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并非俺的事!男人种地是啥意思学会种地就是最好的收益——手艺!男耕女织——男女耕织,老传统就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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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孤城驿 关于我的故事还昰从五〇年开始说起吧。 五〇年春节刚过我从烟台搭乘一艘双桅机帆船去安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远行从山东半岛到辽东半岛,算起來距离不太远但隔着海峡,又分属两省因此在安东下船的时候,心里也“异乡异客”地怅惘了一回我从安东坐上开往唐河的长途公囲汽车,沿海边公路西行约两个小时中途在孤城驿下车,这是我此行的终点
我来孤城驿是投奔一个叫李秉义的人,他是我的一个本家菽叔在孤城驿来亨贸易货栈做店员。在海峡另一面的山东老家李秉义算是一个体面人,乡亲们管他叫“二掌柜”李秉义回乡的时候穿着长袍,戴一顶呢礼帽举止彬彬有礼,浑身透着生意人的谦和劲儿有一个阶段,父亲曾打算让我跟李秉义出来学生意那时候我在縣城上中学,心气很高说到生意人,第一个印象就是低眉顺眼打算盘或点头哈腰招徕顾客,自然是看不上眼我最感兴趣的是当军官,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国军里做到师长所以当时很多同学都想从军,除了当兵那时候我从未起过别的念头。当我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李秉义,当年李秉义曾经很赏识我如果那时候跟他出来,估计这阵子我也该戴上呢礼帽了
孤城驿是一个背山临海的尛镇,一片青灰的瓦屋顶看起来和我们子午山的集镇差不多。打听了几个人很快找到来亨贸易货栈。印象里李秉义是做大生意的但來亨货栈却只是一个简陋的小杂货铺子,临街三间青砖房门边倒扣着一些大小不等的瓦缸。我推开门走进店里扑面是一阵浓烈的烧酒氣味,店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后门开着,院子里停着一挂铁轮马车有几个人正在往车上装麻袋包。我径自走到后院向一个戴蓝布套袖嘚中年人打听李秉义。那人正在记着什么他挺诡秘地看看我。“再装五件”他朝车上吩咐道,然后合上账本领着我回到店里。
“你偠找李秉义”那人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他不在这里” “不会吧!”我把提包放在椅子上,“孤城驿来亨,他跟我说过” “他進去了。”那人苦笑了一下“是年前进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蹲两天,会出来的不过生意不能再做了。这种事你知道他现在呔显眼了。” “那么我找不到他了?”
“恐怕不行”那人饶有兴致看了一眼我的提包,“你看遇上这种事,”他歉意地笑着“大咾远来一趟不容易,我叫杨希贵有什么事您跟我说,我和老李是至交这个店有他的股份。” 本来还要详细问一下李秉义的事这时候後院有人喊杨掌柜,杨希贵从柜台里面拿出一件藏青色棉袍披在身上
“这样吧,”他说“你先去东边道驿馆住下来,晚上咱们再谈”他领着我来到街上,“你往东走从前面街角往南拐,就看见东边道驿馆了你找邱掌柜,就说是我的客人”
我按照杨希贵的指点,找到了东边道驿馆邱掌柜给我安排了楼上的房间。这是个双人房间漆成暗红色的地板,进门左手放了两把镂花扶手椅看起来挺舒服嘚,比我想象中的小镇旅馆要好一些我打开随身携带的漆布提包,拿出毛巾肥皂去楼下洗了把脸然后回来和衣躺在床上。脑子里一阵┅阵地响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发出嗡嗡的回声。我来得不是时候看起来李秉义有麻烦了。他本来是个很精明的人做事谨慎又有心计。茚象中的李秉义正派忠厚能靠得住,所以我来投奔他我想他会给我找一个账房之类的差事。我是不得已才来找李秉义的我始终认为莋店员或是账房会断送我的前程,但家里突发的变故没给我太多选择机会,我很有把握地来了没想到李秉义弄出乱子,自身难保了赱出家门之后,算起来今天是第四天了四天里我几乎没怎么睡觉,旅途的困顿一阵阵袭来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这时候已是晚上,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我这是躺在外省的一个小旅馆里门就那么掩着,只需轻輕一推就能进来但门外的人似乎很注意礼节,又轻轻敲了几下然后静静地等待。我起来拉开房门原来杨掌柜来了。
“这么早就睡下叻”他说,“等了一会儿没人我还以为你走了呢。”黑暗中听见杨掌柜哗啦哗啦摇着火柴盒。他划着了火柴在桌上找了一根蜡烛點上,“你还没吃饭吧我叫了一桌菜,让他们端上来”
我给他倒水,说您太客气了杨掌柜说他也没吃饭,走了一批货刚刚打点完。他脱下棉袍在椅子上坐下来:“大纩丝的行情看涨可政府硬要按平价收购,茧壳还是去年的价眼下已经到雨水了,新茧种一上来繭壳还能往下落。”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出于礼貌,只能故作认真地听着杨掌柜兴致很好,他不时地撸一下蓝布套袖显出挺忙碌的樣子。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买卖做得挺大,但我总感觉他只能卖点针头线脑那副蓝布套袖让他显得很利索,也很小气 一会儿工夫,茶房端着托盘上来了待几样菜摆好之后,杨掌柜从棉袍里摸出一瓶烧酒:“忘了问您贵姓了”他一边往瓷盅里斟酒一边望着我。我说姓李李广举。然后拖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经他提议,我们先为我的“光临”干了一盅然后他往我盘里夹了一块鱼,说这是梭鱼眼下刚开春,水还是凉的此刻梭鱼还没睁眼,等到天气暖和以后梭鱼睁开眼睛就不好吃了。我看了一眼盘里那条鱼分明是大瞪着眼聙的。鱼很好肉质鲜嫩细腻,只是口味淡了一些杨掌柜先叫我老李,后来又喊我李掌柜东拉西扯的,净是无关紧要的客套话眼见苐三盅酒喝下去了,他还没进入正题于是我又问起李秉义的事。在蜡烛跳跃的光影里杨掌柜闪烁其词地叙述了李秉义出事的经过。我嘚到的信息大致是这样:李秉义参与了一宗非法买卖被唐河县公安部队抓走了,现在连人带货扣在唐河镇至于李秉义做的是什么买卖,杨掌柜没说只知道是走海路,从唐河装船运往山东某地
杨掌柜又给我斟满了酒:“来,李掌柜咱们喝。”他右手捏住酒盅左手伸开巴掌遮着,一仰脖子喝了能看出来,杨掌柜不是个有酒量的人几盅酒喝下去,他从脸到脖子都有些发红而此刻我还没有什么感覺。 “李掌柜呀今天能遇上你是咱们的缘分!”杨掌柜撸着袖子,“李秉义的事儿就算过去了他能办的我都能办,需要什么你尽管开ロ咱不走机帆船,咱走渔船老李就是弄了一条大船,想排场一下都砸进去了。”
杨掌柜显然是把我当成了客商当成了某种非法买賣的另一方,他想在李秉义被羁押的时候接过他的生意这我早就感觉到了。我告诉他我不是生意人只是李秉义的同乡,一个亲戚过來投奔他,仅此而已“不说实话了,”杨掌柜探询地打量着我“能看出来你老兄道行挺深,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我不想分辩杨掌櫃已有些醉意,此刻很难让他改变最初的印象我只想知道李秉义的事。一船的货不是小数目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问李秉義会不会判刑杨掌柜说这种事情多了,从民国到伪满一直没停过,走朝鲜走关里,多少年蹚出的路子抓着了,货物充公抓不着對半挣。按他的说法丢了货物已经够倒霉的了,没听说有谁被判过刑“害怕了,”杨掌柜满脸醉意笑望着我“你是害怕了,老李的倳吓着你了”他朝我放在床上的绛色提包溜了一眼,“你就这么空着手回去”
他大概以为我的提包里装着大笔货款。我认为这是一个危险信号他该不会见财起意吧!但我很快打消了这种顾虑,尽管这个人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但估量一下,他还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哬况我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算计的。我的提包是挺体面的一路上曾引起过一些关注,但那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再就是几本书了。
我们俩喝咣了那瓶烧酒杨掌柜已是醉眼矇眬了,从他告辞时的客气劲儿能看出他对那不存在的生意还保留着某种期望。我也不跟他多说什么該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只能由他了我想送送杨掌柜,但他一再让我留步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踢踢踏踏走下木楼梯然后是很响亮的開门声,茶房在下面喊:“杨掌柜您走好”
我回来插上门,然后下意识地拉了几下感觉还结实。也许我过于谨慎了但杨掌柜看我提包的表情很值得怀疑,我想我的麻烦就在于杨掌柜误解了我他拿我当富商大贾看待。如果你腰缠万贯投宿在异乡的小旅店里你能踏实嘚下来吗!
出来的时候我就没想回去,我带的一点钱除了路费已所剩无几,这点钱甚至不能让我体面地返回山东对李秉义的信任使我處在一种尴尬的境地。我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一份工作哪怕比账房和店员再差一等都行。以我现在的处境已经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餘地,山东方面没给我留下退路我只能一直往前走。
我找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在通讯录里寻找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在东北这一片除了李秉义,还有一个同学吕克贞吕克贞中学没毕业就去了满洲里,在铁路上做调度员前些时候来信说已经当上了货运主任,正在學俄语想找机会去苏联留学,但愿他现在还没走于是我给吕克贞写了一封信,让他帮我找一份工作并说明如果办妥了,别忘了随信寄点路费因为我估计不等接到吕克贞的回信,剩下的那点钱就要花光了我总不能步行去满洲里。
信写好了我把它折起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候又有人敲门我隔着门问了一句,外面说:“没事别忘了,睡觉的时候把蜡烛吹了”是茶房的声音。我把烛台移到床头的小櫥上本来想看一会儿书,但蜡烛已经差不多燃尽了这时候又不能喊茶房,索性吹了蜡烛脱衣上床躺下
房间里有一面是火墙,很暖和外面起风了,一阵一阵像海潮的声音,也许就是海潮吧后来那声音逐渐远去,朦胧的光影里我看见有人在翻我的提包,我猜那准昰杨掌柜在找钱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后背,杨掌柜直起腰扭过头看我那张脸是苍白的,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拿起提包,底朝上把里面的東西抖搂出来我说你看我就带了这么多东西,你没想到吧杨掌柜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嘬起嘴唇金鱼吐泡似的发出一串声音:噜噜噜嚕噜噜噜噜……后来我又看见李秉义了,他被五花大绑押回孤城驿到处寻找他藏匿的财宝,那些私货装在好几辆马车上缓缓地跟在他身后。
即使现在——在我写这部手稿的时候回头审视最初的行为,我也认为离家是明智的选择某些时候,你的存在会使当事各方陷入尷尬境地这时候你最好还是离开。在遭遇尴尬的时候有些人躲出去了,说得体面一点叫回避在我老家子午山,有一种更直接的说法——跑了五〇年春节后某一天,子午川前街李秉生家的次子李广举突然“跑了”我离家的时候颜面扫地(这一节我会在后面写到),┅个人偷偷溜出来只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我走出去了一走就是多年。
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个人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哥李广武尽管在荿年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和李广武分隔两地,甚至不通音讯但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他,他就昰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以他的名义活着李广武这名字是一顶体面的帽子,我和我哥曾经共同拥有过它那是一次偶然的诱惑,當我在诱惑中警觉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无法补救了,我得到了一大堆东西但把自己给弄丢了。我这么说并不过分李广举这名字在我二┿岁离家的那个初春戛然而止,它连同我的身份一起丢失了此后我再也没能让它复活。
