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反萨德a股概念股很无厘头,为什么还在a股炒得风生水起

风生水起(五)_新浪网
风生水起(五)
.cn 日&13:08 新浪论坛
&&&&作者:零零
  两天后,康建瓴把机票退了,因为不能再改签。他跟台里说自己在深圳生病,还要晚两天回去。我很担心地问他,会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去他妈的工作,”他甩了甩脑袋,“我在新闻部也算个好记者,工作作风正,也不拉帮结派,拍的片子在全国获的奖项最多。可我在部里也就是个干活的料,对挣好处往上爬都不上心,工资也才那么一点,你的几分之一?我对得起这份工作了,郎当几天又怎么样?”我说你不是说挺知足的嘛,还怪老婆不知足。他说我是说过日子我是可以知足,但是从公平的角度讲,我就觉得自己太亏了,好在我反正也能知足。他说我的意思你应该能明白,内地那种单位,那种机制,没什么意思。反正我喜欢做新闻,我就想反正我的生活也能过,何必去来那些污七八糟的名堂,能有自己喜欢的职业,这已是人生大幸了。我就把他拍的片子捣鼓出来放在电视上看,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呀?那些新闻稿,高中生学两天也能写,这些片子,我扛上机子也能拍。”康建瓴就把我的头扭着,让我对着电视,他说:“你看你看,这个画面这个角度多好?你能想到吗?做什么事情都有机巧在里面,要动心思。”他调了个台,里面正在播新闻,“你看,做这条新闻的笨蛋,把画面剪成这样不说,他怎么不换一个角度去做?这条新闻,如果再找几个人物做访谈,完全可以做得更深点。”他关了电视:“跟你这个门外汉说你也不懂,你可是把咱们的看家本领丢得精光了吧?”我告诉他刚上班的那阵子,我连会议记录都不会做。“真是丢宁大的脸。”我谦逊谨慎地承认。“是够丢宁大的脸的。”他把手伸到我衣服下面,并在里面试图解开我的衣扣,“不过现在咱们不谈工作了,去他妈的工作。”他已经解开了我的衣服。我由着他折腾,“去他妈的工作,”他一直在说,他每在我体内撞击一次就说一声,“去他妈的工作。”最后我也跟他一起说:“去他妈的工作!”我们好像在干工作。
  “一想到还有别的混蛋得到过你的身体,我还是很不舒服。”康建瓴和我一起冲凉,他站在我背后,让我对着浴室的镜子,水雾朦胧中,我看到镜子里模糊的胴体。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如此赤裸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尽管从前我的身体也跟别的男人无比贴近,但是我总似乎无法在一种清醒的状态下,保持跟男人身体的紧密状态。在做爱前才宽衣解带,做完就马上冲凉穿好衣服……这似乎是我一惯以来的习惯。不知是男人还是我自己使我感到无比害羞。可是,和康建瓴在一起就不一样。康建瓴让香皂在我身上轻轻滑动,“我是个笨蛋,早知道十年前就该抓牢你。”康建瓴说完在我胳膊上狠狠攥了一下。“你是个笨蛋!”他捏得我很疼,我乘机叫起来。想了一会儿,我转过身去,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总觉得,大学的时候,你没有爱过我。”“说说你的感觉。”康建瓴拿花洒把我们两人的身体都冲干净,自己先试干了身体,套上睡袍,然后拿浴巾把我裹好。他转过身去,一个马步蹲在我面前,“上轿。”他说,这是我们在一起时候约定速成的仪式。我趴到他的背上,他背着我在房间转了几圈。“有人这样背过你吗?”他问我。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胛上,我说:“当然没有。”我问他,“你这样背过几个女人?”“仅此一个。”康建瓴竖起一只食指,“连我原来的媳妇我都没背过。也奇怪了,我就是愿意对你好,我愿意把你当我的宝贝疼。”我趴在他肩头笑:“不要肉麻了,让我下来。”他把我放到床上,拿睡袍把我裹起来,“钻到被窝里去。”他又命令道。“还不出去走走啊?”我说。“出去我怎么可以一直抱着你?”他在房间东转转西转转,一会儿就摸索了一堆吃食摆在床头柜上,当然还有香烟。弄完这些,他就钻到被窝里来了,“枕头在这里。”他拍拍自己的胸,我把头靠了上去。“吃瓜子?话梅还是巧克力?”他问我。我说巧克力,他把巧克力剥了放到我嘴里。“挺善解人意的,要吃瓜子就要剥死我了。”他打趣。我说现在实在饿死了,下午再吃瓜子。他笑道:“女人真不是省油的灯!”我说要剥多少瓜子领教多少女人才得出如此高论?他就侧过脸来饶有兴趣地看我:“你是变了。我想要十多年前跟你谈恋爱那阵子,我这话可能又伤你了,你也不说什么,就一个劲在心里犯嘀咕,可见他康建瓴有过多少女人啊?越想越来气,然后小腰一扭就走了,我就楞是搞不明白哪里又惹你小姐生气了。”我说我那么小心眼?“岂止是小心眼?还一点碰不得,你不知道你的恋爱谈得我多窝囊又窝火。”我说:“那是我在乎你,而你就没有这样在乎对方。”“也许是。”康建瓴说,“我好像那个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爱,你想我才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大男孩。那时我忙着看电影、踢足球、演戏、喝酒,哦,还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书……一到大学,父母不管了,精神一下子松弛下来,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忙着去玩……我还没懂女孩,更没懂爱呢。”天!十多年前,我考证求证千遍万遍的问题就是这样的答案。我忽然有点很荒谬的感觉,“我简直像个女堂。吉珂德,我所有的爱情就是我要战胜的风车。”我苦笑着说。
  “现在,你的对手才真正到来。”康建瓴把我抱到怀里,“他要跟你进行全方位的较量,就是你所谓的从精神到情感到身体……你要知道,对于你来说,我是惟一的最好的,那些男人都该见鬼去。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更不是我的对手。”康建瓴不可一世地说道。
  康建瓴终于离开了深圳,他一走,我好像还没从他在的日子里缓过气来,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去得太快了。刚开始的那几天,眼前的城市令我恐惧,呆在屋里,他的气息总在屋里,无法散去;出了门,看到那些曾经熟悉却熟视无睹的街道,现在总多了一个人,一个飘散的人的影子,那么依稀渺茫却可以刺痛我的眼睛和心灵……那是康建瓴啊!有时候是他在跟我散步,有时候他就那么向我走来,肩膀有点斜(因为常年扛摄象机的缘故)……他总在这个城市的这里那里,道路上、商场里、酒楼里……连空气里、阳光里、树木花朵里……到处都有他。有的时候,我以为他还跟我在一起,忽然醒转才知他已离去,那种失落和哀伤无以言说……有一次,在住所楼下的小巷子里,一个挑着藤筐走街串巷卖葡萄、香蕉的广东老太太拦住了我,她问我要不要葡萄,巨峰葡萄……我蹲下去选葡萄,那些紫色的带着一层白色霜冻的葡萄居然使我潸然泪下……因为康建瓴啊,他在深圳的时候,有一个夜晚聊天累了,他说要出去买点吃的,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巨峰葡萄,紫色的。那天他走了很长时间才回来,他为我找巨峰葡萄找了好远好远……这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如同生活成一件贴身小袄的城市,因为那个人的到来,使这件小袄成为一个不敢直面的念物。当美好的一切成为记忆,我们该把旧时的念物藏到箱底……――可是,这个城市就是这个城市,我无法逃离。我没有心思集中精力工作。我在KQ公司干了几年,工作已经干得不错,做上一个小头目的位置。我想这是杜维森的功劳,当初他力荐我去学外贸,才使我能够到外企干。“去他妈的工作。”康建瓴的这句话总使我哑然失笑,我在刚考进KQ公司的时候,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我觉得自己是混进来的,现在就不同,我觉得自己是公司的栋梁,为了工作,我会跟人争吵,也会说肉麻兮兮的话去求别人,尤其是客户,当然更多的时候工作令我焦头烂额,寝食不安,因为压力大、生活没规律,我的畅胃、睡眠都存在严重问题,而我最头疼的还是日渐增多的面部皱纹与黑眼圈……每每为这一切折磨的时候,我都跟自己说“去他妈的工作!”但是,一看到打到存折上的工资奖金,这一切又会把我骤然击倒,我知道我还离不开这份“他妈的工作”。所以,我的生活就是努力挣钱,然后拿这些钱去消解各种大压力工作给我带来的身心伤害――购买各种高档美容护肤品以及衣服饰品,服用各种养胃与促进睡眠的药物、滋补品,还要花费大量的金钱与时间流连于酒吧、的厅、健身房、美容院之间,以舒缓压力,解除疲惫,强身健体……工作为消费,消费要工作……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白老鼠,它踩着小铁丝轮子鼠不停爪地转动,我就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小白鼠,惟一不同的是,我是一只一本正经还常常忍不住要自鸣得意的小白鼠。
  “我想你,想得厉害,”康建瓴在电话那头说,“最近我一定要来看你。”他已经回去了一个月,每天他都给我打电话,煲电话粥,每次他都要这么说。只是他的确很忙,正赶上省里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每天除了会场就是酒店,连家都回不去。“会议一结束我就来看你。”他说,“我已经跟台里说好了,要请假来看你。”我们就在等那么一天,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在电话里说还有几天。有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说到这个话题,我觉得电话那头忽然有个急促的停顿,如同寂静的黑夜一阵凄厉的寒风掠过,他让我感觉他的身体深深地抖动了一下,我问他你刚才是不是发抖了?他很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抖了一下,他说我刚才忽然有个一晃而过的感觉,感觉我已经跟你在一起了。我说那么你就抖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跟我说,那个一晃而过的感觉就是刚刚进入你身体的感觉,它让我颤抖。他的话也让我的心一抖,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想我,就想这个吗?他不回答我,只是反问,你想我不想这个吗?我说如果我们都是只想这个,那我就有很不牢靠的感觉。他说恋人之间要不想这个,是他妈扯蛋。你知道,你的身体有多好,敏感、柔韧、灵活……哦,还有很强的爆发力……会调动与掌握也易于被调动被掌握,总之很对我的口味……我说不清楚,就是要多好有多好。当然我也不是只想这个,我常想起你的样子,还有大学时候的样子,那时侯是个任性古怪的小姑娘,现在是个好女人,很女人的女人。最后他来问我:“我好不好,宝贝?”我顿住了――我知道他要什么,其实每次之后,我们会讨论和交流,我们都希望自己做得更好……现在突然地,在电话里要说,我有点说不出来。“我不是个健壮的男人。”他开始酸溜溜的,“你不遗憾?”“外表斯文、内心和身体狂热的男人才更有张力,有密集感。”我笑起来,我们不要互相恭维了吧。我说我更多想起的是你大学时候的样子,那时侯是个漂亮的男孩子,从不会说这么动听的话,现在是个大男人了,而且,很男人。我又想起海滨的那些日子,想到那个大床还有床上的他,这也令我骤然发抖。
