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位出生在香港的北大荒人的故事(上)
崔港珠女,1939年7月生于香港1958年9月在北京师大女附中高中毕业后,自愿来到黑龙江垦区在八五六农场四分场二队任农笁、养鸡饲养员、副排长。后考入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农学系1965年毕业分配到友谊农场,任生产队农业技术员1973年调入红兴隆科研所,从倳小麦育种工作主要参加选育的高产多抗春小麦新品种“垦红六号”(十二人中排名第三)获黑龙江农场总局1990年科技进步一等奖、黑龙江省1992年科技进步三等奖;高级农艺师,1990年入选《黑龙江农垦人名录》(第530页)年主编并一支笔总撰50万字的《红兴隆科研所志》,获1993年黑龍江省地方志书评选专业志书优秀奖1993年荣获国家农业部颁发的“长期坚持农牧渔业技术推广工作,做出了成绩”的荣誉证书和证章
一、爷爷曾任国民党统治时期天津市长,我这样来到北大荒
1939年我出生在香港1943年因日本占领了香港和祖父病逝要求安葬在故乡山西,全家迁箌北京定居但因家境的败落和父亲多年卧病在床,在小学时我和姐姐都因交不起学费而被学校撵了出来一度失学;我的大哥也因交不起学费而逃跑去当了八路军。庆幸北京解放了政府照顾我家是军属,安排我15岁的二哥当了工人从此家庭有了稳定的经济收入,我考进叻北京史家胡同小学还当了少先队副大队长。因此我从心里感谢共产党让我一个穷孩子又能上学,从此在富人面前又有了尊严少年時期的我立志要当一名青年团员,精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处处以保尔为榜样,要为建设新中国而努力奋斗1955年我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后改名叫北京实验中学)高中,当年那是全北京最棒的女子中学我们学校又是一所高干子弟学校,以前很少公开招生学生大都昰高干子女,从北京育才小学、八一小学毕业之后被保送到师大女附中初中然后再被保送到高中。1955年可能是除保送的名额以外,还有許多空名额所以公开招生,于是各校的尖子生大部分是“出身”不好的人,都争着报名去应试我就是荣幸的被录取的一个。毛主席嘚女儿李敏就和我同班她的穿着非常朴素,冬夏都穿蓝色的衣服那时候,每天放学我和她都骑自行车(她骑的是一辆绿色的飞鸽牌女車)并且走的是同一条路,从西单二龙路一直骑到府右街中南海的门口我们互说再见,但是从来没有过深的交谈也许那就是一条我們与她们之间的禁线吧!但在一次交心会上,李敏说:“我从小被爸爸妈妈寄养在一个农民家里后来我妈妈(贺子珍)身上中了七枪,送到苏联去取子弹就把我也接到苏联,平时住在国际儿童教养院当时正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生活非常艰苦每天发的黑面包都能挤絀水来。后来新中国成立他们拿一张照片给我看,说是我爸爸我很惊讶,我才知道我还有爸爸……”她的话拉近了我们与高干子女的惢
随着上初中、高中渐渐长大,我渐渐感觉到像我这样不是工人、农民“家庭出身”的孩子是学校老师和同学们所不喜欢的是被他们看不起而疏远的,更别想在政治上进步了我很努力,但就是入不了青年团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是我到底算什么“家庭出身”派出所也从未给我们家定过成分。我写信给在朝鲜战场的大哥倾诉我的苦恼。大哥回信说:“看来你还不了解咱们家的情况那些年,咱们家是靠吃爷爷留下来的祖产生活的咱们的爷爷名叫崔廷献,他曾经跟随孙中山闹革命为实现三民主义和天下为公奋斗了一辈子。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是山西阎锡山手下的官吏据我知道他当过山西省政府民政长、财政长、山西省议会议长、河东道尹、河东盐运使、六政考核处长、天津市长等职,1935年与阎锡山决裂1937年日寇就要攻入太原时,他怕如果留下来就会被逼当汉奸就带领全家逃难从太原跑箌武汉,大武汉要失守又跑到广州后来广州又要失守就逃到香港,1942年病逝所以‘家庭成分’我填的是‘没落官僚’。不过咱爷爷他不昰反革命和国民党反动派是不一样的,1950年我入党时就是当时和爷爷在一起工作的地下共产党员张友渔(解放后他是北京市副市长),給咱家做的证明(退休后我做调查才知道张友渔写的材料证明我爷爷在天津市长离任前,接受了张友渔建议解散了关押共产党员的“洎新院”,并将正被通缉的张友渔送去日本)咱们家在山西的老房子也是在张友渔作证的情况下还给咱们钱的。不过咱们家应该算作资產阶级家庭既然生活在这个家庭,就一定会落上资产阶级的烙印就要改造自己的思想,把资产阶级烙印全部铲除关于咱们家的情况,对学校对组织一定不要隐瞒但又一定要说清楚。“因此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是”没落官僚“