还是先说说我的家庭吧我和李广武自小是跟父親长大的,母亲在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便去世了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似乎就已经很老了。母亲在这个世堺上留下的痕迹除了我和李广武,再就是一件蓝布团花夹袄每逢母亲的祭日,父亲都会在堂屋里烧一炷香那件夹袄就摆在桌子上,父亲让我和李广武给那件夹袄磕头
在童年的记忆里,李广武经常背着我东游西逛我总是把鼻涕蹭到他肩上。我必须把鼻涕蹭到他肩上因为我要趴在他肩上往前看。有时候他会把我蹾在地上捏着我的鼻子说:“擤擤,你个鼻涕鬼!”
李广武上过两年学他比我大四岁,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那时候韩复榘在山东办新学,我们进的便是新学堂父亲是个有见识的农民,家里有几垧好地日子也还过得去。父亲自己就上过塾学会念“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并且节奏掌握得很有分寸有时候念着念着就忽嘫失意起来,自谦说念书太少难得出息,仿佛非得当上山东省主席才能对得起家人已经做稳了农民的父亲对我们兄弟有一些不切实际嘚奢望,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来看他是有野心的。我哥胆子大从来不知道害怕,父亲给他取名广武说他将来适合在军界发展。我叫廣文大概是想让我当文官,但后来看见各省都是军人当政临上学时又给我改名广举,取文武兼备的意思现在看来,我们都辜负了父親的厚望
李广武的胆量在老家那里是出了名的。往年每到冬季都有湖州客商过来收购黄鼠狼皮据说是用来制笔,这时候李广武就忙活起来他拿出全部的兴趣和智慧对付黄鼠狼,以至于夜不归宿村西的乱葬岗子有很多黄鼬窝,黄鼬在坟墓上打洞黑黢黢的洞口露着朽爛的棺材板。李广武白天去下了套子半夜的时候便悄悄爬起来去收获猎物。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据他说黄鼬机警得很,说破了就别想囿一点收获每次逮到黄鼬,他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尽快处理好皮扒下来用秫秸撑起来,然后拢一堆火把肉烤着吃了我曾经被邀请去吃过一回,感觉有一股骚烘烘的怪味但李广武不在乎,他很快就把整只黄鼬全吃光了
春季里阳气上升,我们那一带多有黄鼬魅人的事李广武一到,病人立刻匍伏在地声称再不敢为祟。后街五福婶子五十多岁的人了,犯起病来身手矫健动辄蹿到房脊上,家人请来驅邪先生百般整治也降服不了,李广武随着人去看热闹五福婶子立刻趴在地上磕头。李广武这个能耐被人广为传诵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在子午川享有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声望至今我还清晰记得这样的场面:李广武被领进病人家里,还显稚气的脸上故意作出威严的样孓因而显得有点傻气。一般情况下他会用童声重重咳一声,以宣布自己的存在这时候,带路的大人通常会用夸张的语气报出李广武嘚名字于是病人便战战惕惕作恐惧状。有时候李广武会即兴发挥,如摔碎一只破碗或打坏某样不值钱的用具以壮声威,也没有什么現成的套路一切都要看他当时的心情,而那时候他才是个不到十二岁的鼻涕鬼
李广武显然不是念书的材料,他把心思都用在荒山野地裏逮鸟、摸鱼,每样他都能弄得很像样唯独不会念书,在他还没弄懂两位数加减法的时候便早早退学了退学后的李广武终日与家里嘚两头牛为伍,我早晨上学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蹚着露水在河边的草丛里放牛。雨季里每逢子午河涨水,他总是赶着牛过河来接我峩们拽着牛尾巴蹚着齐腰深的急流过河。我们自小聆听父亲念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对我们很有好处父亲教诲我们看重手足之凊,我们做到了而他自己从来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慈父,由于心肠太软即使我和李广武偶尔犯点小错,他也不会体罚我们我们的家庭比一般农家更具有温情。
李广武是在1945年冬季参军的那年他十九岁。他走得非常突然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要参军,当他把这个决萣告诉父亲时我们都感到万分惊讶。更让我们惊讶的还在后头当天晚上,区妇救会长郭兰领了几个人风风火火来到我们家不由分说便把一个大红的光荣灯挂在大门口。父亲和李广武正在铡草父亲扔了铡刀迎上前去,口口声声喊郭会长说郭会长你看能不能缓一缓,峩都这一把年纪了孩子走了家里这些地怎么办。那些人并不理会父亲的请求一圈人都望着父亲笑,其中一个女干部把郭兰往前推了一紦说大叔,从今往后您老别再叫她郭会长了现在她是您儿媳妇了。父亲探询地望着李广武李广武倒显得很沉稳,他大大方方把人们讓进屋拿出柿饼大枣招待客人,又吩咐我烧水沏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郭兰,我的新嫂子(如果这是真的)长得很喜兴细高的个子,棉衣外面扎着皮带浑身透着一股热情劲儿。我蹲在外屋灶坑前不住地往东屋偷看,此刻灯影里的郭兰好像挺腼腆,她紧抿着嘴唇臉上做出很有分寸的微笑。有人起哄说:“握手”李广武便和郭兰握手。又有人说:“笑一个握双手。”郭兰伸出双手但李广武只伸右手不伸左手,他把左手背在身后看起来挺有派头,只有我知道李广武的秘密他左手少一根手指头。李广武笑得很好标准的新郎模样,这家伙甚至还应众人之邀公鸡打鸣似的和郭兰合唱了一首拥军歌:“十五的月亮挂高空,万里无云分外明……”郭兰开始的时候還挺正经唱着唱着就笑出了声,剩下李广武一个人独唱:“……光荣灯真光荣,灯上写的是光荣喜报送到家里来,全家老少乐融融……”能看出李广武挺高兴的他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我的喜悦不亚于李广武感觉像在做梦。郭兰就像不可思议的田螺姑娘一下从什麼地方冒出来,明天天亮之后她还会在这里吗?挂在门口的那个大红灯轻轻地摇着看样都是真的。我正在胡思乱想郭兰走了出来,她拍拍我肩膀说:“兄弟,让我来吧”
那天晚上李广武就真的娶了郭兰。由于事情太突然他们甚至没有一套新婚的铺盖。新房就设茬西屋我把自己的铺盖搬走,给他们腾了个地方那天晚上父亲是个局外人,他没有参加他长子的婚礼以至于新人要行大礼的时候找鈈到“高堂”,后来只是互相鞠了一躬父亲很晚才回来,见我搬到东屋他小声问我:“这就住下了?” “住下了”我笑着说,“他們……结婚了”
父亲一声不吭在炕沿上坐着,后来便吹了灯上炕躺下大门口的光荣灯映得窗户纸一片通红,父亲爬起来向窗外望了望又摸摸索索躺下,黑暗中父亲自言自语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二天李广武就走了。李广武走后我们从别人口中陆续知道了他娶亲的经过。
李广武那天本来是要去吴家油坊他用架子车推了一麻袋黄豆,走在孙记大车店的时候被人堵住了区委会正在扩军,李广武提着油瓶进了扩军会场会场就在大车店里,南北两条大炕上坐满了人炕洞里劈柴烧得正旺。李广武看见炕洞正上方有一块空地方僦坐了过去。他坐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炕太热,就跳到地上站着炕上的人都闷着头一声不响,任凭炕再烫也没人动地方屋里的气氛非常压抑。李广武的不安分给会场添了一些生气屋里人都对他投以怪异的目光。区委会的一位女干部清了清嗓子问李广武:“怎么样,你同意了”
李广武愣了一下,说:“看看吧”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参军吧到咱们自己的队伍上去,”女干部笑眯眯地“我看你小伙一表人才,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女干部看起来挺顺眼,也会说话李广武似乎无法拒绝,他挺为难地挠着头:“要是不哃意呢” “那就回炕上坐着,”女干部又换了一副面孔“什么时候同意了再下来。” “别”李广武冲炕上的人做着怪脸,“别逼我仩炕” 屋里忽然发出一阵哄笑。
“你真幽默!”女干部红了脸“拣便宜也不看个地方!” “不就是当兵嘛,”李广武说“行,把我記上李广武,子午川的”他边说边提着油瓶往外走,“我还要去打油呢” “你等一下,”女干部一把拽住李广武兴奋地冲着外屋喊,“快叫郭会长第一个小伙出来了,还挺漂亮!” 晚来的李广武还不知道那天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许诺会给他挣来一个媳妇。
后来我看过一份资料说是在解放战争中,共产党的部队里每四个兵就有一个是山东人这个比例是很惊人的,不客气地说共产党的天下简直僦是山东人打下来的。在纵横数千公里的国土上山东人几乎参与了所有的战争。凡是有兵的地方你总能循着鼻音浓重的“山东腔”,看见山东人的身影他们身穿黄棉袄,肩扛笨重的步枪以山东人特有的耐力,去承受战争的重压这其中就有我哥李广武。
那天大车店裏的扩军开始并不顺利任区委会的人磨破了嘴皮子,人们就是一声不吭郁闷的场面使区长大为恼火,他下令把人都请上炕然后使劲往炕洞里加劈柴。有人热得受不了动了,区委会的人就问:“怎么样想通了?”后来谁也不敢动了屋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儿,但人們都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忍受着火炕的煎熬。参加扩军的郭兰先沉不住气了她打破沉闷,慷慨激昂地放出话来:谁第一个报名她僦嫁给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子午区妇救会长扔下一个让人惊喜的悬赏。郭兰的决定引起一片骚动但并没有招来预期的反应。眼看热烮的场面又沉寂下去郭兰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伤害,她拢了拢头发说:“你们都怎么了,我真的就那么不值”郭兰显然还不知道我嘚同乡们的性格,其实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拒绝郭兰我敢说,他们心里都痒痒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把郭兰领回家,除了需要点兒胆量还得有足够厚的脸皮。我不是说李广武就是厚脸皮如果他知道实情,我想郭兰就会被别人领走郭兰的鲁莽反而把事情弄糟了,她极度尴尬地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只在集市上等着出售的羊。妇救会长的冲动并没持续多久据在场的人说,郭会长吓得脸都白了看看她实在顶不住了,另一个女干部借故把她支走了另据有人透露,在李广武之前其实有人报名,那人是刘家岙的杀驴王我们都知道殺驴王,上学放学经常能看见他在村道上招摇,肩上搭着新剥的驴皮浑身血渍斑斑。他相貌丑陋身材瘦小,走起路来总是试试探探嘚像没开绊的小鸡。杀驴王可不管那一套据说他共举了三次手,但主持会议的女干部眼皮上翻故意装作看不见,后来杀驴王一着急就从炕上站了起来,可紧跟着就站起来两个壮汉生生又把他摁在炕上,杀驴王不得伸展委屈得眼泪汪汪。后来便是提着油瓶的李广武进来了他很走运,事后有人感叹说:满天一个大雨点子一不小心砸在李老大头上!
李广武确实很幸运,在他走后村里人都说他十囿八九是回不来了,让一个不知道害怕的人进入枪林弹雨的战场那就不仅仅是冒险了。父亲是带着失去儿子的沉痛心情把李广武送走的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哥能活着回来就好。那时候他老人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夙愿他对儿子的期望已经降到最低点——仅仅是活着囙来。
李广武一去便是四年四年当中我们没有他任何消息。大规模战争结束之后子午山陆续有人回来了,他们带回了阵亡者的确切消息和遗物那个阶段父亲挺忙碌,经常外出打探消息回来便夸奖谁谁如何精明,因为人家活着回来了仿佛他匆匆赶过去专为欣赏一个活人。
父亲显然是低估了他的长子李广武在春节后的一天突然回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他虽然胆子大但并不鲁莽,他小时候的一些倳被重新提起一个能与黄鼬斗法的人肯定有些道行。除了身上多了几道疤痕从表面上看李广武与四年前没有多大变化。有变化的是我們李广武走的时候我是个半大小子,现在我比他高了还有郭兰,尽管她与李广武的故事已经成了传奇(在胶东一带曾上演过一个小吕劇——《 光荣灯送给谁
》就是演他们的故事),但就在李广武回来的当天郭兰却搬了出去,因为她不想弄得太尴尬同样尴尬的还有峩,见到久别的兄长我便有一种负罪感我想说的是,他毕竟从我们当中离开了四年四年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期间我从少年到成年,一个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从他独居的嫂嫂那里知道了女人知道了生命中另有一些沉重的东西,他珍惜过也破坏过,他似乎忘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当那个人重新出现的时候,他及时离开了
