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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沉的夜幕中,雪亮的车灯破开黑暗,照亮周围沉默的园景与树影,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在院外停下。主驾驶座上的朔间零拨灭了车前灯,说:“到了,下车吧。”

外面又复归黑暗。后座上的大神晃牙和乙狩阿多尼斯有些紧张地对视一眼,右侧的晃牙便打开车门,两人跳下越野车,跟着他黑衣黑发的上司通过门口的身份验证,穿过庭院一路走进宅邸之内。

三人在通往宅内的小路上行走时,阿多尼斯拘谨地问:“朔间先生……我们还是不用进去了吧,在外面等就好……只是取文件而已。”

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自顾自地往前走:“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还是麻烦你们在客厅稍作等待。”他停了一下,说:“拿到文件后,请务必在明天规定的时间前递交。”

屋内一片漆黑,零打开玄关处的灯方便二人进来,顺便拿起遥控器拨了下客厅灯的档位,调成低档打开。一时之间昏暗的灯光亮起,照亮了这所宅邸一楼的客厅。晃牙和阿多尼斯看着零脱下大衣挂在架上,没有换鞋就径直走进屋内,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零看了看,说:“随便坐吧。”他走到柜边,取了两个玻璃杯,接了直饮水放在晃牙和阿多尼斯面前的茶几上,交待道:“我去取文件,你们喝口水稍等一下。”

他往楼梯走去,二楼楼梯口处的灯突然亮了。

晃牙和阿多愣了一下,他的上司来的时候并没有说有别人在。从走廊深处走出一个年轻的男人,黯淡的廊灯下他的金发闪着隐约的光芒。光线太暗了,二人又坐在一楼,并不能看清来人的样貌,却能感觉到逼人的贵气扑面而来。二人坐在质地良好的沙发上,不敢说话。

零停下了步伐,站在上楼的楼梯扶手旁,微微抬起头说:“薰君?你在啊。”

楼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那位“薰君”走到明亮的地方——楼下三人这才看到他还穿着衬衫长裤,像也刚刚回来的样子。他笑吟吟道:“零君,欢迎回来,工作辛苦了。”

以自己敏锐的直觉,晃牙敢打赌,这位零口中的“薰君”在开口前,绝对往自己所在的这边扫视了一眼。那是极快的一瞥,没什么温度和感情,单纯只为了确认这里有旁人存在。

零也笑道:“有一些重要的文件明天开会急用,所以临时载下属来拿文件。介绍一下,这位是大神晃牙,这位是乙狩阿多尼斯,都是我手下的得力干将。”

二人能感受到除了零红色的双眼凝视着他们,还有楼上那人轻飘飘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那人保持着方才得体的微笑,对他们说:“幸会。现在这么晚,还在帮零君处理工作,辛苦了。”

晃牙有些愣,答道:“没有……这是我们的分内事。”阿多尼斯接在他后面说:“谢谢您。能帮到朔间先生是我们的荣幸。”

“薰君”就这样俯身半趴在栏杆上,晃牙和阿多尼斯才注意到对方长得极美,哪怕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他眉宇之间温柔又得体的神色。看得出来对方作为高位者养尊处优,又注重仪态举止尽量平易近人,过分逼人的贵气恰到好处地平衡为优雅的气场。这二人一个站在楼上,一个在楼下,恰好在装潢豪华的室内形成犄角对立之势,隐约之中分割了房内的空间。

零转向坐在沙发上的二人,笑道:“好了。这边也介绍一下薰君,羽风薰。他是我的——伴侣,我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

羽风薰随着零的话,也大方地微笑着,扬起左手。一抹银光在他指间一闪而过。

虽说零的无名指上一直戴着银戒以彰显已婚身份,但是他的伴侣从未在公司的公开场合露过面,也从未听零提起过。内部上下众说纷纭,晃牙和阿多虽然早知道这件事,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今天碰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也更不会想到零的配偶是位男性。

虽然长得再美,再引人注目,说到底还是男人。

在目前的法律和伦理下,只有一个解释能说得清这个情况——除非薰是比Rh阴性血还难见的,男性omega。几乎同时认识到这个事实的晃牙和阿多尼斯不禁呼吸为之一滞,但是室内微凉的空气中只能闻到熏香即将散尽的残香,捕捉不到信息素的味道。

薰站在二楼,正想再说点什么,身上突然传来一声手机的震动提示音。他掏出手机,一边点亮屏幕一边往回走:“那,我这里还有事要处理,失陪了。”

等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内,零迈上楼梯。皮鞋踏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摩擦声,楼梯梯身也随着零的步伐轻轻地嘎嘎作响。他走到二楼楼口,在薰方才站立过的地方,向楼下二人嘱咐道:“稍等一下。”于是零也走进书房里,二楼亮起了第二盏灯。

主人都暂且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一楼的气氛顿时和缓下来。晃牙小心地呼出一口气,和阿多尼斯交换了一个眼神,深肤的异国青年神色同样严肃。两人只消对视一眼,就能知道他们都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自己上司和上司伴侣的反应乍一看没什么问题,的确像一对工作忙碌的伴侣在刚刚到家时会发生的对话。但是无论是几乎没有生活气息和使用痕迹的室内陈设,还是二人对话时的气氛,细想都有些不寻常。

——与其说是共度余生的伴侣,不如说像是两个共居在这豪宅之内的室友。客气有余,亲密不足。

无需言语交流,二人迅速打定主意,眼观鼻鼻观心,离开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零把下属送走,再次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时分。他打开门,发现一楼客厅的灯又被打开了,正暗暗地亮着。刚刚回到自己卧室里的薰此刻换了一身居家服,正坐在餐厅吧台边上的高脚凳上,咔哧咔哧地咬着一个苹果。零也来到吧台边上,没有坐下,顺手拿起台上扣着的一个杯子接了水,仰头喝了半杯。吧台灯昏昧不明,却映得他的皮肤白得要发光。

薰看着零的喉结随着喝水的动静上下滚动,把苹果啃完扔进垃圾桶里。零喝完了水也没有坐下,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折射着灯光,在水中反了无数道,只是问:“你等到现在,有什么事要说?”

薰在凳子上转了转,歪头笑着说:“不愧是零君,和你说话不用费劲寒暄真好。——那不废话了,下个月你有空吗?”

零反应了一下,说:“有空。陪你回家。”

两个人都知道下个月是什么时候。结婚一年多,他们不过结婚纪念日,只一同和薰回羽风家过忌日。毕竟结婚纪念日是该两个人“单独”过的场合,不用向家里展示;而羽风家能见到二人的场合,能验证二人缔结的关系牢固程度的场合,就只有薰母亲的忌日了。

薰客客气气地笑道:“那麻烦零君了。我们提前两天回家,可以吗?”完全是签合同时和工作伙伴商量的语气。

零抬手把杯中的水喝光,说:“可以。但是如你所见,我最近有紧要的工作处理,忌日之后随时有可能提前回来,希望你不要介意。”他吸了吸鼻子,突然说:“等等。”

薰原本轻快应了“没问题”后正要从凳子上跳下来离开,闻言又坐了回去,问:“怎么了?”

零远远地指了下玄关处的日历:“味道,你易感期要到了,注意一下。还有,下个月回家的话,临时标记该重做了。”他看到薰的头发已经干了,又说:“今晚如果累了,就休息吧。改天等你有空再说。”

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片刻后说:“……就现在吧。”

零看着他低头不语,良久才道:“不必勉强。”

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空旷的宅内陷入静默,只能听到彼此轻轻的呼吸声。吧台灯的光线下微尘在其中飞舞飘落,照得薰脸上和脖颈上细细的汗毛都仔细可见。薰只是闭上眼睛,向着零露出了自己一侧脖子。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听见零几乎察觉不到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抱歉。”然后他的视野便暗了下来。

零俯下身来,扶住薰身后吧台的桌沿。他一侧稍长的头发落下来,扫在薰的脖子上有些痒。紧张使薰浑身绷紧,零的呼吸落在肌肤上触感更加明显,甚至可以隐约感受到他身躯的温度。

他凑近薰耳边,轻轻地说:“放松一些。”

薰听了,也不自觉地跟着深呼吸。零身上淡淡的信息素味道也被随之吸入鼻中,作为omega,他不可抵挡地对这股雪松的香气陷入一瞬的心醉神迷。就在这一瞬间,零凉而湿润的嘴唇贴了上来,稍尖的犬齿咬破腺体处薄薄的皮肤,叼住那处皮肉轻轻吮吸片刻,将信息素注入其中。

薰感觉仿佛自己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一小块皮肤了,高度紧张与被诱惑的心神荡漾相结合,令他头脑发昏,浑身发热发软,忍不住向后倚在桌边支撑身体,才不至于软滑下去。标记这样类似被捕猎的行为,尽管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对薰来说却被拉伸到无限漫长,以至于在alpha犬齿下的omega还是难耐地发出了低低的呜咽。

零直起身来拉开距离,看着半个人都已经靠在桌上的薰,说:“好了。”不知是不是呼吸所致,零的嘴唇在离开他耳边的腺体之后,还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气息如同羽毛一样飘落在耳边。

听到零的声音,薰短暂出窍的灵魂这才被拉回来。等被临时标记的热度慢慢散去,他感觉到身体深处那种隐约的躁动感也随之退去,替代它的则是稳定又清爽的状态。临时标记的情况下双方的信息素都不会改变,但是在外人闻来alpha的信息素会完全遮蔽omega原有的气味,还是能免去不少麻烦。

零看到他睁开眼睛,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了,便转身走上楼梯,只留一句轻飘飘的“晚安”落在身后。薰又独自在吧台边坐了一会,等到淡淡的雪松味道和原本点过的熏香都散尽在深夜的空气里,才走回楼上。

结婚一年,本该早都熟悉这股味道了,薰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但是本该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毕竟有些记忆,自从高中三年级夏天那个台风席卷的夜晚过去,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了。要他去努力回想,只能想起逼仄空间里潮湿的空气和压抑纠缠的喘息,而这一切又化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那年受台风影响,薰所在的那座城市暴雨连绵,几乎从未停歇。暴雨多得不同寻常,但是并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工作秩序。他在漫长又凉爽的夏天里可谓如鱼得水,几乎要把整个假期都打发在和女孩子的约会上、家里给他见习练手的地下livehouse里。

还留在永无岛的薰除了偶尔烦恼家庭和学校的管教,大部分时候都过得相当快活。他不会想到隔壁班那个卓尔不群又张扬不羁的风云人物会和自己产生不必要的联系,更想不到他会在自己结束学业和进修以后成为安排好的结婚对象。

一切的开始是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livehouse里的电路设备因为连续降雨,终于在某次演出中途宣告罢工。场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薰原本正在角落里坐着玩手机,发现停电之后他担心场内的人群因为恐慌产生混乱,甚至引发更严重的恶性事件,便开始和别的工作人员一同极力协调引导人群疏散逃生。

没有扩音设备,这件事做起来并不轻松。薰急得满头大汗,又被人来人往挤得站不住脚。他一个没注意,被经过的人推得差点栽倒。

现在的情况下,只要有第一个人摔倒,后面的人也会跟着被绊倒,再卷入后面人的脚步下,发生推搡踩踏。薰毫无防备,差点就要倒下去,一只有些凉的手拽住了他,把他一把拉了起来。

等薰重新站稳脚跟,发现拉住他的人黑发红眼,脸上卸完妆白得有些缺少血色,身上也换下了演出的服装,随便套着一件白衬衫——朔间零。

他知道零自己有在搞一支颇有名气的乐队,也知道零的乐队会在自己的livehouse常驻演出,但是他从未在学校外的场合和零打过交道。所以零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零拉着他的手,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他脸上隐约的笑意。他低声道:“小老板,可要当心点啊。”薰只能尴尬地应道:“……朔间前辈,晚上好。”他隐约记得对方有一年交流经验,慎重起见还是选择了较为稳妥的叫法。

随便客套两句后,薰正要离开,却突然没由头地感觉到一股烦闷的燥热,他忍不住把衣领解开了一点。

零在匆忙中看了薰一眼,发现经过的有些人也对薰投来有些古怪的目光。他眉头皱了一下,问:“羽风君,问你个问题。”

薰抬眼看他,发现零用手掩着鼻子。他说:“你——分化了吗?”他有些愣,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便如实答道:“没……”

话音刚落,零那只凉凉的手又扣住了他的手腕,他只说了一句:“跟我来。”他拉着薰,在一片黑暗中贴着墙根逆人流而行。薰被他拽得有些跌跌撞撞的,在汹涌的声浪里喊道:“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已经黑漆漆的休息室门口,走廊上和休息室已经空无一人。零放开他,沉声说:“你分化了。”livehouse里又拥挤空气又不流通,形形色色的人挤在一起,各种各样的信息素气味炖成一锅粥在场内反应发酵,在这种情况催动之下未分化的omega也随之觉醒,不自觉地慢慢散逸出芬芳的信息素来。

薰不傻,他听到零说的话就已经明白了情况。或许是吊桥效应,共同面对混乱的局面使他对零也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些信任和依赖的心理,他问:“那我该做什么?”