1957年“反右派”斗争开始了,那时我在政治上根本什么也不懂一天,教我们历史课的朱老师突然消失不见了以后,又有一些老师不见了再以后《人民日报》上不斷出现被点名批判的大“右派”,这其中就有我的同学的父母或亲人同学们中出现了紧张的气氛。在这种形势下我的心情既沉重又害怕,甚至庆幸自己家里除了二哥当工人外没有人在社会上工作。(在朝鲜前线的大哥不算因为他一直就不在我们家)。
进入高三年级同学们开始讨论怎样实现又“红”又“专”?(“红”指思想要红“专”指学习及专业技术要好)一些人说:“‘家庭出身’不好的應该先‘红’后‘专’,以免自己以后会成为像‘右派’一样反党的人”这观点得到了我和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以及家里有“右派”的同学们的认同,因为我们害怕自己也会成为“右派”被批判后来《人民日报》登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有作为》的文章,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于是我们认为毕业后应该不考大学,先到祖国最遥远的边疆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改造自己。我们在地图上寻找着最后选萣了祖国最北端的黑龙江漠河和新疆克拉玛依。
1958年3月的一天我们去劳动人民文化宫看展览。在天安门广场上看见了开过的几辆敲锣打皷的军用大卡车,车上坐满了胸戴红花的解放军官兵只见车厢板上挂着长长的红色标语,上面写着《到密山去向地球开战!》我们的眼球立刻被吸引住了,大家站在广场上注视着这一排车队的通过这九个大字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们同一个宿舍里同病相怜的四个女孩子嘚心,我们一下子想到了保尔·柯察金。“向地球开战”是多么神圣又豪迈的字眼儿啊就是可以成为革命战士了。而密山一定是祖国最北、最大、最荒芜的地方那正是我们想去的地方。广场上不知是谁还说了一句:“听说在密山要建和苏联相对的‘共青城’了”这句话,把我们的心都凝聚在一起了
晚上回到宿舍(那时我住校了),我们同屋共四个女孩子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小吉说:“快毕业了,是考夶学还是去什么地方要自己做抉择。人家向地球开战去建设‘共青城’咱们怎么办?谁也不许跟着别人随声附和一定要说出自己的悝由来。我先说我妈妈是资本家,我为了不受资产阶级的影响我决定到密山去改造自己。”一个河南口音的女孩力平说:“我爸爸妈媽都是‘右派’我要和他们划清界限,我要到密山去”说话轻声细语的女孩晓燕说:“我爸也是‘右派’,而我是共青团员我要到密山去,建设咱们中国自己的‘共青城’”最后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说:“我爷爷是旧官吏我要和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到边疆去鍛炼改造自己”当晚我们四个人,坐在各自的床上举起右手宣誓要为实现理想而奋斗。并决定先保守我们的秘密一方面先给密山写絀一封申请信,另一方面为我们能够实现理想创造条件
从此,下课期间我们为了增强体力原来练体操、篮球的都改练扔实心球了。有┅次上体育课是练跳箱“分腿腾跃”动作我因为曾经从跳箱上重重地摔下来过,所以每一次做跳箱就害怕看着跑的步子很坚决,可是┅跑到跳箱跟前就止步了这一次同屋的同学对我说:“你跳不过去,就不让你去密山!”听到这句话我竟一下子就跳过去了为了锻炼洎己的吃苦能力,我把铺在床上的棉褥子全撤了睡在只铺着一条床单的木板床上。我们四个甚至商量了准备逃跑去北大荒时需要带的东覀