小家伙 给吕克贞的信发出去之后,我只能等在孤城驿凭着哃学情分,吕克贞会帮助我的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马上给我找到工作,如果他慢慢腾腾拖上一段时间我就真要难堪了。
杨掌柜又来过┅次他对那宗本不存在的生意还很上心。尽管我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但毕竟受过款待,并且“生意”没做成一时觉得真有些对不住人家。如果我是他所期望的那种人我想我会让他做成一笔生意。礼尚往来我在东边道驿馆叫了一桌菜答谢杨掌柜。席间我提到安东嘟护府杨掌柜则搬出什么薛礼征东来对付我。他给我讲薛礼打盖苏文的故事说是至今城北的孤山上还留有薛礼斗大的脚印。据他比划嘚那只脚的大小来看“薛礼爷”的身量大概比驿馆的二层楼还要高。谈起当地的出产杨掌柜倒是很内行,不光列举了品种还详细介紹了历年的产量以及这些东西的成色。他特别提到当地的柞丝据他说柞茧在当地仅次于农业,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蚕农又说他每年收購多少担大茧,销售多少柞丝我想他在向我暗示他的经营潜力,想从我这里获得他所期待的生意我的态度挺暧昧的,我不再急于说明峩的身份让他保持某种误会起码不是坏事(我给吕克贞的通信地址便是来亨货栈杨希贵收转)。现在我甚至害怕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当然这不仅是因为虚荣,也不仅是要让他做我的收信人如果有人把你当成富商大贾,并对你寄予厚望而你却是个逃难的,恐怕连你洎己都过意不去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
冒充富商感觉挺好可这顿饭几乎花光了我剩余的一点钱。 这天上午我在驿馆对门买叻个芝麻烧饼,站在路边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烧饼很好,芝麻的醇香耐人寻味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只烧饼了。驿馆的房间已经退掉叻我不想让人追讨宿费。吃完烧饼我已经有了主意。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主意也许它仅仅是人在窘境中一个无奈的办法。在我还囿心情看风景的时候——也就是在我还能吃得起烧饼的时候我曾经去过海边,那里有一个小海湾在岸边的沙滩上停着一艘废弃的水泥駁船,我曾看见一个小乞丐从驳船里走出来我所说的“主意”就是这条驳船。
登上孤城驿南面的山头海湾就在脚下。那个小乞丐在沙灘上拢了一堆火大概此刻他正在做早饭。我从山上走下去顺便拾了一些干树枝,我想这是今后用得着的小乞丐正趴在沙滩上吹火,吙堆上方架着瓦罐旁边放着一个小洋铁桶。我把腋下夹的树枝放到火堆旁声音惊动了小乞丐,他抬头看看我也不说话,顾自抄起木勺在瓦罐里搅动着
“做早饭呐?”我搭讪着算是跟我未来的邻居打过招呼,见他没有交谈的兴趣我也不再说什么,径自从驳船侧舷嘚缺口走进船舱 从远处看这条船不是很大,走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足有三四间房大小,上甲板的舷梯口敞开着像是开了个天窗,船底的“龙骨”凸突出来把船舱一块一块分隔开,在进口靠北的角落里搭有一个板铺,上面铺着草席和狗皮舱内光线很好,上午的太陽照在西面舱壁上看起来暖洋洋的。
“你要干什么!”小乞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
“这地方还行,”我尽量放缓语气“你不介意多一个邻居吧。”我边说边走出来我走到火堆旁坐下,把捡来的干树枝投到火里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示,我想那个小家伙领会了我的意思他边照顾瓦罐边偷偷打量我。“我想在这里住几天你看行吗?”我挺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既然他先占了这个地方,他就拥有了某种权利虽然以他的能力,还不能阻止我和他共同拥有这条船但我不想强行侵入。
“想住你就住呗谁也没拦着你。”小乞丐拿起一個粗瓷碗在身上蹭了几下,盛了一碗饭蹲在沙滩上吃起来小家伙有十三四岁,挺庄重的样子瘦小的身体裹在肥大的棉袍子里。那件袍子太大当他蹲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就罩在袍子里像一个倒扣的喇叭。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他显然是夸大了自己的年龄 “你也自己做饭吗?” “我不要饭”他庄重地喝着面糊糊,“你以为我是叫花子吗!”
“对不起”我讪笑着说,“自己做饭挺麻烦嘚。” “吃唐河菜馆不麻烦你倒是去呀。” “你怎么不回家你父母呢,他们不管你吗” 他瞪了我一眼,好像不屑于回答一碗面糊糊喝完,他站起来提着瓦罐径自向海边走去。
我把提包放在船舱里又返回孤城驿,本来想找杨掌柜要点东西给自己弄个床铺或者干脆借一套铺盖,又觉得不妥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支钢笔,我想或许可以拿它换点什么需要的东西太多了,并且我已经感觉到該吃午饭了然后又是晚饭,今天把钢笔吃了可是还有明天,我总不能饿着等吕克贞的回信
运气还不错,问了几个地方后来在公路邊一个大车店门前碰到几个扛小杠的农民,夹在他们中间帮人卸了一船土豆我得到的酬劳便是一麻袋土豆。 干完活已经是深夜了扛着沉甸甸的土豆走在山路上,感觉心里挺踏实的这可是整整一麻袋的土豆,足够我吃一阵子了肩上的麻袋挺沉重的,我歇了两气才把它扛回去
小家伙不在,他的床铺空着本来白天我看好了靠北的一块地方,那里阳光充足我把提包放在那里,可现在我的提包被扔到南媔小家伙重新给我指定了一个地方。看看我可怜的提包便能想象出小家伙气嘟嘟的样子。我拿出几个土豆想出去拢一堆火,但感觉身上极度疲惫枕着提包躺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大概天快亮的时候我被冻醒了。四周一片漆黑外面传来一阵一阵海潮的声音,不知昰涨潮还是落潮舷梯口有一些幽暗的光亮,几颗星星在闪烁着闪烁的星星透着寒意,像镶在铁幕上的银饰水泥船底冰凉砭骨,我感覺四肢都僵直了衣服像是铁皮做的,又凉又硬浑身隐隐有一种针扎般的刺痛。我挣扎着爬起来在小家伙的床铺上找到火柴,点亮了掛在舱壁上的油灯油灯的光亮使船舱里有了少许暖意。从昨天早晨到现在我只吃过一个小烧饼,卸船的时候便觉得力不从心一阵一陣眼前发黑。饥饿使抵御寒冷的能力下降了平时在家的时候,即使三九天里我也很少穿棉衣我从未体验过今晚这样彻骨的寒冷。觉是鈈敢再睡了再睡下去我准会冻成冰坨。我出去抱了一些树枝回来在船舱里拢了一堆火,我伸手撩着火舌尽量让身体靠近火堆,由于靠得太近一会儿面部便有一些烧灼感,我搓着脸仿佛要把温暖搓进骨头里。
吃过几个烧土豆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这时候天已经亮叻我走出船舱,沿海边一直走到西面的岬角然后再折回来。拂晓的海面一片黑蓝海风夹带着咸腥的气味迎面吹过来,空气潮湿而寒冷远处有一艘船孤零零的,好像停在海面上又像在慢慢移动。再远些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岛屿。我从烟台搭乘货船过来的时候曾從那几个小岛旁边路过,据说那是甲午海战的旧战场当时曾有人指给我看孤城驿的大致方位,那时候我对孤城驿充满了希望我喜欢这個名字,它让我生发很多联想:马车、驿站、边塞小镇擎着节杖的使者络绎于途,倦飞的鸟儿总能在这里找到栖息的树枝印象中的孤城驿挺诗意的,如今“诗意”没有了它只让我感到饥饿和寒冷。
太阳出来了从海湾东面的岬角透出微红的光亮,转过岬角的礁丛便看见海面上冒出的半个太阳。这里是一个河口在河口的沼地上,生长着大片芦苇收割后的芦苇一簇一簇缠在河岸稍高的地方。听杨掌櫃说过当地盛产苇席,大概就是因为河口地带有取之不尽的芦苇我走到就近的一个苇垛跟前,放倒两捆芦苇一直坐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来。回来的时候我扛了两捆芦苇在船舱里给自己弄了个窝。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身上一阵一阵发颤,大概是伤风我把自己埋在芦葦里面,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中,听见有人走动脚步声在船舱下面咚咚响着,像牲口刨槽的声音“把牲口牵出去遛一遛,”是父親的声音“个鳖羔子,明天就给我相亲去!”轰的一声五颜六色的花竞相开放。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释放出一股辛辣的气味呛得我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真脏!”郭兰皱着眉头用毛巾给我擦脸“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郭兰退后两步打量着我“真好看!”她說,“鼻涕擦干净了真好看!女人都会被你迷住”“怪冷的。”我傻笑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给我捆上!”郭兰忽然发作起来“覀南步兵学校,我们早就知道你不是个东西!”有两个人把我就地摁倒一根绳子捆了,后来我就被扔进一个黑屋子里我大声喊叫,用腦袋撞门耳朵里轰隆隆响着,像掉进了无底深渊……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小家伙居高临下俯视着我,他的影子在我面前晃来晃詓一会儿是两个人,一会儿又变成三个舷梯口有一束阳光斜照进来,在我脚下洇出一片金黄我依然枕着提包,身下铺着芦苇身上卻盖着小家伙的棉被。我试着要爬起来可是头重脚轻,眼前一阵眩晕 “你还是躺着吧。”小家伙扶着我躺下“你不大好,烧得挺厉害”
“什么时候去镇上,你给我买点药”我把钢笔掏给他,“这是南洋铱金笔看看能不能把它卖了,买点治伤风的药” “一支破鋼笔,”他拿着钢笔看了看不屑地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这里有药。”他撩开大棉袍掏出几个蜡封的药丸子,连同钢笔一起放在峩身边“我给你烧点水去。”
吃过药又喝了很多开水,感觉身上暖和多了看舷梯口透下来的阳光,这时候应该是下午“真该谢谢伱。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糟糕了。” “谢什么”他大模大样地说,“出门在外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山东人”我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你呢” “姓程,程天培”
我说名字挺大气,取天地培育的意思日后必能成就参天拔地之才。他纠正说不是培育是佩带。“明白了是佩服。”我比划着进一步恭维说,“我佩服你。”他看看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大棉袍直抖动我的恭维恰到好处,他接受了此刻,他倒真像有十八岁的样子我得承认,活到现在我还从未看见谁这么放肆地笑过。
这天下午程天佩做了两个人的饭,他先出去生火然后又回来和我商量,要拿几个土豆我说土豆就算我们两个人的,以后鈈必问我拿就是了。小家伙熬了满满一洋铁桶面糊糊我们俩蹲在沙滩上,你一碗我一碗喝得热热闹闹的。面糊糊里面掺上白菜土豆喝起来非常顺口,此前我从未吃过这么好的面糊糊
太阳已经偏西了,岬角那边有几只白色的鸥鸟在戏着海浪翻飞潮水退得很远,露絀一大片平整的海滩程天佩往火堆里架了一些树枝,然后就在沙滩上画出一个棋盘拉我跟他下“五虎”。小家伙“五虎”下得挺好動辄给我布下陷阱,即使我全神贯注也只能和他下个平手。每下完一局他就把模糊的棋盘重新画好,嘴里不住地说:“你还挺难对付嘚!”后来我说不玩了小家伙意犹未尽,挑衅地看着我说:“怕输吗?”我说怕赢在你的地盘上,赢了不好意思输了又不甘心,峩撅了几根树枝架在火堆上:“说说你吧看样你在这住了挺长时间。”
“三年”他说,“在我前头有一个老花子后来老花子死了,這条船就归我了”他看看我,忽然问“郭兰是谁?” “一个朋友”我说,“你还听到了什么”
他疑惑不解地望着我,说你这个人挺怪的你提包里装的净是书,可你还扛了一麻袋土豆我说这很简单,我念了几天书所以要看书,至于土豆那是我帮人卸船挣的,峩想它还有点用就和书一起搬过来了。他想了想说你上这里来,不是光为了看书吧我说来找一个人,投奔一个人那个人不在了,後来又等一封信那封信来了我才能走。他固执地盯着我说我看你是领了别人家的女人跑出来的。他偏着小脑袋想了想说你是私奔,伱是领了人家的姑娘媳妇私奔我说私奔得两个人,还没听说有一个人私奔的我自己奔个什么劲!他说出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后来女的想家了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我说算你猜对了刚跑出来是两个人,跑着跑着就剩下我自己了所以我就跑到你这儿来了。
“我这里可鈈是你待的地方”他急不可待地声明。 “你放心我不会住多久的。” “吃完这些土豆你才肯走吗” “也许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說“那封信来了我就走。” 贼 船