零拿起手机,荧光屏上显示着omega紧急援助中心的拨号界面,免提话筒却传来连续的忙音,道:“现在外面交通瘫痪,只能靠你自己了。”他替薰打开休息室的门,把薰推进去,补充说:“在里面的柜子找有没有你能用的抑制剂,不会用给我打电话。”

薰被独自关在休息室里,初次分化的热潮席卷而来。后面的事情他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大概是作为omega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度过发情期,在寻求门外的alpha帮助时失去理智,事态发展也就由此不再受任何人控制,只任凭本能驱动主宰。

哪怕对方表现得再冷静老成,归根结底还是个年轻的alpha,和初次分化的omega可谓是天雷勾动地火。薰最后听到的是零在俯下身前落在耳边的那句“抱歉”,随后激烈的交缠在他的意识中仿佛与那夜席卷天地的狂风疾雨化为一体。澎湃的雨声与呼啸的风声在地下漆黑一片的室内都清晰可闻,却丝毫无法撼动室内沉闷到凝固的空气。

雨落狂流之夜,与世隔绝的漆黑十小时,不仅是alpha给omega留下了标记,也从此扭转了零和薰的人生轨迹。

大概是标记引发的连锁反应,那晚在薰力尽昏睡过去后,一边小憩的零梦到了自己身侧的omega。那是由之前无数琐碎的身影织成的梦境,明明都是惊鸿一瞥、短暂掠过窗前的身影,却在这个夜晚纷纷从不经意记忆的角落中飞出。零睡得并不安稳,他清楚自己在做梦,隐约的惶惑总催促着他从梦中醒来。

但他还是睡着了,毕竟一旦醒来就要从隐秘的小小天地中走出来面对洪水滔天,在此之前不如短暂沉浸在这份幻梦带来的温柔之中。

薰醒来之后联系上了他的兄长。他失联一夜,家里人本就担心他,等身为alpha的兄长赶到事发现场之后很快就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上去面色更加可怕了。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帮忙把这件事压下了。就像发现家里的宠物猫狗到了年龄就开始胡乱纠缠,只能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把它们分开送去做绝育,兄长二话不说直接开车把两个偷尝禁果的高中生拉去医院,做了摘除标记的手术。

手术很短很快,没什么感觉。薰在进手术室之前和兄长交待了情况,对方听完叹了一口气说:“那时的场面,他能做的也是尽量理智的选择。……我不再追究这件事,也不会把事情告诉父亲。快要毕业了,有些事情你自己考虑。”

等薰的麻药过劲了,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看到零独自坐在外面,兄长不在。

信息素缔结的神秘契约消失了,薰抬手摸了摸脖子后面那处被纱布包扎的手术创口,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他想着零大概是做完了手术早早出来了,毕竟omega对于alpha的标记约束并没有那么强力,摘除估计也不怎么费劲。对方转眼看到他,难得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情。

薰注意到零的脸色苍白,眼下积着两块淡淡的乌青,眉宇之间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明明看上去整整齐齐,坐在那却像是一幅被昨晚的暴雨淋得湿透还没干的样子。他对上薰探寻的目光,说:“你哥哥临时有事先走了。他嘱咐你结束了就赶快回家。”

看着零的倦态,薰还想说点什么,零摆摆手打断道:“不用在意我。家里在催吧,回去了好好休息。”薰只好简单道别后转身离开。他走下楼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零还独自坐在那里,孤零零的,身上的衬衫快要和背后的白墙融为一体。

薰就这样走了。却没有注意到,零在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后,不自觉摸了摸颈后腺体所在的地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多亏兄长帮忙打掩护,家人只当薰困在livehouse里一整晚受惊又疲惫,分化后状态不稳定去医院检查调整了一下。他在家蒙头大睡了好几天,再次揭开贴在颈后的纱布,那处小小的手术创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了淡色的疤痕。

除了这处疤痕,还有偶尔不时纷纷扰扰出现在梦里的雨声与狂风,好像他的生活又回归到原本的轨道上。回到学校后无事发生,薰还是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薰,零还是那个受追捧拥戴、少年意气的零,二人都非常有默契地不再发生不必要的接触。

他偶然在学校里见到零的场合,零也处在人群中心,表情沉静超脱到仿佛不处于人群焦点。而与零平日常挂在脸上那幅淡然的神情相比,那天他在黑暗中眼底腾跃的热烈笑意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大概已经一同随着疤痕的愈合,尽数留在那个雨夜里了。

毕业后各奔东西,薰在家里的安排下出国读书进修,他也不清楚零去了哪里、在做什么。这种处于关心与不关心之间摇摆的心态、想要以先前平常心态对待又忍不住去在意的矛盾,原本正要随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渐渐消磨殆尽,如同颈上那处无法完全消失的疤痕,变成高中青春岁月中不痛不痒、却又残存声色的一段回忆,但是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

薰结束学业后回国,他在家吃喝睡躺了一个月,父亲把他叫到书房里,告诉他: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可以,但先得结婚。

薰对结婚没什么意见,也早有心理准备。他分化成omega以后,家里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因为这完全在他父兄的意料之中。家里不继承家业的末子在婚姻方面本来就是制衡交易用的棋子,性别差分只是决定了联姻对象的不同罢了。

婚姻的不自由对等交换其他方面的自由,薰觉得还挺合算。更何况他很清楚omega在社会上的地位处境尴尬又危险,结婚是家里出于苦心给他衣服内侧缝上的一道护身符——婚姻可以掩盖他的真实性别,也可以把他置于另外一位强有力alpha伴侣的保护之下。

所以薰同意了。当得知结婚对象是朔间零时,尽管正坐在父亲的办公桌对面,他还是忍不住和站在父亲身后的兄长震惊地对视一眼。——兄长的反应如出一辙,看来他也同样不知情。

父亲看到薰的反应,摘下眼镜审视对面的小儿子,“怎么了?”

薰再和兄长交换一个眼神,迅速冷静下来,回答道:“没有……只是他是我高中的隔壁班同学,听到了名字稍微有些惊讶,而已。”

父亲放下文件,薰隐约看到纸张上政府的徽记,“omega的婚配行为,要上报审核,再根据信息素采样分配适性最佳的结婚对象。我能够影响的只是筛选适配对象,另外在能力范围内调查对方的来历和可能对我们产生的影响。他是朔间家的当主,家族势力和个人条件无可挑剔,而我也正是考虑到了他和你履历重合,才最后敲定是他。——虽然只是曾经的同窗,但彼此有所了解,总比关于对方的品性一无所知就结婚好些。”

薰听着父亲的话,反复斟酌他的用词,心里突突狂跳,冷汗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父亲讲话的语调非常平稳,如果他调查到了零有摘除标记的履历和标记的对象,不该是这么淡定的反应。他顺从地说:“……我知道了。那朔间零他知道这件事吗?”

父亲从桌上拿起来一封烙着火漆章的黑色信封,慢条斯理地拿起拆信刀把厚实的暗纹信封一点点裁开,从光滑的桌面上把整个信封推过来。薰有点发抖地伸手拈起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印制精美的信笺。还未完全展开,他就在结尾落款处看到朔间零华丽的花体签名。

好吧,他把婚书都送过来了。

等到兄长抽空来找薰的时候,发现薰已经冷静了很多。薰看着兄长有些怀疑又有些担心的样子,说:“哥哥,别担心。我已经想通了。”

兄长叹了口气,“好吧,看样子你已经想好该怎么做,我也就不废话了。——但是你确定,真的要和朔间零……?”

薰平静地说:“父亲根本不知情吧。他要是知道,根本就不会从备选对象里敲定零,现在这个情况我没有理由拒绝。审核分配是与信息素适配度有关的,估计和以前的意外脱不了干系,对方多半也身不由己。只能说,实在太巧了。”

兄长看上去神色有些复杂,他踌躇片刻、欲言又止,最后说:“不论我个人意见,朔间零的确是最好的结婚对象。如果是他与你结合的话,相当于在原本的手术痕迹上重新标记,这样不过是恢复原状,对你身体的影响也会降到最低。——不论偶然还是必然,再也不用担心你之前的事情被父亲发现了。”

当新婚之夜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巧合带来的强烈不真实感还主宰着薰的头脑。他有些紧张地坐在客厅,观察着零的反应,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都喝了些酒,但是比起略微的醉意,紧张还是让薰清醒异常。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慢悠悠地提着自己的旅行箱往楼梯上走去。他看到薰还衣冠整齐地坐在沙发上,有些奇怪:“怎么不去休息?”

薰问:“我该去哪休息?”

零叹了口气,说:“二楼卧室是分开装修的。”说完他登上楼梯,走到二楼发现薰还坐在原地没动,索性把箱子先放在楼口,又从楼上下来,坐在薰对面。

客厅暖黄色的灯光打在零身上,他也没换衣服,抱臂靠在沙发上。 薰看着零这幅架势,只得说:“我只是还没适应和‘别人’一起生活……所以你放我自己坐一会就好,抱歉。”他措辞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因为零的确算不上“陌生人”。

零还是坐在对面没动,过了一会,突然说:“按你习惯的方式来就好。”薰原本盯着案几上花瓶里的鲜花发呆,听到零说话,抬起头来看他。

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平淡地宣布一个早就做好的决定。现在换了视角和身份再去端详零,薰发现零相比学生时代那种青涩又张扬、锐气毕露的美,已经在年龄增长中慢慢沉淀、内敛,现在更如同佳酿,愈久愈醇香。

零说:“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在意我,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酝酿措辞,手支在下巴上,虽然在对着薰说话,那双红色的眼睛却不知道在看向哪里:“用餐也好、就寝也好、晚上回家也好,保持你最自然最舒适的状态,不必因为我的存在调整改变。以维持婚姻关系为前提,我会帮你最大限度地向你家里打掩护,需要标记掩盖的场合也是。……有交往对象也是,不需要担心我这边的问题。”

薰愣住了,他没想到朔间零对待这段关系的态度比他还消极,居然在名义上的新婚之夜开始假设出轨问题。沉默片刻后,他笑了起来,像是要刻意消解此刻有些一言难尽的气氛:“那么,你也是,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在你需要的场合,我就是你的伴侣。希望我的存在不会给你的生活带来太多妨碍。”

零看向他,头顶吊灯的灯光映进他的双瞳之中,在里面摇曳着沉沉的光芒,像是孤零零的星子落进了深夜的大海。薰和他对视,突然觉得零的眼睛里面装着一眼看不透的夜晚,又隔着夜幕远远地酝酿着狂暴的风雨,雨幕再密集也不曾刺破深沉的夜幕半分。

他早已记不清几年前那晚具体的情形,毕竟那天早已和无数无足轻重的日子一同淡化在脑海深处。现在看着零红色的双眼,却隐约觉得在那片黑暗之中,笼罩在他身上的零注视自己时,大概也是一样的眼神。

——那场暴雨,或许从未结束。即使多年过去,雨夜依然停驻在零的眼底,好像从那天起便下进了他的心里。隔着那层淡薄又随意的外表、在昏暗的夜幕之下,暴雨却永无止境地、沉沉地下着,不知何时是尽头。

薰感到一阵隐隐的惶恐,好像自己已经揭开了幕布的一角,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又放下去。他不敢再想下去,正打算说点什么,就看到零的神色和缓了下来,接道:“……如果这样便好了。”

他说完这句,又补充说:“现在你可以去休息了吗?”

往后在这所宅邸的夜晚,都与第一晚几乎没什么区别。薰一个人躺在床上,房内的陈设装潢一如他在故宅里房间的样子,没有摆照片、没有另外一个人的痕迹,他和以前一样,睡前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然后入睡。

今晚胡思乱想的时候,薰突然想到什么,于是摸了摸脖子后面的腺体——刚刚做临时标记时,零的犬齿避开了那处疤痕所在的地方。

一如这处临时标记,零从未再提起过高三时的事情。

算了,薰闭上眼睛想道,零可能真的很不愿意和他结婚。不仅是厌恶家族政治婚姻,还有可恶的匹配机制,而测评下二人高的可怕的适性必然是拜那次短暂的结合所赐。

谁被年少轻狂时偶然犯下的错误绑定终身都会感到不平不快,那自然也就把它当作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雪藏了。

到了回家那天,因为通宵处理工作没睡,薰一上车就倒在后座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已经时至中午。睁开眼睛,灰色的车顶和关闭的天窗映入眼中,他短暂反应了片刻自己到底在哪里,就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块薄毯子,蜷卧在后座上。

他撑着爬起来,把毯子取下来放在一边。前面驾驶座上的零听到声响,“醒了?还有半小时就到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手边上有水。”

薰探头一看,驾驶座旁放了瓶没开封的水。他伸手拿过来,拧开喝了口,说:“谢了。”车里一时之间又陷入沉默,只有外面的风景在不断后退。薰想起来什么,突然说:“零君,靠边停一下。”

零把车停靠在路边。薰开门下车,利索地重新坐到副驾驶座上,说:“可以了,开车吧。”零没说什么,像是默许了这个行为。

又过了有十分钟,车开到到大门口,外面站着几个人像是在等候。零把车靠边停下,随手解开安全带。薰正要跟着解开,对方却突然凑过来。

眼前暗了下来,零挡住了薰身前的大半空间,淡淡的雪松气息飘过来,弥漫在方寸之间。他距离极近,平稳的呼吸拂在薰脸上,近得像是要接吻。薰被这一出弄得不知如何反应,一时之间僵在座位上不得动弹。零却不要他配合做什么,低下头帮他解开了安全带。

薰听到零低声说:“你先下车。”他咔哒一下把安全带利落地解开,还顺便调整了一下座位方便他挪腿,补充道:“不要拿行李箱。”

好嘛,做戏就要做全套。他们谁都心照不宣:在正式到家前,做戏就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薰的母亲去世后葬在了羽风家的家族墓地里。家族墓地和本宅距离很近,现在只有一些家中的长辈会留在那里,父亲、兄姐和薰都不怎么在本宅久居,往往只有家里有事才会回来住。穿着和服的仆人接过零手中的行李箱,恭敬地把二人引至已经收拾好的房间。与薰本人表现出的洋派作风不同,羽风家的本宅是经典的和式大宅,园林景致精美、充满传统趣味。穿过层层庭院和长廊,总算来到一处和室之前。仆人替他们把门打开,放下行李箱之后便告退了。

回到房间已经有一段时间,薰看上去还是有些出神。他坐在桌前端起杯子又放下,突然道:“这个房间……原本是我母亲的房间。我小时候和她一起住,后来她去世了,我长大了又不怎么回老宅,回来的时候就算收拾给我住了。”

零没接话,只是抬头看着他,像是等着薰继续说下去。

薰接道:“我母亲去世得早,我住这间房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过来。所以哪怕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还有我母亲存在过的痕迹,早都消失了。”确实,如他所言,这间房装饰古典简单,偌大的房内却空荡荡的,只布置着最基本的用品,像是为了他们回来才临时取出的。

说着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来,突然起身走到墙边。零看着他蹲在墙角翻翻找找,居然从地板夹缝的下面找到了什么。薰小心翼翼地把垫子掀起一角,从下面取出了一张巴掌大的拍立得,他回到桌边,把那张拍立得轻轻地放在桌上。

年代久远,拍立得的相纸已经发黄。但得益于保存小心,上面的影像还未完全褪色,依稀可以看见是一位年轻女性与一个孩子的合影。她蹲在孩子身后,扶住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看向镜头。不知道是在哪里拍摄,背景一片漆黑——正是母亲和薰。

因为拍立得的成像特性,在光线条件不好的地方拍出的照片,即使刚刚印好都不太能看清人物的五官。现在这张照片更是如此,里面二人的面目都模糊得只剩下浅浅的痕迹。

薰小心翼翼地趴在桌上,对着那张拍立得看了半天,最后还是直起身来:“……算了。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

零凑过来端详了片刻后说:“……相纸背面,好像写了字。” 

墨水同样不经久,已经褪得看不清了。好在写字的人笔触较为纤细,笔尖在相纸上还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可以辨认。薰好像是头一次知道这件事,他把相纸轻轻拈起来,对着灯光辨认字迹。

看到他的反应,零有些意外:“你不知道这个吗?”

