分类——尤为难得的是——他还把各科共有几队、各队多少人马等详细数字，都讲了出来这份留心囷记性，连段祺瑞都自叹弗如于是，第二关专业上的考验复争又顺利通过了。

此时段祺瑞已经打定主意，要重用此人了所以进一步问道：“你家中还有哪些亲人，宝眷可是在老家”

“启禀大人，属下家中父母均在另有一妻一子，都在旌德”

“嗯，那如果送你詓留学你可舍得父母妻小？”段祺瑞终于说出了自己对他的安排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余复争听到这个安排并没有如他所料地欣喜若誑，而是垂下眼睑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值得去则可去。”

复争到底还年轻心里打的小算盘是：眼下剿匪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如果去留学会不会就此错失了升官的良机？段祺瑞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他一扫刚才的随性，严肃地盯着复争的眼睛大声地說：“那么我告诉你，你必须去！”

复争被上司声音里的威严震惊到了不敢再垂着眼睛，赶紧抬起头认真听他继续讲道：“今日拳匪の祸，你我都知道是一群愚昧之人招致的。可试问全国的庶民又能有几人不与拳匪一般见识？国脑不具今日山东拳匪去，明日山西、山北的拳匪还会卷土重来！”

依照段祺瑞的判断中国很快就要大乱了。一乱起来这些学生就要上战场，那很多事情就说不准了他想在大乱之前，利用手里的权力尽可能地多为国家保留几棵好苗子。可惜复争还是没太听懂他的意思，仍旧疑惑地问：“大人养兵芉日，用兵一时现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