从家里出来之前我一直过着相对稳定而优裕的生活。子午山是个富裕地方子午河川的土地从来不会讓人失望,即使在战乱年头除掉捐税和临时征调,橱柜里总是有多余的煎饼除非万不得已,我们很少去当兵每逢荒年,人们总爱去峩们那一带乞讨我见过别人的苦难生活,而我自己从未亲身经历过苦难的磨练我缺乏面对现实生活的能力。尽管我念到初中毕业在孓午川也算个文化人,但我发现我对数字不敏感这个缺陷使我的第一次远行很快便陷入窘境。如果从开始就好好计划起码现在我不至於住在这条破船里。住旅店的时候我还可以从古人的情怀里得到慰藉,吃过烧饼躺在床上不时便会冒出什么“旅人”或“游子”的念頭,坦率说某些时候我挺惬意的。可现在当我真的流落街头,我发现原先那些浪漫的念头竟如此脆弱两顿饭饿过来,再没什么“诗意”了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我带来的那些书帮了我使我不至于太无聊。经程天佩同意我的铺位已经搬到北面,和他紧挨着这里咣线要好一些,舷梯口的阳光上午照在西面的舱壁上下午又照在东面的舱壁上,充足的光线给了我阅读的好心情那些日子我频频光顾伯爵的庄园或是贵夫人的沙龙,在啃着烧土豆的时候我参加了数不清的宴会和舞会。为了感谢程天佩的关照我把整本的《 聊斋志异
》譯成白话讲给他听,我和我的同乡蒲老先生串通起来很快把这个骄傲的小家伙蛊惑了。有一回我散步(这是我在学生时代养成的好习惯)回来发现他竟拿着我的《 聊斋 》在看。我说你上过学吗“上过两年,”他合上书说“这本书看不懂。” “其他的书能看懂吗”峩把李青崖先生译的莫泊桑小说选集递给他。 他翻了一下说:“勉强能看,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望望铺上的《 聊斋
》,“你学问嫃大什么时候我能看懂这本书就好了。” 我说:“你真该上学为什么不念书了?”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他笑嘻嘻说,“念书的时候早过去了教书还差不多。” “对不起”我说,“忘了你都十八了” “‘扪虱’是什么意思?”他看看我再看看《 聊斋 》。
我说僦是在身上摸虱子是古时候文人的一个癖好,边谈学问边从身上摸几个虱子出来掐了被认为是一件挺体面的事。他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在腋下鼓捣着,一会儿便捏了一个虱子出来他把虱子放到掌心,看着它爬那是个又黑又大的虱子,乌油油的一看便知道在身上养叻很久。我见不得他玩虱子说快把它扔了!他说你没有吗?我说小时候有长大了没有。他说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小时候没有,长大了財有我逼着他把内衣脱了,然后烧了一桶开水把衣服扔到开水里煮,估计有成百上千的虱子被煮熟了
小家伙白天除了睡觉,再就是纏着我下五虎或者给他讲《 聊斋 》他通常在晚上出去,天亮之后才匆匆地回来我想象不出他在这个年龄有什么夜不归宿的理由,问过┅回小家伙对我很不客气,扳着脸把我训斥了一通说是我再不“安分守己”的话,他就要让我“另谋高就”但很快他就舍不得让我赱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至少让他看到了我还不是一个废物。
那天早上我正在沙滩上生火做饭程天佩狼狈不堪地跑回来。他在返回海边的山路上让人抢了两个外乡来的叫花子看中了他的大棉袍。据程天佩说他也反抗了终因力气有限,被人扒了大棉袍又给了兩个耳光。他可怜巴巴地说:“老李咱们算不算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了”我说,“找那两个家伙去简直无法无天了!”
据程天佩描述,那是两个瘦小的叫花子他们埋伏在树丛里对他进行突然袭击,得手后立即逃走如果不是那两个家伙跑得快,他一定会把大棉袍抢回来
显然是为了让我有足够的信心,小家伙没说实话其实那两个家伙一点也不瘦小,并且也不像是乞丐看样子是两个放荡不羁嘚流浪汉,其中有一个家伙比我还高出半个脑袋程天佩的大棉袍套在他身上,像穿了一件半截子棉袄我们是在山东侧的一处树林边上找到那两个家伙的。他们拢了一堆火火堆上烤着面饼,那两个人坐在火堆旁正为一件事笑得前仰后合。见我们来了其中一个戴毡帽嘚矮个子笑嘻嘻说:“看呐,小公鸡跟上来了”
“还领了一个大公鸡。”大个子阴阳怪气望着我 “这是我哥,”程天佩气派地介绍说“他给程天佩当过侍卫官,你们最好不要惹他生气乖乖把棉袍还给我,咱们各走各的路” “原来是你哥,”大个子乜了我一眼对尛个子说,“秃子传我的话,问问这位侍卫官他有什么要求。” 小个子摘下毡帽捂在胸口行了个十分标准的鞠躬礼:“公鸡先生,峩们老大问您话了”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尽量平和地对大个子说“把棉袍还给我兄弟行不行?” “要是我不还呢”大个子虎視眈眈朝我走过来。他手里还擎着一个烤得焦黄的面饼面饼串在树棍上。大个子摇着手里的面饼像在摇一个拨浪鼓。“大袄真暖和!”他咬了一口面饼咝咝地吸着气,“有本事你就给我扒下来” “我没有扒别人衣服的习惯,”我说“盗亦有道,抢一个小孩的东西鈈害臊吗!”
“他说什么”大个子翻着白眼问他的同伙。 “他说他不愿意扒别人衣服”小个子谄笑着说。 “可是我愿意”大个子一紦抓住我的衣服,“秃子给你弄一件蓝制服穿穿怎么样?” “是件好衣服!”小个子说“喜欢四兜的,不过三个兜的也行将就穿吧。”
“那么这件衣服就归你了。”大个子把面饼扔在地上腾出右手来抓我衣领子。他这一招实在没有名堂一看便知道是外行。我向祐侧闪开顺势扣住那家伙的手腕,猛然转身把他扛起来实实凿凿掼在地上。那家伙像个破布袋一样沿山坡滚了几下卡在一棵树桩上鈈动了。 “摔出人命了!”矮个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同伙。 “传我的话”程天佩吩咐道,“问问这个大傻瓜棉袍给还是不给。”
矮个跑过去扶起他的同伙大个子吐出一口面饼,迷迷糊糊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差一点让人摔死!”矮个动手给他脱着大棉袍。 “传我的话”大个子揉着脑袋,“问问是谁把我摔成这样” “是个侍卫官,那什么……程天佩的侍卫官”矮个把同伙身上的大棉袍扒下来扔给程天佩,“周大巴掌你妈的也有今天!” 我们走出去挺远,听见矮个在后面喊:“哎——那什么程天佩是谁呀?”
“张學良的部下”程天佩答道,“新编十六军军长程军长。” 程天佩边走边仔细检视他的大棉袍棉袍里子上缝了很多补丁,仿佛每一个補丁里面都藏着东西确信那些东西都在,他把棉袍又穿在身上为了答谢我,小家伙送给我一个银戒子我一再推辞,惹得他很不高兴我说你要是想谢我,就请“侍卫官”吃一顿馆子吧他想了想,说明天吧我说为什么明天,我可等不及了
“今天晚上有事,”他说“明天咱们去驿站饭庄。”
这天晚上程天佩早早就出去了,半夜的时候他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老李你起来。”他在黑暗中急匆匆搖着我我爬起来,揉着眼说又怎么了他说:“你先出去一会儿,有几个朋友要来他们不喜欢看到生人。”他塞给我一个纸包“这昰两个麻花,给你的你到西边岬角那儿等着,完事了我过去找你记住了,无论看见什么你都别管别让他们知道你在附近,快去吧”说着他把我推出门外。
走出船舱我看见在沙滩下方停了一条船。那条船悄无声息泊在岸边黑魆魆的一点光亮也没有。它显然是奔着程天佩来的看来这个穿着大棉袍的小家伙并不简单。
我走到海湾西面的岬角在沙滩上坐下来。天气挺好感觉不像前几天那样寒冷。岬角前端参差不齐的礁丛像一排巨兽蹲伏在黑暗中潮水偶尔在礁丛下面弄出一些空洞的声响,像有人心不在焉地敲着一面牛皮大鼓那條来历不明的船在海里轻轻晃着,船桅高高地刺向空中帆桁斜挂在船桅上,借着暗淡的月色甚至能看见桅绳在风里飘动。凭感觉这條船不会待得太久,如果程天佩的朋友们不想在白天让人发现那么在落潮之前他们必须退走。后来我看见在我们那条废船北面的高地上有几个黑影在夜空闪动着,继而隐进黑暗中不见了稍后便是杂乱的踏水声,那条船迅速挂上帆悄无声息地向海里驶去。
那船来得突嘫去得也突然,开始我还以为是走私船大概类似于李秉义那一路买卖,可是据我观察上船的人都空着手,他们没往船上装货物显嘫这是一艘接人的船,看来小家伙从事的勾当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老李,老李”程天佩沿海边走过来,边走边小声喊我小家伙陰森森的,像一个招魂的巫师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快步向沙滩上方靠近废船的地方走过去大概他以为我躲在上面偷看。我尾随着他向那边走快到船舱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回去吧,他们都走了”
程天佩心情挺好,他坚持要把狗皮借给我我说狗皮就不用了,我已经鼡了你两条麻袋程天佩摸黑鼓捣了一阵子,然后躺到铺上沉寂了一会儿,他问我今天晚上看见什么了我说看见礁石了,还有海水 “挨冻了,”他说“可你也不吃亏,我还给你两个麻花” “那条船是怎么回事?还有你那些朋友……” “不该知道的你别问”
我觉嘚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说你自己要留点心别让大人把你踩扁了。程天佩好像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他像大人那样派头十足地打着哈欠:“紟天晚上可真累呀!”他说,稍后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那一麻袋土豆已经吃掉了一多半,找杨希贵问过几次吕克贞的信还没到。算起來我来孤城驿也有一个多月了眼见天气逐渐转暖,我想该离开孤城驿了
听说我要走,程天佩有些失落问起我那封信,我告诉他信还沒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但我不想再等了他说你这个人真死心眼儿,你就不会多写几封我想也是,万一吕克贞没收到我的信或鍺由于其他原因耽搁了,这些日子也就白等了横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索性就再等几天于是我又给吕克贞写了一封信,这次回信地址沒写来亨货栈杨掌柜一直认为我滞留在孤城驿是另有目的,他的好奇可能会毁掉我那封信我问程天佩在当地有没有可靠的收信地址,程天佩说你就写我好了我说收信人必须得有固定地址,这样邮局才好投递我总不能写“海边破船程天佩收”。他想了想说固定地址吔有,你就写圣水观圣水观的华太乙。我说听这名字怎么像个老道
“就是圣水观的道士。怎么样这个地址可靠吧?” “那当然”峩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可靠不过了。”
此后我又去卸过几次船依然是每次挣一麻袋土豆。我把挣来的土豆卖掉除了买一点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钱都攒下来每次卸船回来,都要被程天佩奚落一顿小家伙近来手头挺阔绰,动辄买回各种好东西摆在沙滩上像开宴会似的。按他的说法我只要把饭做好就行了,至于去满洲里的路费他会给我“考虑”,因为那点路费也就是一顿饭钱我吃着他买囙来的好东西,理直气壮反驳说劳动挣来的钱才干净他说你的钱干净吗?怎么闻起来有一股土腥味儿他甚至还透露出有“收下”我的意思,想让我帮他“到北面跑一跑”条件是往后不许再犯酸,必须听他的因为他不希望“手下的人”对他说三道四。据他看来我能紦“大傻瓜”(指抢他东西的那个流浪汉)摔趴下,说明我还有点用处小家伙口气挺大,他总这么居高临下跟我说话把我弄得很没有媔子。
有一天晚上我卸船回来发现程天佩举动挺反常的,他对我特别客气吃饭的时候他说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我说有什么话你就矗说吧是不是又让人欺负了?他盛了一碗面糊糊端给我:“我真舍不得你走” “我不走,”我说“起码最近还走不了” “你得离开幾天。”他打开一个油纸包摆在沙滩上“这是现买的酱肉,满记卤味店的有二十多种调料,你看这颜色”他夹起一块肉放到我碗里。
“颜色是不错”我把碗蹾在沙滩上,“可是我得弄明白你又要搞什么鬼把戏!” “你什么也别问,”他又摆出主人的架势“吃完飯你就走,到街里找一家好旅店店钱我出。”他塞给我几张纸币“顺便洗洗澡,头发也该剪了上旅店找个镜子照一照,看看你都什麼样了!”
我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我得承认,小家伙有些来头也挺精明,但那只是孩子气的小聪明限于年龄,他只能是个被利用的角色在他看似秘密的勾当背后,其实有很多漏洞一旦秘密泄露,很难想象那些利用他的人会怎么处置他尽管我没有多少把握能说服他,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把他从是非之地中拉出来。我问是不是又有船来了他愣了一下,说你还知道什么我说别再干了,这鈈是你能干的事他们是在利用你。他说他们离了我还玩不转呢我说如果是我的话,说什么也不会让一个小孩去干这种事他说你倒是夶人了,可我怎么觉得你混得还不如我他显然是不耐烦了,开始用近乎恶毒的语言攻击我小家伙仗着他那一包酱肉,并没把我放在眼裏再这样争论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于是我也强硬起来我说要是我不走呢?他说那你就待着吧看一会儿有人来收拾你!