  我在跟他分别一个月后终于能够再次见到他了,我去机场接他。我想起93年我和小鱼儿他们一起在宁城火车站接他,那是一个春天的清晨,雾很大,他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那时我对他的一切感觉似乎就弥漫在那一片雾气里,说不出是什么。那时,我的生活和深圳紧紧连在一起,走进我生活的男人都是在深圳的男人。深圳之外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成了过去,从宁城到跟我一起在宁城生活过的人们。现在,我站在深圳机场的出口处等他,满心满身的都是渴望,我渴望着这个男人。机场,我知道从此之后我的生活将与这个机场息息相关,机场,又是驿站。我的生活似乎总与驿站息息相关。我想起89年的驿站,那些遗留了我太多惆怅、不舍与感伤的驿站。93年,我从宁城和深圳的驿站走过不久,一个我倾慕的男人就跳楼身亡。现在,我又在深圳的驿站等待我渴望的男人,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相信他成就了我一生的爱情梦想,但是我的爱情、我生活中弥足珍重的内容又一次与驿站发生关联。驿站,我相信它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符号。
  他向我走来,肩膀有点倾斜,他告诉我:“职业病,”他说,“你不知道记者有多苦,拍片子的时候日晒雨淋的,平时也是早出晚归,没有好的身体根本扛不住,我们都说我们是吃青春饭的。我最惨的一次,退着拍片子,拍省里一个头下乡视察,我退着退着,谁也没注意我,好家伙,我退到一个水渠边,一头栽了下去,给水冲了好远,机器也报销了。”我笑起来,我说你怎么老掉到水里去,偏还是个旱鸭子,我听说你毕业不久,在电视剧组实习的时候,大冬天掉到河里,差点没冻掉小命。那次我还想去看你。他就跳起来,你怎么没有去?那时侯我正跟许小桐恋爱,那恋爱我也谈得蘑蘑菇菇的,拿不准要不要跟她结婚。你那时侯要来插一杠子,一定能把她插飞掉。我说你这个男人不地道,跟人家已经离了,就少说点她的不好。他说我没说她不好,她有她的活法,我们不是一路的。跟她恋爱的时候总觉得没那么大决心,现在觉得也是在等什么,可能就像你说的那个男人,其实他可能就在等他现在的妻子,他等到了,给他把他要的东西等来了,比如那个女人的身家背景,给他事业的帮助。我那时却没有等到我要的东西。
  现在,我也等来了他。我们从机场出来,天已擦黑,我们打了一辆的士。上了车,他就一把拽紧了我的手,他的脸跟我靠得很近,我们彼此能感觉对方呼出的炙热的气流。他忽然拥紧了我,我忙把他轻轻推开,司机的后视镜让我很不自在,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匆匆地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像做贼似的弄得我要笑。他的手紧紧环住我的腰,他附在我耳边,热切地恳求着说:“下去吧,我们下去吧。”
  下去,我懂了。我叫停了司机,把行李从车上搬下来,司机很奇怪地看着我们,我们也不想跟他解释罗嗦。一下车,他拖着行李拉着我来到路边的一棵大榕树下,大榕树阔大的叶冠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型的房子一样,把我们密密罩在它的怀抱里。他吻我,我吻着他,我们想把自己的身体都吻给对方。我的吻跟他说:我想你,我是多么的想你啊;他的吻跟我说,我也想你,我要你,我真想要你。我挣脱他,似乎从急风暴雨中挣脱出来。我跟他说,听我的话,赶快打个车,我们回去。他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月光下,我看见他好看的卷卷的睫毛。我也笑,我说,宝贝,你长得像个女孩子一样,哦,还像个孩子一样。“去你的!”他砸了我一拳,然后他又抱了抱我,“你可不要惹恼我,惹恼了我也会打人。有一次拍个大型会议,一个洋鬼子拼命往我前面挤,几次差点把我绊倒,一点规矩都没有,我气急了,我用力一甩机器,你知道那种长枪一样的东西,正砸他的鼻子,差点把他的高鼻子砸成塌鼻头。”我说你这么野蛮啊,可不就是个孩子嘛。他拉起了行李,拉起我的手。“我们回去。”他又吻了我一下。
  这一次,和从前一样,我们窝在房间里还是有着说不完的话,当然,还有没完没了的亲昵。想出去走走了,我就带他到深圳的各个地方转。“深圳是个好地方,”面对洁净宽阔繁花似锦的深南大道,还有吃着他中意的美食时,以及晚上在路边散步,洋紫荆的落花抖落在我们身上时,他那么慨叹着。我说你喜欢上这个城市了?他说也许我应该喜欢她,我们要在一起,总要面对一个问题,是你跟我回M省,还是我过来,我过来的话,我还是喜欢上这个城市好。我沉默了,这个话题令我烦恼。“你可能不会考虑去M省吧?”他意识到我的沉默,他的话是希望我正视这个问题,“我想到的是十年前,你会因为爱情不顾一切地来到深圳,但是你现在已经不会因为爱情不顾一切地离开深圳,这很有意思。”“去哪里的问题我还没有想好。”我说。“你想过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说:“想过和想好是两回事。”他说:“但是你不会去M省,这个问题你想好了。”我说你没必要这样说话,一点余地都不留。“可是我跟你不一样,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在哪里我都愿意。”他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你更在乎我们的事情吗?”我有点生气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其实谁更在乎这段感情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明白,有的东西没有办法去称去量,我们只有看一个人为了拥有这个东西他愿意放弃什么,他放弃的东西就是称量这个东西的砝码。”他说,“我告诉你,为了你,我愿意放弃一切。”“你说话太绝对了吧?”我们正准备出门,我在衣柜里挑衣服,“比如说放弃你的职业来深圳,你会吗?”他不说话了,他说我没想过。我说事实是,电视记者的工作适应面很窄,如果你过来,很难找到对口的工作。他说你要去M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到对口的工作,比如做编辑什么的,你想在公司干也可以。只是,收入很难有你现在这么高的。我们回M省,难度小一点,你好好考虑考虑。我没有说话。他叹了一口气:“我原来一直希望在M省过那种我一直想要的生活,有一个心爱的女人,他给我生一个孩子,我们在家里的时候,一起做饭、带孩子、聊天,有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或者只是我和她,到外面的酒楼或者酒吧坐一坐……当然我也会出去跟朋友玩,她也可以出去,还有一些时间,我们在一起看书,看电视看碟片……生活过得很自由,很舒坦。而这,难道不是你曾经想要的生活吗?”他又一次问住了我,是的,这也是我曾经想要的生活。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它逐渐地离我远去,远得成为一个过往的梦想。是她离开了我还是我离开了她?在康建瓴到来之前,我似乎一直过着一种混沌迷茫的生活,好像内心深处是一直在等什么,渴望什么,他来了,实现了我的期待与渴望,同时他也像一片试纸一样,试出了我身心之中什么元素已离我远去,还有,我的身心中又栖生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逝去的和到来的生出了一个今天的我。“你现在和这个城市一样浮躁虚荣。”他竟然就在说我身上栖生出的新鲜玩意儿了,“你那么熟知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最好的在哪里,最有特色的在哪里,好像园艺工熟悉他手下每一棵树木的枝枝叶叶一样。你走过那些商场酒肆,美衣美食美酒美物从你眼前掠过,你看他们,像看朝夕与共的自己家的物件一样地自然亲切。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离不开这个城市,她已经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我不能想象你跟我回到M省,你过那种没有这一切浸淫的生活,不在进口衣饰店前刷卡,不在酒楼签单,不是出门就扬手要的士……”他说,“我看到你的浮躁与虚荣,这是你以前身上没有的东西。”我说你太苛刻了,你这样说我,你知不知道,我曾经那么拒绝这个城市?你不知道我在这个城市的疼痛和无奈。他就笑起来:“这不妨碍你现在习惯她,离不开她。就象一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刚开始,她为不爱这个男人以及没有爱情而难过,但是日子长了,吵过了,打过了,疼过了,孩子也生了,她就习惯了这个男人,她的身上有他的味道,他甚至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再也离不开他了。”他打开我的衣柜,里面的衣服琳琅满目,他说:“你离不开她,她就是这些东西,点点滴滴渗透到了你的生活之中。”我说每个人其实都一样的,在哪里我们身上就会有哪里的味道,就像你的身上还有M省的味道呢。他说不是,问题是我们自己的味道能保留多少?这个城市的味道是不是更贴近我们自身的味道,更加贴近人的味道。如果一个城市,她不能让我嗅到人的味道,我就不会喜欢她。就像星级酒店,那里就少些人的味道,更多的是灯光、地毯、高级桌椅的味道;茶楼酒肆呢,就是人的味道,香浓的饭菜的味道。他又说起味道,我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婴儿般淡淡的奶香的味道,这令我沉迷的味道。我把头靠在他胸前,我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味道。
  康建瓴坐在床上吸烟,我刚冲好凉进房间。“是这个混蛋吗?”他忽然指着电视问我,“就是这个张子明?”电视上在做一个经济节目,张子明正侃侃而谈。我一笑,说是他,长得比你差远了。康建瓴鼻子一哼,不要拿我跟他相提并论,不过这个混蛋,我早就认识他。我说你认识他?康建瓴说M省和江海集团所在的省是一个地区的,前年做一个经济节目我采访过他,装腔作势的,你怎么跟这种人胡扯?我说都过去了,你现在还扯那档子破事干什么?康建瓴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多恶心,那次做节目,跟我们台里一个哥们混熟了,片子出来后还打过电话给我那哥们,话里有给他的镜头不够正的意思。我那哥们本来就是傲气十足的人,谁的帐都不卖的,可不能说他个不字。那次一听他那话就不乐意了,心下有点结粱子。不久后又去做他的节目,这次是个直播,你猜怎么着,那兄弟一直把镜头对着这个傻冒,几百瓦的灯烤了他个把小时,弄得他汗珠子直滴,我们在一边看着笑死啦。我在一边却只有慨叹世界太小,地里的屎壳郎和水里的八爪鱼都会打照面。
