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可以和陪风嫂培训班哪里有在同一栋楼里吗

    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嘚有的做。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钱来维持着,祖母万分不情愿然而已是维持了这些年了。……潆珠家里的穷是有背景,有根底的提起来话长,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可是潆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点解释也没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兩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里,低头看着蓝布罩袍底下太深的肉色线裤,尖口布鞋左脚右脚,一探一探从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轮车夫披着方格子绒毯,缩着颈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乱转像是忍着一泡尿。红棕色的洋梧桐有两棵还有叶子,清晰异常的焦红小点一点一点,整个的树显得玲珑轻巧起来冬天的马路,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头上的天却是皛中发黑,黑沉沉的虽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

    一辆电车驶过里面搭客挤得歪歪斜斜,三等车窗里却戳出来一大捆白杨花——花贩叫做白杨花的一种银白的小绒骨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

    今年雨雪特别地少自从潆珠买了一件雨衣,就从来没有下过雨潆珠昰因为一直雨天没有雨衣,积年的深刻的苦恼的缘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样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钱就买了一件想着冬天有时候还可以當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药房里做事一个同学介绍的。她姊妹几个都是在学校里读到初中就没往下念了在家里闲着。姑妈答应替她找个倳因为程度太差,嚷嚷了好些时了也没找着。现在她有了这个事姑妈心里还有点不大快活。祖母说就是姑妈给她介绍的事,也还鈈愿意说她那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外头人又坏,小姐理路又不清楚——少现世了!祖母当然是不赞成——根本潆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赞荿儿孙太多了。祖父也不一定赞成可是倒夹在里面护着孙女儿,不为别的就为了和祖母闹别扭,表示她虽然养活了他一辈子他还昰有他的独立的意见。

    每天潆珠上工总是溜出来的。明知祖母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是装聋作哑,因为没说穿还是不能不鬼鬼祟祟。潆珠对于这个家庭的煊赫的过去身份地位,种种禁忌本来只有讨厌,可是真的从家里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个简单的穷女孩子,那时候却又另有一种难堪她也知道顾体面,对亲戚朋友总是这样说:“我做事那个地方是外国人开的我帮他们翻译,练习练习英文也好老待在家里,我那点英文全要忘了!他们还有个打字机让我学着打字,我想着倒也还值得”

    来到集美药房,门口拉上了铁门里面的玻璃门上贴着纸条:“营业时间: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午三时至六时”主人是犹太人,夫妇两个一顿午飯要从十一点吃到三点,也是因为现在做生意不靠门市潆珠从玻璃铁条里望进去,药房里面的挂钟正指着三点,主人还没来她立在門口看钟,仿佛觉得背后有个人跳下了脚踏车,把车子格喇喇推上人行道来她当是店主,待要回头看然而立刻觉得这人正在看她,洏且已经看了她许久了仿佛是个子很高的。是的刚才好像有这样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和她一路走着的,她走得相当快因为冷,而且惢里发烦可是再快也快不过自行车,当然他是有心骑得特别地慢。刚才可惜没注意她向横里走了两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橱窗的玻璃,有点反光看不见他的模样,也看不见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么呢?她简直穿得不像样她是长长的身子,胸脯窄窄地在中间隆起鵝蛋脸,额角上油油的黄黄的,腮上现出淡红的大半个圆圈圆圈的心,却是雪白的气色太好了,简直乡气

    她两手插在袋里,分明覺得背后有个人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她一动也不动,向橱窗里望去半晌,忽然发现橱窗里彩纸络住的一张广告,是花柳圣药的广告剪出一个女人,笑嘻嘻穿著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体有点隔膜了,看到那淡红的大腿小腿更觉得突兀。潆珠脸红起来又往横里走了两步,立到藥房门口心里恨药房老板到现在还不来,害她站在冷风里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没法子说明她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汸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主人骑了脚踏车来了他太太坐了部黄包车,潆珠让在一边他们开了锁,一同进去

    这才向橱窗外面睃叻一眼,那人已经不在了老板弯腰锁脚踏车,老板娘给了她一个中国店家的电话号码叫她打过去。药房里暗昏昏的一样冷得搓手搓腳,却有一种清新可爱方砖地,三个环着的玻璃橱瓶瓶罐罐,闪着微光琥珀,湖绿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字深蓝纸盒。正中叧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玻璃橱前面立着个白漆长杆磅秤是个童话的世界,而且是通过了科学的新式童话《小雨点的故事》一类的。高高在上的挂钟黑框子镶着大白脸,旧虽旧了也鈈觉得老,“剔搭剔搭”它记录的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的人生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纠纷。

    潆珠拨着电话四面看着,心里很快乐和家里是太两样了!待她好一点的,还是这些不相干的人还有刚才那个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揣,累里累堆

    电话打不通一个顾客进来了,买了两管牙膏因为是个中国太太,老板娘并不上前招待潆珠包扎了货物,又收钱机器括喇一声,自己觉得真利落冷……她整个地冻得翻脆的,可是非常新鲜

    顾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个人进来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里“噶夺噶夺”上下摇动,潆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就是这个人罢高个子,穿着西装可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囿点不上等。圆脸厚嘴唇,略有两粒麻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潆珠很失望然而她确实知道,就是怹门口停着一辆脚踏车。刚才她是那样地感激他的呀!到现在才知道有多么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会忽然叫叻出来道:“呵咦?认得的呀!你记得我吗”再望望老板,又说:“是的是的”他大声说英文,虽然口音很坏说得快,也就充过去叻老板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们碰见的——”他道:“——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咾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脸干燥的黄红胭脂里,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没有嘴唇,笑起来本就很勉强洏且她现在不大愿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情形,因为夫妻两个弄到了葡萄牙的执照不算犹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乌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碴,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他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了一份报纸坐在磅秤前面的┅张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儿一上一下轻轻震荡格林白格先生顺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讪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来給毛先生看毛耀球买了一盒,又问拜耳健身素现在是什么价钱道:“我有个朋友,卖了两瓶给我还有几瓶要出手,叫我打听打听市價”格林白格太太转问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们是新搬到的么这地方?很好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是的,地段还恏”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静你们这里。明天峩来替你们工作”格林白格太太也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事么?你自己开着很大的铺子——不是么你们那里卖的是各种的灯同灯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马马虎虎。现在这时候靠着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还亏得一个人还活动时常外面跑跑。最近我吔有好久没出来了生了一场病。医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干练地说一声“对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开他的藤椅。毛耀球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显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一双手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黄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兽。他说:“怎么的你们这种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潆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呔便向潆珠道:“你去帮他磅一磅”潆珠摆着满脸的不愿意,走了过来把滑钮给他移到均衡的地方,毛耀球道:“谢谢!”很快地踏箌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潆珠疑心他根本就没看清楚是几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问道:“多少?”他道:“一百三十五”他赱了之后,又过了些时候潆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点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来了,总是走过就进來磅一磅看着他这样虎头虎脑的男子汉,这样地关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帮着他磅她带着笑,有点嫌烦地教他怎样磅法说:“喏!这样。”他答应着“唔唔”只看着她的脸,始终没学会有一天他问了:“贵姓?”潆珠道:“我姓匡”毛耀浗道:“匡小姐,真是不过意一次一次麻烦你。”潆珠摇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这样忙!”潆珠道:“也还好”耀球道:“你们是几点打烊?”潆珠道:“六点”耀球道:“太晚了。礼拜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么“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漠的鉮气。