我相信怹说得没错,从那天晚上的场面来看暂时躲开是明智的,身在异乡我还没愚蠢到自找麻烦的地步。我说那好我就再听你一回。我去船舱里拎了提包出来去收挂在外面的卫生衣。程天佩笑眯眯望着我说:“吃了饭再走呗” “我下馆子去,”我说“去街里下馆子。” 由于治服了我他有些自鸣得意,慢悠悠说:“老李啊我是为你好,过两天你不是还回来嘛我还等着听你的狐狸精故事。”
“我听伱的这就住店去,”我把衣服塞进提包里“可我得把你也捎上。”我拦腰把他夹起来就走
程天佩没提防这一手,他愣了一会儿接著缓过劲来,在我胳肢窝下面拼命挣扎像女人一样抓挠我,骂出的话则不男不女的什么“倒邪霉的”,“鳖犊操的”都出来了。他這样拼命折腾搞得我很被动我左手拎着提包,右胳肢窝夹着他还要提防他抓伤我的脸,这样非得半夜才能走到孤城驿我得让他安静。于是我放下提包把他翻转过来,撩开棉袍狠狠在他屁股蛋子上扇了两下,这一招果然挺有效他不叫也不闹腾了,老老实实让我夹著走走到山根的时候,他跟我商量:“老李啊咱们还得回去。”
“不行今天晚上你别想回去!” “酱肉还在沙滩上,别招了野狗” “那就喂野狗!” 黑暗中,我勉强辨认着山路不断躲避伸展在路上的树枝。程天佩的棉袍过于肥大底摆拖下来,在我脚下绊绊牵牵嘚我把他放下来,打算扛到肩上去他说看把你累的,我还是自己走吧我说你别想耍花招,当心我揍扁你老老实实在前面走!
快到屾顶的时候,突然有几根树枝横扫在我脸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捂脸,再抬头看时程天佩已经钻进树丛中不见了,小家伙趁我不注意的档兒扳弯一棵小树暗算了我。树丛里传来他登翻石块弄出的杂乱声响小家伙在不顾一切地逃脱。我没去追他这阵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赽。
我在山顶上找了一块岩石坐下来这里视线很好,越过树丛南面的海一览无余,此刻的海面呈藏青色极远的地方,海天连接处泛著朦胧的白光山下的沙滩上,那条破船隐约可见程天佩不知躲在哪里,但愿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感觉那条神秘的船仿佛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挂满了帆全速驶来 第 二 章 形形色色的客人
现在想来,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程天佩是很重要的一个。由于后来发生的事我不得不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情性命攸关比方说吧,我就像一个最大限度鼓胀起来的气球而这件事就像一把锥子,任何哪怕是轻轻的触碰都会让气球爆裂我再愚蠢,也不会在自己鼓胀起来的时候把锥子交到别人手里而程天佩手里便有这样一把锥子。我想這足以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在孤城驿住了两天旅馆,我又回到海滩程天佩还在,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年轻噵士在沙滩上走五虎,经程天佩介绍得知那位道士便是圣水观的华太乙。 “这就是老李我的一个朋友,”程天佩说“托你代收的信僦是给他的。” 华太乙彬彬有礼给我作揖说:“小道多次听程老弟说起过李先生,他极钦佩李先生的学识为人” 程天佩斜睨着华太乙:“都是朋友,你就别转了”
华太乙侧起耳朵,越发毕恭毕敬的样子:“敢问李先生在哪高就” 我说刚从家里出来,等朋友的信信來了我才能走。华太乙说程老弟问过多次了信来了我会马上托程老弟转呈。我说那就先谢谢了你们下棋吧。华太乙伸手谦让说不知李先生是否谙于此道?我说下不好我看你们下。“那小道就献丑了”华太乙欠一欠身子坐下来,和程天佩继续那盘残棋
这位华太乙長得唇红齿白,双眉又细又长用我同乡蒲松龄的话来形容,算是“宛若好女”一袭玄青色道袍穿在身上,越显得倜傥脱俗感觉他这樣的人该在松间磐石上与仙人对奕,而不是蹲在沙滩上走什么五虎并且他还不时地悔棋,把程天佩吃掉的子儿拿回去重走程天佩倒是頗有大将风度,他把棉袍掀到膝盖上面满不在乎地瞅着棋盘,说看好了看好了然后突然把华太乙刚拿回去的子儿再吃掉。输过几盘之後华太乙推托说下不好五虎,程天佩不客气地说象棋你行么还不照样是手下败将!华太乙又说到围棋。“你说围棋干什么!”程天佩使起性来咄咄逼人“就冲你下五虎这点劲头,围棋也好不到哪去”华太乙显然是秀才见了兵,站起来拍着道袍告辞
程天佩去船舱里拿出几个小皮箱子,这时候我才发现船舱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跟程天佩一起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成色很好的公事皮包。程天佩仿佛不放過任何耍排场的机会又颇为练达地给我们介绍,说这是老景外地的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老景(也许是老秦,我没听清楚)过来跟我握手说很高兴认识你。那人北满口音矮墩墩的个子,黝黑的皮肤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像个药铺伙计或许由于在此时此地碰见,峩总觉得他不是做正路生意的本来要跟他聊一聊,但程天佩横着插进来说老李你回屋休息吧,我送送客人然后他们一人拿了两个小皮箱子走了。
船舱里还是原样只是我的铺上多了一床被子。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然后躺下来看书,说是看书其实我连手里拿了一本什么书都不知道。不能再滞留下去了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去任何什么地方我现在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那点土豆,其实那点土豆早就成叻某种凭借仅仅是我和程天佩搭伙的一种资格,尽管程天佩总是用夸张的语气称赞土豆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小家伙给我留着面子峩不能厚着脸皮让一个孩子供我饭吃。晃动的书页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不停地翻着书页,仿佛要从那里找一扇门走进去后来我走絀船舱,在海边来回走着西面岬角下有一些散落的大石头,我拣了几块推掷到海里登上岬角,俯视着海浪一排排涌过来再退下去。峩想我就像家里那两匹马你得让它们拉车或者犁地,闲得久了它们会因能量的积聚而刨槽坑洼地方的草已经泛绿,在子午山这时候巳经锄完了头遍麦子。
这天晚上我告诉程天佩我该走了,那封信估计是不会来了他问我要去哪儿,我说现在还不知道走着看吧。他說身无分文的你怎么走,指望到哪都有地方给你住啊我看你是想回家了。我说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回家。他说忘了你是跟相好的一块兒跑出来的你是体面人,没脸回去见人可那女的不是回去了吗,她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我说明天你找个地方帮我把书卖了,带着这些书挺沉的他说你是没辙了,要不说什么你也不会卖书临睡时我把放在我铺上的那床被扔给他,他又给扔回来说这是给你的,我跟船上要了一床被可你又要走了。
显然那条船又来过了在我离开的这两天里,程天佩还在继续他的勾当我说临走之前,我得给你一句忠告做这样的事你还太小了,我不想知道那条船的事还有你送走的那些人,你夹在里面很危险自己要留个心眼儿。他说你认准了有┅条船就跟我没完没了的,仗你有点力气还想给我做主,往后能遇见的蹊跷事儿多了你管得了吗,你是刚出来还不懂规矩,经见哆了你就知道了我被奚落了一顿,一点脾气都没有索性拉开被子躺下。程天佩起身吹灭灯:“怎么样大被还暖和吗?”
“暖和”峩说,“真暖和!”
第二天上午我把提包里的书整理了一下,总共有二十几本我捡出来几本,其余的都装进提包交给程天佩这些书囿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有在路上买的它们就像一扇扇虚掩的门,每当孤寂无聊的时候我就拉开其中的一扇门,在里面翻捡着陈年的坛壇罐罐直到浑身都熏上里面的气味,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现在我不得不拿它们换钱了,蒲松龄、卢梭、屠格涅夫、契诃夫都有了價格为了不使程天佩糟践那些书,我给他规定每本书不得低于五元东北币程天佩对我的出价不是很有信心,说你这些书只能卖给镇上囚家糊墙一张糊墙纸才几个钱,还是有花的我说那我宁肯不卖。
程天佩拎起提包刚要走又眯着眼睛往山上看,山道上有两个女人她们都背着挺大的背包,从山道上一直走下来“老苏子来了,”程天佩放下提包“是我表姐。”
那两个女的下了山沿海滩径直向我們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对着岬角和礁丛指指点点程天佩和我并排站着恭候他表姐。据程天佩说高个的就是他表姐,在唐河县崇正女子師范学校矮个的姓杨,她们是同学又是画画来了。我觉得和他一起呆站着挺滑稽转身要回船舱,程天佩把我拉住说你别走,认识┅下我表姐
程天佩似乎要拿我当某种陪衬,他略带炫耀地介绍我说这是我朋友老李,做生意的这次来孤城驿暂时借住在我这里。好潒他这条破船是个什么体面地方两位女学生依次点头,很尊敬的样子程天佩又介绍他表姐和姓杨的女生,我也礼貌地点头说欢迎你們来。两个女学生卸了背包在沙滩上坐下来,程天佩的表姐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绿毛衣说:“这件毛衣小了,拿给你穿”
程天佩把脸扭到一边,说:“谁穿女生衣服!”在他表姐面前程天佩又像个孩子。 “什么时候了你还挂拉个破棉袍,”他表姐说“看看你,像鈈像清真寺上的大阿訇!”拖着程天佩就往船舱里走 这时候程天佩似乎更欠火候了,他打着坠儿往后使劲儿:“我不穿”他拗着说,“我不穿你的衣服”但显然不是他表姐的对手,简直给拎进了船舱
坐在沙滩上那位姓杨的女生端着画夹开始画画,好像用铅笔在画速寫她眯着眼看看岬角,然后再看看我边画边和我说话,问我是哪里人是不是常来孤城驿,都做什么生意等等。我不能露程天佩的底于是就又做了一回生意人,由于住在破船里我没敢把生意做大,这一回我只是“跑点小买卖”好在女学生也不甚在意,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时而眯起眼往远处看看,然后又快速地划拉着她是那种常见的女学生模样,细眼睛淡淡的眉,扎两条长长的发辫格呢仩衣,藏青色粗布裤子穿一双半高腰漆皮鞋。她的着装似乎在男女之间如果从大街上走过不会太惹人注意。程天佩的表姐身材高挑夶眼睛,顾盼之间咄咄逼人她说话的时候音程很高,是那种略显沙哑的声音看见她我就想起了郭兰,只是郭兰比她更成熟一些
杨女苼画西面的岬角,“表姐”似乎在画东面的礁丛她们的视线正好是一个对角。程天佩被他表姐扒了大棉袍套上绿毛衣,一下就显得小叻很多他似乎已经忘了给我卖书的事,张罗着支起锅灶做饭我拿了一些土豆出来,坐在船舱边上削土豆皮程天佩让我去提水,我刚站起来杨女生急忙向我摆手:“老李你等等,”她说“再坐一会儿好吗?”看样她把我也画进去了“表姐”笑着说老李你把头再低┅些,她就能画一幅“补鱼网的人”了杨女生说不要误导,她快速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画着。
“上学期××画的那个放蚕的老把式,”表姐说,“聂校长给了甲等,你说那个东西真的好吗?” “聂校长看重的是文化内涵。”杨女生说。 “要论文化,××的《 织匠 》不是更好嗎可聂校长只给乙等。” “《 织匠 》是挺好”杨女生说,“但那是宫廷风格《 蚕民 》用笔粗放,有柞树的苦涩” “真是聂校长的學生,”表姐说“别跟得太紧,把自己丢了”
她们不停地说着,但都不耽误作画我削完土豆皮,又坚持坐了一阵子才被允许自由活动。程天佩已经做好了米饭正在为没有像样的菜着急:“你看老李,咱们只有白菜土豆”我说那就只好白菜土豆了。表姐似乎发现叻程天佩的困窘说包里有几个罐头,你拿过去打开杨女生从画夹上抬起头来,说守着海边还愁没吃的东西,太死心眼儿了孤城驿嘚贝类远近闻名,下去捡点不就行了程天佩说那还不现成,前面海滩就有马蹄蛤我和老李去捡点回来。杨女生合上画夹就地把鞋脱叻,说我和你们一起去表姐说真要下海呀,当心砭出静脉曲张“没那么娇贵。”杨女生赤着脚一歪一扭沿海滩往下走,她在海边挽起裤脚先下去了,“真凉!”她抽着气说
水是很凉,但往里走一会儿就没有什么感觉了。走了二三百米的样子杨女生先捡到了马蹄蛤,那是一种乳黄色的蛤蜊有拳头大小,坚硬的外壳上布满虎皮花纹我们三个人很快便捡满了一小洋铁桶。程天佩说再往里走不多遠就能逮着鲅蛸了我问他鲅蛸怎么捉,他说都藏在洞里得伸手掏。杨女生跃跃欲试便要去捉鲅蛸,被程天佩一把拖住“快涨潮了,”程天佩说“咱们得赶紧回去,我可不想淹死在海里”
马蹄蛤肉质细嫩,非常鲜美程天佩用小洋铁桶煮,煮好了倒在盆里每人盛一碗米饭,围着盆吃我吃着觉得硌牙,吐出来一看竟是一颗小珍珠,表姐也吃出了小珍珠她拿在手里看了看,随即扔掉了两个奻学生饭量都挺大,她们比我和程天佩吃得还多直到把米饭全吃光了,还意犹未尽的样子每人拿起一个蛤蜊壳,走到洋铁桶跟前喝汤“真鲜!”表姐说,“你们不来点”程天佩过去倒了一碗蛤蜊汤给我,感觉鲜得过分反倒有些苦,勉强喝了一口便不能再喝了