薰说:“这张拍立得是我生日的时候在水族馆拍的。当时我觉得拍的不好看要丢掉,我母亲却把它收起来,告诉我在不见光的地方压一个月就会变得好看。——那是她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后来我不怎么回这里,即使知道它就在这里也没有心情再去找出来看。刚刚也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真的还在这里……”他好像已经看完了相纸后面的留言,把它又轻轻放下,只是又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

那片薄薄的相纸上,娟美的字体小小地写道:“薰,生日快乐。我能为你做的很少,但还是希望你健康、幸福。”其后缀着她随了夫姓的名字和时间。

零好像想到什么,说:“去年你生日那天,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薰也想起来,叹道:“啊……那天工作多到根本抽不出身,要不是手机软件提醒,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零说:“那今年的生日,可以一起过。我会提醒你。”

和家中长辈见面交谈、一同用餐并不算什么难事。到了晚上,预料之外的问题出现了:仆人只送来了一床被褥。薰洗完澡换上睡衣回来,打开门就发现一整床宽大的褥子铺在那里,零正在一边坐着看电脑,说:“被子也只有一床。”

薰听了掉头就走,拉开门又走出去,结果没几步又折回来。他感觉这样不好,又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辛苦经营,不能因为一床被子就露出马脚。零起身,从行李箱里拎出一件有些厚的大衣:“那这样,你盖被子,我盖衣服。晚上不要乱动。”

熄灯之后,室外墨一样浓的黑暗在瞬息之间占领涌入了这个房间,薰凭着记忆摸索着走到榻边,足尖触到被褥的质感后便慢慢地躺进被窝里。零已经躺好了,可以听到他在咫尺之外细微的呼吸声。

在这种静默里,薰很快放松下来,困倦如同潮水一样漫上来将他的意识淹没,就这样睡着了。

零却一直没有睡着。换了陌生的环境、身边又有人,难以入眠是理所应当的。等身旁传来的呼吸逐渐悠长而平稳之后,他睁开眼睛,不再维持假寐的状态,只是调整成侧身而卧的姿势,注视着一边确实已经睡着的薰。

月上中天,室内被月光微微照亮了,也能看清在软被之中薰露出来的大半张脸。薰在睡着时难得会流露出孩子气的纯真,还有青年未褪的最后一点稚气,在卸去了平日心思的掩饰之后自然地洋溢在眉宇之间。大概在曾与母亲一同生活的室内让他隐约有一丝安全感,零从他脸上依稀窥见了拍立得上那男孩无忧自在的神情。

月光在薰的金发上闪着黯淡的光芒,又一点点流淌到脸边和枕边。明月在难以入眠的夜里无言划过天际。

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omega睡着时不受控制,会散发出极微量的信息素。零嗅到了那丝淡淡的柑橘香气,芬芳又带着微微的涩苦。

他也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薰是被那阵不急不慢的敲门声唤醒的。他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和衣而卧的零已经坐起来,正盯着门那边,有人在外面。于是薰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翻身爬起来,极快地抖开被子把原本坐着的零按倒裹进去,然后走出门外。

等薰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回到屋内,发现零还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和刚才关门前的姿势没什么不同。他把水盆放在一边道:“零君,可以起来了。”

零于是爬起来,听见薰说:“来送热水的是我哥哥的仆人。他回来了,这是在提醒我。”

薰蹲下身把雪白的手巾泡进热水中,片刻之后捞起来拧干,分一条递给零。零接过来,道了声谢,突然说:“……不只是提醒。”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除了薰的父亲与家仆,更加难应付的人出现了,并且悄无声息地加入到这场无形的考验之中。

薰把脸擦干,有些无奈地随手把毛巾扔回去,道:“如果这样,今晚也只能盖一床被子了。”父亲和家仆是这场考验中可能存在的考官,只有出现太明显的纰漏才会引发他们的疑心和琐言碎语。薰的兄长却无比清楚这两人到底发生过什么,在这场关系的开始就抱着审视和怀疑的态度,现在更是以介入者的姿态加入原本已经够错综复杂的场面。

果然,兄长也出现在早饭桌上了。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相当愉快地和其他人打招呼问好。无事发生,薰规规矩矩吃着早饭,推测自己和零大概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第一关考验。

用完早饭,薰临时被姐姐叫走去帮忙整理家中的琐碎事务,零正无所事事地坐在原处,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就在此时,在长桌另一侧的兄长突然出声:“朔间君?”

零看向对面与薰长得有七分相似的青年,应道:“笃先生。”只见对方客气地笑道:“请问等下你有空吗?”

在陈设风雅的茶室里,二人安静地对坐,一把花纹古朴的铁壶正坐在桌上的炭火炉子上。炭火烧得原本漆黑的壶底亮起通红的火光。谁都没说话,只能听到炭火点燃,火焰滋滋灼烧着壶底的微响、壶中的水正咕嘟作响。

水烧开还有一会,像是为了打发这段等待的时间,笃说:“我昨晚才到家,有失远迎。就用茶招待你聊表歉意了。”

零回答道:“不会的,笃先生费心了。”

笃沉默了片刻说:“……朔间君,我的确没想到能和你坐在这里交谈。虽然已经一年了,我每次想起来还是不敢相信。”

“毕竟也只有一年,很多事情还需要慢慢磨合。”零垂下眼睛,注视着烧得赤红的炭火,淡淡地应道。

笃抬眼看着对面的零,尽管现在他端正地坐在那里,却让笃总是想起那个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仿佛被整夜暴雨淋得湿透的少年,深红色眼睛里却装着比雨夜还要深沉的东西。虽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少年变为青年,他脸上的那份淡淡的沉郁神情却没有消失。笃笑笑说:“朔间君,我觉得你应该很清楚……我指的不单是这个。”

零却不为所动,只说:“笃先生,我指的也不单是你以为的意思。”笃正想再说些什么,桌上的铁壶传来水煮沸的声响。他便停了话头,提起铁壶,用沸水简单地冲洗加热了茶碗。

沉默之中零看着笃娴熟文雅的动作,他拿起茶勺,将茶粉舀出来放入碗中,再从壶中取出热水倾入茶碗,用茶筅轻轻搅拌。茶要准备好了,零伸手从桌上的小碟中拈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起来。原本有些紧张的氛围一时之间复归平静,房间内点着的香静静地飘散在空气里。

笃取出帛纱垫着茶碗,在手中旋转到将花纹的那一面朝向零,弯腰奉茶。零也躬身接过茶碗,拿起帛纱,将茶碗在掌心顺时针旋转两次,将花纹对着笃。他品味茶汤后按照礼节赞叹了茶的滋味与笃的尽心款待,把茶碗递还。

仪式完毕之后,零平静地说:“多谢您的挂念。不管之前怎么样,现在这段关系取决于我和薰的考虑。”他此时毫无阻碍地直视笃同样是浅灰色的眼睛,微笑道,“——不过,我并不会在意您这样刻意提醒我以前发生的事情。至少对我来说,那不算什么坏事。”

笃面沉如水:“那么,对于薰呢?”

“我知道,您没有告诉他我们那时在医院有过……争执。相比你和我,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情与否,并不重要。毕竟这对于目前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影响,不是吗?”零答道。

两个人无言对视片刻,笃还是败下阵来,他哑然失笑:“真是没办法啊,我现在没有能威胁到你的底牌,‘野小子’。如果要是知道那时你说的在后来的确成真,我哪怕受家里处罚也要插手这件事情。而不是顺遂心意,就那样出手遮掩过去。”

零也笑了,“所以,感谢您手下留情了。”

“你被兄长请去喝茶了?”晚上薰听说以后有些惊讶,“他几乎不用茶道招待别人,和你说什么了?”零刚刚洗完澡,坐在小桌前,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样子:“没说什么,简单聊了两句,主要是喝茶。”

薰半信半疑,但是零今天的举止都一如平常,看不出端倪,也不好再多问。零注意到这时薰正跪坐在那里,叠自己的大衣,把衣服平平地在床铺上摊开,抚平褶皱后再仔细地叠成一块摆在一边。

他正背对零坐着,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裸露出来白皙的脚底板。薰对着衣服沉默良久,踌躇之后还是说:“……零君,如果你不介意,还是和我一起盖被子睡觉吧。”

零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薰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一样,急忙补充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知道你会为难,但是如果没讨厌我到连盖一床被子都不行的话,就当这是为了不被拆穿的权宜之计,可以吗?”

薰急急说完这段话,室内陷入沉默之中。零没有回应,薰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紧张地坐在原处捏着大衣衣角,一边心里开始后悔提出这个要求。时间过得很慢,大概过去了片刻却足以让薰感到尴尬和无地自容,就当薰准备道歉挽回局面时,他听到零低低说了一句:“……你就这么放心么?“

话很短,薰听的不是很清楚。他下意识应了一句“什么?”零却不再重复,起身道:“没什么,我相信你的判断。睡吧。”

被子够大,大到两个人在里面躺平裹好都能额外留出相当长一段隔在中间。零躺好以后还问了一句:“需要往枕头中间摆碗水吗?”

薰尴尬地应道:“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

零好像在枕头那边笑了一声,说:“那就睡吧。”说完,他揪着被角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薰这边躺好,就不再随便乱动了。

薰想起来什么,轻声说:“零君……明天就是忌日了。”他听到零说:“嗯,我知道。明天要扫墓吧?”

“是的。家里人都会去,本来回家也是为了这个。”薰应道。

零打了个哈欠,应了一声后说:“没什么意外,忌日过了我就要提前走。麻烦你和家人转告一下。”

“好。不多说了,睡觉吧。”薰也翻了个身,身后很快传来零平稳的呼吸声,看来他早都累了。

黑暗之中只有一片沉默,薰开始习惯性地胡思乱想起来。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和门外细微的林木沙沙声融为一体变成白噪声,又因为那轻微的违和感,使得薰始终把零的呼吸声从周围的一切声音中剥离出来,放在脑内分析。

——这是他们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不过也没什么,薰转念想道,在象征着家族的老宅中形式上的“丈夫”与“妻子”第一次同衾入眠,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相当贴切。他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毕竟零在面对他时始终偏向绅士的沉默,对话时甚至都不愿意在言语方面施加压力;但是他又感觉零的沉默并不只是单纯的疏离,反而像一层既厚重又易散的外壳,由各种各样晦涩难言的情绪调和而成,包裹在他真正的感情之外。

薰突然想起之前偶然看到的天文学知识入门,其中提到天王星和海王星由极轻的气体元素组成,并不是以岩石为主体,而拥有着岩石的核、冰的地函、气体组成的外壳。零或许就像这种气态行星,透过包围它的浓雾,在表面的钻石山脉与钻石海洋之下,厚厚的缄默像气体一样涌动着。又因为极低温凝成流体,看似沉重得难以穿透,实际上稍微伸手出去却会在指尖默默流散而开。他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如说是不知该如何为之而选择的态度,只要薰向前一步就会收回一分。

天王星表面的温度很低,又因为巨大的质量蕴含着极高的内热和极强的引力,零也会是这样吗?现在躺在这里,他在想些什么呢?

在夜晚的宁静与其下掩盖的细微声响的悉索之中,在周身织物柔软又妥帖的簇拥里,尽管薰的心头思绪无限广袤、又只集中在一侧沉默着的那人的身上,他怎么也睡不着。

听着零的呼吸声,薰感觉脑袋里乱糟糟的,想动又怕惊醒对方。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和困惑,以及不明的情绪,仿佛随着近日以来和零距离越近就越发明显。他对这种陌生的心情感到惶恐——自己并不抗拒和零“演戏”,甚至还在隐隐地期待着下一步该做什么。

但是零一直都是淡淡的态度,又从没少过配合。薰不清楚他的沉默意味着抗拒还是默许,而就寝前那句短得瞬间消失在空气里的话又意味着什么?他向来冰雪聪明,此刻心头却盘成一团乱麻,也不知是真的理不清,还是不愿去理清。

薰一夜没睡着,所以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时很快就反应过来:又来了!他看了一眼身侧,零今天没被吵醒,看上去睡得正熟。薰只好轻手轻脚地摸出被窝,走到门外。

意外的是,站在门外的不是兄长的家仆,而是家里的管家。他送来了今天扫墓要穿的礼服,扫了一眼薰头发乱蓬蓬衣冠不整的样子没说什么,只转告了用餐和祭拜的时间。薰关上门回到房里,推推他:“零君,该起床了。”

昨晚好像下过雨,清晨也是阴沉沉的,还偶尔飘着细雨。父亲带着家中的亲属长辈,薰和零跟着兄嫂、姐姐姐夫一起,没有打伞,由和尚引导在墓园中沉默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僧人主持祭拜仪式时的低沉缓慢的唱念声,偶尔还有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啼叫一声。

仪式很简短,父亲和亲属在母亲的墓前完成洒扫,他和兄长低声简短交待了两句,便和亲属去其他已故亲属的墓前了,剩下子女辈的人还留在母亲的墓前。

兄长和长嫂扫墓完毕后便先行离开,跟上了父亲和亲属在墓园中行走的行列,姐姐与姐夫向薰他们简单致意过后也走了,周围只剩下零和薰还站在那里。薰出了口气,说:“该我们了。”

二人走到墓碑边,放下了手中一直提着的小包裹。零看到包裹打开,里面露出的是瓷制的小酒瓶和颜色淡雅清新的和果子。薰一边用纸垫在点心下面,一边解释道:“这都是我母亲以前喜欢吃的点心。——不过卖果子这家店的老板说自己老了,明年就不做了。”

零帮忙从瓶中斟出甜香的淡褐色酒液,问:“那明年该用什么呢?”

薰摆好了点心,说:“果子没有卖的就不用了。到时候用花吧,我母亲很喜欢白山茶,就是这时可能不太好找。”

两个人在墓前低头合十,零听到薰念念有词地和母亲汇报近况:“……最近比较忙,所以一直没能回来……也没空去海边,等闲下来去海岛度假……你问我旁边的人是谁,嗯……”他抬起头来,转向零,“零君,麻烦你和我母亲介绍一下自己。”

零看了一眼薰,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孩子气的恳求神情。零于是微笑了,他在墓前躬身行礼,道:“母亲大人,我是薰的丈夫,朔间零。很抱歉结婚前没能来获取您的认可,但是我会履行作为伴侣的职责,给他幸福……自由。”

薰愣住了,此刻他们真的就像一对情投意合的伴侣在故去亲人的见证下宣誓一样。零的话几乎要让他信以为真了,在这种奇异又虚幻的陶醉感之中,他强忍住莫名其妙的泪意,接过零的话头道:“妈妈,就是他了。是不是长得很美,你还满意吧?他真的很温柔、也很好,你也可以安心了。”

这种怪诞的气氛让薰隐隐感觉到局面正在逐渐失去控制,那精心编织出来的谎言好像也要把自己骗进去了,作戏的演员仿佛真正成为了戏中编排的人物。但是薰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刻感受到一瞬间的动摇,甚至在这样感伤又“幸福”、如同电视剧美满结局的气氛下,他原本早已想好的话都没办法再说出口了。

祭拜结束后,薰弯腰拿起祭拜用的食物,说:“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管的话只会腐烂。再也吃不到的美味,不如让生者品尝并且铭记。”说着他递给零一块点心,自己也挑了一块慢慢吃起来。

两个人便在稍微空旷的地方吃起东西来。梅酒味道也很不错,配上点心滋味更加甘美。零说:“你母亲品味很好,能够想到一定是相当高雅的女性。”

薰看上去却不像再有方才的余裕和继续的闲情逸致,他沉默地吃完手中的点心,突然道:“零君。”

零发现此刻薰的神情很郑重,像是即将宣布深思熟虑许久之后要作出的决定。他说:“怎么了?”

不知何时又飘起小雨来,细细的雨丝打湿了薰的发尾和眼睫,看上去有些狼狈,却不影响严肃的神情。薰问道:“零君……我母亲她因为家族的安排嫁到夫家,作为主母相夫教子,又因为生病体弱早早去世。你觉得她这样的一生,说得上幸福吗?”

零淡淡地望着薰,说:“你为什么突然会这么问?”

薰低下头:“没什么……可能是因为我结婚了,这次回到家里以后看到和母亲有关的东西,我都会不可避免地去想,如果她不结婚,会不会拥有更好的人生?”零看着他,像是在等着薰把话讲完,又或者是等着薰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他又抬起头,直视着对方,慢慢地问:“零君。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是说,你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你这样,算是物伤其类吗?”