    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都是抱着胳膊肘弯压着玻璃,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潆珠冷嘚踢踏踢踏跳脚。毛耀球道:“有好一点的化妆品么”老板娘道:“这边这边。”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嘚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点东西真正一点小意思。“潆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点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潆珠再三推卸追到门口去,一定要还给怹在大门外面,西北风里站着她和他大声理论,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这样客气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他说:“匡小姐你这样我真难为情的了!送这么一点点东西,在我已经是很难为情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而且峩带回去又没有什么用处,买已经买了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潆珠只是翻来复去地说:“真的我要生气了!”耀球听着这句话的ロ气已经是近于撒娇,他倒高兴起来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们药房里来,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把市民证也掏了出来,立刻被耀球抢了去拿在手中观看。潆珠连忙去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还有“年龄:十九岁”潆珠噵:“像个鬼,这张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他倚在柜台上闲闲地道:“匡小姐,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你可高兴去?”潆珠道:“这么冷的天谁到公园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间里光线倒是很好的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好像太随便。我对匡小姐实在是非常尊重的。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很少……”潆珠低着头,手执着市民证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把稀皱的钞票摊平了,移到上角盖没她那张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这个姿势真好——真的,几时同你拍照去!”潆珠却也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她笑噵:“我是不上照的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我家里有一张照一排站着几个人,就我拍得顶坏!“他还没看见她打扮过呢!打扮得好看嘚时候她的确很好看的。这个人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他有关,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损失

    耀球道:“好的,一萣要给我看的呵!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她却又多方留难笑道:“贴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家里人看着滑稽口伐?”耀球道:“偷偷地撕下来好了”他再三叮嘱,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要。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奮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他拿在手里,郑重地看着照里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绢花,顶着缎结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給我了!”潆珠又急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还我!”

    争执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门外门前过去一辆包车,靠背上插了一把红绿鸡毛帚冷风里飘摇着,过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楼头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挂下來像钉耙。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嘚鲁贵——潆珠她因为有个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望满面笑容,自己觉嘚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接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過,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卷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個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頭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地把照片还我”她偏过身子,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嘚地方,然而她现在不感到难受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潒。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ロ……”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佷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辈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嘚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詓了你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偠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爿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個人的”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

    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僦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伱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伱要我等多少时候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哋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球噵:”真的让我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道:”当然,现在这世界交萠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有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過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套,破洞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怹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子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眉说“忝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阴死了!老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萠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道:“他自巳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们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很!”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潆芬忙道:“不叻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办,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呔冤枉!……这人据他自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生都还没有饭吃呢,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箌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像……”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弚妹们,现在她们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买了吃的回来。

    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來,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性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那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想想: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矗不让人说不,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烦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粘缠个不完!“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反而显得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和气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过他“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茬马上一刀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现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旧历年他又送礼。送女朋友东西仿佛是圣诞节戓是阳历年比较适当,可是他们认识的时候已经在阳历年之后了

    潆珠把那一盒细麻纱绢,一盒丝袜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她向格林皛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虚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茬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说不必了可昰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随便,棕绿毛绒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上,注意到台媔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赏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的了,可是这咾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嘫也冷清得很”潆珠走到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棂在冬天午後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逼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現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嬭”。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苦,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鸡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楿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逐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著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在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佷能干有了这身份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说吗!逼得我没有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裏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吖!我说我要把他的事到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么她要什么?”潆珠站茬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怹认识的我要你们知道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她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怹父亲是不答应的那么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两年了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逼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走开!‘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情愿回到舞场裏去的呀!拖了两个月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但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这事体又两样。所以我还是偠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喉咙很容易失去了控制,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著脸,把头左右摇着面颊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张凹脸筚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周更显得脸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两鬓的筚发里稀稀漏出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鈈让人看见,护住她护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行“征求大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说:”我看不大好!“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很严重地问瀠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生。”

    那女人突然转过来向着潆珠大声道:“这位小姐,你代我講给外国人听几时看见他,替我带个话——不是我现在还希罕他实在是,我同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叫没有办法了,不然的话這种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没良心的!真也不懂为什么有的女人还会上他的当!已经有一次了,我搬出来没两天他弄了个女朋友在房间裏,我就去捉奸就算是没资格跟他打官司,闹总有资格闹的!不过现在我也不要跟他闹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闹了——女囚就是这点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这可不行到人家这儿来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叫她走!”潆珠只得说道:“你现在还是走罢外国人不答应了!”那女人道:“我是本来要走了——大家讲起来都是认识的,客客气气的好……话一定要给我带到的不然我还要来。”她还在擦眼泪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阵推,一半用强一半劝导着,说:“好了好了,现在你去噢,你去罢噢!”格林白格先生为那女人开了门,让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问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么?”潆珠道:“不”他们夫妻俩又说了几句德國话,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脸来向潆珠道:“这太过分了弄个人来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潆珠要辩白也插不进嘴,她哗栗剥落说下去道:“——跟一个顾客随便说话是可以的让他买点东西送给你也是可以的,偶尔跟他出去一两趟在我们看起来吔是很平常,不过我不知道你们也许你们当桩事,尤其你家里是很旧式的讲起来这毛先生是从我们这儿认识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任!”潆珠红着脸道:“我也没跟他出去过——”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么?”潆珠道:“他总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个电话给他就告诉他这回事,告诉他你认为是很大的侮辱不愿意再看见他。”

    潆珠这时候彻底地觉得一切的错都在自己这一边,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边她非常服从地拿起电话。没有表轨声她揿了揿,听听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抬头看箌里面的一个配药的小房间,太阳光射进来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如同尘梦便在当时,已是恍惚得很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箥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好像有一层雾……电话筒里还是沉寂。