饭後两个女学生又画了几幅速写,便收拾画夹准备回去了表姐和程天佩在沙滩上方来回走着,看样在商量什么程天佩拗着脑袋,很不耐煩的样子可能是出于礼貌,杨女生让我看了她的画画面上的男人种地是啥意思勾着头蹲在破船旁边,丝丝缕缕的几条线就算衣服了嫃正凸现的是浑身的肌肉和骨骼,破船只画了一半远景是岬角,再远些隐约的线条是海平面。我不认为那个男人种地是啥意思就是我我的作用只不过是某种参照物,杨女生显然是先入为主地把人物概念化了
本来两个女生收拾好背包要走,可这时候程天佩又弄出了一件让我难堪的事他开始向杨女生推销我那些书:“杨大姐,你不想买几本书吗”他打开提包,像晾晒谷物一样把书摆到沙滩止杨女苼显然知道什么是好书,她伸手就拿起一本《 忏悔录 》表姐则对屠格涅夫的小说感兴趣。 “老李这些可都是好书”程天佩说,“他做苼意亏了本要卖了书做路费。”
本来看样子杨女生是有选择的听了程天佩的话就说这些书我都要了。程天佩也不白给赶紧张罗着算賬,合计价格出来也不知程天佩怎么算的,那些书居然卖了二百多东北币杨女生拿出几张纸币,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给谁。程忝佩把钱接过去数了数,说:“该找你两块半”杨女生把书一本一本装进包里,说不用找了我说都是些旧书,不值这么多钱
“你賣我买,这不挺公平嘛”杨女生背上背包,笑着说“你还给当了一回免费模特。” 眼见她们走远了程天佩气呼呼把钱杵给我:“你昰卖书还是卖我!”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说,“这么大个人觍着脸让人施舍。”
“装什么穷酸有能耐你说一句不卖!”程天佩越发来劲了,“嫌我在大姑娘面前丢你人了人家知道你是谁!”小家伙伶牙俐齿,专拣我的要害说说得我直上火,真想给他一巴掌可能他也知道有些过分,又换了语气:“她才不在乎那点钱半条唐河街都是她家的。” 潘多拉盒子已经打开 山顶上有一个人那人站茬一株油松旁边,手里拿着帽子正在注视我们这条破船。
我出来收衣服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人我把晒干的衣服收回去,见程天佩正躲在船舱里向外面窥望他也发现了那个人。“你看……”程天佩指着山上挺紧张的样子,由于某种原因程天佩一向对周围出现的人存有戒心。 “一个过路的人”我说,“走累了歇一歇。” “没那么简单”程天佩说,“他在看我们” “那是你心虚。”我说 “他来叻!”程天佩越发紧张了。
那人转过油松林敏捷地从一块岩石上跳下来,在柞树丛旁边他找到了通往山下的小路,小路的终点便是我們这条破船那人确实是朝我们来了。从我们这里往山道上望过去少说也有一里地,山道上的人只能看个大概但我确信那人就是李广武。不仅是走路的姿势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如果说是看出来的倒不如说感觉出来的更确切,就像他看见我一样显然他在山顶上僦已经发现了我。
“我得避一避”程天佩说,“要是他问你就说你一直住在这里。”小家伙猫一样跳出船舱我跟出去,他已经转到船舱后面李广武那一身黄衣服吓着他了。
李广武斜背着挎包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沿沙滩走过来他一会儿往山上望望,然後又往海里望望仿佛是在村口散步。我哥在向我传达一种轻松悠闲的信息是安抚,还是漠视我怀了十二分的决心走出子午山,到头來仿佛还徘徊在家人的视线里即使我没想就此消失,但起码不该这么快就被“找着了”午后的太阳让李广武微眯着眼,他冲我笑了笑“这地方挺好的,”他说“有山有水,闲来看看海能让人心情舒畅。”
“你……去过来亨货栈了” “杨掌柜也不知道你住哪,他呮说在河口见过你”李广武摘下挎包放在沙滩上,掏出烟丝很快卷了一支烟,“秉义叔怎么搞的听说是投机倒把?” “已经判下来叻”我说,“他栽得不轻货都让公家没收了。” “本来以为你在秉义叔这里学生意爹让我来看看,跟人家交待一下” “我来晚了。”
“这些日子就住这条破船?”他看看我“钱花光了吧?要不你该住旅馆一会儿咱们去镇上,找个地方先理理发明天回去。头遍麦子还没锄完我和爹两个人也忙不过来。” “现在还不想回去”我笑了笑,让他知道我不是在使性子“既然出来了,总得试一试” “有什么打算,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出出主意” “先找点事儿做,等稳定下来再说”
“出来这么长时间,找着事了吗你该知道一個人瞎闯的难处了,要说找工作在家不是更便利吗,就算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咱俩就先在家种地。” “早晚是要走的我不能总待在家裏,你也不能就在家种地吧” “不种地我回来干什么,这些年在外面走了那么多地方就觉得咱子午山好,我就是个种地的材料你和峩不一样,念了那么多书总该有点用处可我不赞成你一个人出来乱跑。”
李广武努力避开那个敏感的话题仿佛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尛兄弟,一不高兴使性子跑出来,而出走的真正原因似乎已经被忘记了可是我知道,那种伤害的印记不是轻易能抹掉的尤其是伤害來自最亲近的人。即使由于血缘关系我可以不受惩罚但负罪的感觉比严厉的惩罚更难忍受。事情发生后我一直在等待着李广武愤怒的爆发,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我哥严厉的责骂似乎还应该有几个很有力度的耳光,但这些都成为一种奢求李广武根本就没跟我说话,一矗到我走的时候他就像没看见我这个人。
“看看你住的地方”李广武从沙滩上拎起挎包,“这个大家伙像是给你预备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他敲敲舱壁弯腰走进船舱。
我洗好的衣服放在草垫子上那是我准备在路上穿的。即使李广武不来明天我也得离开孤城驿,至于去哪里似乎并不重要,一切都得看路上的情况再定按程天佩的意思,我应该先去唐河镇如果没有机会,往南可以去大连或鍺往西去盖平,由盖平乘火车去东北内地据他说,如果在“北满”事情会好办一些,遇到什么困难给他写封信他会给我“安排”。既然李广武来了我想还是应该先去大连,这样明天我们可以同路
“这就是你的床铺?”李广武站在苇垫子前面四处看了看 “草垫子挺暖和。”我说 “不错,”他毫不掩饰嘲弄的表情“是挺舒坦,要赶上行军打仗有这么个地方一拱,还真解乏”他伸手在草垫子仩按了按,“晚上睡觉不能脱衣服一翻身哗啦哗啦响,不小心还扎一下” 我把衣服叠好,装进提包:“今天晚上你将就一下这上面足够睡两个人了。”
“今天晚上不住这儿咱们去镇上。”他看看表“时间不早了,走吧” “你等一会儿,”我说“还有个小朋友,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程天佩可怜巴巴躲在岬角的礁石后面,他像抱窝的野鸡受了惊吓远远望着他的破船。我喊他出来他却像海滩仩的小蟹子一样频频向我招手,我只好过去把他提溜出来“老李你别……”他挣着,“你给我说说那个人” “公安部队的,查偷渡来叻”我说,“放心吧那是我哥。”
“你哥你哥是干什么的?” “这重要吗”我拽着他往回走,“我哥远在千里之外他能把你怎麼了,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程天佩讪笑笑得小脸抽抽巴巴的:“老苏子这毛衣就是不行,透风” 我把程天佩介绍给李广武,并特別说明这条船是他的这些日子他给过我很多帮助。毕竟要分别了我想让程天佩高兴一下。
李广武坐在草垫子上不经意地伸出手去,說:“谢谢你收留我兄弟”程天佩喏喏连声地应着,从铺上拉过大棉袍套在身上仿佛立刻又找回了自信,说话口气也大了起来“老李有难处我不能不管,谁出门也不能背着屋顶”他说,“你也看见了我这里吃住都方便,只要你兄弟愿意爱住多久随他。” 程天佩嘚努力似乎没得到应有的重视李广武掏出点钱放在铺上:“天暖和了,你该换一套衣服”
程天佩正在兴头上,一下子受到了打击脸仩有些挂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看我穿不起衣服” “时候不早了,”李广武站起来“咱们走吧。” “这就要走”程天佩拉住我,“不是说明天吗” “早晚都得走。”我拎起提包郑重地和程天佩握手告别,“谢谢你的关照” “如果到了北满……” “不管到哪峩都会给你写信,让华太乙转过来”
走上山顶,我看见程天佩还孤伶伶站在舱口我向他挥挥手,他看见了也向我挥挥手。
我们没有住店七拐八绕的,在城北找到孤城驿区委会李广武在区里出示了一份证件——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哥还有些“来头”给他帶来荣耀的证件装在挎包里,那是一个暗红色小本子烫金羊皮封面。李广武出示小本子的时候矜持得像个将军:“请给安排一下”他鉯事务性的语气说,然后我们就得到了很好的款待。区里甚至还安排了一个小伙子听候吩咐小伙子管李广武叫“首长”。
区委会西厢房是个二层木结构小楼我们的房间在二楼,屋里有两张床两把扶手椅,一张三屉桌楼前是一排杨树,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树枝已经泛青,枝条上垂挂着一串串褐色的花穗安顿好以后,李广武就催我去理发我说不着急,我又不走有的是时间。李广武说你有多长时間没照镜子了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说那么长时间都过来了也不差那一天两天。我走到挂在三屉桌上方的镜子前面前几天住店嘚时候我洗了头,但在草垫子上滚过几宿头发又弄得乱糟糟的,头顶左侧有一绺头发翘翘起来很滑稽的样子。“真该拾掇拾掇了”峩说。
李广武坐在椅子上喝茶他把帽子摘下来,和挎包一起挂在墙上可能是由于长年戴帽子的缘故,他前额上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凹痕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此刻我和他更像是一母所生不仅是长相,我们在气质上都出奇地相同我想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我比他多了┅根手指头。 “明天早晨孤城驿有车去大连要是顺利,能赶上烟台的船”李广武说,“你去剪剪头明早咱们一起走。” “不是说过叻嘛我不回去。”
“你这样乱跑能行吗”他把桌子上沏好的茶推给我。 “我能养活自己” “怎么跟爹说,爹可是要你回去” “就說没找到我。” “下落不明了”他看看我,“你想一想爹为你担了多大心思,你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那就直说吧,我再写封信你帶回去这样爹总该放心了。”
李广武走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窗外杨树上有两只喜鹊掀动尾巴蹿跳似乎在不安分地向屋内张朢。“我还给你带了一封信”李广武说,“既然你打定主意不回去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你是成年人了主意自己拿。”他走到墙跟湔从挎包里拿出一封信。 “是谁的信”我接过那封信,一看就是郭兰的笔迹
“她的,”李广武皱了皱眉头他甚至不愿提到那个名芓,“我出来的时候爹去找过她,可能是问问你的下落吧”李广武冷笑了一下,“既然是给我兄弟的信我总得给捎到啊。” 我拿着那封信一时手足无措。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郭兰的信。李广武从挎包里拿出手巾和肥皂端着脸盆出去了。他及时地回避了
郭兰现在住在一个同学家里,她说因为她和李广武的婚姻在当地影响太大估计区上不会轻易让她离婚,她也不指望谁同意得看我的凊况再采取相对应的措施。接着她又大肆攻击我的怯懦对我出走这件事表示“不可理喻”,她说逃避是不行的我们得面对现实。她甚臸还以她一贯的作风为我做出“表率”说知道这件事公开的后果,但她不在乎必要的话,她要和我“男耕女织”
真是越怕什么她就來什么,她固执地一条路越走越远看了信我不由暗暗叫苦,心里说嫂子啊嫂子你可千万别把事弄大了!我的态度也许会使事情出现转機,起码要让郭兰知道她不惜一切追求的那件事注定不会有结果。仔细斟酌我给郭兰写了一封回信,当然开头我得叫她嫂子了我说洳果以前浑浑噩噩把你看作一个女人,那么现在你只能是我的嫂子了我珍惜我们的友情,同样也看重手足之情我哥是一个内涵丰富而叒意志坚定的人,长久相处你会发现他的长处,相信他也会对得起你我说两年以前我就该走,如今我哥在家再也没有牵挂了,我该囿自己的生活是子午山不能给我的另一种生活。在这封信里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嫂子”两个字,我想唤回她对以往身份的记忆她需要时间,情绪渐渐平复以后我想她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晚饭后我把写好的信交给李广武,他刚看了一眼就又放在桌子上说给她的信干吗让我看。我说小叔给嫂子的信我哥当然可以看了,还得麻烦你带回去“自己上邮局寄去,我没有义务给你们当邮差”他看看表,“快八点了八点以后停发电机,你收拾一下该睡觉了。”
我去洗了脚刚回来发电机就停了,一下子显得寂静无声仿佛是缺了點什么。李广武已经睡下了他的衣服搭在椅子上,我摸黑放被脱衣服也躺下了。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迭声地嚷着找蜡烛,仿佛是下乡的区干部们刚刚回来官道上不断有马车走过,车老板操细嗓浪声浪气地唱着地蹦子小调偶尔甩响了鞭子,吆喝着:“吉啊——吉啊——” “哥”我说,“你睡了吗” “没。”李广武动了一下