雨好像又下大了,雨幕渐渐变得密集起来,两个人谁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薰没有移开眼睛,他毫不退缩地说:“即使是物伤其类,我也是替你感到惋惜,零君。……就像我刚刚说的,你足够好、足够温柔,你有资格……去追寻更好的,而不是这样被徒有其表的婚姻所牵绊、所束缚。”

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一瞬间的如释重负甚至让薰感到轻微头晕目眩,心头本该感到解脱和爽快,此刻却依然郁结难排。他注意到零的额发被雨打湿了,一缕一缕地落在眉宇之间,现在的零让薰感到异常似曾相识,之前他好像不止一次地看到零这样深重又复杂的神情。

零沉沉地凝视了他一会,薰几乎感觉到自己从头顶到脚底都要冻结了,根本无法动弹。零却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替我考虑?如果只是作为在婚姻的枷锁下一同勉强呼吸的盟友,你不该产生这样的想法。”

薰被问住了,他没办法回答零。对方的问题实在切中了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要害:自己到底算什么?薰的思绪每每在延伸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往往又被漫不经心地绕开了——他不敢去细想。

雨滴从天而落,轻轻地飘在他们身上,打湿头发、又从脸上慢慢滑下。零继续说:“你不清楚你母亲终其一生到底算不算幸福,这个问题只有她亲口回答你才能解决你的困惑。但是对我来说,这本来就是我的选择,我从未后悔。”

隔着愈发细密的雨丝,零此刻看上去苍白得毫无血色,衬着脸上那双红色的眼睛亮得更加夺人心魄。他沉默片刻后又说话了: “……我说过,‘以维持婚姻关系为前提’,最大限度维持自由。所以,如果给你带来困扰,”他突然笑起来,“我很抱歉。但是你提出的这个为我考虑的理由,我不会同意。”

自己好像无意间说错话了,薰后知后觉地想道。他浑身发冷,不只是因为雨顺着发丝落进衣领里带来的寒意,更因为此刻他发现,零的随和与温柔的忍让只停留在他的底线之前,一旦深入、触及内里,便是强硬的执拗与几乎难以发觉的闪躲。

上午二人不欢而散,再次见面已经是午后时分。薰打开门回来时,零正端正地坐在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在处理什么。他的头发早都干了,也换下了被淋湿的衣服,神色一如往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见到薰回来了,零从屏幕前抬起头说:“我明天早上就走,已经拜托和你家里转达过了。”他的确是平常那种谈事情的口吻,不见愠怒、也不复上午失态的辛辣。

薰早都做好了被冷面以待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和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主动和自己说话。他愣了一下,张张嘴道:“啊……要我送你吗?”

听了这话,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都要走了,我没有再作戏勉强你的必要。真的有人问起,你就说已经提前送过了。而我走的时间很不巧,你哥哥恰好找你有事。这样就好。”

对方的温度落差确实存在,不过这也很正常。薰自己尚且都没理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多说多错,此时更不愿意轻举妄动再触怒零。他点了点头,笑道:“零君已经定好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零继续安排道:“如果你很介意,今晚我就不睡觉了。反正明天还是要早起,我还有事情要提前处理一下。”

原本薰也正在头疼这件事,结果零都体贴地替他想好了。他却突然生出一些叛逆的心思,好像要和零故意对着干,又像是隐约中总觉得该做些什么去示好、去尝试挽回。于是薰纠结说:“……不至于。你明天还要开车,还是别熬夜了。再怎么不舒服,还是要休息的。……别这么看我,大不了我今晚不睡觉了。”

他绞尽脑汁说完,发现零的神色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他只是应道:“好。那你也正常休息。”

今晚一切本来发展都很正常,但是薰在被窝里躺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睡着。除了在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烦扰与郁闷,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总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胡思乱想得不出结果,还是感觉差点什么。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揣在心头,坠得薰的心脏突突直跳,一声一声回荡在耳边,和呼吸声一起,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在这最后的夜晚,薰原本打算数着心脏的拍数与呼吸的节奏就此度过。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他甚至已经缓慢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突然感觉到身边传来什么动静。

是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薰闭着眼睛维持着睡姿不动,听着一旁传来织物摩挲的细响和动作带出的声音,揣测着零的动作。他站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大概是起夜。

等零走了出去,薰极快地睁开眼睛,发现此时还是午夜,原来还没到早晨。零不知道出去了多久,久到薰都要再次迷迷糊糊地来到梦与现实的间隙,隔扇门传来轻响,他回来了。

薰却发现有哪里不对。零在门口驻足片刻后,这次的脚步声却和先前离开时不太一样,距离薰稍近,听起来就像零正在朝自己所在的这边床铺走来。他不知道零要做什么,也不敢大意,只能尽可能地装好一个睡得正熟的人。

一步、两步、三步,零越走越近,最后终于在薰身前停住了,不再有动作,像是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被无限拉伸,他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却还在勉力维持平稳的呼吸和表情,不敢有丝毫松动。

——零慢慢地俯下身来,把头埋在了薰的脖子边上。

并没有肌肤相贴,零仍旧隔着一段克制的距离。薰裸露出来的颈侧能感觉到残留的寒意和他身上稍微有些潮湿的气息,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庭院中的夜露吗?他却只是俯下身来,像单纯地感受着薰散发出来的味道和温度,无关alpha对omega的情欲,只是在这段微妙的距离之中寄托倾诉那无数难言的情绪、深藏的软弱与惶恐。

雪松的香气不知不觉飘过来,在零看不见的身侧,薰睁开了眼睛。月光照得室内的一切泛起淡淡的银色,此时他心中突然和月光一样坦然明亮。

那场暴雨之后种下的种子,埋藏许久之后,在各种因缘际会之下得以生根发芽。克制与温柔,真实掺杂着假象,浇灌着这颗小苗在深到不为人知的地方逐渐长大,伸展枝叶,直到它蔓延到薰心底都被卷舒的叶片与藤条裹得密不透风、喘不过气。好在此时,他终于拨开了那层层叠叠的荫蔽,看到了一直以来安静洒落下来的月光。

那份湿润的触感仿佛传递到了薰这里,他眼中也不知不觉涌起酸涩的泪意。谜底揭开,真相就此大白:他不再是怨憎政治婚姻,一同寻求喘息的盟友,而是在逢场作戏中交付真心的叛徒,沉浸在甜美的幻觉之中,却迟迟不愿去直面自己的内心。

在这样的感情驱使之下,薰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敦促着他去抓住些什么。他隐约觉得,如果错过了此刻,那么便不再有这样的月色了。

——他伸出手去,捧住了零的脸。

于是零那张略带惊愕的脸便映入了薰的眼中。眼睫和发丝在他被月光照亮的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显得零看上去比实际更加苍白。取代平日那份淡漠神情的,是截然不同的惶惑与脆弱。感情愈重、又处之愈轻,他害怕着失去,只能在星子都闭眼的深夜里悄悄低下头来,默默示弱。

薰恍惚地凝视着零曈中那自己的倒影,又因为彼此眼中弥漫着雾气而变得不甚清楚。在这种排山倒海一样澎湃、又如流水抽丝一样细微的感情之中,一切景象都变得温柔又模糊,仿佛被不属于自己的意识主导了头脑,那种轻飘飘、些微眩晕的感受又席卷而来。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脸上,他不甚清晰地想,你在哭吗?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也流出了同样温热的液体,从眼角一直穿过发丝,打湿了枕头。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沉默之中,薰勾住了对方的脖子。这无疑是无言的邀请,零低下头,在月光沐浴下吻住了薰。

哪怕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谁也都没有说话。

薰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开口、也没有开口的勇气。而零呢?他不知道。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薰睁开眼睛对着屋顶愣愣看了片刻,先意识到零早都走了,再发现今天没有人来敲门,估计是对方临走前特意交待过了。他从被窝里慢吞吞爬起身,并不非常在意零这样有可能会被指责为“不负责任”的行为,反而觉得刚好。因为他自己都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零。

该说什么?其实我喜欢上你了?其实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他仿佛变成了灰姑娘,夜晚的魔法一旦解开,就失去了追寻爱的勇气。在暧昧的夜里可以什么都不说,到了白天,却不得不把很多事情摆上台面去讲清楚。但是在意识到了自己喜欢零的同时,薰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还要怯懦。爱的伴生物便是软弱与恐惧,更何况是冲突催化了自己去直视内心,在坦诚心意之前还隔着解决矛盾的大石。

困扰一层接着一层,理清了上一个问题又很快出现了新的烦忧。按理说零走了,薰不用演戏应该更加轻松,回归到在家的自然状态,现在他却被感情问题坠得心头沉重不堪,浑浑噩噩、没精打采。他表现得太过明显,以至于晚饭的时候家人都在关心他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这样失魂落魄。

姐姐掩嘴轻笑道:“小薰,莫非是朔间先生走了你就丢了魂啦?”她某种意义上说的没错,薰只能报以苦笑。兄长在用完晚饭后却叫住了他:“等下如果有空,到我房间里来一趟。”

没想到他和零谈完话也不放过自己。薰相当头疼,又只能调整思路,转换状态,来到兄长的房间里。

这间房间明显比薰的那间有生活气息多了。他来的时候房里正点着淡淡的熏香,兄长坐在桌前看书,长嫂端坐在一边,对着小几上的花瓶和花枝,正在安静地插花。薰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夫妻相处,一瞬间他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处哪个时代。

兄长让他在对面坐下,随手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面前。而长嫂只是移开眼睛,向薰简单致意后又继续拿起一旁的枝条。薰轻声问:“……会不会打扰到姐姐大人?”

兄长摆摆手说:“不碍事。你还没来的时候我正在和她聊天,她不会介意的。”他面对薰似乎懒得客套,看薰好像稍微自在些了,开门见山道:“你和朔间零吵架了?”

薰一愣,没想到自己哥哥这么关注自己的感情生活。他正打算虚与委蛇糊弄过去,就听到笃说:“你的眼睛在转了,别想着随便把我骗过去。昨天早上,我看到你们两个在母亲的墓前交谈过后就各自走了,结果下午他就说自己有事要提前离开。我虽然不会拦他,但还是要来和你确认这件事。”

看来的确没有再掩饰的余地,薰叹了口气,坦白道:“是的,昨天稍微发生了一点争执。但是他要走的事情前一天晚上已经告诉我了,和我们二人的事情无关。”

笃笑了一声道:“那的确无关。你今天上午起床的时候,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那家伙的信息素味道呢。”

听了这话,薰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同时又暗自庆幸没让笃挑出更多毛病,看样子只是当作普通的拌嘴了。

看着对面弟弟一副被抓包以后无法反驳、低眉顺眼的样子,笃心情好像很好:“我只是看到你今天状态很不寻常,关心一下。我无意多问,你们两个人的问题你们两个来解决,无论怎么样都取决于你和他的考虑,我没什么好提醒的。”

他端起杯子吹了吹上面飘着的热气,继续说:“如果觉得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你也可以提前回去。家里要处理的事情本来就不多了,我可以帮你推掉。”

薰张了张嘴,愣道:“我……我考虑一下。”他的确有些心动,但是更多的还是不知所措和纠结。

笃回答:“你想好了就告诉我,到时候安排家里人开车把你送回去。”

薰又看了看一旁一本正经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大嫂,垂头丧气地说:“那哥哥你有什么经验吗?关于伴侣之间吵架的事情。”

笃却说:“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彼此之间怎么想的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我说的话,虽然朔间零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是他瞒你太多,我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薰回到家里,给零打了个电话没接,就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惊醒他的是手机疯狂的来电震动,薰迷迷糊糊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朔间零,一下就清醒过来。他接通电话,对面传来的却是大神晃牙急躁的声音:“该死……啊总算接通了!羽风先生,现在你在哪?”

薰感觉到不对劲,但是又无从问起,只能说:“我?我在家啊。”

晃牙听上去像是放松了一些,但还是相当焦躁:“太好了……!我没找错。羽风先生,五分钟后我到你家门口,请跟我来一趟,你有什么问题路上再解释!”

薰带着满心的疑问换衣服下楼,登上了大神晃牙急急忙忙开来的车。他看驾驶座上的晃牙满头大汗,等薰刚刚坐进来就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上路,问:“所以,你能够解释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晃牙虽然看上去相当焦急,但丝毫不影响他开着车又稳又快地在车流中穿行。他道:“长话短说,朔间先生的信息素出问题了。”

听到“信息素”,薰下意识紧张了一下,还是问道:“怎么了?”

晃牙答:“前段时间,朔间先生驳回了一份方案,是关于开发能够洗掉标记的药物。”

薰一惊,标记摘除向来只能通过传统的手术手段,药物解除闻所未闻。更何况alpha和omega的婚配标记是在政府监控管理下的,开发这种药物必定要冒着相当大的风险,同时也会衍生出黑色的产业链,带来巨大的利益。

晃牙继续解释:“提交的方案中已经附上了初步研制好的样本。但这绝对是违法的,朔间先生驳回并销毁了这份方案。上次我和阿多尼斯来,就是因为朔间先生要连夜启动驳回程序,以免方案扩散造成恶劣影响。”

说到上次二人突然造访,再联系零突然离开,薰稍微明白一些了,大概零正是要赶回来处理这份方案的后续。但是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至于能波及到零自身,于是他说:“我大概知道了。那么零君他的信息素又是怎么回事?”

晃牙说:“这正是问题所在。提交那份方案的人多半是两头下注。朔间先生这边驳回了,而与我们有业务重叠的竞争对手却同意并通过了这份方案。今天我们和朔间先生出席的酒会,而主办方正好有他们公司的名字。”不得不说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推测也合情合理。

薰问:“你的语气如此笃定,是怎么确定一定是两头下注?对方一定采纳了方案?”

说到这里,晃牙也不能维持平静了,他脸上出现了几分厌恶的神色,恶狠狠道:“因为朔间先生参加了酒会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出现了那份方案里提到的效果!里面标明可能产生的副作用也出现了,老板的信息素出现了紊乱。alpha在公开场合控制不住信息素,绝对会造成混乱的!”

原来是希望通过打击报复从而让药物的效果一战成名。多亏先前的机缘巧合,晃牙和阿多尼斯清楚零的配偶身份、并能及时找到他,不然可能真的会让对方得逞。薰已经了解了情况,问:“那零君他现在在哪里?”

晃牙说:“阿多尼斯把朔间先生开车带回了公司,现在在地下停车场。我们马上要到了。”说话间车已经开进地下停车场,他在门口停下,对薰说:“羽风先生,老板就在最里面他的车里,你走到地方了就能看见。那个提交方案的人估计也在会场,现在我要去追踪他,就先告辞了。”

薰走进停车场,果然在最里面看到了零的车,阿多尼斯正在车外守着。看到薰,他原本有些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对薰说:“羽风先生,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薰往车里看了一眼,结果因为窗上贴着黑色的遮光玻璃纸看不到里面,问:“零君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多尼斯说:“朔间先生他睡着了……估计多半是药物和酒混合的叠加作用,老板他平时的酒量没有这么差的。”他看到薰正要打开车门,谨慎地提醒道:“羽风先生,车里信息素很浓,请您小心。”

能到什么地步?薰不以为然,他宽慰这个年轻人道:“没事的,我能应付。”

阿多尼斯看着薰相当有把握的样子,好像也放下心来,说:“那我也告辞了。会场那边还不知道朔间先生出事了,我要赶回去稳定场面。……谢谢你,羽风先生。”

薰笑笑,伸手握住门把手,对即将离开的阿多尼斯说:“客气了。”他想了想,补充道:“有机会下次见面,你和大神君不用再这么叫我。……称呼夫姓就可以了。”

结果一打开车门,扑面而来的不是意料之中的雪松味道,而是一股澎湃、潮湿又压抑的味道,好像混合着泥土与草木芬芳的湿气,又是难以形容的凉爽和凛冽。犹如狂风卷着暴雨扑面而来,又好像雷霆来临之前乌云盖顶的沉闷窒息。

他来的时候外面天气晴朗,根本没有下雨。这是零的信息素!