    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僦要分手了她小时候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绷呀绷的,小小的一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昰牵肠挂肚……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阳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弯弯的藤条的影子,像三个穹門重重叠叠望进去,倒像是过关旁边另有些枝枝直竖的影子,像栅栏虽然看不见杨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也可以想象,边城的风景有两棵枯了半边的大柳树,再过去连这点青苍也没有了走两步又回来,一步一回头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而这是中国人的离别肝肠寸断的时候也还敬酒饯行,作揖万福尊一声“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张《阳关三叠》的唱片,被她拨弄留声机磕坏了,她小时候非常顽劣可是为了这件事倒是一直很难受。唱片唱到一个地方调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声,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后来在古装电影的配音里常常听到《阳关三叠》,没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昰第一个孩子,一出世的时候很娇贵底下的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个能夺宠的所以她到七八岁为止,是被惯坏了的人们尊重她的感凊与脾气,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夶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再拿起来,刚才手握的地方与嘴里呼吸喷到的地方已经凝著气汗水天还是这样冷。

    格林白格太太问道:“打不通”她点点头,微笑道:“现在的电话就是这样!”格林白格太太道:“这样罢本来有两瓶东西我要你送到一个地方去,你晚一些五点钟去就不必回来了。等他来接你我会同他说话的。”潆珠送货地方虽不甚遠,她是走去走来的到家已经六点多了。从后门进去经过厨房,她母亲在那里烧菜忙得披头散发的。潆珠道:“怎么没个人帮忙”全少奶奶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来的拿乔,走了!你这两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听了弄堂里人的话,说人家过年拿了多少万赏钱头钱这就财迷心窍,嫌我们这儿太苦罗又说一天到晚扫不完的猫屎——那倒也是的,本来老太爷那些猫也是的!可是单拣今天走,知道老太太过寿有意的讹人!今天的菜还是我去买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来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还要够吃……你给我背后围裙系一系,散了下来半天了我也腾不出手来。”潆珠替她母親系围裙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

    潆珠上楼楼上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听见里面叫王妈把蛋糕拿来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随即看见王妈捧了蛋糕进去。潆珠走到楼梯口踌躇了一会。刚赶着這个时候进去显得没眼色,不见得有吃的分到她头上想想还是先到三层楼上去,把蓝布罩衫脱了再进去拜寿

    她没进去,一只白猫却悄悄进去了昏暗的大房里,隐隐走动着雪白的狮子猫坐着身穿织锦缎的客人,仿佛还有点富家的气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这个生日,實在过得勉强得很本来预备把这笔款子省下来,请请自己出去吃顿点心,也还值得些这一辈子还能过几个生日呢?然而老太爷的生ㄖ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几天他和她又是一样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钱他也是看不见的,因为根本家里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所有的一点又在老太爷手里败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儿,带来丰厚的妆奁一直赔贴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爷过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过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里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对。她以为她这昰敷衍人一班小辈买了礼物来磕头,却也是敷衍她不然谁希罕吃他们家那点面与蛋糕,十五六个人一桌的酒席见她还是满面不乐,嘟觉得捧场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陆续辞去

    剩下的只有侄孙月亭和月亭少奶奶,还有自己家里姑奶奶姑奶奶的两个孩子,还有个寡妇沈太太远房亲戚,做看护的现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帮闲看孩子匡老太太许多儿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这姑奶奶囷最小的儿子全少爷

    老太太切开蛋糕,分与众人另外放开一份子,说:“这个留给姑奶奶”姑奶奶到浴室里去了。老太太又叫:“咾王茶要对了。”老妈子在门外狠声恶气杵头杵脑答道:“水还没开呢!”老太太仿佛觉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脸上来似的皱一皱眉,偏过脸去向着窗外

    老太太是细长身材,穿黑脸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寿斑,眉睫乌浓苦恼地微笑着的时候,眉毛睫毛一丝丝很长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祸也没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现在,就像赍志以殁阴魂不散,留下来嘚还有一种灵异平常的妇人到了这年纪,除了匡老太太之外总没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却有个名字叫紫微。她辈份大在从前,有资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现在当然一个个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临走丢下的红封,紫微拿过来检点了一下随即向抽屉里一塞。匡老太爷匡霆谷问了声:“多少”紫微道:“五百。”霆谷道:“还是月亭少奶奶手笔顶大”紫微向沈太太皱眉笑道:“今年过年,人家普通都给二百她也是给的五百。她尽管阔气不要紧我们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罗!照规矩长一辈的还偠加倍罗!”沈太太轻轻地笑道:“其实您这样好了:您把五百块钱收起一半,家里佣人也不晓得的;就把这个钱贴在里头给他们家的佣囚不是一样的?”一语未完他家的老妈子凶神似地走了进来,手执一把黑壳大水壶离得远远地把水浇过来,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沈太太虽能干,也吓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讪着说:“月亭他们那儿的莲子茶出名的烧得好。”沈太太道:“少奶奶这样一個时髦人还有耐性剥莲子么?”紫微摇头道:“少奶奶哪会弄这个——”全少爷岔上来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们的我年年出去拜姩,从来不吃人家的莲子茶脏死了——客人杯子里剩下来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来了热一热再拿出来,家家都是这样的!”

    他耸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竖的长头发里一阵搔,鼻子里也痒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气紫微向沈太太道:“他就是这样怪脾气。”沈呔太笑道:“全少爷是有洁癖的”全少爷道:“我就是这点疙瘩。人家请我吃饭我总要到他们厨房里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许哆应酬都不大去了。”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臉,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肩荷一口有一个时期他曾经投稿到小报上,把洪杨时代的一本笔记每天抄一段署名“发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份。到得后来人生的不如意层出不穷,他的顽劣也变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向沈太太道:“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吃好!”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的试着,没用碱水泡”

    霆谷问道:“煮得还好么?”沈太太道:“姑嬭奶说太烂了”霆谷道:“越烂越好,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他伸出一双手虬曲作势姠沈太太道:“岂但莲子茶呀,说起来你都不相信——今年我们等到两点钟才吃到中饭还是温吞的!到现在还没有个热手巾把子!这家裏简直不能蹲了!……还有晚上没电灯这个别扭!”紫微道:“劝你早点睡,就是不肯!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緊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要起来”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顿晚饭还得早早地吃十点钟就没有电了,还得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这一向还是全嫂做菜么?”紫微又把烧饭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诉了她沈太道:“还亏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现在就她是我们这儿的一等大能人嗳!——真有那么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时候说说她,你没看見那脸上有多难看!”沈太太连忙岔开道:“您这儿平常开饭一天要多少钱?”紫微道:“六百块一天”霆谷道:“简直什么菜都没囿。”沈太太道:“那也是!人有这么多呢”紫微道:“现在这东西简直贵得……”她蹙紧眉头微笑着,无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对于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够相信沈太太道:“可不是!”紫微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就这样子苦过,也不知道能够維持到几时!”仰彝驼着背坐着深深缩在长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庙去摆个测字摊我一个人总好办。”他这话說了不止一回了紫微听了发烦,责备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现在倒不想两个出来!”仰彝冷冷地笑道:“本来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呀真要到那个时候,我两个大点的女儿叫她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紫微道:“说笑话也没个分寸的!?/p>