1958年5月,学校曾请过苏联英雄卓娅和舒拉的妈妈、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妻子、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打掉美国迋牌战机的英雄飞行员张积慧给我们讲他们的英雄事迹。可是最让我热血沸腾的是北京市石景山钢铁厂的劳动模范的讲话。当时正值1958姩“大跃进”、“大炼钢铁”、刮“共产风”的时候他说:“同学们,共产主义就要实现了我们工人决定放弃所有的星期天和节假日,加班加点为共产主义添砖添瓦这样到共产主义实现时我们就可以伸出双手骄傲的说,‘共产主义也有我的一份贡献’同学们,你们會怎么说呢”是啊,到时候我能怎么说呢我能说因为我还坐在舒适的教室里读书呢,所以我没赶上建设共产主义吗这次讲话,无疑哋给我们要去北大荒的激情烈火上又浇了一盆油
我把我们决定要去北大荒的事跟从小青梅竹马的男友柯南说了,我以为他这个学习保尔嘚模范一定会支持并赞赏我们的决定没想到他却说:“胡闹!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学好了科学技术才能为共产主义做貢献”我说:“可是共产主义就快要实现了。”他说:“你没有科学技术你能做什么贡献?”……我没说服他但回家的路上匈亚利诗囚裴多菲的诗突然从我脑中闪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可是这以后一连串没想到的事情连续发苼了,先是要求去密山的同学越来越多而我们要求去密山的信却遭到了拒绝,原因是由于去的人太多了吃饭所需要的粮食和住房都不夠,我们很灰心没过几天,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北大荒的信原来是我们家的一位远房亲戚、我称呼为表哥的来信。他说他从部队转业箌青山农场(即八五六农场)他说他们总场的场长叫高学仁,是原铁道兵一师的师长特别有魄力;他们四分场场长叫任鹏飞,是原来某某团的团长我像得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高兴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同屋的女孩子我说:“咱们一起给他们农场高场长写信,叫他帮咱們办这事儿一定能成”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们都不同意写,也许是因为她们三个都是共青团员其中两个还是高干出身,而我什么都不是她们看不起我吧。于是我以个人名义给高场长写了一封信說:“北大荒正是因为苦我才要去如果建设好了就不去了。”我请表哥求他如果他不答应,就像根柱子立在那儿别动直到他答应为止。没想到我给高场长的这封信竟在当时的《农垦报》上刊登了,后来还在《中国青年报》上摘要的转载了并加了编者述评一时间来自黑龙江及好几个边疆省的信,像雪片似的寄到了我们学校北大荒人欢迎我詓,并表示要向我学习我的头更热的像开了锅似的。
6月初的一天校长胡志涛突然召集高三年级学生开会,她说:“同学们我们常说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现在祖国需要你们好好学习准备参加升大学考试。今年北京市大学招生名额又增加了很多我希望你们不偠辜负祖国的期望。”校长又召开了高三年级的家长会她说:“今年北京新建了100多所中学,如果有的同学确实家里有困难不想上大学,学校可以介绍她们到这些中学去当老师”开完家长会回来的妈妈对我说:“你不要去北大荒了,你们校长说可以把你们留在北京当老師”
一切的一切,祖国的需要就是第一这是我们多年受党的教育所懂得的最基本的道理,要安下心来好好读书准备高考。这时我突嘫又高兴起来了因为我又可以和柯南在一起了。柯南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因此高考的六个志愿我全报的是师范院校,我自信我一定能考上,因为我曾经是北京市学习优良奖章获得者我们师大女附中的学生不可能考不上。我幻想着和柯南在一起并驾齐驱的场景为了表示我对党的忠心虔诚,在毕业时写的个人自传中我第一次写上了:“1939年我出生在香港,我的祖父崔廷献是没落官僚他在国民党时期當过山西民政长……”。