薰如同被暴雨劈头盖脸淋了一头一身,他的头脑在掠过短暂的空白之后,很快就回忆起了所有。零的信息素的确是这个气味,它曾在那个暴雨之夜以浩荡的姿态席卷那间休息室,填补了薰回忆中关于暴雨、黑暗的嗅觉部分。但是时间久远,又与那天的天气恰巧符合,导致他的记忆发生错位,误将信息素的味道混作是暴风雨给人带来的联觉体验。

那雪松的味道又是什么?薰非常能够确定这也是零的信息素,暴雨味道的也货真价实,两个都不可能是假,那只会都是真的。

此时一个想法缓缓浮现在薰心头,这个猜想太过疯狂,又能恰好回答当下的问题——他知道临时标记无法改变自身信息素气味,药物洗掉的不是那个临时标记,而是零自从那夜过后就留下的正式标记,雪松是他正式标记后变化的信息素味道!

这怎么可能?明明零和他一起去做了摘除标记的手术!薰难以置信,他想起来自己手术后留下的疤痕,于是拨开零颈后的头发,试图寻找腺体处同样的痕迹。可是他的脖颈一片光滑,连最细微的伤疤都找不到。

一切事实都在印证那个猜想,薰不愿意相信也由不得他,猜想有可能成真的重量坠得他头脑发懵,浑身都在细细地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拨通了电话,直截了当地问兄长:“哥哥,你告诉我,朔间零他当时到底有没有做手术?!”

对面兄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讶异,但是又好像薰这么问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你和他结婚一年了,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没时间说那么多了!你和他当时在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薰急急地问。

兄长叹了口气,配合地回答道:“当时你进去以后,我让那家伙也准备做手术,结果说什么他都不肯。我想他马上就和你没关系了,一个alpha不摘标记也不会怎么样,就随他去了。”

果然是这样,但是被兄长亲口确认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发晕。他想挂断电话,兄长却好像觉得自己还没交待完,继续说着:“当时那家伙真的非常无礼!坐在那瞪着我,怎么都不动,还说不摘标记是因为他喜欢你要对你负责!我心想高中生怎么会有这么多心思,这不知道哪来的野小子还好意思宣称要和你结婚,实在莫名其妙,就把他扔下走了……你别挂电话啊!”

薰挂断了电话。他听不下去了,虽然隐约有些预感,但直面事实之后好像生吞了一整颗橄榄,不仅又苦又涩,还堵在食道里一时难以消化。心头千言万语,盘旋在脑海里的只剩下一句话:朔间零,他怎么会?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了片刻,看着挡风玻璃还有种一头撞上去的冲动。零还在后座上躺得平平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睡觉。车里的信息素味道浓得仿佛能直接滴出水一样,一场小型的暴风雨正在车厢的上空酝酿。

无数记忆中的细节此刻得到事实验证,都横生出更多滋味,心头飞过无数纷纷乱乱的想法,却又冷静无比,他无暇顾及脑海里那些后怕、后悔、恍然大悟的心情,只想直接将自己的心情告诉零。薰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然后索性直接爬到后座,跨在零身上,拍拍他的脸道:“零君,你醒醒。”

零没有反应,昏昏沉沉地睡着。薰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全名,还不见对方醒来,只得伸手到后颈处轻轻按压腺体,放出自己的信息素。很快车里的暴风雨气味之中便混入了一丝清新的酸甜气息,处于紊乱的alpha得到了信息素的安抚,看起来好像也放松了些许。

闻到熟悉的omega信息素,零在昏沉中艰难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薰在阴暗之中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语道:“零君,标记我吧。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稍带酸涩的香气萦绕在他周身,钻进零的鼻子里,外面的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遮蔽。极度潮湿的气味充斥在阴暗逼仄的方寸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和当年的那个夜晚如此相似。

太突如其来,零红色的眼睛在暗处因为惊讶而睁大、闪光。他看不清薰的表情,一时以为自己是否仍处于梦中,不知如何应对。薰却看透了零的迟疑,捧起他的脑袋,将自己还留着浅浅疤痕的颈边暴露在零的唇舌之前:“我明白了……没有你,我是不完整的。”

暴雨的味道再度席卷了薰的鼻腔与脑海,不过这次狂风却不知何时停止了,只剩下凛冽的大雨冲刷洗涤着一切。

再醒来的时候,薰发现自己披着零的毯子正躺在后座上。车里一片漆黑,车窗依然没有打开,还留着浓重的情欲味道。清醒后,他连忙坐起身来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信息素,与之前淡淡的柑橘气味不同,正式标记以后变成了香甜的蜂蜜味道。他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想到当年标记后本该也是这样,可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察觉。

零正坐在前排驾驶座,在薰醒来之前大概正面对车里这一小块沉沉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听到了后座传来的动静,轻声问:“你醒了吗?”

薰说:“嗯。零君你没问题了吗?”零没有直接回答,薰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雪松味道,知道对方的信息素复归稳定了。

零淡淡地应道:“不用担心,事情都结束了。”他说完这句,从前座转过身来。外面停车场亮着冷白色的照明灯,照进车里却只能隐隐照亮零的面庞,点亮对方的瞳孔。零定定地凝视着薰,说:“你知道了。”语气平平,是肯定句。

薰答道:“我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因为我是omega,要对我负责?”

尽管这么问,他却清楚答案是什么。光影的修饰与充满既视感的昏暗场景让薰恍然以为零还是那个只身立于雨夜,被淋得透湿的少年,又看上去抛却了那份独特的忧郁。零说:“要我说,在分化前我就喜欢那个偶尔从窗口边经过的隔壁班同学、livehouse的小老板,你会相信吗?”

薰有些意外,却也不吃惊,原来学生时代尚是少年的零与自己时常发生目光交错的事不是错觉。他说:“那我如果是alpha、或者是beta呢?你会怎么做?”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不论你是什么性别,我都会一本正经地追求你。但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各种各样的意外与巧合让我没有经历恋爱的过程却直接达到了想要的结果。”零说,“……我想要拥有你、想要占有你、想用最牢固的契约将你与我的人生结合在一起,这应该完全建立在你愿意的基础上。哪怕是结婚了,我也不想用感情来束缚你。”

“零君。”薰突然说,“你难道……一直在愧疚?”

零和他对视,薰发现自己突然能看懂先前他眼里那些东西了。原来穿过他眼里那沉沉的夜幕与滂沱的大雨,那个朔间零一直在后面静静地凝视着他。对方继续说:“薰君……因为我爱你,所以不会放过你向我求助的机会,也不会放弃与你缔结婚姻的机会。但是高中那夜的意外如非你所愿,那正是我有愧在先。所以,我选择在你习惯的距离与你相处,而不是随便以爱、婚姻的名义冒犯你应得的自由。”

 “能够断言你幸福与否的只有你自己,但你既然选择了服从家族,我绝不会让这个机会白白溜走。如果今后你真的决定去爱上一个人,我宁愿保持沉默、在能力范围内保护你的自由,等待你的决定。”

“你是我的选择。无论是提交婚配申请,还是成为与你结婚的对象,都是我的选择,我从未后悔过。——唯独替朔间零决定有更适合的其他人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好了,犯人认罪完毕,已完全坦白作案过程与动机,请您裁判吧。”零微笑道,眼睛里却闪着熠熠的光彩。

薰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淌了一脸。这并非因为哀伤与痛苦,而是经历了太久的沉默与误会之后,此刻终于真相大白、坦诚一切,开释的泪水。他胡乱擦了下眼泪,“不,还少了一直不说让我去猜的事情。但先不提,以后有的是时间审判你的罪行。”

稍微停顿一下,薰身体前倾攀上椅背,在两人的嘴唇无限接近时又溜走,转而贴上零的耳边: “虽然绕了点远路,稍微有些辛苦,但你现在获得我的心了。”omega此时的声音就如同他成熟的香气,柔软而甜蜜:“从此以后的人生,我的身与心,爱情与灵魂,都完全交付与你。”

零笑了,更进一步探身过去,这次没有被躲开。在接吻的间隙,他含含糊糊地说:“……那,我们回家吧。”

那场淋漓的暴雨,从多年前一直下到今日,就此总算真正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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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 同时亦要憎自己”/

在自己小区门口遇见自己班学生的感觉并不太好,更何况他穿着拖鞋短裤就出了门,现在嘴里正叼着根冰棍手里还拎着一袋垃圾食品,实在不像为人师表的样子。丁程鑫刚想抬脚绕道回家,结果突然被人喊住:“丁老师!”

丁程鑫不得不回头,挂上温和的笑容,他出门没戴眼镜,模模糊糊辨认出几个面庞,抬手跟他们打了招呼才走过去,一群小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都来拿他袋子里的零食吃,丁程鑫问他们怎么在这,有个男生说他们在刚在附近唱完歌出来,不想回家又不知道接下来去哪,所以在这商量商量。

丁程鑫点点头,想说你们好好玩我就先走了,结果突然有个人提议:“丁老师欢迎我们去你家玩吗?”

丁程鑫愣了一下,抬头对上提议之人的眼睛,他记得他叫马嘉祺,成绩还不错。

马嘉祺带着黑色口罩,眼睛没什么笑意的时候有些凌厉,丁程鑫盯了他一会儿又移开视线,在其他人没完没了的附和声中无奈点头。

他带这群小孩班的英语还没多长时间,彼此并没有那么熟悉,虽然他对教师这份职业没有太大太崇高的热忱,但到底还有责任心,况且他不喜欢跟学生的关系太近,尤其是他并不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好不容易放假,他只想一个人在家躺着。

但学生的热情也不好拒绝,省的他回头又传出什么不近人情的风言风语,他当流言的主角当得够烦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他家走去,虽然实在吵闹,但丁程鑫却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好像也不错,无论如何,少年人身上那种蓬勃的朝气终究是吸引人的,他领着一群人去到自己家,告诉他们不必换鞋也没有那么多拖鞋,随便坐就好。

沙发坐不下,他又找来几个软垫,去柜子里翻出来买了就没怎么用的纸牌和桌游,一群人也没多闲聊就开始玩,输了总有千奇百怪的惩罚方式,丁程鑫不怎么想参与,就坐在一边吃零食看电影,时不时跟着笑一笑。

他注意到马嘉祺也没有参与游戏,只是窝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刷手机,想了想把桌子上的水果和零食往他旁边推了推,显然是注意到丁程鑫的动作,马嘉祺突然凑过来朝他亮起手机屏幕,用很轻的声音说:“老师加一下我的微信吧。”

丁程鑫刚要开口询问理由,马嘉祺的回答就接着落下:“一会儿大家回家了我跟您报备一下。”

丁程鑫了然,拿起手机扫了他的码,马嘉祺没设置验证消息,丁程鑫改备注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一下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马嘉祺双手放在后面撑着,整个人微微向后仰着把目光放在电视上,说出来的话确是向着丁程鑫:“老师不记得吗?”

丁程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怕记错了。”

丁程鑫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个电影自己并不感兴趣,于是拿起手机刷起来,余光里看见马嘉祺好像看的入神,于是也打消了找人搭话的念头,没想到马嘉祺却突然开口:“老师不喜欢这种类型的电影?”

丁程鑫有点惊讶他这么细心,也没想太多就直接回答:“好像是有点。”

旁边的人听到回答却突然笑了笑,他接着问:“老师怎么不跟大家一起玩?”

丁程鑫腹诽这话好像应该是我问你,但也还是开口了:“我就算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节奏了已经。”

“老师不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吗?”

马嘉祺直起身子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很随意地回答:“长得很明显。”

快天黑了,有人站起来说要回家,一群人纷纷站了起来收拾残局,丁程鑫把他们送到楼下说再见,指了指马嘉祺说到家了跟他报备,还开玩笑地讲不准不写英语作业,然后目送着他们离开。

几个人一走远就开始讨论:“丁老师家好安静啊…根本不像是那种人…”

“本来那样讲他就是没有依据的,不知道谁传出来…”

“但可能家里越干净的人生活越乱也说不定…”

马嘉祺拧着眉头,突然停下说自己有东西落下了要回去拿,一群人立马停下讨论问要不要等他一起,马嘉祺摆摆手让他们先走,自己一个人转身往回走了。

“马哥好像很讨厌我们这样讲丁老师?”

一个嘴里叼着棒棒糖的女生突然出声:“你要是被这么说你也抗拒。”

另外一个男生大声喊:“哎唐糖,你不会真喜欢丁老师吧?!”

唐糖把棒棒糖咬碎作势要打他,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往小区门外走,马嘉祺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快步朝丁程鑫家所在的楼栋走去。

他耳机落到丁程鑫家去,坐车不带耳机实在不太习惯,他循着记忆向前走,这个时候小区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周围隐隐约约传来笑声和交谈声,五一时节是气温刚刚好的时候,马嘉祺突然很留恋这种夜晚。

越向前走越能明显听到和四周平静温和不同的争执声,马嘉祺快走了几步,发现居然是刚才就应该已经上楼了的丁程鑫。

一个男人明显是在纠缠他,马嘉祺跑过去一把把他拽开,冷冷地说:“你干什么?”

丁程鑫看到他去而复返愣了一下,但此刻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对面的男人显然想要出口讥讽两句,直接被丁程鑫打断了:“他是我学生,你注意点。”

“学生?那不更有的说了?丁程鑫,你行啊?”

一边的马嘉祺冷冷地盯着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播下号码给他看:“再不走我报警了。”

男人不死心还想再说什么,马嘉祺作势要按下拨号键,对方到底还是怕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丁程鑫长舒一口气,拍了拍马嘉祺的肩膀:“谢谢你了。”

马嘉祺说没事,接着又问:“他是谁?我方便知道吗?”

丁程鑫顿了一下才开口:“前男友。出轨了死皮赖脸求原谅,没想到我魅力还挺大。”

“对啊,有些事情不会是空穴来风。”

马嘉祺盯着丁程鑫故作洒脱摆出来的表情,很轻地问:“他最近经常来骚扰你?”

丁程鑫摆了摆手:“还好吧。”

丁程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怎么感觉你是老师我是学生了,好吧,最近是挺频繁的,但也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行文,我还能忍。”

丁程鑫笑了笑:“他吗?当然介意,一个背叛你的人装疯卖傻求你原谅有事没事在你家楼下转来转去你不介意吗?”

“学校里的……流言。”

丁程鑫显然没想到有学生会这么直接的问起这个话题,他故作轻松的回答:“介意啊,但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跟全校师生说我虽然喜欢男的但是从不乱搞吧?”