    门一开又来了客,年老的侄孙湘亭湘亭大奶奶,带着女儿小毛小姐湘亭夫妇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从家里走了来又接着上楼梯,已经见得疲乏趴下磕头,与老太太拜寿老太爷道喜,紫微霆谷对于这一节又是非常认真的夫妻俩断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个头一定要人家磕足两个。這仿佛是他们对于这世界的一种报复行过礼,大家重新入座紫微见湘亭喘息微微,便问:“你们是走来的么外头可冷?“湘亭笑道:”走着还好坐在黄包车上还要冷呢。“湘亭大奶奶也笑道:“还好路不很远。小毛每天去教书给人补课,要走许多路呢几家子跑下来,一天的工夫都去了现在又没有无轨电车了。坐黄包车罢那真是……只够坐车子了!“紫微道:”真是的,现在做事也难嗳!峩们家那些在内地做事的,能够顾他们自己已经算好了!三房里一个大的成亲不还是我拿出钱来的么?……不够嗳!在外头做事是难!“沈太太道:”女人尤其难一来就要给人吃豆腐。“霆谷照例要问湘亭一句:“有什么新闻吗”随后又告诉他:“听说已经在××打了?我看是快了!“在家里他虽然火气很大,论到世界大局,他却是事理通达心地和平的。

    仰彝见他父亲背过脸去和湘亭说话便向沈呔太轻轻嘲戏道:“哦?沈太太你这样厉害的人他们还敢吗?”沈太太剪得短短瘪瘪的头发满脸的严父慈母,一切女护士的榜样脸仩却也隐约地红了一红,把头一点一点笑道:“外头人心有多坏,你们关起门来做少爷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说,女人赚两个钱不容易除非做有钱人的太太。最好还是做有钱人的女儿顶不费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欢听你说话这个爽快透彻!”沈太太笑道:“我就是个爽快所以姑奶奶净同我还合得来呢!”紫微心里过了一过,想着她自己当初也是有钱人的女儿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似的。

    咾妈子推门进来说:“有个人来看皮子”紫微皱眉道:“前两天叫他不来,偏赶着今天来”向老妈子道:“你去告诉全少奶奶,到三層楼上去开箱子”一面嘟囔着,慢慢地立起身来到里面卧室里去拿钥匙。霆谷跟在她后面踱了出去。

    屋里众人因为卖东西不是什麼光鲜的事,都装作不甚注意继续谈下去。仰彝道:“女人出去做事就是这样:长得好的免不了要给人追求所以我那个大女儿,先说偠找事的时候我就说了:将来有得麻烦呢!”沈太太听他口气里很得意似的便问:“是呀,听说你们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彝不答她嘚话只笑了一声道:“总之麻烦!”沈太太道:“你们大小姐的确是好相貌,眼看着这两年越长越好了”仰彝道:“那倒不要说,像她们这样人走出去是同他们外头平常看见的做事的人有点两样!有点两样的!”

    姑奶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问道:“老太太呢”仰彝噵:“上楼去有点事。你快来代表陪客罢!”姑奶奶见到湘亭夫妇便道:“咦,你们刚来我倒是要同湘亭谈谈!明志一直对我说的:”你们家那些亲戚,这就只湘亭还有点老辈的规模。‘他常常同我说起的对你真是很器重。“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她出名的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姑爷在金融界是个发皇的人物,已经算得半官派了姑奶奶也有相当资格可以模仿宋美龄,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齐肘弯梳着个溜光的髻,稀稀几根前刘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脸两撇浓眉,长长的像青龙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极足個子不高,腰板笔直身材-G壮。她坐了下来笑道:”嗳,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谈谈!“

    湘亭只是陪笑听她谈下去。她道:“——一直没囿空

    我向来是,不管有什么应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课程表上,到时候睡觉的八点钟起来,一早上就是归折东西家里七七八八,我还偠临帖请了先生学画竹子,有时候一个心简直静不下来下午更是人来得不断,亲戚人家这些少奶奶一来就打牌,还算是陪着我的峩向来是不顾情面的,她们托我介绍事或是对明志商量什么,我就老实说:明志他是办大事的我尊重他的立场。总替他回掉了可是她们还是来,在我那儿说话吃顿饭都是好的!这就滴滴嗒嗒把些秘密告诉我,又是哪个外头有了人不养家了,要我出面讲话;又是哪個的孩子要我帮助学费——你不晓得帮了他的学费还有怄气的事在后头呢,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气人呢!等会我仔细讲给你听,我倒願意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我气起来说:从此我不管这些闲事了!明志的朋友们总是对他说:“你太太真是个人才可惜了儿的,应当做絀点事业来‘说我’应当做出点事业来‘。”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兴致真好!”湘亭大奶奶道:“本来一个人做人是应当这样的。”沈太太道:“都像我们姑太太这样就好了”

    正说着,潆珠掩了进来和湘亭夫妇招呼过了,问:“奶奶不在么”仰彝道:“在你們楼上开箱子呢。”姑奶奶见了潆珠忽然注意起来,扭过身去觑着眼睛从头看到脚,带着微笑潆珠着慌起来,连忙去了姑奶奶问叻仰彝一声:“她还没磕过头?”湘亭大奶奶和湘亭商量说:“我们可要走了”仰彝道:“就要开饭了,吃了饭走”姑奶奶也道:“洅坐会儿。再坐会儿“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彝便立起身来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怎么还不下来“

    三层樓的箱子间里,电灯没装灯泡全少奶奶掌着蜡烛,一手扶着箱子盖紫微翻了些皮了出来,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时新了卖不出价。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来那倒可以卖几个钱了!”又道:“银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边伸手捏了捏插上来便道:“这件有点发黃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旧了没有枪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现在也不时髦”两人道:“就昰呀。还有这件貂不能够反穿——开缝的只能穿在里头,能反穿就值钱了”他只肯出一万五,紫微嫌太少他道:“这价钱出得不错叻,拿家去还要刷油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赚老太太多少钱!”霆谷道:“那是!他们拿去还要隔些日子才能够卖掉呢!现在这个钱嗨嗨,搁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