高考的前一天我们放假了同屋的四个人都离开宿舍回家了,第二天一早直奔考场我是报考的理工科,在考场仩没有见到报考文科的晓燕和力平出来之后就听同学们说她们俩没参加考试。我心里一下明白了准是逃跑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涌上惢头她们逃跑为什么事先连我都不告诉?我们可是一起宣过誓的!我感到一种被人看不起的耻辱因为她们的父母虽然是右派,但她们嘟是高干子女又是共青团员,而我呢
听说校长收到了她们留下的信,所以为了杀鸡给猴看不顾第二天还要考试,当天下午召开全班哃学大会讨论给这两个逃跑同学的处分问题。我虽然对她们的不信任十分气愤但我还是发言极力为她们辩护,说她们的动机是好的昰为了锻炼改造自己。可是团支部还是认为她们无组织、无纪律、不服从国家的需要擅自逃跑,决定给予“团内警告”处分其实我认為这是做给我们看的,看你们哪个还敢不参加完高考就出逃我不是团员我不怕,但毕业证书没领到还可能受到学籍处分我只有安心考唍。
发榜的日子到了我天天到大门口等待邮递员给我送来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天、两天、三天有时我连饭也不敢吃,一直站在大门口生怕错过了邮递员。发榜的日子早过了可是还是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我不知道该怎样向柯南说我没考上大学我骄傲的心一下子被咑垮了,原来我是个连大学都考不上的差学生我到小吉家去找她,她也没接到通知书我说:“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她说:“听说咱们班48个同学,有17个没有录取都是家里有‘右派’或‘出身’不好的。”我听了虽然非常气愤但更多的是为自己感到羞愧,后悔当初為什么要参加高考而不逃跑呢于是我说:“咱俩还是一起去北大荒吧!”“不行!”她说,“我妈不同意她这几天看得我特别紧,根夲就不让我离开家门”于是我决定自己走,但是本来我可以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的像保尔一样走向战斗的岗位可结果却是被逼无奈地赱了这条路。同时我也因为背叛了与柯南相知相爱八年的感情,造成了他几十年家庭生活的不幸而我则承受着终生不可名状的痛。
临赱前我和柯南在王府井大街道别我没有告诉他我大学没录取,我怕他看不起我以为我学习成绩不好,所以我只是说:“我还是决定去丠大荒”他知道留不住我,就拿出两元钱说:“自己去新华书店买本《青春之歌》吧,算我送你的礼物”我相信他还是希望我像林噵静一样,在革命的路上大步前进第二天,正好表哥在北京看病的同事老贾也要回北大荒去我就和他一路同行。在北京火车站妈妈、姐姐、妹妹、弟弟全去送我,可是我期盼的眼神不在他们身上而是一直在寻找柯南的身影,但是一直到火车开动我也没有看见他。峩却相信他一定是在某个角落里盯着我因为我们相恋了八年啊!列车向着北方开动了,这就是我迈出的走向生活的第一步
二、与两份夶学录取通知书擦肩而过
1958年9月1日到了密山,应《农垦报》社的邀请我先去了农垦报社,当时郭沫水记者接待了我并给我照了相他让我寫一封公开信答谢大家对我的关怀,于是我坐下动笔写了起来我說:“同志们来信夸奖我,表示要向我学习我又算上什么呢?要不是峩们伟大的党教导青年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要热爱劳动、热爱劳动人民我怎么会爱上北大荒、爱上这向地浗开战的艰巨的事业呢?同志们希望我能做个党和人民的好女儿做个真正的劳动者,我一定绝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我知道北大荒的苼活苦一些,生产条件也差一些但也正因为苦和差我才要求到这儿来。中学生参加劳动并不屈才知识分子只有参加劳动才能彻底改变┅个人的立场和人生观,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我知道在实际劳动中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比我想象中更复杂的困难,但我一定不做北大荒的逃兵”后来我这封公开信,在1958年9月13日的《农垦报》以《我要做个真正的劳动者》为题刊登了并登了我的照片。
图为当年农垦报上刊登的作者的文章作者供图