  康建瓴在的时候,杜茜过来喝过一次酒,康建瓴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杜茜说又要过来,我说你就别来凑热闹了吧。杜茜说我知道你们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可是有人来找你呀,都找到我这里来了。我要带他一起过来,他也是明天回去。我问她是谁,她说季宇呀,你可记得他了?我说季宇?鲫鱼?我说我记得。那么他和康建瓴也要碰面了,真是屎壳郎又要和八爪鱼打照面了。杜茜说你说什么?谁是屎壳郎?谁是八爪鱼?我懒得跟她做解释,我说你定个时间地方吧,过会儿我带康建瓴过去。
  这次饭吃得我感觉怪怪的,杜茜不时神色古怪地看看我,她知道我和鲫鱼那么莫名其妙的一段,现在康建瓴又在,她存心要看我的笑话。不过这有什么笑话可看的,都陈年的芝麻老皇历上的谷子了。鲫鱼现在是间大公司的老总,人模狗样志得意满的样子。他说他其实经常来深圳,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地址。“要早知道早找你们了。”鲫鱼说,“大学时候,我实在是个可笑愚蠢的人,你们这些公主小姐本来就看不上眼的,现在再来叨扰你们还真有点担心你们不搭理。”鲫鱼显然变了,说笑调侃顺畅自如,不像十多年前那个略显笨拙的鲫鱼。“以后有机会,我也拿几百瓦的灯泡烤这小子一把,看他还贫得起来。”乘鲫鱼去洗手间的空隙,康建瓴跟我说。杜茜在一边笑,“你们肉麻不肉麻啊,客人离开一会儿还要来说悄悄话。”
  这一次,康建瓴回去没到二十天,又出现在我面前。这天,我正在公司接一个电话,内线告诉我,楼下有人找。我告诉保安,让他上来,我以为是客户,保安说他不上来,坚持要你下去。我下去了,康建瓴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说你不是跟我说,这段时间有可能去北京出差吗?你没去?他说我是没去,但是我过来了,台里在发脾气,不要再提这个。他定定地看着我,有点怯怯地问,你现在空吗?他像个等着大人去陪的孩子。我说你等一下,我招呼一声。听了我这话,他的眼睛里居然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这样的笑让我觉得自己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是应该推掉的。我们打着车回到我的住处。我在开门的时候,他就在背后揽住了我的腰。我推门进房间,他把我推到了卧室。如此的直截了当,没有任何时间的罅隙与多余的语言与动作,他就找到了他想去的地方。让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渴望与期盼,穿越千山万水,穿越多少个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穿越漫长的时间与空间,他来了――这就是他最终要抵达的地方。我的身体始终没有跟上,我跟不上他。眼前的男人又让我想起92年的那个男人,其时的他也是这样的充满渴望,他一个劲地往前冲,全然不顾及身下的女人,那时他令我有怎样的悲哀绝望与厌恶,但是这个男人,他让我欢喜,他带着他的思念他的渴望他的迷狂与他孩子一般的心和身体而来,我想他带着他的爱情而来,他让我欢喜,他做什么我都觉得是好的。最后,他大汗淋漓地从我身上滑下,像在阳光下抖干了水分的树叶,死去的树叶一样从空中飘零。他满怀歉疚地来亲吻我,亲吻我的脸郏和额头。“对不起,”他说,“我想你太久太久了,我管不住我自己。”他无限柔情地亲我,停下来的时候就久久地凝望我,看着看着,他又轻轻地抚摸我的面庞,他小心翼翼,那么的轻柔与充满怜爱,好像生怕触伤了我。我忽然笑起来,我说:“你不要这样,让我觉得好古怪。”“古怪?”他捉住了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我在爱你!”他在我肩胛上狠狠地捏了一把,疼得我叫起来。“你知道,几个小时前,我去朋友的暗房里冲你的照片,暗房里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仔细地凝望照片上的你,那些黑白的影像,如同你努力打捞的记忆一样,我开始想你,想你,那种想念就跟黑白的底片一样,没有一个瞬间是清晰轻松的,黑暗包围着我,让我觉得那就是我对你的想念,密不透风地包裹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哦,你不要笑话我,”他把我抱紧了说,“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不见你,我会死过去,我的心跳得那么快又那么滞重,我不见你,我的心脏也承受不了。”“后来,我冲出去,我直接冲到机场,买了一张到深圳的机票,我甚至都不敢打电话订票,我怕订不到。”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觉得我的心口酸酸的,“办完了这一切,我才回台里,我跟台里说我要去深圳。台里惊呆了,因为这次是省长去北京,省长出去多半喜欢带我,这次他又特地点我的名,去北京的手续已经办好了,我却不去了。”我抬起头来:“你把事情搞大了,这样会不会开除你?”“开除就开除吧。”他一笑,“去他妈的工作。”我也笑起来:“去他妈的工作。”他又贴近了我,眼光迷蒙起来。“去他妈的工作。”他说。我看着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窗外的城市妩媚而华美。“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城市。”我也说。我又一次让他轻轻来到我的身体内,我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而言,那是他最想去的地方;而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他温热的怀抱。我们交缠谴倦在一起,在这个华丽城市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这个角落,有一个地方,我们彼此视为自己的家园。“去他妈的城市,去他妈的工作。”在这个喧嚣的闹市里,我们在一个温柔的角落里温柔地骂娘。
  “我明天就回去。”我们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他跟我说。“你不多住两天?反正不用赶去北京了。”这次我挽留他。“早点回去,表示我有悔过之心,如果我态度再诚恳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说,“但是我这次来,是要向你下最后通牒,你要在一个月内告诉我你的决定。”“一个月?”我说,“太快了,我们在一起才两个月。”“不对,十多年了,”他说,“而且即便是两个月又怎么样?”“你有一些失去理智。”我说,“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它让我觉得爱情是能够明确感觉得到甚至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要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怎么样的结果我已经了无憾恨。”“我知道了。”他从背后抱住了我,“你会离开我的,不是吗?”我回过头去看他,我在他额前亲了一下,我说:“不会。”他把我抱紧了:“你说了了无憾恨,我觉得你已经有了选择,视死如归的选择。”我笑起来:“你比我还懂自己?”他说:“是的。我也知道没有纯粹的爱情,于你而言,这种纯粹的爱情也只存在于某一阶段,虽然你从前不是这么想的,你现在长大了。我没有想到你长得比我快多了,也许这就是南方,水果、蔬菜连鸡鱼肉蛋都长得快。”我啐他。他忽然很入迷地看我。“你穿这件睡衣很好看,像个住家小媳妇。”他说。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睡衣,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妹妹的。妹妹沈蓉三年前来深圳,现在已在深圳成了家,跟老公吵架了会来我这里住一住。她的这件红色纯棉睡衣我挺喜欢,就穿上了。我告诉他是沈蓉的,他就说,一会儿我跟你上街,我要买套睡衣给你。“我要让你觉得你日日夜夜在我身边。”他这样说,让我想起大学时候他送我毛毯时说的话。
  下午,我跟他到了街上。我们在免税商场转,很难找到沈蓉那样的睡衣。他看了几件,我都不中意,后来他不主动向我推荐睡衣了,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转着。我挑了一件睡衣给他看,他看了一下说挺好的。我觉得他给我选购睡衣的热情已经明显下降,我意识到可能是我对他选购衣物的否定使他生气。我已经很后悔,我想管他选的怎么样呢,是他的一片心意,我只应该欢天喜地说好才是。我决定缓和气氛,我把这件衣服又退了,复又挑回他看中的某一件,我说:“还是这个好,你看呢?”他说:“那好吧。”他去买了单。出了商场的门,坐到的士上,他握住了我的手,忽又握紧了,让我感觉某一种恐惧在一刹那间袭击他,我把他的手握紧了。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无奈地一笑说:“你已经长成了这棵城市的树,什么都拔不动你了,包括爱情。我知道,爱情早已不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你已经让我害怕了。”他叹息,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只是攥紧他的手,我把头靠到他的肩头上,我轻轻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一会儿后我侧过头去看他,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一滴泪花,这泪花让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酸涩,我把头埋到他怀里,我也已是泪如泉涌。