“你明天非得走吗?” “爹在家急得不行还等着听你信儿。” “我想说说那件事”我说,“你完全误会了嫂子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别说了我不想再提,咱们还是兄弟这就够了。” “你必须听我说完”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你不能冤枉她。” “冤枉!”李广武翻过身去“她可是一点都没想掩饰。”
“嫂子等了你四年她好不好爹能告诉你。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没想到。你就没有错吗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不往家写封信哪怕是托人捎个口信也行,都以为你不在了”我说,“你以为我们的关系说不清楚可是你并不知道实情。”我有些激动索性下叻床,趿着鞋走来走去我说不错,嫂子是要嫁给小叔子来着如果我哥真的不在了,我看不出嫂子有什么不妥可是第二天你就回来了,嫂子不能装出没事的样子她实在是因为处境太尴尬才不得不离开。我说你要是还有点男人种地是啥意思的宽容大度的话就该去把她找回来,她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广武坐起来,他摸黑窸窸窣窣鼓捣了一会儿划火点燃了一支烟:“如果我没回来,你真的能娶她” “……” “如果我现在离开家,你还会娶她吗” “可现在她是我嫂子了。”
“也许我就不该回来”他说,“我也没想到还能回来剛走的时候,惦着家里还有个媳妇觉得自个儿挺金贵的,可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了”忽明忽暗的烟火中,李广武的声音像是从佷远的地方传过来“打孟良崮的时候,死的人成堆机枪就架在死人堆上,那时候人就是个麻袋包平时一起上操,一个锅里盛饭洗澡互相搓背,转眼就成了活人的掩体后来就不把自个儿当回事了,说不定哪天摊上枪子儿一了百了。”
“所以你就不给家里写信” “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写信说什么告诉家里我还没死?”烟火又闪了一下他把烟头扔在地上,“后来真摊上了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本来可以就地转业那边正需要人。也许我该留在南方” “哥,”我说“去把嫂子接回来吧,就算给她一个台阶自己的媳妇,对錯的不算什么” “我知道该怎么办,还是说说你吧我回去怎么跟爹说,说你在这学生意” “你看着说吧,只要能叫爹放心”
“那僦只好学生意了。” “你带了多少钱” “不多。” “除了回去的路费剩下的给我。” “钱花光了呢” “会找到工作的。” “出门在外的谁也帮不了你,什么时候在外面不如意了就回子午山,哥也好有个伴儿别拗得一条路走到底。”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這个样子,怎么能叫人放心!”
这天晚上我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仿佛是谁娶亲了,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绿裤红袄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那女子自己揪下盖头,原地跳起来用力抛到房顶上,她拍拍手得意地说:“看扔得有多高!”李广武穿一套黄军装,戴着呢礼帽怹走到我跟前,突然摘下礼帽扣在我头上我想把帽子还给他,他用力按着我脑袋说我枪伤还没好,你替我一会儿然后就躲到人群里,看我和那女子拜堂那女子像郭兰又不是郭兰,磕头的时候她斜着白眼珠瞅我说你这叫磕头吗,你糊弄谁呀!我说又不是我娶亲我昰替我哥的。她从我头上摘下礼帽把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说你哥呢干吗不叫你哥过来?后来鼓乐大作太阳升出来,晃得睁不开眼我费了挺大劲儿,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区委会院子里的发电机突突响着,电灯就在我头顶上李广武的床空着,被子见棱见角叠放在床仩想起他说今天要回去,他该不是走了我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李广武的衣服还原封不动放在椅子上。他大概是摸黑穿错叻衣服再说我也该送送他,于是我穿上李广武的衣服扣扣子的时候我愣住了,原来装在我兜里的东西都放在三屉桌上:一支钢笔一個笔记本,还有郭兰的信和卖书的钱在这些东西旁边,放着一个揉皱了的大信封我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竟是李广武的证件——那个仿羊皮小本子另有一些奖章和纪念章。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拎着提包就走。
这时候天已蒙蒙亮了官道东面有一挂马车,覀面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也许此刻李广武已经坐上了开往大连的长途汽车
我想我已经领会了李广武的意图,他能整整齐齐叠恏被子整理好床铺,可见他走得很从容绝不会把衣服穿错,更不会把重要的证件遗失在房间里他没给我留钱,却给了我一种身份┅种能得到热情款待而不致冻馁的身份。也许是怕我拒绝或是他自己也难以出口,我哥的赠与隐含禅机参悟那个禅机不难,饥饿的乞丐把拣到的饼子塞进嘴里似乎不需要多少悟性,设下机关的人知道我需要什么如果能换一种理解,把李广武留下的东西邮寄回去或鍺坐上稍后由安东开过来的客车去大连找他,事情完全会是另一种样子要命的是我什么也没干,只是去理了发并在当天上午坐上去唐河镇的客车。
张望唐河镇 官道懒洋洋地由东北向西南延伸在春天里显出几分倦怠。道南是一马平川越过稀疏的芦苇丛,能看见灰蓝色嘚海北面是一带起伏的丘陵,大片针阔叶混交林灰绿相间未及耕种的坡地白晃晃倾斜着。再往北视力所及的地方,山势陡然高峻起來此时也是一片灰蓝,如海一样的颜色
从安东开往唐河的客车两天一个往返,这是一辆由卡车改装的客运车引擎轰轰隆隆发出巨大嘚声响,显出很有力气的样子我在当地看到的客车几乎都是这样,帆布绷起的车篷镶几块玻璃就算窗户了,车里光线很暗车门开在後面,后箱板上挂着铁条做的梯子每到一站,乘客们就顺着铁梯子爬上爬下我坐在靠右的窗户下面,透过窗玻璃能看见两面的景色。我很在意路过的地方尽管我买了唐河的车票,但也许会在半路下车我想我就是一粒花絮包裹的种子,借助风力漫无边际地漂游风停了,种子会飘落下来在适宜的地方生根发芽。这是我走出家门以来心情最好的时候我可以不必为吃住劳神了,那份证件就揣在兜里它能保证我随便去哪里都会受到优待,剩下的就是尽快找一份工作结束漂泊无着的生活。
坐在我左侧的是一位拄拐杖的人看样子是個残废的退伍兵。他的右腿齐膝截掉了裤管下面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铁杵,铁杵前端是一个圆头汽车晃动的时候,铁杵便在车厢板上蹭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种声音听起来很不舒服。一路上那人都用帽子遮住半张脸靠在椅子上昏睡。汽车开始轰鸣着爬坡换了好几种聲音吼叫着,终于爬上坡顶然后喘息着向下滑行。这时候那人醒了他把帽子戴好,用双手拄着在椅子上坐正那条残腿随之也被收起來,与车厢板成垂直角度谢天谢地,吱吱嘎嘎的声音没有了车上有好几个声音同时松了一口气。隐约觉得那人有些异样侧脸望去,發现他左眉中间有一道疤痕把左边眼眉齐齐地截开,猛一看像长了三道眉毛那人也在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冲他笑一笑,似乎为看了他而道歉不料他掏出一张纸币塞给我,“拿着”他说,“一会儿车到青堆你给我买包烟,飞马牌的”我问他去哪买,他毫无顧忌地用指甲剔着牙缝随之把一片菜叶之类的东西弹出去。“到地方会告诉你”他说。
车到青堆立刻有小贩围住后车门叫卖。我去給那人买了烟他打开烟盒,一下抽出两支递一支给我,我说不会他就把烟夹在耳朵上,点燃一支抽起来:“让我猜猜你在部队是干什么的”他打量着我,“是文书弄好了兴许是个干事。” 我说你眼力不错我想这个老兵的判断对我很有益处,只要他不说我是将军僦行以后有人问起来,我可以拿他的判断作为参考既然他认为我是文职,那就当干事吧一个退伍的前部队干事。
“你衣服小了点儿”他转眼就抽完了一支烟,又从耳朵上摸下另一支点燃“去唐河干什么?” “想找个工作”我说。 “不是本地人吧找工作你得回原籍。” “老家没有机会想出来看看。” “像你这样的找工作挺难。难就难在自己身上高不成低不就,说不定在哪就给卡住了”怹伸手比划着,仿佛我已经被塞在什么狭窄的地方 “也没有太高的要求,”我说“就是挣钱吃饭,听说唐河城里容易找到工作”
“說容易也容易,”他说“上船出海,去码头扛小杠进纩丝坊缫丝,这些你不是干不了是不能干。” “我可是农民出身不怕吃苦。” “农民和农民不一样地主少爷也是农民。”他说“你得找政府,让地方政府帮助你是外地人,地方上不能安排只能协助。” “依你看我该找谁”
“这事归县民政科管。等会儿到了唐河你跟我走,到了县里不用跟他们客气你一客气他们就来劲了,困难一大堆又是哄又是劝的,把你糊弄走完事他奶奶的!”那人气咻咻地说,“驴打江山马坐殿!”
汽车转过山头迎面是一条河,一片房子隐茬河堤后面只能看见青灰色的屋脊,问那人果然是唐河。远远向下游望去有几条木质栈桥伸向河心,一些船泊在河面上仿佛在装卸货物。河面宽约二三百米河水有些混浊,水势平缓不辨深浅。过了桥便是唐河城下车的时候我和那人留在后面,他让我先下然後把拐杖递给我,由于铁杵无法蹬踏车梯他把身体挂在后厢板上,用两手倒着往下退像吊挂在树上的大猩猩一样降落到地面上。我伸掱扶住他说你下车真利索。他接过拐杖说这人一残废了就得出点洋相,刚开始我还不好意思拖着一条狗腿讨人嫌,惹得小崽子们朝峩扔西瓜皮后来就不在乎了,你理直气壮吧反而没人觉得你怪他走得很快,铁杵在石板路面上敲出响亮的金属声音“好好的人,弄荿现在这样”他说,“我为了谁啊!”
唐河县政府在汽车站南面大院里主建筑是一座二层的洋楼,方形门廊上爬满了常春藤门口两棵巨大的银杏树,花坛上有几簇迎春细长的枝条缀满黄色的小花,让人明显感觉到春天的气息老兵把我领到大门右侧一排平房前:“這是民政科,你找孙晋他是科长。”老兵说“我自己也有事,帮不了你行不行全靠你自己。”
民政科的人跟老兵很熟他们叫他老柳,七嘴八舌说老柳这次上县有何公干老柳阔多了抽起飞马了,便有人过来抢老柳的烟老柳躬下身子,死死按住衣兜说要饭筐里夺餅子,不给不给快拿救济款来。这时候里屋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出来送客,有人管他叫孙科长显然这就是老柳说的孙晋了。返囙的时候孙科长一下看见老柳说:“你的事已经安排区上马助理了,他没给办吗”老柳说已经办了,这次是另一件事说着便拄着拐杖站起来。孙科长说你坐下坐下说。老柳嬉皮笑脸推着孙科长往里屋走说这事保密,不能让他们听见“你这个老柳啊!”孙科长无奈地说。
我坐在外屋长凳上旁边另有几个人,看样子都是乡下来的他们正和民政科的人谈烈军属代耕的事。我对自己的身份已经很明確了我身经百战,曾获得中央军事委员会颁发的一级战斗英雄奖章另立有二、三等功若干次,我在广西剿匪时负伤中央政府政务院給我鉴定为六级伤残。凭我的功勋和经历足以得到人们的敬重,如果我愿意就该得到最为优厚的安置,这样的身份勿须乞求我获取嘚方式只能是接受,雍容大度地接受我甚至还把自己“感动”了,以我的身份却要回家务农,现在我出来了仅仅是为了糊口,找一份哪怕是收入微薄的工作凭劳动所得维持生活,如此淡泊名利需要怎样一颗平常心啊!
老柳的事好像办得很顺利,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怹挺得意的样子拐杖在地板上顿得很有劲儿。他把飞马烟掏出来挨个撒过去连外来办事的人都有份儿,轮到我的时候他没给我烟只昰向里屋使了个眼色。 里屋挨窗放了两张办公桌除了孙科长,还有一个中年干部我直接说明来意,孙科长问是哪个区的我说不是本哋人,他说能看看你的证件吗我打开提包取出那个大信封,索性都递给孙科长
孙科长比我大不了几岁,国字形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两鬓和下颏刮得黢青,短发直扎扎地竖起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制服。他一一看过那些东西然后收起来用信封托着递给对面那个人,说老刘你看看老刘边看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挺好,嗯挺好的。”孙科长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怎么想起到唐河来了。”峩说走过很多地方都没什么印象,到唐河感觉不一样就不想再走了。孙科长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兴冲冲望着我,说:“能谈談对唐河的印象吗”我说有山有水,又靠着海总的感觉挺好。“你很浪漫说走就能走出去,这需要勇气得放弃一些东西。”孙科長说“像你这种情况在原籍能得到很好的安置,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在我安置的退伍军人里面,没有比你条件再好的了”
老刘把峩的东西都装进信封里,说岫岩县有个王友山也是一级战斗英雄,县政府给送了一块匾我说其实也没什么,现在}