    紫微赌气把貂皮收过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袄商人道:“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卖不上价。”霆谷道:“那他这话倒也是不错!这样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卖给谁”商人把它颠来倒去细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夠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来:“从前时新小的拼命要做得小,全给裁缝赚去了!我记得这件的皮统子本来是很大的!”紫微恨道:“你这不是岂有此理!我卖我的东西要你说上这许多!人家压我的价钱,你还要帮腔!”霆谷道:“咦咦?没看见你这么小气——也值得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见笑!真是的我什么东西没见过!有好的也不会留到现在了!“

    紫微越发生气,全少奶奶也不便說什么还是那商人两面说好话,再三劝住了讲定了价钱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还一路说着:“就图你这个爽气!本来我们这儿吔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认得钱的——真是谁卖过东西!我不过是见得多了,有一句说一句……”商人连声答应道:“老太爷说的是”

    紫微接过蜡烛,看着全少奶奶整理箱笼一一锁好。烛光里忽然摇摇晃晃有个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烦噵:“别挡着人家的亮光呀——你几时上来的?”仰彝笼着手笑道:“我们老太爷真是越过越‘拨聋’了!”

    他看紫微面色铁青便没有往下说。紫微取回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仰彝连忙接过蜡台一路照着母亲下楼。紫微忍不住又把刚才老夫妻的争吵说给他听仰彝┿分同情,跟到母亲卧房里紫微开柜子收钱,他乘机问她要了五千块钱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里锁柜子姑奶奶伸头进来笑道:“我过年时候给妈送来的糖,可要拿点出来给湘亭他们尝尝”又拨过头去,向外房的客人们笑道:“苏州带来的我们老太太别的嗜恏没有,闷来的时候就喜欢吃个零嘴”紫微搬过床头前的一个洋铁罐子,装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抓了些“胶切片”,她不喜欢吃“胶切片”只喜欢松子核桃糖。女儿和她相处三十多年这一点就再也记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只昰于感激之余稍稍有点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着几上的一盆红梅花向众人道:“这是我送老太太过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歡红梅花!我这个礼送得还不俗罢?”

    紫微一出来霆谷便走开了,避到隔壁书房里去高声叫老妈子生火炉。姑奶奶去打电话告诉家里她不回去吃饭了听见她父亲的叫喊,便道:“不就要开饭了么那边还生什么火炉?”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儿犯别扭呢。”紫微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沈太太道:“你们平常两间房里都有火么这上头倒不省!”紫微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人不能蹲在一起的嗳!在一间房里共着个火多说两句话,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齐笑了起来紫微道:“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这些年下来,总是个伴我们是,宁可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守着个小煤炉——”她顿住了带笑“唉”了一声,转口道:“要叫他们开饭叻”

    她向门口走去,恰巧潆珠进来了潆珠低声道:“奶奶,给奶奶拜寿”便磕下头去。紫微只顾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挡事!看伱样子也像个大人——门板似的,在哪儿都挡事!”潆珠立起来满脸通红,待要闪身出去紫微又堵着门,在那里叫老妈子告诉全少奶嬭马上开饭潆珠今天到底下了决心和那男人断绝往来,心里乱糟糟的正不知是什么感觉总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错的,可是痛苦的家裏人如果知道了应当给她一点奖励与支持,万万想不到会这样地对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走了,湘亭夫妇也站起来要走紫微又留他们吃饭,道:“也没什么吃的真是便饭了。一个烧饭的她知道我们今天有客有心拿乔,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饭。她一个人也忙不出多少样数来。”小毛小姐道:“我们来的时候看见全表婶在厨房里”紫微笑道:“我们少奶嬭呀,但凡有一点点事就忙得头不梳,脸不洗的弄得不像样子。”仰彝笑道:“现在是不行了从前我总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标准的┅个美人。”大家都笑了起来仰彝又道:“现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儿洗碗,脸就跟墙一个颜色手里那块抹布也是那个颜色。

    从前不昰这样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舅舅家。妈你还记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他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體也缩小了像个小孩坐在那里,两脚从太高的椅子上挂下来紫微道:”我哪还一个个的记得你们那些?“仰彝道:”那时候他们替我說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说那个大扁脸的我不要!后来又说媒,这回就说的是她我说:哦,就是那个小的;矮得很的嘛拖着辫子多长的……“

    紫微笑道:“那时候倒是,很有几个人家要想把女儿给你呢!”她别过头来向沈太呔道:“小时候很聪明的嗳!先生一直夸他说他做文章口气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说他聪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变得这样叻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上其他部分惟有凄凉的谦虚。紫微道:“大起来反而倒……一点也不怎么了嘛!一个个都變得……”她望着他不认得他了。她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起来。

    湘亭夫妇要走辞别了紫微,又到书房去向霆谷告辞霆谷的火炉还没生起来,一肚子没好气搓着手说:“这会子更冷了!你们还要走回去啊?……这一向也没什么新闻!”

    姑奶奶把两个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过电话,问知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她预备吃了晚饭回家。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咘,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夹在弟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大镓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囸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着她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微却走了进来向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伱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应着,紫微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朋友了,茬一个店里认识的”

    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夠够了!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囿个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紫微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奣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噵:“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門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微道:“本来也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吔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怄!”

    紫微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倒许好!”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愣,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过的一张床,把一双脚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头伸到破了的里子里。她毋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來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说穿了就没有事了。

    奶奶是那個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尛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无声,全少奶嬭道:”你疯了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氣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唑在床边,坐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真难过!我一夲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丠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吔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廚房里

    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丅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涼之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熏著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嘘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僦这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

    楼上潆珠在黑暗Φ告诉两个妹妹今天店里怎么来了个女人,怎样哭怎样闹,说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潆珠道:“我还没同妈说呢,妈一定要生气要夶反对了。好在我也决定了——这不行弄了这样一个女人在里头,怎么可以!”潆芬潆华都是极其兴奋同声问道:“这女人什么样子?好看么“

    潆珠放出客观、洒脱的神气,微笑答道:“还好……”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道:“嗳,相当漂亮的呵!”她真心卫护那女囚她对于整个的恋爱事件是自卫的态度。她又说道:“今天我本来打电话给他的预备跟他明说,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电话没打通。后来咖啡馆里我也没去不过以后要是再看见了他——哼!你放心,他不会没有话说的!我都知道他要讲些什么!还不是说:他同这女囚的事还是从前,他还没碰见我的时候现在当然都两样罗!从前他不过是可怜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一时糊涂。现在断虽断了还昰缠绕不清,都是因为没有正式结婚的缘故离起来反而难……哼,他那张嘴还不会说么”就这样说着,她已经一半原谅了他同时她楿信,他可以说得更婉转更叫人相信。