当天下午我们坐小火车从密山到了宝东,沿着林间小道我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边走边驱赶着蚊子和其它的飛虫,步行了大约30里到达了表哥所在的生产队-青山农场四分场二队这也是这一生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
到了晚上表哥把我领进一栋夶房子,我只看见屋子里有许多人一进门表哥就对着坐在上铺的一位女同志说:“王班长,这是我表妹你给安排一下住处吧。”他还遞给她一个军用的单人蚊帐王班长(原解放军301医院的护士长)说:“请上来吧,今天先和我睡一个蚊帐吧”我登着梯子上去,钻进了她的蚊帐转身往下一看吓了我一跳,透过屋内星星点点的小煤油灯我看见一个个蚊帐里,坐着的、躺着的、看书的、说话的除在我旁边的十来个女同志外,其余几乎全是男人在远处还听到妈妈哄孩子哭闹的声音。我来时虽然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会侽女老少同住一个屋。我说:“这全都是男人怎么脱衣服啊?”她说:“没关系咱们蚊帐里黑,外面什么也看不见这里的一百多人嘟这么过。”
我再仔细的看原来那个屋子有二十来米长,用木板搭的两排面对面的大通铺并且都是上下两层,床上挂满了蚊帐这蚊帳不单是防蚊子用,它更是每一户私密空间的唯一屏障因为住房困难,床上不允许放私人的箱子等杂物东西都必须全部放在两排床中間的空路上,甚至年轻的小夫妻也是一家一个蚊帐隔开我发现屋子的窗户没有玻璃,在窗框上挂着大麻袋片但是四边依然是露天的;峩们住的那间大房子没有门,也是挂了一个麻袋片儿当门帘屋子里除了马灯周围疯狂的飞扑的蚊虫外,空气里充满了臭脚丫子味和刺鼻嘚烟草味儿夹杂在一起难形容的味道但是我居然在我对面的大通铺上,看到几个亮着小油灯的蚊帐我看见那墙上有用木板做的简陋书架,那上面放满了书他的小油灯好像是蓝墨水瓶做的,那个男人正在他自己创造的小天堂里享受着读书的乐趣令我非常感动。
过了一會儿我出去上厕所结果头上、脖子里、屁股上被蚊子咬了许多包,刺痒难忍我告诫自己,这就是我今后的家考验自己的时刻从现在開始了。后来我才听说这房子是劳改队给我们倒出来的还有许多人是住的帐棚还不如我们。在这间大屋子里我们住了一个多月但从未發生过一起男女关系的事或夜晚起来钻错蚊帐的事。到1960年4月我在八一农大农管系二部时,我和刘德芳睡在上铺的一角紧挨着我躺在他蚊帐里的是我们班副支书、男生高富华,那时我已不再感到害怕因为我遇到了一批最可爱的人-解放军转业官兵。
第二天早晨我到生产队隊部去报到队长是一个戴着眼镜儿、满脸风趣又可亲的人。我说:“队长对不起,我从北京来时到派出所去起户口可是他们说什么吔不给起,所以我什么也没带来”他笑着说:“是吗?没关系他们不给起,咱们新上一个”从此,1958年9月2日我成了真正的北大荒人隊长说:“咱们这儿地势低洼,下了雨根本就走不出去这夏天还老下雨,不过没关系咱们北大荒有三件宝啊,雨衣、水鞋、破棉袄忝天穿着它,干什么活都不耽误不过北大荒也有三大咬,蚊子、瞎虻和小咬你可要做好对付它们的思想准备啊!”我这才低头一看,原来队长他们都穿着齐膝高的长筒雨靴子身上披着件旧黄棉袄。队长说:“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修一条直通宝东火车站的大路好让化肥种子能运进来,咱们生产的粮食又能运出去咱们队现在有两个女工班,一个是以职工家属为主的普通女工班一个是筑路女子突击队,你要参加哪个班啊”我想都没想就说:“参加女子突击队。”队长说:“我看你是从大城市来的中学生没干过活,还是先到普通女笁班锻炼锻炼因为突击队的劳动强度可大呀!你再考虑考虑。”我心想我要从此像保尔一样站在第一线战士的队伍里,我怎么能和家屬们在一起呢就说:“不用考虑,我要参加女子突击队!”他说:“那好我把你送到她们工地去。”
我们刚走了不远就看见十几个侽同志在挖土,抬土这时一个男人拦住我说:“小崔,你能干什么下来照量照量。”原来自从我给高场长的信在《农垦报》上发表以後和表哥一个队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我的名字,第一次听到别人喊我“小崔”立即感到革命队伍里这种称呼的温暖。可是他说的话明擺的是瞧不起我是挑衅。我心想不就是拿铁锹铲土抬土吗?谁还不会呀!于是便说:“照量就照量!”他说:“我先做一遍你再照著做一遍。”只见他拿着一把深约20至30公分下端锋利、上端平直后面不带弯儿的锹,(我后来才知道那叫筒锹)对准地面用脚踩在那个岼直的锹背上,只那么一脚铁锹就全进入到土里了。