  把康建瓴送上飞机,走到机场大厅门口,我才发现外面已是台风将至的天气。天灰黑下来,风呼啸而来,间杂着大滴的雨水……康建瓴本来说什么也不让我送他,他知道要来台风,但是我坚持要送。车在风里跑的时候,我们都沉默着,一路无话,快下车的时候他抱了我,司机转过头来的时候他才放开,然后他说你不要下来,就搭这台车回去,要不风雨大了就难走了。我却在他前面下了车。这一次送他,似乎不像前几次,是那样的难舍难分、缠缠绵绵,这一次我们有点各怀心思,我们甚至连下次见面的时间都没约。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或者我什么时候能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在我,需要一段时间想一想。毫无疑问,我没有可能去M省,那个地方对于我来说实在太遥远,遥远得成为一个虚幻的所在――我已经过了可以做出这样一个选择的年纪,就像我当年从宁城来到遥远虚幻的深圳一样。康建瓴说得很对,当年我可以为了爱情来到深圳,现在我却不再可能为了爱情离开深圳。那么康建瓴过来?我有什么能耐能够为他谋取一份适合于他的工作?尽管他也在骂“他妈的工作”,如果他为了我没有一份象样的工作可做,总有一天他会拿“他妈的”来骂我。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风雨如磬。我坐在机场大厅的窗前,我看到玻璃里一个模糊依稀的自己,头发乱了,衣服也有些不是很整齐,我还很没精神――每次康建瓴走的前夜我们几乎都不睡觉,总觉得睡觉太浪费时间,更怕稍一迷糊时间就从身边滑过去了。我们的活动很单调,无非是聊天、做爱、吃点东西……有时侯实在没话说了就说我们睡一会儿吧,于是他把我抱到怀里,试图一起睡一觉,但是我们不关灯,因为怕睡过去。可是那样总没有十分钟,总有一个忍不住了先说算了吧,不睡了好不好?实在睡不着。另一个就眯着眼睛笑起来,说我也睡不着呢。于是放音乐、喝茶、抽烟……我们看着时钟慢慢往前走,那时对于我们来说,时间就是金子,甚至比金子还珍贵。现在,我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无精打采,康建瓴一走心也是空落落的。外面凄风苦雨的,我能看到玻璃里失魂落魄的自己。我想起92年那个夏天,我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状如一条丧家之犬,我想现在我也差不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把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我到底要什么?我不想回去――我不能面对空落落的房间。每次送走康建瓴,我都要在外面呆很久,有时侯是在街上乱晃,有时侯是约杜茜出来坐坐。可是现在我既不想去逛街也不想去找杜茜,我就那样坐在那里。
  后来我到售票处,买了一张飞往M省的机票,我又在机场坐了两个小时,期间康建瓴已经下了飞机,他打来电话报了平安。我没有跟他提我要过去的事,但是等到我的飞机快起飞的时候,我又把机票退掉了。我不能如此疯狂,我跟自己说,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去处理。我打了车回去。在车上我就约杜茜去酒吧,去我们常去的“天上人间”。我想喝很多很多的酒,一定要喝到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那天我果然喝了很多酒。“你不说话,淌了一个晚上的眼泪。”杜茜后来告诉我。她说她问我是不是跟康建瓴出问题了,我始终没有回答她。我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眼睛肿若桃李。我就那样一副光辉形象会见了我攻了半年的一个日本客户,结果这个日本老头始终都是一种暧昧生涩的表情,他一定看不懂眼前的中国女人,形容憔悴、眼睛红肿不说,连妆也没有上。在日本人看来,女人不化妆出门,就像穿了内衣上街一样骇人。这次老头还是没把生意定下来,我费了好大劲才说通他的部下向他引见我,初次见面,我就这副尊容,除非他就心疼我雨后梨花的模样。一般说来,客户很难有勇气把定单给这样的SALES。但是我又不能不见他,除非我坐飞机不幸遇难,或者见他的路上遇到车祸……否则我没有任何爽约的理由。更何况,我若敢爽约,老板先炒我鱿鱼。我半年的心血差不多前功尽弃。我算了一笔帐,若我把这单签下来,就有近十万的进帐,够我飞30趟M省,眼下这十万泡了汤,爱情并不能帮我挣来这十万,但是这十万却能让我飞来飞去的滋养爱情。我现在才弄懂爱情和金钱的关系,难怪罗晓晴死也不掏钱,死也不为爱情买单。
  丢了个大单,下班的时候,心情变得更糟糕。我也想起应该给康建瓴打个电话,回去后他就在机场给我打了个平安电话,直到现在已经快有一天一夜,他都没个电话过来,这是从前没有的事。而从前,到家的当天晚上他一准会打电话过来跟我煲粥,这个晚上我虽在拼命喝酒,手机却是开的,他没有一个电话过来。我知道这次他回去跟前几次大不一样。海滨之夜以来,爱情如同潮水一样汹涌而至,水稍稍一退,礁石就裸露出来。我想起这次临别的前夜,也跟从前有些许不一样。从前的那些夜晚,每一个拥抱每一次亲吻每一次的互相拥有都是那样的贪婪与急切,似乎要与对方的身体溶在一起……这一个夜晚,似乎有一点点的心事重重、一点点的心猿意马、一点点的疏松与懈怠……难道爱情,真的开始退潮了?我不想去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康建瓴,他已成就了我一生的爱情梦想,如若我现在失去所有,我也了无憾恨。我在手机上拨下他的号码,快按下YES键的时候,我又停住了,最后我按了NO键。我又拨了个号码,是杜茜的,我叫她过来陪陪我。我不想打电话给他。我想起大学的时候,到了周末,我在宿舍等他过来,有的时候,我等不到他,我看着桌上的小闹钟,时间一圈圈转过,等到他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的心就往冰冷的井底沉……那样的时候,非常难过,我不敢去找他,我怕找了他他说没空,那样更伤我。我所能做的就是守着一只小闹钟等他等他……
  第二天,他没有电话过来;第三天,还没有;等到第四天,我沉不住了,打电话过去,线路不通,一个小时内我打了若干次,都是不通。呼了他好多次也没有回音。这个时候我再次体会到相爱的人天各一方的苦楚,通讯一断,生死两茫茫了一样。最后我试图打到他单位,这才想起因为一直是手机联系,我居然没有他单位的电话。等到查114把他单位他部门的电话查到,秘书就来叫开会时间到了。我坚持着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他部门的人告诉我他前几天就去山区采访去了,不知道多久回来。我到会议室的时候,已经迟到,我们老板有个损招,开会迟到者进场的时候会受到大家的鼓掌欢迎,我接受了鼓掌欢迎的隆重礼遇,坐下来的时候我还在想着康建瓴,原来每次出去采访,他都会告诉我,这次到乡下去,连电话都通不了,他也不跟我说一声,他难道不怕我找他不到着急吗?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这样对我,他可能有什么想法了。我想到我们大学分手后,他去了一趟西藏,回来的时候留了很长的胡子,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那么这一次,他去山区是不是也是要跟我了断了?这种猜测使我害怕。尽管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可是眼前的分手依然令我害怕。上司叫我讲讲最近有什么麻烦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的心还在砰砰乱跳。我想了一会儿,告诉上司,我是有挺大麻烦,有关个人的麻烦,我要请上几天假,去见我的男朋友。明天必须走。上司说我想你不会忘了,明天宫越商事的客户要过来,那是你担当的最大的一个客户。“除非发生不可抗力因素,或者发生一些致使你无法动弹的意外,否则你没有任何理由爽约。”上司说。我说你告诉他在我和我男朋友之间正闹地震,这就是不可抗力因素。我说我在这干了五六年,即便发生不可抗力事件我都没有跟客户爽过约,比如那次清水河大爆炸,我正陪着客户看清水河仓库的货,我并没有因为巨大的爆炸而只顾自己抱头鼠窜,危急关头我拖着那个魂不附体的小鬼子胜利大逃亡。我总觉得公司那次该奖我面锦旗,最好发点奖金,我真是个烈火英雄。这些不说了,这次这个假我请定了。这是我的第三任上司,来自台湾,是个老姑婆,我也是个年过30的小姑婆,她对我非但不同病相怜,反而格外刻薄。她浑身上下只有一处好看,就是一副翘屁股,所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说话常常比放屁还难听。现在她说:“你自己的客户自己搞掂,还有大老板那里,不高兴了也得你去搞掂。这些就跟你的男人一样,总之你自己搞掂。”她左一个“搞掂”又一个“搞掂”,好象我生来就是为了“搞掂”男人的,这个缺德的老婆子。更缺德的是,作为我的上司,她一点都不帮我担待。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三心二意地开完会,我就订了张第二天中午的机票。我的想法是客户上午来,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话,上午结束了我就直奔机场,应该不会耽误什么事。
  晚上杜茜过来了,看到我在收行李。“你真过去?”她问我。我说机票都买了。“我估计你这次去弄不好就该分手了。”她说。“你不要说这种晦气话。”我把康建瓴送我的睡衣塞进箱子。“你这两天那么毛病兮兮,又哭又闹的,我看你要下决断了。”停了一下她说,“分就分了吧,迟早要分的。你不会过去,他过来一无所有的你还要跟他打天下,你自己已经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过出点名堂,再跟别人吃这苦头,干什么呀?”我由她叨唠,她就叨唠个没完:“康建瓴是个好同志,可是这不顶用,你要跟他好就是走我和周隽青的老路子。我看你还是认了,断了后我给你找个现实点的,好好过日子。你也该结婚成个家了,不要老这样漂来漂去的。”她不提介绍人给我还好,一提那茬就弄得我恶心起来。现在她说起话来像我妈,我看了看她微微发福的腹部,心想女人就是这样老去的。
  第二天一早上班,上司就告诉我,客户来公司拜访的时间改了,改到下午4:00,这个时间来,多半就要陪吃晚饭了。她说完了颇为自得地看着我,她知道我的机票上中午的。她做我上司已有两年,这两年她变着法儿刁难我,两年来除了应对客户,我无时无刻不在跟她斗志斗勇。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我得出的惟一结论是作为老姑婆她痛恨我这小姑婆。公司人人都这么想,她也愚蠢,既然知道别人要这么想,也不想着避讳点。不过她的肆无忌惮也不是没有由头,她在美国拿了N个洋学位,会N种语言,供职于日本分公司、新加坡分公司的时候都成绩斐然,这样的金牌SAILS公司当宝贝的。我虽恨她,但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惟一的指望是干到她那个程度,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若那时我还嫁不出去,就拿手下的小姑婆出气。再说这个老姑婆,翘屁股一扭,给我甩下一句话:“只要你的男朋友今天半夜之前不上吊,你就应该留下来接客。”她很恶毒地故意制造语误把接待客户说成“接客”,我的第一反应倒不是自己成了干那个的,那口气,还有她一扭一摆的走出去的样子倒让我想起老鸨,她可真有点像个逼良为娼的老鸨。要说跟她斗志斗勇,我是赢的少输的多。好在我们这样的公司,尤其做我们这行的靠的是订单吃饭,而不是你跟上司的关系,上司跟下属的管理上的关系是比较松散的。所以我跟她斗来斗去赢也好输也好其实不出大乱子基本也影响不到我的薪资收入。这次呢,我若跟她犟到底,中午坐了飞机走,下午的客户不去陪,她多半要给我在大老板前面搬弄一番,弄得大老板生气了,那我就把事情搞大了,我虽赢了她这一着但是下面弄不好就是我卷背包走人。