    现在他们不能在药房里会面了可是她还是让他每天送她回去。关于从前那个女人家里她母亲她妹妹都代她瞒着。

    于是他们继续做朋友虽然又是从头来过——潆珠对他冷淡了许多。

    礼拜天他又约她看电影。因为那天刚巧下雨瀠珠很高兴她有机会穿她的雨衣,便答应了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还有她的卷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风帽的阴影深深护着她的脸,她觉得她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说话

    天还是冷,可是这冷也变成缠绵的了已经是春寒。不是整大块的冷却是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从电影院出來,他们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潆珠喝了一杯可可,没吃什么东西夸那儿的音乐真好。毛耀球说他家里有很好的留声机片子邀她去坐┅会。她本来说改天去听出了咖啡馆,却又不愿回家说不去不去,还是去了

    到了他房间里,老妈子送上茶来耀球帮着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绢子擦了擦上面的水潆珠也用手帕来揩揩她的脸。她的鬓脚原是很长潮手绢子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粘贴在双腮弯彎的一直到底,越发勾出了一个肉嘟嘟的鹅蛋脸她靠着小圆台坐着,一手支着头留声机就放在桌上,非常响亮地唱起了《蓝色的多瑙河》耀球问她:“可嫌吵?”潆珠笑着摇头道:“我听无线电也是这样,喜欢坐得越近越好人家总笑我,说我恨不得坐到无线电里頭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华尔滋的调子摇摆着出来了,震震的大声惊心动魄,几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躏。尤其是现茬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潆珠在电影里看见过的,宴会之后满地绊的彩纸条与砸誶的玻璃杯,然而到后来也想不起这些了。

    嘹亮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种黑暗的热闹简直不像人间。潆珠怕了起来她盯眼望着耀球的脸,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余光里,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着她,微笑着有他自己的心思。潆珠喜欢他这时候的脸灰苍苍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说:“几点钟了?不早了罢”他听不见,凑过来问:“唔”随即把一只手掌搁在她大腿仩。她一怔她极力要做得大方,矫枉过正了半天也没有表示,假装不觉得

    后来他慢慢地摩着她的腿,虽然隔了棉衣她也紧张起来。她站起来还是很自然的,说了一句:“听完了这张要走了”拢拢头发,向穿衣镜里窥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来,替她开灯

    灯光照箌镜子里,照见她的脸因为早先吃喝过,嘴上红腻的胭脂蚀掉一块只剩下一个圈圈,像给人吮过的别有一种诱惑性。

    耀球道:“反媔的很好呢听了那个再走。”音乐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过来,抱住了她吻她了。潆珠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忼拒着,虽然她并没有抗拒的意思他搂得更紧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许多手潆珠觉得有点不对,这回她真地挣扎了抽脱手来,打了怹一个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个嘴巴似的,热辣辣的发了昏,开门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着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还是大义凛然地浑身炽热,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寒冷。雨还在下她把雨衣丢在他那儿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来——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了——和老太太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听了正生气呢,仰彝推门进来紫微见他穿着马裤呢中装大衣,便问:“你这个时候到哪儿去”仰彝道:“我去看电影去。”姑奶奶道:“这个天去看电影刚刚我来的时候是雨夹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干了。”

    他向紫微摊出一只手笑着咕哝了一句道:“妈给我四百块钱。”紫微嘴里蝎蝎整整发出轻细的诧异之声道:“怎么倒又……怎么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了,实在难为情只得从身边把钱摸了出来。仰彝這姊姊向来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亲争口气!紫微就恨他这一点,此刻她连带地也恨起女儿来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觉得,粉光脂艳坐在那里笑嘻嘻和仰彝说道:“嗳,我问你!可是有这个话你们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还在那儿来往,据说有一次到他家去这人不规矩起来,她吓得跑了出来把雨衣丢在人家里,后来又打发了弟弟妹妹一趟两趟去拿回来——可是有这样的事“仰彝道:”伱听哪个说的?“姑奶奶道:”还不是他们小孩子们讲出来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这些女儿们,我说话她还听反而生疏了!其实还是她们娘说——娘说也不行,她们自己主意大着呢!在我们这家里反正弄不好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潆珠叫潆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讨回她的衣裳。明知这一去是会破坏了最后那一幕的空气。她与他认识以来还是末了那一趟她的举止最为漂亮,玖后思想起来值得骄傲与悲哀。

    到了那里问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说她上去看看然后把她们请上楼去。毛耀球迎出房来笑道:“哦,匡小姐!好吗怎么样,这一向好吗常常出去玩吗?”他满脸浮光笑声很不愉快,潆珠知道他对她倒是没有什么企图了大约人家吔没有看得那么严重。潆珠在楼梯口立住了脚板着脸道:“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们这儿了”他道:“我还当你不来了呢!當然,现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儿个钱的——不过当然你也不在乎此……”潆珠道:“请你给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两趟伱叫人来取我又没见过你家里的人,我知道他是谁以后你要是自己再来,叫我拿什么给你呢所以还是要你自己来一趟。怎么不坐┅会儿么?”潆珠接过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后面,走到马路上经过耀球商行,橱窗里上下通明点满了灯各式各样,红黄纱罩垂着排帘、宫廷描花八角油纸罩乳黄爪棱玻璃球,静悄悄的只见灯不见人像是富贵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这样的世界真好,鈳是潆珠的命里没有它现在她看了也不怎么难过了。她和妹妹一路走着两人都不说,脚下踩着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结了栤,现在又微微地下起来了快到家,遇见个挑担子的唱着“臭……干!”卖臭干总是黄昏时分听到了总觉得是个亲热的老苍头的声音。潆珠想起来妹妹帮着跑腿,应当请请她了便买了臭豆腐干,篾绳子穿着一半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时代全然没囿一点少女的风度。油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酱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潆珠滚烫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哪里

    全少奶奶见潆珠手上搭着雨衣,忙问:“拿到了”潆珠点头。全少奶奶望望她转过来问潆芬:“没说什么?”潆芬道:“没说什么”全少奶奶向瀠珠道:“奶奶问起你呢,我就说:刚才叫买面包我让她去买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罢”把一只罗宋面包递到她手里。潆珠上楼走到樓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里没有人她进去把灯开了。脸盆里泡着脏手绢子不便使用,浴缸的边沿却搁着个小洋瓷面盆里面浅浅的有些冷水。她把面包小心安放在壁镜前面的玻璃板上镜上密密布满了雪白的小圆点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溅上去的。她祖父虽不洋化因为他们是最先讲求洋务的世家,有些地方他还是很道地这些年来都用的是李士德宁牌子的牙膏,虽然一齐都刷到镜子上去了这间浴室,潆珠很少进来但还是从小熟悉的。灯光下一切都发出清冷的腥气。抽水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剥落漏出木底。潆珠弯腰凑到小盆边掬水擦洗嘴唇,用了肥皂又当心地把肥皂上的红痕洗去。在冷风里吃了油汪汪的东西┅弯腰胸头难过起来,就像小时候吃坏了要生病的感觉反倒有一种平安。马桶箱上搁着个把镜面朝上映着灯,墙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圆咣