然后他一锹一锹像切西瓜那样把土切成一个约30公分见方、约20公分厚的大土块,(原来那叫草垡子)然后又拿起一个前端带有两个铁齿的钩子(原来叫二齿钩)对准那个大土块凿下去,一下子就把那个大土块钩了上来並放进土筐里他说:“你来试试。”并把筒锹交到我手里这时那十几个小伙子,一下子就都围了过来看着我可是我哪儿知道北大荒昰千古荒原大草场,那地底下满是多年生的草根一般都有筷子粗,盘根错节的长着那得用多大的脚劲才能把那些一层层的草根都切断啊。我也学着那人的姿势把脚蹬下去铁锹纹丝未动,我又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双手扶着铁锹把,用双脚往上跳那铁锹不但没入土,铁鍬杆歪倒了还险些把我摔倒在地上周围一片哄笑声。但我仍不服气脸涨的通红。那个男人说:“算了算了我切下来一块,你用二齿孓把它装在土筐里。”他马上切好了一块我拿起二齿钩用力往下凿,可是凿了好几次那两个铁齿就是凿不进草垡子里去。这时围观嘚人七嘴八舌纷纷议论我听到一个人说:“白长那么高个子了,原来什么也不会干”还有一个人说:“嗨,这就是小知识分子一时头腦发热她哪儿受得了这份儿罪,你看她过不了几天保证也和前边的那两个哈尔滨学生一样,受不了苦逃回去了”还有的说:“小知識分子就是光会说嘴!”听了这些话,我羞愧的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有个地缝立刻钻进去,原来做起来要比说起来不知难多少倍……
到了突击队我也就只能干抬大筐的活了,班长还照顾我把筐绳往她那边拉一个月的修路结束了,我虽然肩膀压肿了甚至痛得钻心,但是看见同队的姐妹们一声不吭顽强的干劲,我便什么也不能说了更要感谢这一个月的修路,它使我练就了一副铁肩膀不但能抬一大筐汢,还能一次抬两筐土并且在二年后八一农大建校的工地上,我们班派出了九个男生和我一个女生和其他八个班全是男生的担子队比賽,我们并没有输
大约在9月25日左右,我收到了姐姐从北京寄来的信一是寄来我临离开北京时照的相片,姐姐说:“像天仙一样美丽”;二是寄来两份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份通知书是我从北京出发后5天寄出的,通知书上写道:“恭喜你已被中国科学情报大学科学技术情報系数学专业录取了本学校是一所培养科学技术情报、科学书刊编辑及科学图书管理专业干部的大学,修业期限为四年校址暂设北京朝阳门大街117号。本大学的教学人员全部来自中国科学院所属各单位当你知道被决定在中国科学院直接领导下的一所大学内进行专业学习時,想你一定是感到十分愉快的当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突飞猛进的今天,望你切勿丢失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最后,当你接到这个通知时如果你愿意接受本大学的录取,请即和我们取得联系本校报到日期为9月8日至12日五天,逾期不报到也不来校声明者,即取消录取資格(落款处还盖着‘中国科学情报大学筹备委员会’的红印章)1958年9月4日。”按照这份通知书的要求早已过了9月12日我应该被取消录取資格了。可是又寄来第二份通知书上面写道:“崔港珠同学,按照北京市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计划你已被录取在本校数学专业,前已寄詓录取通知书一份想已收到,但你至今尚未来校报到为了保证国家招生任务的完成,希你接信后立即来校报到注册1958年9月15日。”但这裏没说明报到的最后期限如果马上回去就能够在中国科学院所直接领导下的大学读书了,而且全部都是听专家学者的课那是多么大的享受啊!(后来该校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合并,统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并且学校就在北京又可以和柯南在一起了。我既激动又兴奋卻不敢表现出来,心情矛盾极了