所以她一走我就打电话给票递公司,我把机票给退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碰到她,她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退了票的,远远的冲我竖了竖大拇指,“你做得对。”她说。那个样子很真诚,我知道她是真心为公司着想,工作起来比共产党员还讲认真,而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也知道她为什么嫁不出去,她一定退过不少看望男朋友的机票。我还没有跟康建瓴联系上,客户4:00准时到了,我的上司和我一起陪他到吃饭时候,果然他没有拒绝我们请他们共进晚餐的要求,我们去粤海的日本料理吃饭。吃完晚饭,去楼上KALA OK,日本人喜欢这玩意儿。客户中有个叫宫板的,纯粹一个糟老头子,一个晚上都在向老姑婆献殷勤,搞得老姑婆发了人来疯,一首接一首地唱情歌,而且唱得很深情很投入,还不停地跟宫板互抛媚眼。老姑婆的歌唱得比鬼哭还难听,我只好托着酒杯出去,在厅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喝会子闷酒。我知道我还是挺想康建瓴的,虽然不是大学时代那种刻骨铭心的想念,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从前那么爱他,只是,我再也不会那样去想、去爱一个男人了。我好像已经没有了那样去爱一个男人的能力,也好像是,我比从前更懂得怜惜自己了。还有,我也更不可能像爱杜维森那样爱一个男人,远远地凝望他,崇拜他,把他看做我的太阳我的神祗……我环顾四周,昏暗的灯光下有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有的英俊潇洒,有的猥琐丑陋,更多的普通平淡得像一滴水……总之,这些就是男人,吃饭的男人,喝酒的男人,说着笑着的男人,他们会唱歌,会调情,也会扳着脸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大小事务,回到家里,他们跟老婆闲扯、怄气,跟孩子玩,揍孩子屁股……深夜的时候他们或者进入梦乡或者跟女人做爱……他们说他们忙,他们累,他们忙工作,忙应酬,忙看报纸忙上电视,他们忙打牌,忙喝酒忙吹牛聊天健身喝茶……他们也说他们需要女人,他们还说他们不能把所有给女人,他们只在忙碌的罅隙里跟女人约会做爱,他们跟你说我爱你,他们又跟你说我不爱你了……他们不过是这样一些忙来忙去忙着吃喝拉撒睡忙着为蝇头小利或者金山银海奋斗的男人,他们不是太阳不是神,更不是你的太阳你的神,更多的时候他们其实与你的生活没有关系。可是,你曾经怎样的爱他们啊,你深情热烈地爱,痛苦无望地爱,你渴望跟他们亲密无比,你渴望他们的怀抱成为令你目不暇接光怪陆离世界中最温暖恬静的所在,然而当你炙热的心灵企图靠近他们的时候,你才发现他们跟你不一样。你跟他们在一起,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触伤你,你常常是软弱敏感的,他们常常是无谓粗糙甚至坚硬冷漠的……你们都在渴望跟对方靠得最近最近,你们都希望对方最大限度地敞开自己,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可是,男人们,他们更多的是要你赤裸裸的身体而已,他们似乎并不懂得,相比女人光洁赤裸的身体而言,她们向你敞开的光洁赤裸的心灵比身体更难呵护也更难征服。眼前在昏暗灯光下晃动的男人们,那么多的男人,我知道,找到一个彼此能懂的男人是何其困难。你跟他们的渴望注定永不相逢。可是,我爱过他们;可是,现在又形同陌路,或者天各一方,甚至阴阳相隔……无论,无论你们怎样爱过,你的生活与他们再不相干。爱情,更多的我们找来找去的爱情,就是这么不堪一击又是那么的稍纵即逝?那么,康建瓴呢,没错,现在他是你的男人。他爱你,他不仅仅以身体去爱,跟他的女人一样以心灵去爱,似乎,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你而活,他那么渴望跟你分分秒秒在一起,而你,也同样如此。对于你而言,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就跟《小王子》中那只之于小王子的狐狸一样。同样,对于他而言,你也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你们应该是彼此的惟一。可是,这一切又有多重要?我常在嘈杂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前辨认这一切,眼前的一切已经变得那样的真切沉实,触手可及,它们终于使我相信是它们构成了生活最基本的那部分,而我试图从心灵深处攫取出的情感总是那样的依稀渺茫,根本无法跟眼前的一切形成一种最基本的比较与辩识的关系。事实上,无论有没有爱,你都必须生活下去。活着啊,其实比什么都重要。我想起我在大学的时候,因为跟康建瓴的分手而痛不欲生,我想那或许是一种真正沉甸甸的情感,我一无所有,除了爱,还是爱,那时的爱,高纯度,高密度。我也曾只为爱而活,可是,那样的活法使得今天的我心生疑虑――只有爱的活,我活得也是那么的难,而且最终我还把爱活丢了。爱情在我,就像攥在手中的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快。现在,我只相信一种活法,那就是你什么都不指望地活,或许,你还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道理实在非常的简单,你能指望什么你能指靠谁?我们惟一所能指望的只能是自己。现在,我是一个坐在酒吧里无聊地喝着闷酒、有些许心思的女人,这样的心思有的时候很沉,有的时候又很轻,总的说来,我可以忍受。我已经想好了,我不过去了,我要安安静静地等康建瓴从山区回来,他一回来就要跟他通上电话。我不会跟他说了断,因为我们在相爱。还有,如果他这次就要跟我了断,如果他认为这样做对他更好的话,我会尊重他的选择。总之,我要好好地等等时机,既然是谈恋爱,那就继续谈谈吧。说起来可笑,我好像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谈恋爱,而我以往的表现是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要死要活了,恨不得即刻证明他有多么爱我,像我一样爱得死去活来,而后马上情定终生。
  第二天,我把电话打到他单位,问他的归期,对方还说不知道,我说那就麻烦你帮我问主任。对方犹豫了一会儿,他让我等下再打来,他去问主任。过了一会儿,我打过去,对方说,康建瓴去了扶贫县,还要一周才回来。那个县,我听他说过。那个地方不要说手机,连找部电话都难。我只有等,等他回到城里,等他的电话。他回城的那一天终于到来。我请到了几天假,我已经想好第二天一早过去,加上周末的时间,我们可以在一起呆上四五天。我想他一定不知道我的决定,我想给他一个惊喜。那天晚上,我什么也不做,只是等他的电话,我把我所有的通讯工具都打开,手机、BP机,家里的电话更不用说,我把这些通讯工具检查了再检查……我想我已经有点神经质了。从我与他“好”了以来,我们没有一天不通电话,而这次隔了整整十天!尽管我能说服自己,不要让那种思念的苦痛过于折磨自己,而这十天,也就是我忍受没有他的最长期限了。所以我请好了假,如果这天还不能够等到他,我只有马上过去。六点下班后,从公司出来,我就有点心慌眼跳的――我不知道那么长的几个小时的等待如何熬过去,而且,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等待未必就有结果,所以这次的等待还要等待一个有没有结果的答案。回到住处,我先在屋里六神无主地转了几圈,感觉到肚子饿了,从冰箱里取了面条出来煮好了,但是又没有食欲了。我开始吃水果吃零食,从芒果到猕猴桃到正林西瓜子……眼前的垃圾已经堆积如山,但是我的嘴里一直没有任何滋味与感觉……后来我打开电视,有一些是香港的卡通节目,要么是大嘴青蛙呱呱个没完,要么就是那些铁甲的怪物在宇宙间飞来飞去;还有一些是新闻节目,我调过去了,电视新闻只能使我更想他;最后我把频道锁定在中央台的儿童节目大风车上,金龟子姐姐和一个胖叔叔在我眼前又说又跳,看了老半天,我还不知道看的什么……没有办法,我满脑子都是他。我时不时去看墙上的钟――它像凝固了一样,看一次只会使我泄气一次。钟还是这只钟,每次跟康建瓴分手的前夜,我们也象这个时不时去看它一眼,可是那时在我们看来它简直转得就像个风车一样!我在心底苦笑,我想这就是爱情。看电视、乱翻书、打几个电话瞎胡扯、再在阳台的健身单车上乱踩一气、跑到网上转了几圈……我寻找一切消磨时间的方式,可是其间电话就像一只铁疙瘩一样悄无声息。最后,当我六神无主到在床上翻跟头的时候,电话响了,我冲到电话前,拿起电话兴奋地高声叫道:“嗨!”――那边穿来的却是杜茜的声音。“你不要捣乱了!”我跟她气急败坏地叫。“喂喂你吃错什么药,我坏你什么好事了?”杜茜嚷道。我说我在等康建瓴电话!“你等电话我就不能打电话了?”杜茜笑起来,“别那么神经兮兮的,谁都恋爱过,你不要毛病成这个样子好不好?”我说杜茜我不跟你罗嗦,你给我放下电话,康建瓴多半打我直线,他要打不进来出了人命你担待得起吗?听完这话这个家伙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撂了电话,好像人命就捏在她手里。她的电话刚撂下,没几秒钟电话又响起来,我摘了电话,那边传来的还是杜茜的声音!我刚要训她,杜茜就以相声中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飞快语速说“沈薇我告诉你这次康建瓴肯定先打你的手机因为他没告诉你他去哪里也没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不知道你在家里等他他一定先打你手机找到你”说完又是扑通一声撂了电话,那种煞有介事的紧张兮兮让我哑然失笑。而我的推测是,他一定打我座机――因为他能够知道我会找他,能够知道一定打听到他回城的日期,他能够知道我现在一定在等他电话……我相信如果两个人真正相爱,他们能够知道对方的所言所行所思与所想。电话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次地响了起来。这一次我敢肯定是康建瓴,我轻轻摘下话机,我甚至连“喂”都没有说,我要屏气凝声真真切切听到他的声音。“是我――”是他的声音,有点低沉,把尾声拖得长长的,好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拖在里面。“我知道是你。”此时我的平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那边是些许的沉默,一会儿后他说:“你不知道我拨了多少次才拨通这一次,几个小时前从山里出来,我就一直在拨你的电话,一直没有信号,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就一直在拨。还有,你知道,从昨天晚上起,想到今天要出山,可以跟你联系了,就吃不好睡不着的……嗨,你害死我啦!”我说你还说我害你?你自己害己又害人,谁叫你招呼也不打一个人就进山啦?