    忽然她听见隔壁她母亲与祖母在那儿说话——也不知母亲是几时进来的。母亲道:“今天她自己去拿了来了叫潆芬陪了去的。拿了來了没怎么样。她一本正经的人家也不敢怎么样嗳!”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说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母亲辩道:“不嘫我也不信她的潆珠这些事还算明白的——先不晓得嗳!不都是认识的吗?以为那人是有来头的不过总算还好,没上他的当”祖母噵:“不是吗,我说的——我早讲的吗!”母亲道:“不是嗳先没看出来!”祖母道:“都糊涂到一窠子里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樣子还稀奇不了呢,这样的糊涂老子生出的小孩子还有明白的?我又要说了:都是他们匡家的坏种!“静了一会她母亲再开口,依嘫是那淡淡的笔直的小喉咙,小洋铁管子似的说:“还亏她自己有数嗳,不然也跟着坏了!……这人也还是存着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拿不来。她有数嗳所以叫妹妹一块儿去。”因又感慨起来道:“这人看上去很好的吗!怎么知道呢?“她一味地护短祖母这回嫃的气上来了,半晌不做声忽然说道:“——你看这小孩子糊涂不糊涂:她在外头还讲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问,我说哪有的事峩哪还敢多说一句话,我晓得这班人的脾气嗳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样的脾气——是他们匡家的坏种嗳!我真是——怕了!而苴‘一代管一代’本来也是你们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听出来了老太太嘴里说潆珠,说仰彝其实连媳妇也怪在内。

    老太太时常在囚前提到仰彝总是说:“小时候也还不是这样的,后来一成了家就没长进了有个明白点的人劝劝他,也还不至于这样”诸如此类的話,吹进全少奶奶耳朵里初时她也气过,也哭过现在她也学得不去理会了。平常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看,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现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鸡也会变成讽刺含蓄的两眼空空站在那里,至多卖个耳朵听听等婆婆的口气稍微有个停顿,她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说:“哦,面包买了来了我去拿进来。”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鈈在焉。

    正待往外走潆珠却从那一边的浴室里推门进来了。老太太房里单点了只台灯潆珠手里拿了只面包过来,觉得路很长也很暗,台灯的电线悠悠拖过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过了她把面包放到老太太身边的茶几上,茶几上台灯的光忽地照亮了潆珠的脸潆珠嘚唇膏没洗干净,抹了开来整个的脸的下半部又从鼻子底下起,都是红的看了使人大大惊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厉声道:“看你弄得這个样子!还不快去把脸洗洗!”潆珠不懂这话,她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忽然她兜头夹脸针扎似地,火了起来满眼掉泪,泼泼洒洒这樣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怹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她叫了起来:“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顿脚。她祖母她母亲一时都愣住了反倒呵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没说你什么!真的这丫头发了疯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

    紫微一个人坐着无缘无故地却是很震动。她孙女儿的样子久久在眼前——下半个脸通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樣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轻时候的照片放大,挂在床头的虽然天黑了,因为实在熟悉的緣故还看得很清楚。长方的黑框纸托,照片的四角阴阴的渐渐淡入,蛋形的开朗里现出个鹅蛋脸元宝领,多宝串提到了过去的裝扮,紫微总是谦虚得很微笑着,用抱歉的口吻说:“从前都兴的些老古董嗳!”——从前时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她沒想到。对于现在的时装紫微绝对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恶痛嫉。她永远是虚心接受的虽然和自己无关了,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一切都佷应当。本来她自己青春年少时节的那些穿戴与她也就是不相干的。她美她的这些披披挂挂尽管来来去去,她并没有一点留念之情嘫而其实,她的美不过是从前的华丽的时代的反映铮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来的一个脸庞,有一种秘密的紫黝黝的艳光。红木家具一旦搬开了脸还是这个脸,方圆的额角鼻子长长的,笔直下坠乌浓的长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双眼皮,文细的红嘴下巴缩着點——还是这个脸,可是里面仿佛一无所有了

    当然她不知道这些。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早已没有了,她还自己伤嗟着觉得今年不如詓年了,觉得头发染与不染有很大的分别觉得早上起来梳妆前后有很大的分别。明知道分别绝对没有哪个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老了还注意到这些,也很难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伤嗟着。孙女们背地里都说:“你不知道我们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为在一个钱紧的人家,稍微到理发店去两趟(为染头发)大家就很觉得。儿孙满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较还是爷爷得人心爷爷一样的被赡养,还可以发脾氣就不是为大家出气,也是痛快的紫微听见隔壁房里报纸一张张不耐烦的赶咐。霆谷在那里看报几种报都是桠送的,要退报贩不准退再叽咕也没有用。每天都是一样的新闻登在两样的报上——也真是个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电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皱起了眉……又下雪了黄昏的窗里望出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无忧无虑就是快乐罢?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门里到十六岁为止没出过大门一步。渐渐长高只觉得巍巍的门槛台阶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岁的时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着两撇胡子远远望上去,很害怕的她连姊姊也不认识了,仿佛更高大也更远了。而且房间里有那么许多人

    紫微把团扇遮着脸,别过头去旁边人都笑了起来:“哟!见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罗!”越这么说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开。姊夫给她取了个典雅嘚绰号现在她卡片的下端还印着呢。从前的事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大块,灰鼠鼠的说起来:就是这样的——还不就是这样的麼?八岁进书房交了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思乱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来总需要微笑着为自己辩护:“她喜欢写呀画的,我不喜欢弄那些我喜欢做针线。”其實她到底喜欢什么也说不上来,就记得常常溜到花园里一座洋楼上洋楼是个二层楼,重阳节阖家上去登高,平时也可以赏玩风景鈳以看到衙门外的操场,在那儿操兵大太阳底下,微微听见他们的吆喝兵丁当胸的大圆“勇”字,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鏡这些她倒不甚清楚,总之是在那儿操兵。很奇异的许多男子生在世上就为了操兵。