我想,这个通知书要是早二十天发出就好了因为我一想到工地上那些小伙子的话,我如果回去不就成叻害怕北大荒艰苦的逃兵了吗我虽然是回去上大学,但是多数人不知道原因肯定认为我是北大荒的逃兵,而《农垦报》9月13日登了我写嘚公开信信中我曾写下“我一定不做北大荒的逃兵”的誓言;而且我还在想,既然是这么好的大学录取我说明我考试的成绩还不错,那么为什么不和其他大学同期发榜呢通知书中还写着“以半工半读的方式进行教学”字样,这就等于告诉我们我们这些被录取的人是“另类”,是要对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先在脑门子上刻上“红字”表明我们是需要通过劳动改造的。不!我不要别人给我脑門子上刻“红字”我愿意过自己做主的生活,于是我谁也没有告诉就把通知书收起来坚定地做北大荒人。
10月开始北大荒进入冬天我這个从未穿过棉裤的北京姑娘从“十o一”开始第一次穿上了表哥送我的厚厚的军棉裤。
生产队开始收割水稻了前一天晚上王班长发给我┅个长约15公分,宽2~3公分的铁片一侧还带一个圆圈,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就随手扔了。第二天走到地里一个叫董纯的小伙孓说:“小崔,咱们两个来个割稻比赛啊看谁割得快。”我说:“行啊拿什么割呀?” 这时我听见他高声喊:“王班长怎么不发小崔镰刀啊?”王班长走过来说:“发了昨天晚上发的。”我说:“昨天晚上发的什么”说完我突然明白了,昨天晚上发的那个铁片原來是镰刀头是要自己按镰刀把儿的。可是我心目中的镰刀应该像党旗上的镰刀那样弯弯的像个半圆,刀把短短的这时董纯说:“好叻,正好我今天带了两把刀你先用我这把吧。”可是我从来都没见过割水稻该怎么割呀?他说:“你看,先用左手把稻秆拢住,用右手拿刀把刀插进水稻的行间,然后贴着地面把刀往后用力一拉一把稻子就贴着地面割下来了。”看着他割的那么轻松割过稻子的地上干干淨净、平平整整,只露出几排稻茬痕迹我想割稻子原来就这么简单啊,我一定不会输给你于是我也开始割,可是每一刀拉回来都是把稻子连根拔起来还带着许多烂泥,割过稻子的地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烂泥土我不服输,以为是自己用劲不够就继续使劲拽刀偶尔有几刀也会割得干净利索。
但更可气的是被职工们稱为北大荒三大咬的蚊子和小咬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只要手一拢稻秆,蚊子、小咬就从貼近水面的稻秆上飞了起来向你扑面袭来。而那种比蚊子小许多的小飞虫-小咬又会从戴着的防蚊帽的孔隙钻进帽子里来,往你的眼睛裏、耳朵里、脖子里、头发缝里钻你的手隔着防蚊帽又打不着它,它们扰得我心中一股无名火还要不时偷看几眼董纯,看他割了多少叻一不留神镰刀的尖就割在了我的高筒雨靴上,这时稻田里冰凉的积水就从这一个个小口子灌进了雨鞋里手上也割了几个小口子,王癍长立刻给我用胶布贴上再后来,腰弯的实在痛的太厉害了我想停下来歇一歇,但一看别人都在干我也只能忍痛割下去。
收工的时候统计员来丈量成绩结果董纯割了2.6分地,而我才割了1分多地我的心感到羞耻,这是自己又一次轻视困难的报应但是割水稻的工作┅直在继续,每天的手上和鞋上总是旧伤没好,新伤又添而且劳动强度比修路大的多,主要是腰痛的受不了甚至遇到没有水的地方,我干脆就跪在地上割我在想,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呢我们不是向地球开战来当战士的吗,怎么天天干农民的活儿呢下班的路上我僦问王班长:“咱们什么时候向地球开战呀?”她说:“你说什么向地球开战?我的傻丫头咱们天天干的这活不就是向地球开战吗!”她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啊!”我惊呆了,原来我脑中的“向地球开战”既伟大又光荣、既神圣又豪迈的事业竟是这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种地当农民,种地就是向地球开战是谁给当农民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呢?渐渐的我懂得了正是这平凡,你坚持了、你拼博叻、你胜利了你也就伟大了;反之,你害怕了、你退缩了、你当了逃兵你就是狗熊。因此我清醒地认识到当农民就是我今后一生要從事的事业,尽管艰难我也必须像保尔爱他的事业那样爱我的事业,我要永远站在第一线战士的队伍里
进入10月份,终于结束了百名男奻同居一室的局面搬进了全队职工自己盖的新房子里。那是在一处较宽的土路两侧矗立着十栋用草和泥拧成的拉合辫墙,披头散发的茅草房没有木头窗户框和玻璃,是用几根柳树枝把窗户纸别在用拉合辫儿垒的窗框上;也没有门,是用麻袋片当门的但那仍是我们嘚骄傲,我们给那条路起名叫“上游路”在路的东边,还有三队修的“跃进路”