马嘉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丁程鑫打断了:“今晚的事替我保密啊,我们俩说了半天还没问呢,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马嘉祺顺着他的话走:“耳机落下了,我不上去了,麻烦老师后天直接帮我带去学校吧。”

丁程鑫想了想说好,又把他送到小区门口看着他坐上车,自己一个人慢慢往回走了。

三天假期过得很快,学生忙着赶作业,老师忙着备课,前一日一起度过的下午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直到再次走进三班的教室丁程鑫才觉得和这群学生的距离好像拉进了一些。

马嘉祺坐在中间靠左边的位置,丁程鑫走进来了才开始慢吞吞的找出上课要用的教材和工具,课前开始听写,丁程鑫挑了两个人上黑板,其他人都自觉的也开始默写。

丁程鑫喜欢在教室里来回巡视,写到一半丁程鑫走到马嘉祺旁边,轻轻地放下了一个白色耳机盒。

丁程鑫以为自己放的很轻,但马嘉祺还是很快注意到了放在笔袋里的耳机盒。

后半段的听写马嘉祺没能跟上,他久久地盯着那个因为用了很久而有了磨痕的耳机盒,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谁轻轻扯了扯。

马嘉祺上楼梯刚拐了个角就被人喊住说英语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唐糖跟在他后面和旁边的男生咬耳朵,她跟男生说打赌马嘉祺这次去绝对会跟英语老师吵起来,男生说马哥脾气那么好怎么可能跟别人吵架,唐糖说你输了你给我买这个学期剩下的棒棒糖,男生说你输了你给我买这个学期剩下的饮料,两个人偷偷击掌。

马嘉祺不管自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人,转身下楼去了丁程鑫办公室,推开门的那一刻他还是有点紧张,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平静下来,走进去推开了门。

英语组办公室里只有丁程鑫一个,马嘉祺站在丁程鑫办公桌对面,丁程鑫抬头看他,眼睛是红的,他说:“来了。”

丁程鑫也没再说别的,直接挑明了:“知道我找你是什么事情吗?”

丁程鑫转过身来对着他,语气很平静:“你是怎么知道关于我的谣言是陈杰传出来的?”

马嘉祺看着他:“我自有办法。”

丁程鑫:“有人说你最近午休时间经常去操场西北角,全校人都知道那里整天聚着我们年级最难管教的那一小撮人,主任整天去抓费尽心力,你所谓的办法就是找了那群人对陈杰威逼利诱?”

马嘉祺皱了皱眉,老师学生里的“那些人”是他的朋友,但他只是让他们帮忙到底查清楚是谁造的谣,并没有让他们对造谣的人做什么。

丁程鑫看他不讲话,又接着开口道:“他们对陈杰的所作所为已经让陈杰的心理出现了问题,接着你又借用你家里的势力逼迫陈杰转学,老师了解你家的背景,也一直以为你不是仗势欺人的小孩,马嘉祺,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学生来说转学是一件多么费时间费精力费金钱的事情,你是没见到那天陈杰的父母在校长办公室里的样子,他们为了这事差点给校长跪下!”?

马嘉祺突然觉得烦躁,有些事情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但他却难得的仍有耐心去解释什么:“我是让人去查是谁造的谣,但我没让他去对造谣的人做什么,更没用借我家的势力去逼迫任何一个人,如果我这么说,你信吗?”

丁程鑫以为他仍在狡辩,猛地敲了敲桌子:“马嘉祺,我是跟你讲过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但我们也仅仅是相识不到半年的师生而已,连我都没有对这些谣言做出什么反应,你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马嘉祺情绪突然有些失控:“是你说介意!那天晚上我问过你,是你告诉我你介意学校里的流言,你以为陈杰为什么造谣?你以为就陈杰值得同情?你居然偏向一个为一己私欲中伤你的人而反过来指责一个想要帮助你的人,丁老师,我们是相识时间不长,但这就是你轻信他人而不听我讲的理由吗?!”

丁程鑫猛地放软了语气:“我当然感谢你为我做这些…但方式方法总归有些不妥,如果如你所言这些事情于你无关,那么你能有办法让陈杰不必转学吗?学校方面表示会有别的办法惩罚他。”

马嘉祺抬眼看他:“他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丁程鑫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除你之外还有谁会做这些事情?”

马嘉祺轻轻地答:“自然。”

丁程鑫长舒了一口气:“那老师还想问你,陈杰为什么会造谣?”

马嘉祺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丁程鑫都有点紧张起来,马嘉祺移开了视线后开口:“你不必知道。”

丁程鑫拧起眉头,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那我能问你…为什么为老师做这些吗?”

马嘉祺顿了一下,视线扫过脚尖,他还是很轻地回答:“我不知道。”

马嘉祺出了办公室之后靠着门长舒一口气,伸手问旁边的人要棒棒糖,唐糖给了他一根青苹果味的,马嘉祺问了一句庄文呢,唐糖心情颇好地答说他去给她买糖了。

他俩一起朝教室走,唐糖跟偶遇的别的班的朋友挥手打招呼,一边用余光观察马嘉祺的表情,马嘉祺突然在楼梯中途停下来开口道:“糖,我问你个问题…”

下课后周围人声嘈杂,唐糖漫不经心的语调响在马嘉祺耳边如同一道惊雷炸开,他猛然回想起很多画面,想起上课时他坐在窗边向外看,刚刚来实习的丁程鑫狼狈的抱着东西走进校门,那棵长了很多年的槐树扑扑簌簌落下些芽来,那副画面在马嘉祺的眼睛里被无限拉长、回放。他想起来自己听到有关丁程鑫为人的流言时的愤怒,他莫名其妙地信任他,觉得他不该是同学口中那样的人。他想起来那天看到那个男人攥着他的手腕时自己的心情,听到他亲口承认自己喜欢同性时的感觉,还有他轻轻在自己的桌角放下耳机时,自己那不平静的心脏。

他们是相识不太久的师生,却因为意外共享了同一个秘密,马嘉祺享受自己在丁程鑫那里的独特,也渴望着和他更加亲密。

马嘉祺总被人讲温柔,也总被人讲冷淡,他听人倾诉过自己的爱恋和仰慕,却从来没有对谁产生过别样的情感,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他突然伸出手来,在短短几分钟里做好一个决定:“再给我几根糖。”

唐糖莫名其妙地把口袋里所有的棒棒糖都放在他的手心里,看着他果断地转身下楼,立马就明白了他要去做什么。

马嘉祺攥着被体温捂热到有些融化了的棒棒糖敲开丁程鑫的门,丁程鑫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他把糖在放在丁程鑫的桌子上:“老师别再为此费神了,我都会处理好。”

丁程鑫笑了笑:“谢谢,我相信你。”

马嘉祺偏头清了清嗓子:“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为你做这些,我现在似乎有了答案。”

丁程鑫抬头看他:“什么答案?”

马嘉祺对上他的眼睛,很坚定地讲:“好像是因为…我喜欢你。”

在丁程鑫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又想起来一年前的那个暑假,他在辅导班里上课,自己的老师突然有事叫了别人来代课,下课时马嘉祺的眼睛扫过对方胸前的名牌,丁、程、鑫。

他摆出平静的面容,在丁程鑫收拾东西的时候站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喜欢你用英语该怎么说?”

就像当时的丁程鑫没有理会他那幼稚到有些无聊的问题径直推开了门走出去,此刻突然被表白的丁程鑫的也只是遵循着面对青春期学生不知从何而起的爱恋时所有老师都学习过的那种话术回答他:“这只是你的错觉…”

眼前这个收拾东西准备去上课的丁程鑫和一年前那个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丁程鑫恍然间在他眼前重合,马嘉祺突然觉得有些烦躁,他没有理会丁程鑫嘴里那套显然不把他的情感当回事的说辞,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办公室,本来以为会留下来等他的唐糖早已经离开,他踩着预备铃不紧不慢地上楼,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冲动。但有时候冲动一回也挺好的,他想。

这节课上物理,物理老师早早到了教室让课代表准备一下这节课要用的东西,马嘉祺从教室后门绕回座位,唐糖在前面扭过头来:“他什么反应?”

庄文显然也已经参与了这个秘密的分享,也扭过头来一脸期待地看他,马嘉祺脸上的迷茫和不解实在少有,但此刻又是真真切切地长在他的脸上,他习惯性地拧着眉头讲:“他说这只是我的错觉。”

前排的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唐糖一边把桌洞里马嘉祺的物理笔记拿出来还给他,一边煞有介事地讲:“有道理。”

马嘉祺抬头看她,不满和疑惑又一次摆出来,其他人没见过这么生动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纷纷凑过来听一听他们在讨论什么,马嘉祺讲:“不是你说的吗?”

庄文笑了下,在上课铃响之前回答他:“当局者迷嘛。”

其他人没明白三个人打什么哑谜,在物理老师喊出“上课”的时候迅速抛掉八卦的念想准备上课,只有马嘉祺被一句“当局者迷”困在原地,慢吞吞地跟着班长的指令站起来又坐下,翻开物理书的时候突然想到身在局中的只有他和丁程鑫而已,或许丁程鑫也是当局者迷呢。

这个猜想让他注意力得以集中一节课,四十五分钟的脑里劳动让他感到疲倦,在起身打水的那一瞬间,他又无限悲观地想到:或许只有自己一人身在局中。

他以为这件事情会被丁程鑫告诉班主任,接着他要去接受无限期的思想教育洗礼,但这些都没有如他所料般到来,一个星期过的很平静,直到周五的时候班主任把他喊出教室,说丁老师为陈杰那事要去给你做个家访,本来应该是我去做,但这件事情毕竟是与丁老师有关,你大课间的时候去找一下丁老师。

因为要去办公室找丁程鑫下一节课都开始变得煎熬,推开门的时候丁程鑫正在偷偷吃桌洞里的零食,一抬头对上马嘉祺的眼睛,尴尬地抽出一包问马嘉祺要不要吃,马嘉祺笑着摆手拒绝,开口挑明自己的来意:“老师你明天不用来家访了,我家没人。”

陈杰那事仍悬而未决,马嘉祺只是还没找出时间来处理,他照旧去操场的西北角找人,一群人倒是服他,指了带头威胁的人去让他给陈杰道歉,陈杰爸妈对此还算满意,只是转学的事马嘉祺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丁程鑫一直没来找他,马嘉祺也就一直拖着。

有些事情他不想讲给丁程鑫听,知道陈杰造谣理由的人早就被他交代好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有些人没把他的喜欢当回事,他虽然觉得不甘心,但也没有太大的感觉。但刚才丁程鑫一边嚼零食一边抽出一包递给他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些心软,如果陈杰留下来能让丁程鑫在这个学校里好过一些,他的愤怒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虽然不问他的意愿就替他做这些事情的人让他觉得烦躁,但到底也间接达到了他的某些目的,他决定在周末的电话里语气好一些。

丁程鑫终于嚼完嘴里的零食去喝水,马嘉祺盯着他,丁程鑫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擦了擦嘴说:“学校方面说你家里还在为了这事给学校施压…不是你跟老师说你会处理好的吗?”

马嘉祺听出他语气中的不信任,没所谓的说道:“过了周末就会好。”

丁程鑫拧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一点,回答道:“我也希望是如此,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一趟你家,这是学校那边交代给我的。”

马嘉祺淡淡地说:“我家没人。”

丁程鑫瞪着他:“别找借口。”

马嘉祺被他的表情逗笑,语气放软了讲:“那你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来吧,明天连我都不在家里了。”

丁程鑫想问他你不在家好好待着写作业你出去干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于是点了点头说好,那我放学在学校门口等你。

放学的时候马嘉祺拎着书包路过那棵槐树,此时的时节已经不会让树木像他再次见到丁程鑫时那样落下枝叶来,他抛开对时光匆匆的莫名感慨,走到丁程鑫的身边提醒他走,丁程鑫摘掉耳机跟上他,问他平常都怎么回家,马嘉祺说有人来接。

丁程鑫一时语塞,他差点忘记马嘉祺那不一般的家庭,找不到话来打破沉默于是只好闭嘴,跟着马嘉祺上了车,没想到周五的晚上会堵成这个样子,丁程鑫倒在后排昏昏欲睡,几次撞到玻璃上。

马嘉祺倒是任由他睡,带着耳机听歌,丁程鑫睡着睡着突然被人在耳朵里塞了个耳机,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是他没听过的歌,他装作已经睡熟的样子,耳朵被手指轻轻划过的地方烧的有点吓人,过了一会儿注意力又全都被耳机里的歌声吸引走。

很好听,好像只有吉他伴奏的声音,丁程鑫很想问歌名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从假装的沉睡中醒来,汽车就稳稳停下了,马嘉祺的“到了”将沉默打破,丁程鑫缓缓睁开眼睛,马嘉祺住的地方环境幽暗,回想刚刚路过窗外的灿烂的夜景和耳机里仍然静静流淌的音符,马嘉祺的味道留在这小小的密闭的空间里,也理所当然的包裹着他,丁程鑫恍然觉得倒真的像是沉睡一场,做了个很平缓安静的梦。

司机在他们下车后便离开,马嘉祺引着他上楼开门,面对漆黑的房子丁程鑫到底还是不知所措了,他戳了戳马嘉祺的肩膀:“你家真没人啊?”

马嘉祺转头看他:“我为什么要骗你?”

丁程鑫手里拎的拖鞋换也不是放也不是,马嘉祺把他尴尬的样子尽收眼底,用放松的语气讲:“老师先进来吧,一会我跟我妈打个电话讲一下陈杰的事,你听听?”

丁程鑫觉得这个解决方案可行,于是换了鞋子跟着他走进来,房子很大,是那种看起来完全不是十六七岁高中生会喜欢的色调和装饰,丁程鑫觉得这个房子又冰冷又压抑,不禁转头看向马嘉祺去厨房找杯子的背影,他一直一个人住吗?

丁程鑫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上了一天班累得不行,看马嘉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这边,于是整个人无所顾忌地摔进沙发里,刚刚转身的马嘉祺正好看到这一幕,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好像又变浓了一些,他站着定了定才走过去给丁程鑫递水,丁程鑫跟他说谢谢,他掏出手机来准备跟妈妈打个电话。

那边接起来的很快,马嘉祺冷淡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在和许久未见的亲人通话,丁程鑫一边喝水一边偷偷观察马嘉祺的表情,预感未来的十几分钟会不太好过,一口气把杯子里所有的水都喝光了。

那边打电话的马嘉祺还有空注意到他,以为他渴,把自己的那杯水也推到了他手边。

丁程鑫摆摆手示意,马嘉祺打断母亲的唠叨按下免提之后进入正题:“陈杰的事是你做的?”

沈青的声音很平静:“怎么?你觉得不妥?”

马嘉祺拧着眉头回到:“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不要随便干涉我在学校里的事情?”

“这次你不是也希望我们这么做吗?”

“我不希望,你们不必再向学校施压了。”

沈青放缓了语气:“我跟你爸是不希望有任何影响你学习的因素在,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马嘉祺刚想要打断,那边的话锋又突然一转:“我们了解到这件事情和一个姓丁的老师有关,能跟我讲讲具体细节吗?”