  “好好不说啦。”他扯白旗,“告诉我,刚才我心急火燎拨电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一个小时前。”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我好像在床上翻跟头。“翻跟头?在床上?跟谁?”他警觉起来,跟刚才的杜茜一样很好笑地一本正经。“别犯傻了,我跟别人翻跟头还告诉你?”“难保这段时间没跟别人翻跟头。”“你管好自己的嘴,别叫司机笑话你。”“电话一通我就下车了,专门来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司机在等你?”“跟我很哥们的,我们说多长时间他都等。快点,先说句好听的。”我大笑。他说你笑什么?我说还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两人一起看的一部苏联片子《两个人的车站》吗?里面有段戏是列车员和他的女朋友,总是利用火车靠站的时间相聚然后干点什么,两人一见面,那个男的就催女的快点快点……“我还记得你看到这里就把头装做不经意地低下去了,那时侯你多纯情,哪像现在动不动就跟男人翻跟头?”我说你小心你的烂舌头,再说我挂电话了。“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他又压低了声音,“说实话,我现在很想很想跟你翻跟头。”
  那天他回到城里,我们又煲了半夜的电话。“为什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我又问他。“你说呢?”他问回我。“你考虑过跟我分手。”我说,“你把自己与世隔绝起来,包括把跟我隔绝起来,你看看能不能离开我,你也希望一个独处的时间来考虑。”“聪明!”他说,“然后呢?”“然后,你发现你还是离不开我,越往后过越发现离不开我,在最后的三两天内,你已经决定一回去就马上跟我联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深圳,马上跟我见面。”“你的所言句句都是真理,”他归纳道,“但是也有所疏漏。你可知道我这些天最深切的感受是什么?”“愿闻其详。”我说,“只要你不跟我说你因为脆弱痛苦就跟一个山里妹子翻跟头了。”“你以为都是为你?你那么大魅力?”他叹气,“女人宠不得,给你鼻子就上脸。”我说你少来发表抠女高论。“我最深切的感受还真不是来自于你。”他说,“这次我去山区,拍一个专题片。那个地方,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去过,当时农民的生活状况震撼了我,老人没有钱看病是普遍的事情,就是小孩子,病了缺医少药的也很常见,我到那里的时候,一个刚满月的小孩子,不知道是什么病,躺在床上等死,他几近麻木的父母没事人似的下地干农活,我问他们怎么不送孩子上医院。‘没有钱。’他们就这样跟我说,连话都不愿意多说。我把身上仅有的钱掏出来跟他们一起把孩子送到医院,孩子已经病入膏肓,还是没有救过来。那对农民夫妇就把他们的孩子抱回来,门都没回找了把铁锹出去把孩子埋了。我拍了他们埋孩子的场面,边拍边流眼泪,而孩子的父母,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的话题沉重起来,我刚才还在跟他调情,他沉重至此,我也只好学着他的语调深切地说,“你当时是个有良知的好青年。”他就批评我:“我不在跟你开玩笑,这么多年,你一直呆在经济发达地区,你想象不到怎么还有那样的地方。时隔十年,我这次来,这个村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破旧的草房,农民们生死由天。十年过去了,十年前是那样,十年后还是那样!我忽然觉得好悲哀,这十年,我都干了点什么?就说那十多天,我在干什么?拍省里一个头头下乡调研的片子。那个父母官,坐在农民的茅草屋里,装模作样地询问农民的生活情况……我去过很多农村,拍过很多类似的片子,工作的时候我都尽力捕捉最精彩的新闻镜头,有一次,我拍省里一个官,他在农民的炕头掉眼泪,我抓住这个镜头做了特写,片子出来后效果很好,很感人,中央台还用了,之后这个官就升了级……这一次,我拍的这个官也在农民的茅草房前泪光闪闪,但是我却有种从未有过的无聊与荒谬的感觉,我就在那个时候决定放下我肩头的摄象机,我多年的拍片子的兴趣就在一刹那间丧失殆尽。”“你不想干了?”我预感到什么。“我是不想干了,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么没劲过。”他说,“那些天,我是那么想你,我知道我根本抗拒不了这种力量,那时侯,我真是觉得什么都可以见他妈的鬼去,而那荒谬的一切本来就早该见他妈的鬼,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我忽然觉得有点心慌,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我等他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你怎么不说话了?”他问我。我说我听你说。“不是,”他在电话那头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在等我说。”我说你不要自作聪明。他说要我没说对才见鬼,你知道我要说出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让你有点不敢面对。我说你说什么呀?他说你不要装了,我们两人互相之间连这个都懂不了那就不是你和我了,其实你不妨跟我承认,你怕,你怕我不顾一切地过来。我叹气,我说:“康建瓴,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我明天要起大早。”我是明天飞宁城的飞机,我们这次约在宁城见。他说如果我真那么令人害怕,这个面不见了也罢。我说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你还不懂我吗?他说就是我太懂你了。不过你放心,我做什么不会让你觉得难办的,只要我爱你,我总会让你开心点,舒服点,十多年前,我总让你伤心让你哭,现在,我永远不让你哭,这是我对你惟一的承诺。康建瓴挂了电话。
  这次见到的康建瓴,黑了,瘦了。“为伊消得人憔悴”他说,“你够可以得意的了,一个大男人为了你闹腾成这副德行。”我说尽管你的憔悴令我心碎,但是你的憔悴的确令我挺受用。他说你看,我在满足你被爱的虚荣。我说好像我在占你便宜,我何尝不在满足你被爱的虚荣?康建瓴不以为然地说,我比你爱我更爱你。我说要知道十多年前,我远远比你爱我更爱你。他说你承认现在你没有我爱你那么爱我了吧?我用两只手堵住耳朵:“我绕不清楚了!爱来爱去的,嘴里那么多爱多不值钱!”康建瓴说还有做爱呢,我听说在风月场所,这个有嘴可值钱多了。我去啐他,他拍拍我的肩膀:“去宁大,追忆似水流年。”
  我们坐在宁大图书馆后的腊梅树下,十多年前我们分手的地方。“我觉得我们还要分一次手。”康建瓴忽然说。“也许还要在这里。”我说。“这次还是你不要我的。”康建瓴说。我说:“这次是你提出来的。”康建瓴说:“没错,是我提出来的。你看,我们两个,谁更爱对方谁就会提出分手。”我把头埋在他的肩头上:“这次,我们不分手了好不好?”“不好,”他说,“我不跟你分手,我就得陪你没完没了地拖下去,我跟你天各一方,想你了,见不到你;见到你了,又要跟你分开……我不要过那样的生活,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的这条老命就耗完了。”他把我的头摆正,拍拍自己的大腿:“来!”他是让我把头枕到他的腿上,大学时候,我们总是这样。我环顾四周,他就说“狼顾左右”,大学时候在花前月下要有亲热举动前我常常要东看西看,生怕被人看见,他每每就这样说我。“你不至于还是纯情少女吧?还这么害羞?”他挖苦我。我说就是因为不是纯情少女,才要注意形象。我们这个年纪的,跑到大学校园来鬼混?康建瓴说就是要跑到大学校园来鬼混,因为大学时候没混够。他开始亲我。我说不要跟我分手,不要离开我。他不亲我了,把头靠在椅背上无力地说,你应该稍有仁慈之心,这话轮不到你说。我不说话了,他亲我的脖子,他用力吸吮着,甚至咬起我的脖子来,他搞得我越来越疼。我说你轻点,他说我要让你知道疼,还要让你脖子上留几天印记。我说你再咬我就要哭了,你说过你不会再让我哭的。他一笑,你不会哭了,再不会哭的。我说你不要以为我是铁石心肠。我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腰身之间,我能闻到他身上那种好闻的体香,我还能听到他肚皮中肠胃蠕动的声音,那么清晰,我想,如果我能够跟他在一起生活,我将熟悉这一切,他的体味,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与身体每一个角落所发出的细微的声音……在我靠近他之前,这一切是那么的神秘与充满吸引力,当我靠近了他,这一切汇成一片惊涛骇浪,淹没我,吞噬我……然后我就开始熟悉他,像不习水性的人学会游泳一样;再往后,我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慢慢的,我甚至开始厌倦……我的想象到了这里就只剩下悲哀,我回过头去,试图为我的想象找到另一个途径,这另一条路就是我从今天或者几天后开始,不再拥有跟他如此贴近的机会,那么,我会想他,想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想他的体味与心跳,想他抱我吻我以及做爱的感觉……十多年前,我跟他分手,我也曾这样想他,想到眼睛发酸、心口发痛,那个人、心口的那个地方不能碰,稍微一碰就是疼痛和窒息,哦,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感觉……可是,现在我不会那样想一个男人,如果我很想很想他,我会去喝酒,去胡扯,去闲逛,去蹦的唱歌爬山健身购物工作翻跟头无事生非跟杜茜吵架跟老姑婆上司斗嘴……也不排除会给他打电话,乃至找一个男人瞎混……总之,等我把这些折腾完了,我又正常了,我工作吃饭睡觉看书看碟片去山姆买油盐酱醋茶和伊卡璐洗发水苏菲卫生巾雀巢香草冰淇淋卡士活菌奶鲜榨果汁纯净水……我去中阁音像城买盗版碟去创景名店坊曼哈地王买时装,去免税买CD的口红眼影唇膏唇彩与眉笔,护肤品则用枚琳凯的牌子,从洗面奶到霜肤水、精华素、晚霜、日霜、眼霜、防晒霜、粉底霜、手霜……香水要从香港买,深圳真货太少,我只用姬雪纯净水……我还要见客户陪客户笑脸跟老姑婆斗智勇跟杜茜聊天为妹妹指点解决各种生活疑难为老家找上门来的七亲八眷找工作……总之,多数的时候,我很忙,我可以不想康建瓴,日子就那样慢慢又快快地过去。