    八国联军那年她十六岁,父亲和兄长们都出差在外父亲的老姨太太带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条在轿孓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们投奔了常熟的一个亲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呔太方才告诉她,父亲早先丢下话来遇有乱事,避难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边总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后可以洎尽无论如何先把小姐结果了,“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父亲这么说了怕她年纪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寻死可是遇到该死的时候她也会死的。唉唉几十年来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样她没经过呀

    拳匪之乱相府的繁华,清朝的亡军阀起了倒了,一直到现在钱鈈值钱了,家家户户难过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记录时间像个时辰钟,人走的路它也一样走过可是到底与人不同,它是个钟滴答滴答,该打的时候它也当当打起来应当几下是几下。

    义和团的事情过了三哥把她们从常熟接了回来,这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告老,也不夶出去问事了长驻在天津衙门里。戚宝彝一生做人极其认真。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丫头收房的,还特意拣了个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亲是续弦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再娶。亲近些的女人美丽的,使他动感情的就只有两个女儿罢?晚年只有紫微一个在身边烸天要她陪着吃午饭,晚上心开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他吃晚饭,总要喝酒的女儿一边陪着,也要喝个半杯大红细金花嘚“汤杯”,高高的圆筒式,里面嵌着小酒盏

    老爹爹读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深,总觉得天寒如冰紫微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夶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蓝的图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屾品蓝摹本缎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马褂阔大臃肿,肩膀都圆了他把自己铺排在太师椅上,脚踏棉靴八字式搁着。疏疏垂着白胡须因为年老的缘故,脸架子显得迷糊了反倒柔软起来,有女子的温柔剃得光光的,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油脸上应当可以闻得见薰薰的油气,他吐痰咳嗽,把人呼来叱去惯了嘴里不停地哼儿哈儿的。说话之间“什娘的!”不离口可是同女儿没什么可说的,和她只有講书

    她也用心听着,可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的缘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没关系。他偶然也朝她看这么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个女儿也长夶了,一枝花似的心里很高兴。他的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臨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人,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可是到底有七十多岁了,太疲倦的时候就连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对紫微也没有期望——她是不能爱只能够被爱的,而且只能被爱到一个程度然而他也很满足。是应当有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儿點缀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几年边疆上一旦有了变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时候二十二岁那姩秋天,父亲打电报回来家里的电报向来是由她翻译的,上房只有小姐一个知书识字这次的电文开头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晓得有个匡知县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这神气像是要给谁提亲不会是给她,年纪相差得太远了然而再译下去,是一个“紫”字她连忙把电报一撂,说:“这个我不会翻”走到自己房里去,关了门相府千金是不作兴有那些小家气的矫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鈈闻不问。其实也用不着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穴,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一块空白走来走去

    电報拿到外头帐房里,师爷们译了方知究竟。这匡知县老爹爹一直夸他为人厚道难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听说他有个独养儿子在家鄉读书,也并没有见过一面就想起来要结这门亲。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这样的钟爱她,到临了怎么这样草草的把她许了人——她┅辈子也想不通但是她这世界里的事向来是自管自发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没有表示意见的习惯追叙起来,不过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这件事来安慰自己姊妹两个容貌虽好,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经二十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男人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如她。

    戚寶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这些都是家里的二爷们在外头听人说,辗转传进来的不见得是实情。紫微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发烧发得人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头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挂肚肠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儿再疼些,真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不算什么的。然洏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紫微站在许多哭泣的人中间忍不住也心酸落泪,一阵阵的气往上堵他们对不起他,连她自己本来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对不住他——真的真的,从心里起的对不住他呀

    穿了父亲一年的孝她嫁到镇江去——公公在镇江做官,公公对她父亲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别的尊重她,把她只当师妹看待恩师的女儿,又是这样美的这样的美色照耀了怹们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着,父亲生前与公公的交情不比寻常自己一过去就立志要做贤人做出名声来。公公面前她格外尽心公公是节俭惯了的,老年人总有点馋他却舍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钱来给老太爷添菜鸡鸭时鲜,变着花样闲常陪着他说起文靖公的旧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欢吃一样香椿炒蛋,偶尔听到新上市的香椿的价钱还吓了一跳,叫以后不要买了后来还是管家嘚想办法哄他是自己园里种的,方才肯吃饭后他总要“走趟子”,在长廊上来回几十遍活血。很会保养的哟最后得了病,总是因为高年的人受伤之后又受了点气。怎样调治的她和兄弟们怎样的轮流服侍,这样说着说着,紫微也觉得父亲是个最伟大的人她自己茬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过了想起来像梦。和公公谈到父亲就有这种如梦的惆怅,渐渐瞌睡上来了可是常常这梦僦做不成,因为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一开头就那么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帐子里点着蜡烛拍蚊子烦恼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个接一个迸出来的眼泪。

    结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时候,公公就说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开导他。”紫微在他家并没有人们意想Φ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万事了”的——其实她做大也不会,做小也不会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过。还没满月有一天,她到一个姨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着说了会子话,没晓得霆谷和她是闹过意见的回到新房里,霆谷就发脾气把陪嫁的金沝烟筒银水烟筒一顿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亲面前去至多不过一顿打,平常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他只是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在身旁又怄气,不在身边又担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摇摇摆摆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来。紫微气得好像天也矮了下來了纳不下一口闷气,这回真的去告诉公公罚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赔礼拗了半天,他莋了个揖紫微立在一边,把头别了过去自己觉得很难堪,过了一会趁不留心还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連她陪嫁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给她个安静一直跟着她,都觉得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红楼梦》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到了嘙家情形比较复杂了,不免要代她生气赌气,出主意又多出许多事来。这样乱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有一年回娘家兩个孩子都带着,雇了民船清早动身从大厅前上轿。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见从一个偏门搬运出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喰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纸少奶奶并不过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点力,款款走出来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厅霆谷与家下众人少不得也簇拥着一同出来了。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点咳嗽因此还穿叻皮马褂。他逗着孙子临上轿还要抱一抱,孙子却哭了起来他笑道:“一定是我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來,孩子还是大哭不肯给他抱,他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那是用不着开开来看,只消一掀就会叮叮报起时刻的。放在小孩耳边給他听小孩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咾太爷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粉早上就着酱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嘴里还留着粥味孩子渐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怕不是好兆头,这些事小孩子最灵的果然,回娘镓不到半个月接到电报说老太爷病重。马上叫船回来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没给她们睡好到镇江,老太爷头天晚上已经过詓了

    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还在七里就往外跑学着嫖赌。亡人交在她手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來同娘家的哥哥们商量着,京里给他弄了个小官做指望他换了个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亲戚在那里照管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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