马嘉祺回道:“不必了,与他无关,只是我和陈杰的个人恩怨,你们也不要再去学校里查。”

沈青的语气和音调好像一直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她开口道:“那就好,不要让任何事情影响到你的学习,更不要对任何人产生你这个年纪不应该产生的想法,我和你爸都对你寄予厚望,我希望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们失望。”

丁程鑫被此刻沉重的气氛压得有点难以呼吸,认命般拿起另一杯水开始喝,马嘉祺朝他亮了亮手机屏幕,开口道:“解决了。”

丁程鑫点头,又试探性地问道:“不需要我跟你爸妈通个电话?”

马嘉祺显然心情不太好,但对他说话还是比较温和:“不必了。”

丁程鑫说好,马嘉祺锁了手机屏幕去厨房给他洗了些水果,又重新做到沙发上,看着正在给校长发微信的丁程鑫说:“丁老师。”

“我喜欢你,是我这个年纪不该产生的想法吗?”

说实话,丁程鑫真的没有把马嘉祺一个星期前在办公室里令人猝不及防的告白当真,这个年纪的喜欢虽然热烈真挚但总是短暂易逝,更何况对老师的喜欢之情并不会太纯粹。

丁程鑫很认真地回答他:“喜欢这种情感在任何年纪产生都是很正常的,但要看我们怎么去处理他,你喜欢老师,并不一定就是你认为的那种世俗意义上的喜欢,可能只是我讲课的方式比较适合你…”

马嘉祺站起来打断他:“不要把我当小孩。”

丁程鑫笑了笑:“那我把你当什么?”

马嘉祺漫不经心地讲:“喜欢你的人。”

丁程鑫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马嘉祺把他的尴尬置若未闻,又向他抛出问题:“如果老师也喜欢上我了怎么办?”

丁程鑫很快地回答:“我不会喜欢你。”

马嘉祺点了点头,于是又开始讲:“那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受到影响了,对吗?”

马嘉祺突然凑得很近,丁程鑫甚至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温热的呼吸全都洒在自己的皮肤上,丁程鑫微微偏开了头,甚至连视线都不敢对上他:“我要回家了。”

马嘉祺并不做挽留:“我送你。”

丁程鑫刚要拒绝,马嘉祺那边已经拨通了司机的电话,丁程鑫又把手放下。

直到马嘉祺拿着包出来跟着他上车之后丁程鑫才回过神来,他怕司机听到于是只敢小声讲话,瞪着眼睛问:“你干什么?”

马嘉祺带上耳机,用同样的音量回答:“送你,顺便在你家留宿。”

丁程鑫想了一下到自己家确实已经很晚了,劳烦司机这一趟已经够麻烦了,不能大半夜的让人家来来回回跑,于是也没反驳马嘉祺这个提议。

他撑着脑袋用余光观察马嘉祺的侧脸,昏暗的灯光只能在黑夜中勾勒出一个轮廓,车窗外灿烂的夜景连成一片飞快的路过,丁程鑫总觉得身边的少年身上长着无边无际的孤独与落寞,但他靠近自己时的呼吸又是那么炽热。

他转过头去盯着窗外放空,他应该做些什么,他想。

到家之后马嘉祺很自然的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刷手机,丁程鑫觉得自己应该很认真的和他谈谈,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也只能扭头盯着电视,没想到电影很吸引人,到了结局他感叹意犹未尽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忘了要做的事情。

果不其然,他一转头就看到马嘉祺盯着自己笑,对上他的视线时开口问到:“老师在电影开始之前想问我什么?”

丁程鑫尴尬地笑了笑:“老师还是要继续和你聊聊刚才在你家没有聊完的那个事情……”

“关于我喜欢你的事情?”

丁程鑫暗自腹诽真是受不了现在小孩的直接,但还是得硬着头皮说是,他想了想才继续开口问道:“你喜欢老师什么?”

马嘉祺说:“我不知道。”

丁程鑫点点头,这种不知道从何而起的喜欢最好劝导,毕竟它听起来就不牢靠。于是他又接着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马嘉祺想了想:“从你带我们班之前。”

丁程鑫思考了一下,也不过就半年时间,他来这个学校上班也就一年,时间也不长,感觉也不会继续持续太久的,感觉劝导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他没忍住笑了笑。

马嘉祺目光沉沉,丁程鑫脸上所有的小表情他都在看在眼里,他猜丁程鑫现在的心里一定在想自己的喜欢是如此易碎和浅薄,虽然被喜欢的人这样猜想让人难受,但马嘉祺心里也并不确定这份喜欢会比丁程鑫心中所想的牢固几分。

他从未对谁产生过类似的情绪,他想起来一年前的夏天,没有正式参加工作的丁程鑫只是个偶尔替别人代班的辅导班老师,在那一个小时里,丁程鑫盯着书本的时间比看向他的时间多,而马嘉祺却在一个小时里深刻的记住了丁程鑫的脸,以及丁程鑫的味道。

彼时的他能游刃有余地处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却不曾察觉到那份让他在一个小时里都心神不宁的情绪到底是什么,直到几个月后丁程鑫再次出现在那棵槐树下,马嘉祺手里的笔停了整整一节课,他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原来名为心动,只是知道他渴望被丁程鑫认出,贪恋与他靠近,当丁程鑫出现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里,其他所有人都显得那么相似和普通。

他被唐糖的话点醒,惊觉自己情感贫瘠的内心还有对他人心动的可能,他发现丁程鑫对他的特别,所以他想牢牢地抓住这种感觉,以及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

可是他忽略了老师和学生身份之间的天然道德沟壑,他可以不在乎,但丁程鑫不可能不在乎。

他看着丁程鑫放松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小小的遗憾,如果喜欢上自己会让丁程鑫感到痛苦,他不是不愿意离他远一点。

可他第一次喜欢谁,他情不自禁,也想偶尔自私一次。

于是他问:“老师,我以后可以常来你家过周末吗?”

丁程鑫刚想回答,马嘉祺又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丁程鑫倏地觉得有些心软,十几岁的少年的确不该住在那样一栋冰冷的房子,他也会有机会消解马嘉祺对自己的喜欢,他给了肯定的回答,竭力忽略掉自己内心的期待。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短暂途径了一位少年人的初次情动,他为这份情感因己而起感到荣幸和负担,却未曾想过平日里如同那栋房子一样的冰冷的眼底藏着几百万道细密的伤口和不为人知的滚烫情感,而他们终会因此纠缠。

后来马嘉祺成了丁程鑫家的常客,他总是在晚上拎着一袋零食敲开丁程鑫的房门。最开始的时候丁程鑫总是会想方设法地给马嘉祺上思想教育课,甚至不惜摆出和自己平日里的温和全然不同的样子来让马嘉祺消解对他的喜欢,马嘉祺对他的喋喋不休从来没有表示过厌烦,总是耐心而平静的听着,也没有对他和在学校里不同的模样表示过任何其他情绪。

除了那次在马嘉祺家里马嘉祺的突然靠近以外,马嘉祺再没有做过其他亲密的举动,丁程鑫几乎快要忘掉这件事,只把马嘉祺当成定期来拜访的朋友,偶尔想起来很想问一句你还喜不喜欢我,又觉得实在尴尬,根本开不了口,于是只能搁置着。

期末考试忙的要死,考完试放假了马嘉祺又带着一堆行李说来常住,丁程鑫说不行,他打算这个夏天把父母接过来住一段时间,马嘉祺听了这个理由觉得可信,于是点点头果断离开,丁程鑫却觉得有些愧疚,他喊马嘉祺无聊了可以跟他聊天,马嘉祺摆摆手说自己还是有朋友的。

丁程鑫听罢关门回家,摔在沙发里的时候发觉自己在生气,马嘉祺是不是根本不把他当朋友?

但一直以来以老师自居又时时刻刻提醒对方注意分寸的好像是他自己,这样想想,又开始觉得对不起马嘉祺了。

他甩甩脑袋决定不再想与马嘉祺有关的一切,玩了会儿手机就去洗漱睡觉,明天还要回学校改卷,老师的暑假可没有学生的暑假那样轻松。

成绩出来以后他先分析自己班的,毕竟他是班主任,自己班里的学生对英语也上心一些,他又找出三班的来看,这些天马嘉祺待在他家里,他还不忘了给马嘉祺辅导辅导英语,盯着他做题,虽然马嘉祺以前的成绩就已经很不错,算不上弱科但也不能算强项,这次倒是考的很好,丁程鑫满意地点点头,又开始分析其他人的。

期末成绩的分析和研讨告一段落,高二就要选科分班,丁程鑫忙着安置父母已经将假期浪费大半,闲暇时候打开手机,惊觉马嘉祺的的确确从来没有找过他,他终于放下心来。

应该是真的不喜欢他了吧。

假期总是短暂,丁程鑫送走父母,接着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分班工作中去,他还是带马嘉祺的英语,也还是不当马嘉祺的班主任,开学那天他指挥新班级打扫卫生任命班委,累到回家差点在沙发睡着,结果门又被人敲开。

明明是周一,马嘉祺怎么会有时间来,丁程鑫从沙发上弹起来打开门,看到的却不是自己想见的人。

前男友总是阴魂不散,丁程鑫直接把门重新摔上在里面反锁,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报警,想要打开门再威胁几句,结果发现人已经没影了,他累的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情了,果断洗漱睡觉,开学周有他忙的。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步入正轨,丁程鑫已经从新人变成被人请教建议的正式教师,马嘉祺又开始在周末拎着零食敲开他家的门,丁程鑫的冰箱再也没空过。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周末一个人时家里的声音终于不再只有电视声,他早就以为马嘉祺的喜欢已经放下,于是也无所顾忌的和他越来越亲密,虽然在学校还要维持客气的师生关系,但私下里丁程鑫早已经把马嘉祺划进了朋友的范围里。

他们有相似的口味也有重合的爱好,虽然挑选电影的时候总是会有分歧,但好像总是马嘉祺让着他多一点,丁程鑫终于不再以老师自居,理所当然地享受马嘉祺的退步。

直到他又一次接到前男友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声惨叫,丁程鑫听得冷汗都快要冒出来,已经是深秋时节,他取了外套飞快地下楼打车赶去电话里说的地址,他七拐八拐才找到那条小巷,赶到的时候只剩下肖云一个人瘫坐在地上,鲜血的味道刺激着丁程鑫的鼻腔,他本能感到害怕,却不得不走近。

他厌恶眼前的人,却也见不得他被打成这样,肖云手里攥着一张银行卡,丁程鑫打开手机照明,光让肖云有了反应,他哑着嗓子说道:“我本来只是想让你制止一下你的学生。”

他突然冷笑了一下:“丁程鑫,怎么总是有人为你死心塌地?”

丁程鑫觉得自己的神经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什么意思。”

肖云站起身来,用已经破烂不堪的西装擦了擦自己的鼻血:“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丁程鑫拧着眉头,他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去听肖云说什么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巷。

他去了很多地方,马嘉祺不在家,不在学校,他去找了唐糖,发现一到周末唐糖的发色居然比在学校里还要复杂,他敏感地发现了唐糖脸上的伤口,语气冷到几乎快要结冰:“你也参与了?”

唐糖还穿着短裙,丁程鑫不知道女生穿着短裙要怎么打架,但他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好奇这些了,他迫不及待地问到:“他伤的严重吗?”

没想到唐糖突然笑了一下,她用那种旁观者清的眼神看着丁程鑫,很随意地说道:“丁老师,你这个问题问的也不枉他为你做的这些了。”

丁程鑫不想理会这些事情:“他在哪?”

唐糖很轻地说道:“丁老师,你回家就好了。”

预示着快要入冬的一个秋夜,丁程鑫穿着外套还是冷的发抖,他走到自家楼下时,发现了还穿着短袖的马嘉祺。

他第一次发现马嘉祺居然这么瘦。

马嘉祺身上的伤一点也不比肖云少,丁程鑫走到他面前停下,马嘉祺抬起头来看着他,昏暗的路灯映在马嘉祺的脸上,丁程鑫却突然觉得这些伤口好像全都长在了自己身上。

马嘉祺朝他微微张开双臂,用一种很低落很委屈的语调开口:

“丁程鑫,你抱抱我。”

丁程鑫微微低着头看他,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撕碎了一样在疼,他完全不在乎肖云会不会报警,也不在乎肖云会不会再来骚扰他,他只恨自己的软弱让马嘉祺受伤,恨自己的没有分寸让马嘉祺的心动有机会生长,恨自己的心脏不争气地为他不该心动的人而跳动。

秋夜萧瑟,落叶纷纷,丁程鑫没有回应马嘉祺索求拥抱的双手,就像他在那个瞬间里,决定不再倾听自己的心声。

马嘉祺对他的吸引力不可否认,不然他不可能一边提醒着自己又一边忍不住陷落,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样的感情根本就是个错误,他可以忍受自己的心动没有结果,却绝对不可以忍受马嘉祺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自己做一些会伤害到他的事情。

这次是打架,那明天呢?

他和马嘉祺注定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的心动看起来是多么荒谬,马嘉祺曾经跟他讲过自己的父母,如果被发现了,那么马嘉祺会受到什么样的责备和惩罚?

他和马嘉祺之间的距离如同天堑,心动已经是生命难以承受的危墙,更何况是相爱。

他送马嘉祺离开,马嘉祺似乎察觉到他的低落和难堪,又好像是参透了他决定断绝亲密的想法,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回头跟他讲:“跨年那天陪我看一场电影,在这之前维持现状。”

丁程鑫盯着他,过了很久,才回答说好。

沉默过后马嘉祺还是没有离开,丁程鑫忍不住叮嘱他一定要去医院处理好伤口再回家,马嘉祺看着他:“你陪我去。”

医院离丁程鑫家并不远,丁程鑫给马嘉祺付了医药费,两个人走出医院的大楼,马嘉祺突然攥住了丁程鑫的手:“跟我谈一个月的恋爱。”

丁程鑫努力想挣开却发现马嘉祺的力气比自己大很多,只好任由他握着,语气却很坚决:“不。”

马嘉祺盯着他,目光灼灼:“你不是说你不会喜欢上我吗?”

丁程鑫说是,马嘉祺反问那你怕什么?

丁程鑫语塞,他只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马嘉祺降低底线,更不想被对方察觉出自己其实已经心动的事实,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贪恋对方的温度和亲密,怕自己一个月后根本无法果断地抽身离开。

马嘉祺还在继续讲:“我不会对你做太亲密的事情,你只要把我当成是你的男朋友而不是你的学生就好了。”

丁程鑫终于不再躲避他的视线:“条件呢?”