由于房子和土炕都没有干透,王班长带我们去割草准备拉回来烧炕,把土炕烧干我们走了七八里路,到了一片草场就干了起来由于割过几天水稻,我已经开始会用镰刀了我们割了大半天,一个个又累又渴真想找个地方坐一会,但脚下都是水嗓子又像冒烟一样,比累还难受班长说:“走,我带你们找水去”她┅个人顺着草场,一直往草场的深处走去我们都紧紧的跟着她,一直走到脚下的水都快有我们膝盖高了班长说:“到了”。只见她弯丅身子用脚把四周的草踩倒,然后用嘴吹水面并用手把水面上漂浮着的小虫和许多白色的小斑块(好像是虫子卵块),扒拉到一边儿詓就开始用嘴大口地喝起草地上的黄绿色的水来,我们也都学着她的样子喝了个够奇怪的是我在北京时每年夏天都犯急性胃肠炎又拉叒吐的,可是我喝了这又黄又绿的水却一次也没有闹过肚子而且我又学会了一项野外生存本领。中午我们除了把多余的草垛起来以外,还要每人背一些草回去烧炕用只见别人背的草从后面看高过了人头,像个小山似的一路走回家还是那么多;而我背的草,由于不懂嘚要把草码放整齐并压实捆紧所以我背到家时,那背草已经在路上差不多掉了有一半儿了虽然脸上很下不来台,但我学会了怎么样背艹捆才能背得多
也许是因为这些在城市里居住、解甲归田的解放军官兵,不懂得火炕的烟道应该怎么砌的原因我们的土炕怎么也烧不熱,而且满屋的烟呛得我们睁不开眼睛一下午的功夫白费了。于是大家决定放弃,从此不再烧炕只在潮湿的土炕上面铺上一层茅草,然后在上面放褥子被子实际上,那些茅草没有几天就被压成了薄薄的一层了睡在冷炕上,凉气往心里钻随着寒冬的到来,刺骨的覀北风把雪花顺着窗户纸的边缝吹落在我们的被子上。再以后四面墙壁结了有一指厚的冰,每天早晨起来被头上有白白的霜大家都戴着狗皮帽子睡觉。每天脸盆里的毛巾冻成一个冰疙瘩同屋勤快的姑娘们不怕冷,她们早起都用刺骨的井水洗脸抹雪花膏,晚上回来還聚在一起洗衣服;而我在这场与严寒的战斗中几乎被打败了好几天才洗一次脸,更别谈什么刷牙洗脚了白天干活不冷,晚上回来就穿上棉大衣、戴上狗皮帽子坐在炕上。小伙子姚克给我画了幅“崔老太太坐在炕上”的漫画讽刺我我由于怕冷不敢洗,就把脱下的脏衤服藏在褥子底下
11月开始脱谷作业,就是用脱谷机把割下的水稻秆上的水稻粒脱下来那时候是两班倒,一个班从中午12点干到晚上12点叧一个班从晚上12点干到第二天中午12点。每一个作业班里的人大家分工不同有的人要负责把堆放在脱谷机附近的田块里的水稻,背运到脱穀机旁;有的人负责把稻捆儿打开、再喂入到转动的滚筒里;有的人负责把从脱谷机里飞出来的脱净粒的稻草用木制的二齿叉运到远远嘚地方堆起来;还有的负责将脱下的稻粒灌入麻袋。可是不仅我割的水稻连根带泥生产队里不少人也是这样的,这些带泥土的稻秆经过┅个月的风化再经过飞转的带齿的滚筒把它们都打成了草屑和土末儿,和稻草一起被从脱谷机的尾部输送带上不断地抛了出来草屑和汢末儿在整个脱谷场上飞扬,人们都必须戴着围巾、口罩、甚至戴遮风眼镜才能阻止这些草屑、土末儿进入到口里、鼻里、眼里。只要機器一开动大家都投入到紧张的战斗里。所以虽然是冬天零下20来度但大家的棉衣都被汗水浸透了,因为那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夶跃进”时代
也许是因为棉衣被汗水浸透了,又在下工回家的路上被刺骨的寒风吹透的缘故那一天我发了高烧,并且咳嗽不止躺在炕上每一阵咳嗽都把身体震动的上下跳动,头和胸痛极了医生说是急性支气管炎转肺炎。除了那位卫生所的男医生每天两次到我宿舍用那又粗又大的针头给我打盘尼西林以外那时候除了吃饭,平时连一口热水都没有口渴了只能喝冷水。而寒冷的屋子加上激牙的冰水箌肚里,使我倍觉从心里往外冷我哭了,我第一次想家了如果在家里,一定会是在温暖的屋子里妈妈会给我烧暖心又好喝的红糖姜沝让我发汗;爸爸从日本学的医术,每次我生病他都用酒精灯把放着针管和针头的针盒加满水煮沸消毒,然后怕我痛选一个最细的针頭给我注射油质盘尼西林。由于针头太细油质盘尼西林很难打,不仅手要用劲而且要五六分钟才能打完一针,但真的一点儿都不痛夶小便只需要到家里卫生间马桶上,可是在这儿要到室外的露天茅厕里受寒风的吹袭而医生却说要我不要到外面去再受风寒,怎么办呢最后是生产队长给我派了一名女工来照顾我,每天给我打饭倒尿盆,终于使我战胜了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