然后,渐渐地,我就不想他了。渐渐地,我又可以回到没有爱情的生活。我的快乐将在下列各种情况下得到兑现:1、发工资或拿奖金的时候;2、签订单的时候;3、逛街的时候,购物的时候;4、跟朋友吃饭的时候;5、给父母打电话或相聚的时候;6、读书的时候;7、看香港无厘头电视剧的时候;8、我支持的足球队获胜的时候(我是一个足球迷)…………我也会有一些烦恼和忧伤,比如:1、工作不顺的时候,给老姑婆气个半死的时候;2、父母生病妹妹跟老公闹事的时候;3、“老朋友”来了情绪低落的时候;…………以上的快乐和烦恼忧伤有深有浅,但是毫无疑问,我并不会因为失去爱情而失去快乐失去烦恼,没有爱情我还可以有一份比较完整的生活。其实说起来,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也够忙乎的,既要经营容貌又要经营头脑。经营容貌是为了不至于丧失获取快乐的机会;经营头脑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那么悲苦地活下去。在生活的长河里,容貌为女人锦上添花,头脑为女人雪中送炭。从这一点来说,女人要比男人过得稍稍好点,可要比男人付出更多。男人只须把自己的头脑经营好就行了,男人使好了头脑什么都会接踵而至,权力、财富、美女……而女人可不行,我不能想象一个不经营容貌的粗疏邋遢的女人还有什么机会获得异性的青睐、同性的认可。当然,我也会有很寂寞很孤独乃至很无聊的时候,那样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无法解救我,除非是一个异性。那样的时候来临,似乎是一个人需要爱情的最好理由,那样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离不开爱情的最好证明。如果那样的时候来临了,我这个没有爱情的女人,也并非那么的无处可逃、无可自救。找一个男人打打电话总是可以的,找一个男人一起坐坐也能够。还可以找个男人在一起喝喝咖啡、喝喝酒,可以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打情骂俏……醉了、累了、难过了、无聊了……跟他投怀送抱、甜言蜜语也未尝不可,如果有兴致的话,还可以跟他去接吻去上床……可是,这不是爱情,至多只是爱情的代用品。这些时候过去了,我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我就那样躺在康建瓴的膝头上胡思乱想,有一个男人的膝头可躺是很好,有爱情很好。可是,如果让我拿以上所列举的生活快乐和烦恼的若干条件换取一样名叫爱情的东西――我不乐意。“你流猫泪了?”他终于俯下头来看我,结果他发现我眼睛瞪得比猫眼还大,他很失望地说,“你果真不掉眼泪了。”他把我拉起来,“我们回去吧。”我们站起来,我又抱住了他,我吻他,比浅吻深一点,比深吻浅一点,比温柔多一点热情,又比热烈少一点急切,比春风雨露温润一些,比狂风暴雨和缓一些……现在,我知道他的吻也是那么的好,比那些男人的吻温热和润湿……“你是我碰到的最好的男人。”我说。“空前绝后。”他说,“五百年才出一个。”“哪怕我活五百年,有你一个就够了。”我说。“其实,你也是我最好的女人。”他吻着我说。
  宁大没有大变,有一些建筑翻新了,还盖出几栋新大楼。我们这次回去,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在夜晚的宁大校园里游荡,先去了几个我们以前约会的地方,后来就进了一间教室,教室里已经没有一个人。桌椅黑板都是十多年前的模样。“我们在这里上过课吗?”我问康建瓴。“选修课,电影理论。”康建瓴说你跟我一起选了这门课。“可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面对空空落落的教室,我的记忆也是一片空空落落的。“你怎能有印象?那时侯我们刚开始谈恋爱,正翻天覆地地闹腾,有时侯逃课去约会,有时侯逃课去吵架,一个学期都没来上一节课。到考试那天,老师站在我面前,相当狐疑,说我怎么从没见过你?我说我见过您。他还有点怀疑,我一口咬定说老师我真的老常见到您,每周三下午第一节课我总要见到您对吧?他就将信将疑地走了,我才侥幸过关的。”我也想不起来我的电影理论怎么过关的。我在一张课桌前坐下,康建瓴则还在讲台前转悠。“同学们,”他忽然敲了敲讲台,“现在开始点名。”我们那个时候逃课的人太多,老师以点名稽查逃课学生,但是这招不怎么见效,班上人多,老师根本认不过来,所以点起名来就有人代答到。杜茜是女生中著名的百变女郎,她的模仿能力特别强,可以达到惟妙惟俏的地步。她能在一堂课上代十多个女生答到且不会“穿帮”,甚至有一次她还代一位男生答了到。有一次开会,辅导员说不允许任何人缺席,杜茜跟男朋友约好了要过去,她去找辅导员:“老(脑)师,我今天感冒了(脑),实在开不了(鸟)会了(哪),能不能准我一个假?”结果辅导员二话不说地同意了。我们在旁边为她浓重的鼻腔共鸣音乐开了花。“沈薇!”康建瓴叫。“到!”我应道。“康建瓴。”“到。”我模仿他的声音。“这哪是康建瓴,不男不女的分明是东方不败。”康建瓴抗议。“你自己不来,要别人代答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杜茜,罗晓晴,小鱼儿,徐梅,老猪头……”一连串熟悉的名字叫过去了。他叫一声,我答一声,我们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响。我们已经不拌嘴不说笑了,专心致志地念名字,答到。我知道,康建瓴和我其实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打捞记忆深处的人和事,每一个名字里是一个鲜活的人还有各种各样我所知道与不知道的事,那些名字和它们所代表的人一样是我们记忆深处一份久远的东西,但是,现实之中,他们是现在天各一方的人们,我曾经在宁城把他们送到各个地方的昔日同窗。从过去到今天,从这里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时间充当着每一个不同命运者的魔术师。“郑言。”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为这个名字答了一个低沉的“到”字。她在滨江路,她疯了。我知道一个精神病人不可能有如此沉着稳定的语调,我不知道如果现在是杜茜,她怎么答这个“到”字,我相信她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一个疯子,但我知道她绝不会这么做。“齐小东。”现在是康建瓴的声音比较低沉。我没有吭声。“齐小东。”他又无力地叫了一声。“他请假了。”我说,“请一个长假。”“我想起来了,他和匡阳一起请的假,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游。”康建瓴说。齐小东和匡阳,我们毕业后没多少年,就一前一后地离开人世。我们两人都有一会儿的沉默。无疑,还有很多名字,康建瓴已经忘记了,他站在那里,头转向窗外,似乎在努力搜索什么。他的下巴微扬着,在白色的日光灯下泛着暗青的色泽……哦,康建瓴!我想起来了,大学第一天见到他,就是在另外一间教室里,他站起来,向大家自我介绍,“我叫康建瓴,”他说,“来自M省。”说到这里似乎他就想不起来说什么,把头扭向窗外,也像现在这样努力在搜寻什么,我从他不远的地方看到这个男孩子,是一个侧面,皮肤白皙,鼻子很高,剃得干干净净的泛着一点暗青色光泽的傲气的下巴微扬着……我承认,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心动如水,他实在太漂亮了,至少在我看来。“康建瓴。”我叫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他。“康建瓴。”我又叫了他一声,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因为一直是他叫名字,我答到。“康建瓴。”我叫到第三声的时候,把头垂了下来,埋在两只手掌间,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那一天晚上回来后,他抱我拥我亲吻我跟我做爱的时候,我都那样叫着他的名字,轻柔地叫,热切地叫,渴望地叫,绝望地叫,快乐地叫,疼痛地叫,无奈地叫,木然地叫,柔媚缠绵地叫,哭着叫,笑着叫,高声叫,低声叫,呻吟着叫……直到最后,我叫出一个声音――它跟其时的我一样,赤裸裸的一丝不挂,没有任何修饰与装点的声音――它令我感到陌生,好象来自身体的最深处,来自地狱抑或天堂……我知道,这样的声音最后一次从干燥沙哑的喉咙喷薄而出的时候,我的身体,它正被火焰燃烧着,它在康建瓴的怀里舒舒卷卷,它是那么哀伤,哀伤成快乐;它是那么快乐,快乐得难以忍受……它迎合,抗拒,挣扎,纠缠……最后,它终于,彻彻底底地,化成了灰烬……