马嘉祺收回手来,视线放在路上来回驶过的车辆上:“我会在跨年之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家,也不会出现在你除了学校的生活里了。”

丁程鑫被他的话刺痛,但还是维持好了平静的表情,他回答:“好。”

马嘉祺真的没有对他做什么,除了牵手、不再叫他老师、把去他家的频率从每周一次改成每天都去,马嘉祺的日常用品渐渐地全都出现在丁程鑫的家里,又在一天之内全都被清理干净了。

那天是周六,丁程鑫坐在沙发上看马嘉祺来来回回地打包,很想开口说不急在这一天,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说。

这一个月里的“恋爱”里他克制的很好,除了在马嘉祺牵住他时会忍不住回握住对方以外,丁程鑫没有做过任何有可能让马嘉祺察觉到自己心动的事情,但等到马嘉祺真正离开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如果没有这荒谬的心动,两人或许能够将友情维持很久。

但他也忽略掉了,他们为什么能有机会成为朋友。

送走马嘉祺之后丁程鑫的手机收到来自马嘉祺的消息,他说这是第二十九天,剩下的那天算在跨年的时候。

那样他还有些期盼,至少可以让他更好地在未来的一个月里适应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马嘉祺说到做到,真的再没有来找过他,倒是唐糖和庄文显然了解他和马嘉祺之间发生的一切,跨年前的一个星期挑了节课间敲开他办公室的门,郑重其事地拜托丁程鑫帮他们一个忙,唐糖很有诚意的把自己剩下的所有棒棒糖都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丁程鑫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问要帮什么忙。

庄文说,请丁程鑫在跨年那天提前一个小时到他和马嘉祺约定的地方。

一周的时间过得很快,丁程鑫收了不少圣诞礼物又收了不少元旦礼物,自掏腰包买了糖分给两个班的学生,然后在一阵阵的欢呼声里宣布了放假的消息,回办公室准备了一下去赴今晚的约,如庄文所言提前一个小时到了约定的地点。

这座城市的冬天很难有雪,但还是寒冷,丁程鑫坐在附近的奶茶店买了杯奶茶取暖,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他们约好了的地方的马嘉祺。

丁程鑫看着马嘉祺的背影,他不怎么在乎学生抽烟,只要不在学校里抽还被他逮到就好,丁程鑫皱了皱眉头,唐糖和庄文难道就是想让他提前一个小时来看马嘉祺抽烟?

他盯着马嘉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为什么认识这么久他从来都不知道马嘉祺抽烟,路上大多成双成对地来回走,店家把店铺都装饰的温暖漂亮,灯光连在一起映的外面完全不像是晚上,但马嘉祺手里的火星为什么那么扎眼?

丁程鑫看着马嘉祺的背影,好像有一种巨大的孤独从马嘉祺的身上传来,他从来没了解过马嘉祺的心中所想,马嘉祺说喜欢,他不以为然,最后却自己也陷了进去,想要抽身却无法开口,马嘉祺又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提前给了他限定的日期。

他没想到跨年夜会跟自己的学生一起看烂俗的爱情电影,就像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喜欢上自己的学生,马嘉祺的背影看起来那样易碎那样单薄,比起手中的烟草,他看起来更需要一个拥抱。

只是对于他来说,拥抱真的比烟草更值得需要吗?

马嘉祺会在约定前的一个小时到来方便自己的烟味散尽让丁程鑫感到舒适,但丁程鑫却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勇气给他一个拥抱。

不对等的喜欢和勇敢让丁程鑫觉得狼狈,他想庄文和唐糖的用意是想要他能在马嘉祺的孤独里获得去拥抱他的勇气,但他早已经不是十几岁勇敢到鲁莽的少年人,他没有伟大的热忱和理想,却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他不会和自己的学生恋爱,即使他对自己来说是那样的特别、那样的珍贵,他从来拎得清,相爱并非最圆满的结局,他要马嘉祺好好地、清醒地走完高中剩下的一年半,然后飞向更远的地方,不必再回来。

丁程鑫把没有喝完的奶茶扔进垃圾桶,没有去看那部一定不会好看的电影。

马嘉祺的人生里会有很多比今晚这场更精彩、更值得看的电影,也会有除他之外的,值得他小心对待、真诚喜欢的人,他们一定会比丁程鑫更让马嘉祺觉得值得。

门在丁程鑫意料之内的被敲响。

他走过去打开门,马嘉祺却没有如他想象般那样情绪激动,他只是沉默地走进来,又沉默地去丁程鑫的卧室桌子上找到那张满是褶皱的电影票,然后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它。

马嘉祺的平静像那张电影票一样慢慢化成灰烬,丁程鑫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只能去叫他的名字,马嘉祺猛地抬头看他:“是我太贪心了,我以为我可以忍住,但看到他总是那样骚扰你,我实在受不了。我以为我可以如你想象的那样,慢慢地把这幼稚又可笑的喜欢放下,和你做比师生更亲密的朋友,可是我不能。”

“我贪恋你带给我的温暖,我从未奢求过你能心动,也没有想过真的和你恋爱,但你连最后骗我一次都做不到了吗?我最讨厌不告而别,丁程鑫,我以为你虽然抗拒,但至少从来没有看轻过我对你的喜欢。我没喜欢过谁,你知道我牵你手你会本能地回握住我时我有多开心吗,你明明一直默许着我的靠近,为什么突然…”

丁程鑫轻轻开口打断他:“以后少抽烟。”

马嘉祺倏地看向他的眼睛:“你去了?你去了为什么又走了?”

丁程鑫突然觉得有点想流泪,他知道有些话不得不讲了,他必须要马嘉祺离开他的生活回到正轨,于是他说:“因为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马嘉祺被这句话砸蒙了:“什…”

丁程鑫凑过去,很想吻住眼前的人,但他还是忍住了:“所以我们必须到此为止了。”

他突然落下泪来,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搅动着以至于拧在一起,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可是又马上觉得烦闷,马嘉祺也在流泪,他不管不顾地凑过来,吻住了丁程鑫。

丁程鑫被他吻倒在沙发上,这是一个很激烈的吻,带着青涩鲁莽的所有勇气和不甘,丁程鑫察觉到自己的眼泪越流越凶,抛开世俗的枷锁和道德的要求,他也不过是一个渴望被喜欢之人吻住的普通人而已。

于是丁程鑫带着绝望回吻他,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能相爱,至少现在不能。

丁程鑫想,是自己食言了。

没有谁不可能不会喜欢上谁,就像丁程鑫一定会喜欢上马嘉祺。

这个吻被马嘉祺的电话铃声打断。

电话里的女人语气严肃,要求马嘉祺必须马上回家,丁程鑫想到这将是他和马嘉祺的中断,虽然痛苦,却不得不分开。

马嘉祺离开了,丁程鑫冲了澡之后倒头睡觉,为了快速入睡还吞了粒安眠药。

第二天下午就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推开门的时候他看到了马嘉祺,以及坐在沙发上的一男一女,丁程鑫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校长招招手让他过去看电脑屏幕上的录像,丁程鑫一眼就认出那是马嘉祺的家,坐在沙发上的人…是他自己。

是最开始的那个晚上,马嘉祺说喜欢,然后凑近了问,是不是我做什么都不会对你有影响?

他看着这段录像,第一反应不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心,而是觉得恐怖,马嘉祺的父母在马嘉祺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房子里装了监控,并且会翻看监控的录像带。

沈青看到他的表情后开口:“我们已经调查过了,校长,这位丁老师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在学校里的流言可谓不少,近期更是被人传言说在跟学生恋爱,没想到居然传言的主人公会是我儿子,出了这样的事,我认为校方不可谓是没有责任,希望你们能给我们一个交代。”

校长赔着笑脸,示意丁程鑫解释一下,马嘉祺却抢在他前面开口:“爸,妈,你们出来我们谈一下。”

沈青冷冷地看了丁程鑫一眼,拉着马腾文走了出去,马嘉祺路过丁程鑫时候很轻地说了一句:“什么都别说。”

另一边的校长拍了拍丁程鑫的肩膀,安慰他校方知道只是一次家访,至于学生的问题没有及时观察到也是他们的责任,说丁程鑫不用太过担心。

校长室的隔音并不是太好,马嘉祺的话很清晰地传到丁程鑫的耳朵里,他惊愕地抬头,想要争取几句什么却又觉得无力,他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丁程鑫承担不起被辞退的后果,而马嘉祺父母想要的无非是马嘉祺离开这个环境,或者是让他有恋爱可能的人离开,他们或许根本不在乎让马嘉祺有这种念头的人是老师还是学生,丁程鑫和有权有钱的马嘉祺父母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他不想否认他人辛苦挣来的名誉和地位,却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和平庸。

或许他和马嘉祺本就是没有结果的人。

马嘉祺进门和校长说明情况,说有些话跟丁程鑫说,校长说好,于是出门去和马嘉祺的父母谈。

马嘉祺很轻地开口说道:“丁老师,忘了我。”

丁程鑫说:“我希望你的生命是自由的,你明白吗?这与我们的事情无关。”

马嘉祺笑了笑,他突然凑过来很浅地亲了一下丁程鑫的侧脸。

“我知道,很对不起我喜欢你,也很庆幸我喜欢你,但还是忘了我。”

马嘉祺真的如他所言般在丁程鑫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年级里有关他的流言终于不再发生,唐糖告诉了他陈杰造谣是因为收了肖云的钱,其他再没和他提起过有关马嘉祺的事情。

日子终究还是一日日过,从高二到高三,唐糖的发色都已经变成了纯黑,马嘉祺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学校里存在过。

他把父母接来常住,问及他和肖云的事情,他总是觉得愧疚,父母接纳他的所有不平常和所有平庸,他却总是未能如他们所愿,异乡的风土人情总是让老人难安,父母终日念叨熟悉的土地和热情的邻里,于是丁程鑫不得不再把他们送回老家。

父母临走前叮嘱他不论性别总该找个人一起生活,丁程鑫觉得父母好像总是尽力地从自己狭小的视野里为他开拓出一些宽容,他总是无可避免地想起马嘉祺,这让他愧疚更甚。

送走父母后他一个人回家,在关门的时候突然想,再也不会有人在周末的晚上拎着一袋零食敲开自己的门了。

生命如此宽广,而生活却是这样狭小。马嘉祺的习惯全数被他保留,他悬而未决的情感也被完整地埋在了内心深处,他日复一日地工作,把老师这个角色扮演到极致,他负责、认真、细致,和学生保留着绝对安全的距离,也跟世界多了一层隔阂。

原来他真的这么喜欢马嘉祺,或许不比马嘉祺喜欢自己的少。

他常常这样想到,但还是从不奢求马嘉祺会记得自己多久,他当然相信爱情的伟大和珍贵,但也明白时间的残酷和无情。他只是少年人情窦初开时碰巧喜欢的一位师长,而他没有分寸不知好歹,失了老师的道德和责任。

或许在以后,马嘉祺还会感谢父母让他及时抽身。

在无尽的想念和枯燥的生活里丁程鑫送走了他的第一届学生,拍毕业照那天他累的不行跑到办公室躲懒,没想到被唐糖敲开了门,他打趣说这样的画面怎么这么熟悉,唐糖却看起来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只是给了他一个塞满了棒棒糖的玻璃罐。

丁程鑫神色如常地收起来,唐糖说要跟他合照,丁程鑫答应了,两个人一起往操场走去,他看了一眼唐糖五颜六色的头发,想要问什么,却又忍住了。

唐糖却突然开口道:“他是那种很固执的人,并且因为家庭的原因,很难产生什么太生动的感情。我跟庄文能和他做这么长时间的朋友,完全是因为我们俩有耐心去捂热他。所以他讲喜欢你,绝对比他说给你听的更深,也绝对比他说给你听的更久。他太过冷静以至于看起来有点冷漠,虽然我知道他内心其实是个很滚烫的人,但我没想过他会为了你打人,他父母的控制欲是很恐怖的,我想你应该也了解,他几乎没有试错的可能,因为试错的后果总是会被他珍视的人替他承担。他跟我说他做这些事情从来没觉得后悔,只觉得抱歉搅乱了你的生活,有些事情不该让你承受。他没想到你会喜欢上他,但他真的很开心你会喜欢上他。”

已经过了很久,丁程鑫也变得坦荡起来:“他很值得被喜欢。”

唐糖第一次笑了,她继续道:“你别问他过得好不好,至少目前来看,没有你他不会太好,”

丁程鑫的心想被针扎过一样疼,他摆出笑容来跟唐糖合照,告别时他说:“我总是希望他好的。”

这次是庄文回答的,他说:“我们都知道。”

这座校园在这届学生的离开后好像变得和马嘉祺无关,但仍然时时刻刻和丁程鑫相关,在前几年里他仍能感受到马嘉祺对他的影响,因为马嘉祺父母的关系,他的职称总是不好评选,但他还能忍受。

直到他又带了一届毕业生,他才感受到马嘉祺的父母也终于没有时间和经历去关照他的职业,那罐棒棒糖被他用来奖励学生,快发完了就会被他买来补上,一直放了很久,丁程鑫准备拿出来清理一下。

他把所有棒棒糖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发现在玻璃罐的最底部放着一张照片。

拿着照片的手有些抖,是他和马嘉祺的那一个月恋爱里两个人为数不多的合照,他本能看了一眼照片的反面,却在看清上面的字之后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隔壁工位失恋了拉他去唱歌的同事,重新答应了他已经拒绝的邀请。

下班后他坐在KTV的包房里,手里还攥着那张已经有些旧了的照片。

照片的反面写道:“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丁程鑫终于还是流泪了,同事伤心正浓无暇顾及他,捧着话筒正用蹩脚粤语撕心裂肺地唱《春秋》。

“我没有为你伤春悲秋,不配有憾事。”

马嘉祺站在这座学校门口的时候突然理解了什么叫近乡情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冒然找来会不会不太好,但想见丁程鑫的心情日复一日的迫切,他实在是等不了。

或许丁程鑫早已经放下当年对他的荒唐情感,但无论如何见一面总归能够了却心事,就像当年费劲心思靠近丁程鑫一样,他其实做好了所有准备,被轻视被拒绝,但他没有想到即使相互喜欢最后仍然落得潦草收场的结局。

他还是喜欢丁程鑫,多年来念念不忘,却又害怕丁程鑫已经移情他人的结局,他已经和父母划清界限,选择了他们从来都反对的歌手事业,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不会再有人干涉他的情感,除非他所托非人。

他向唐糖问好了丁程鑫的近况,顺利的进了学校找到办公室,却被人告知丁老师请了假,于是他又问知不知道丁程鑫去了哪里。

对方报了一个城市的名字。

在办公室里有人认出他来之前他火速道谢离开,突然想到几天后他在那个城市有演唱会。

他好像知道丁程鑫为什么去那座城市了。

马嘉祺让助理订了机票飞回要举办演唱会的城市,照常彩排和编排节目,暗自交代好了工作人员他想做的事情。

演唱会当日,马嘉祺前所未有的紧张,上台唱了几首歌之后进入点歌环节,当大屏幕上如他期待般出现丁程鑫的脸时,他没忍住松了口气。

他隔着人海和灯光望向丁程鑫,没等对方说话,就开口唱起了歌。

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在车上给丁程鑫听的那首歌。

那是他写的第一首歌,也是写给丁程鑫的歌。

粉丝以为是还没有发表的新歌,纷纷尖叫和欢呼起来,只有丁程鑫一个人握着话筒站在原地控制不住地流泪。

拥抱比烟草更值得需要吗?我喜欢你用英语怎么说?幼稚的问题和深刻的顾虑在时间的推移下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他们终于抛下世俗的枷锁和道德的限制,得以让热烈发生却戛然而止的情感重新生长,在世界的注视和欢呼声中沉默而深刻的相爱。

他们不必再到此为止,也不必再忘了谁。

演唱会结束后丁程鑫在场馆中坐到所有人都离开,马嘉祺绕了路走到他身边,像十七岁时那样微微张开双臂:“丁程鑫,你抱抱我。”

这次他的怀抱没有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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