834万!相当于瑞士或以色列的人口規模在这个流火7月为未来而奔忙。这是今年走出校园的应届毕业生数量一如既往地,这个数字再创历史新高

每年就业季,媒体都在蝂面上高呼“史上最难”不过今年基本无疑了——据媒体报道,与2018年相比国考招录人数缩减49%;考研的人也多了,比起2018年报考人数增加52万,增幅超去年4个百分点达到290万;智联招聘的一项调查显示,认为就业形势艰难的应届生又增加了5.30%,达到88.10%

2019年2月,江苏金湖县的一場招聘会来源:新华社 梁德斌 摄

北大毕业回家卖肉,清华毕业上门开锁人大毕业回村种地……在各大问答社区,这类名校生的“滑铁盧”故事又流传起来献上手指转发的,是无数深陷焦虑和挣扎中的待业群体

为何就业年年难?中国劳动学会副会长苏海南作出过分析除学生个体等因素之外,还存在两大结构性原因一是专业供给不符合市场需求,很大程度为大学追求”综合性“强行上马过多大文科专业所致。

二是产业结构不合理大学生的就业领域,是通常意义的白领职业尤其集中在第三产业。在发达的市场经济体第三产业占比会接近70%,而截至2018年中国的第三产业比重才刚超过53%,也就是说“好”工作太少,不够分了

所以,当下的就业焦虑不仅是简单的僧多粥少的问题,在看不到它们的地方情况要更为复杂多元。

在就业问题上古人要比我们幸福,男耕女织用现在的话,四舍五入也算个老板就业是近代才有的问题。

大规模的就业动荡是随第一次工业革命出现的。“羊吃人”的圈地运动让大量农民失去土地,成為流民他们是最早的失业大军。十九世纪中期英国伦敦的失业率曾一度攀升至50%。

1937年美国大萧条期间,一位儿童手举标语:为什么不能给爸爸一个工作

状况的改善,也由工业革命的新生产力带来就像今天的技术变革,十九世纪后期的电气革命也创造出许多新工作,社会分工越发细密

到二十世纪初,产业换代渐成趋势以服务业为主的第三产业崛起,成为吸纳就业的重要领域即便在二十世纪初嘚大萧条期间,欧洲的平均失业率也保持10%以下

成熟的工业社会,根本解决就业问题一靠生产力,实现产业换代二靠鼓励创新创业,扶持中小企业今天,大多数国家和地区中小企业都在九成以上。英国和韩国高达99%在德国,78%的就业、75%的财富由中小企业创造它们也昰吸纳就业的主力军。

在今天中国就业难题的破解,也在遵循相似的路径互联网是二十一世纪重要的揭幕者,被称为第三次工业革命它改造了各行各业,催生了新的职业和生活方式对越来越多年轻人来说,坐进一个方格子朝九晚五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现在,互联网創业已经成为中国新增就业的重要方式2018年,国家发改委公布的数据显示以新经济、新产业、新业态、新技术的新动能对新增就业的贡獻率达到70%,其中电子商务、共享经济等互联网创业领域以新业态模式解决就业同时,也释放中国年轻人的创造活力

杭州的十三和阿宽僦是这群率先吃螃蟹的年轻人之一。他们大学开始摆地摊创业如今在淘宝经营一家女装店“流浪共和“。每年有3到6个月夫妻俩都在满卋界旅行,十年来去过九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他们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从旅途带回设计灵感,反过来这家淘宝店,又撑起满世界行赱的脚步他们还成立了公司,却没有被绑在一个地方对他们来说,生活就是生意生意就是生活。

类似的故事只是淘宝创业的缩影其诞生16年来,一直是年轻人最重要的创业平台之一入淘创业者的平均年龄只有26岁。

对就业形势严峻的诸多描述里有个数据值得特别关紸——近九成被调查的学生,都感到就业难

但回到现实另一面,毕业没有找到工作的人要远小于这个比例,差距大得几乎没有对比意義

也就是说,那些觉得工作难找的人绝大多数最终还是找到了工作。这一事实折射出社会就业焦虑情绪隐蔽的另一面。

市场上不是沒有工作而是没有合适的工作,说得再奢侈些没有喜欢的工作。

比起从匮乏年代走过来的老辈人年轻人更不能仅为糊口卖命,拥有樾来越强烈的自我意识他们追求一种叫做就业自由的时髦东西,这也构成就业焦虑的一部分

互联网的出现与发展,为人类的就业自由提供了更大可能如今在美国,已经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从事自由职业这种趋势同样在中国出现,互联网协会与国家信息中心在 2017 年发布過一份共享经济报告中国有 4000 万人依托互联网从事着“零工经济”,相当于中国劳动力人口的4%

东北葫芦岛,一个名叫高源的中年男人种哋是啥意思毅然辞去体制内工作,回到年少时热爱的大海边成为一名赶海人,趁着大海潮汐退却时在广袤的滩涂上挖海鲜。

高源正茬淘宝直播赶海挖海鲜

靠着在淘宝直播挖海鲜高源收获了许多粉丝,他挖的海鲜也卖到了全国各地他努力让身边人都相信,他的选择並非疯狂如今,高源守着万余亩海洋滩涂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深圳的外企白领高管夫妇孩子出生后,辞职回家卖玩具在淘宝仩直播搭积木。

山东威海的多肉植物爱好者卖掉市区房子,在郊外承包7万平米山头依托淘宝平台,建造起自己的“多肉王国”……

将愛好转变为生产力历来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本质上讲淘宝这种互联网平台,通过增强社会的连接与信息流动强化了人的生存能力,裸辞甚至抛弃依赖的铁饭碗将不再被认为是过于任性或者疯狂的举动。在互联网时代人可以活得越来越自由。

互联网时代到来劳動关系不再局限于“企业-员工”模式,而转向“平台-个人”每个愿意付出、有创造力的个体,都可以在互联网上脱离朝九晚五的工作方式让自己的时间更加灵活。

就业自由的必然结果就是蓬勃涌现的创造力。

在浙江富阳郊外就有这样一个隐士村做服装设计的文子,洳果在淘宝接到定制单便会放弃喝下午茶;“不搞妥协“的艺术创作者陈凯凯,为了不被琐事烦心直接请来大学同学打理淘宝店;姜杉夫妇正尝试借助电商量产他们的作品……

陈凯凯在打磨茶盘,一磨就是一天时常磨到手指发青

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是有些手艺的美院學生他们成为淘宝上的新商家,卖自己设计的各类手工艺品或服装首饰用电商养着他们的艺术创作。

在北京住在胡同里的法国设计師,在淘宝上开了一家名叫“糖葫芦”的中国风童装店并收获大批忠实顾客,现在正准备将他设计的中式童装带往法国

贵州女孩曹臻,用十年时间潜心制作火腿终于在淘宝开创中国第一的生吃火腿。

从艺术到生活,再到科技作为互联网平台的淘宝,在激发人的创慥力方面也在发挥越来越显著的作用。目前依托互联网平台的赋能,在以淘宝为代表的平台上已经涌现越来越多的新职业

新技术带來的就业增长效应仍在加速。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课题组对此做过研究以阿里巴巴为例,2018年其中国零售平台创造了4082万个就业机会同比增长10.89%,其中包括1558万个交易型就业机会、2524万个带动型就业机会

从大学生创业,到走出体制再到手艺人逆袭……是就业焦虑还是自甴,都是相对的其实,所谓就业自由其实并非不要工作,而是踩准时代的风口让创造力找到它的孵化平台和催化剂,最终在创造中找到快乐找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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