  无论我怎样呼唤康建瓴,他总是从不应答我。他不说话,他只以行动说,以他张扬恣肆的行动说,说他的怨尤、说他的爱恋……他不说话,他张扬恣肆的行为吞没了他的语言。第二天凌晨的时候,他最后一次从我身上滑落。“康建瓴。”我再一次叫他,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他逃课了。”他表情漠然地侧过头去,依然不愿理会我的样子,无论是行动还是语言,好象他都说尽了,他现在似乎只在说与这个夜晚毫不相关的话,他说,“你就当他像齐小东和匡阳一样,跟你请了一个一辈子的假吧。”
  我和康建瓴在宁城分手,这次他把他的手机留给了我。“算给你的念物。”他说,“跟你说的那么多的知心体己话都在里面了,我回去也不用它了,我换一个号码,我不告诉你新号码。”我知道,他不欢迎我给他打电话了,他希望我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告诉我你会怎样过?”我说。“怎样过?能怎样过呢?还是去做那份工作,下了班回家或者不回家,读书、跟朋友侃大山、去酒吧泡泡……我会考虑快点找个女朋友,差不多的就早点结婚,总之我想快一点把这个事情定下来,最好找个年轻简单点的女孩子,对我好点的,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你呢?”他问我。“我可能不能像你那么幸运,能早点找到人结婚过日子。我可能还是要一个人过一段时间,”我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可能我这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更不要说能有孩子,我会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如果你一个人过能适应,不妨就这么过,要结婚就得找个真心对你好的,不过你还麻烦,还不愿意将就点的,结不了就结不了吧。”康建瓴说,“老了我就来陪你。”“指望你?”我不屑,“刚才还说要找个年轻的呢,你多半在别人前面去,你在阴间陪我?”“我倒希望有阴间,不要争名夺利的要这要那的,男人不要太累女人不要太苦,男人和女人想爱就爱,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总之要活得像个人样。”我笑起来:“那就奇怪了,我们这些大活人活得跟鬼差不多,鬼却活得像个人样。”康建瓴说:“我想世界的确就是这么荒谬。”
  我们在这个早晨分手,分别并不如我所想像的那么惊天动地,与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夜晚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康建瓴一直不肯跟我说话罢了,尽管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康建瓴送我,这一次离开宁城,我被别人送了。飞机盘旋在宁城上空,我已在盘计飞机落地后如何打发这几天的时间,固然有一堆工作等着我去做,可是空下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只要有时间的空挡,疼痛就会乘虚而入。我知道我需要以最极端的方式杀死这段时间,喝酒就要喝得烂醉,唱歌就要唱到嗓子沙哑,蹦的、运动就要搞到筋疲力尽,购物要疯狂,吃饭要暴食……如果碰到一个男人,总体上过得去的,我不排除跟他上一次床的可能……可能,在你痛失一个男人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是最好的止痛药。也许,这里与其说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是最好的止痛药,不如说是身体意欲充当精神的止痛药。只不过这个止痛药实在过于廉价,是想拿跌打损伤丸医治浸入膏肓之病――在深圳,一个女人想得到所谓的真爱有多难,想跟一个男人上床就有多容易。可是,这是唯一的一款药了,除此之外,我还能拿什么拯救我自己?我想到一些男人,首先是那个张子明,我想他很愿意我投入他的怀抱,可是我不愿意了;还有一个是我的一个准客户,印度人,他磨磨蹭蹭不把单给我,无非等着我把自己先给他。工作中,我碰到不少这样的男人,我当然不能为了订单去献身,我的方式多半是不给你半点机会,我跟张子明这样的男人打情骂俏,对办公室的男同事也是荤的素的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跟一些哥们姐们喝完酒就抚拳摩掌驮肩搭背……但是跟那些色迷迷的客户,我修女一样不开男女玩笑,一旦他有什么企图显现,我就是一身冬天般的寒冷,但是等他的色胆一去,我对他又是夏天般的热情死打烂缠也不放过……现在,如果我愿意跟那个家伙来一手,几乎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的划算生意。但是,一般说来,我对身体的要求是它只能服务于我的情感,哪怕情绪。必要的时候,它也可以沦丧可以堕落,但是我绝不让它服务于我的利益要求,这是我最后的底线,这个底线不仅是我身体的底线,更是一种精神底线――如果说我还有点赖以坚持着的所谓的精神的话,无疑,在我这里,精神还在对物质苟延残喘地实行着最后的抵抗,而精神的最后一个阵地就是我的身体。所以,我把他打了叉。还有一点也使我不得不叉掉他:我想我一碰他,一定会闻到我讨厌的印度咖喱味,我想我一定马上作呕。没有办法,我有很多穷讲究的臭毛病,除了上文所提的不能碰芋头,一碰芋头我就浑身作痒外,我还不能闻咖喱味,另外一个能够致我于死地的物品是胶水,我小时候掉到爸爸单位刷大字报的糨糊桶里,之后发了三天高烧,差点丢了小命,现在你若乘我睡觉的时候在我身上涂上一些糨糊胶水之类的粘稠东西,醒来之后我一定会尖叫一声立马昏死过去。还有一些男人,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向我表达过或真或假或深或浅的爱慕之心,但是,他们大多面目模糊、形象依稀,他们在我看来大同小异,同在都是男人,都是我没有兴趣的男人,异在这个高点那个矮点;这个有车那个没房;这个吃完饭从不招手叫买单,一副你若不买他就把凳子坐穿奉陪到底的大无谓作态,那个买好单后总像一只开过屏的孔雀走起路来也四摇八摆;这个把股票、楼市挂在嘴边,那个爱跟我谈论莎拉布莱曼而已。我倒愿意在他们中间挑一个出来,到底挑谁,可以以抓阄的方式决定。具体说来,如果下了飞机,我想找一个男人的念头还不死,我会找出电话本挨个给他们打电话,谁先意识到我的异样最先表示要来陪我我就挑定谁。
  我一下飞机,就接到电话,是鲫鱼的。哦,他是一条自投罗网的鱼。“你刚下飞机?跟康建瓴去了宁大?”他笑起来,“一起去重温旧梦?你们中文系的人就是神经兮兮的,说得好听点叫浪漫。”我很没精神,听他打趣,也不搭话。“怎么了?你不高兴?跟康建瓴吵嘴了?”他挺关切的样子。“没有吵嘴,我们倒从来不吵嘴。”我说,“不过以后也没嘴可吵了。”“哦,拉倒了?真的拉倒了?”我说骗你干什么?他说你很难过是不是?要个人陪陪你?
  我说你挺善解人意的。他说你可知道我对你垂涎已久,我难保自己不乘虚而入乘火打劫。我说算了,我本来倒是希望有个人乘虚而入乘火打劫的,你把这话给说明了,我就不便挑选你了,我总不至于要毫无含蓄地送上门去。“你看你,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实的虚的都不行。”鲫鱼说,“还跟从前一个样子,刀枪不入的。”我说此言差矣,我一不是高高在上的观世音二不是久经沙场的孙二娘。我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介小女子。鲫鱼说我看你比她们两个还厉害。嗨,不跟你饶舌了,我带你去海边吹风,陪你散心,我可是华佗再世,包治心灵创伤。我说那你现在来接我。我已经不想去上班,今天没有客户要见。
  不一会儿,鲫鱼开了车过来,他的公司在深圳有分公司,他跟张子明一样,三天两头往深圳跑。我想他比张子明强,叫他说来就来了。我老这样要求男人,无疑不是我那么急切地想见到他们,我就愿意这样将他们的军,或者说我也有多数女人要男人鞍前马后为自己奔波的虚荣要满足。可是,我从不这样对待康建瓴,我疼爱他,丝丝毫毫地要呵护他,就像他丝丝毫毫妥妥帖帖地呵护我一样。“我今天从总算有了为你单独召见的荣幸。”他装模作样地感慨着说,“你知道我一等就等了十来年哪,所以今天就是见了皇帝也来不及给他老人家磕个头地赶来了。”我上了他的车,“不去海边。”我说,海边有我和康建瓴的故事。“那去咖啡厅?”“不。”“去电影院?”“不。”“去逛商场?”“不。”“那我陪你去公园放风筝吧。”“不。”“哪里都不去,到处乱转兜风?”“不。”他把头转向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天,你可不要说去我酒店,这药下得太猛了。”我大笑。他就说你真的想跟我回去呀?他拍拍自己的脑袋:“你可要想清楚了。”不知他是叫自己的脑袋还是我想清楚。看他当真了的样子,我笑得捶他一拳:“不要为这个问题苦恼啦,我叫你带我去一个好地方,一个有芦苇的地方。”“芦苇?哦,芦苇。”他想起什么似的,“我们去过的那个岛上就有很多很多的芦苇,你又要跟我去重温旧梦?”我说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他咂咂嘴:“女人真是有做梦癖,一个接一个地做梦。”他把车发动起来,“你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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