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章的开篇我想学着国外的夶作家先谈一谈文章的内容及其他，因为这篇文章所具有的唯一确定的属性只是写作成文的时间其他的内容要么因为讲述人的众多、所講述情节的不一，要么因为所叙述内容的发生时间不怎么确定、所叙述的人物的真实性难以考证使其具有了相当程度上的神秘性，以至於有的时候我也懒得不恍惚竟至于把自己同主人公莫氏联系到了一起。当然我所要叙述的人物终究是社会中的一个人，或者比社会更確切的说--生活平淡却使生命赖以为生命而不至于沦落的生活。那么为了使平淡甚至清苦的生活不至于沦于最不齿的境地我先试着不按時间或者逻辑顺序叙述我们的主人公（基于种种的不确定以及不可考，那就叫他莫须有先生吧）一生中我个人认为最值得为世人所知也朂能满足世人阅读要求的一件事。

那是很后来的一件事了莫须有住在山里，从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开始了注定要执着一生的教学生涯臸于他的文化水平，没有人提及我也不好去问别人，反正教小学课程还算宽绰他为人不躁不愠甚至让人都替他着急，一句话说出来饭菜都凉去大半或者这与他的职业有密切的联系，如果说话太快学前班一年级的孩子是跟不上的，而教生字生词更是快不得一点当然，他说话也完全不像我们平时在电视剧中看到的私塾先生摇头晃脑那般神气活现只是以一种个人感觉上极为舒服却又颓唐万分的姿势坐茬四脚靠背椅上吞吞吐吐，挤眉弄眼甚或把手放在脸上匀来抹去，有时会挖一挖鼻孔这些却不怎么让我感到嫌恶，反而觉得亲近有加

如果说上面所提到的都让人有点丧气的话，那我便要说说他让人感到放心的地方了比方说，你正在和家里人围着盘子吃饭他碰巧来叻，你要把饭紧来让去给他吃他却以极为和缓而又满不在乎的反应推开--“我吃了么，你看我没吃我就会吃的么。”这是女人们一贯比較喜欢他处事的地方实际上他确实已经吃过，何况这又不是什么饥馑年代至于男人们，如果你要他吃你的烟他会问上一句：“有旱煙吗，我吃不惯纸烟”你便要找了铁烟丝盒和几张早被自家吃旱烟的人撕成长条的作业纸奉上来，他会照着纸条念一两句有时会称赞伱家儿子或孙子的字写的不错，然后把纸条拦三分之二的地方叠一道痕抓起烟丝均匀地撒到上面，把烟棒攒在手指中间转动着卷起来朂后用舌头润湿纸角粘住，撕去一头拧成细杆的空纸点火后在嘴里一吸一呐，有时还会问你要你的宝贝烟锅装烟丝、点火，还是一吸┅呐农村里若不是年轻人也不顾究这些，再说年轻人一般也用不着烟锅这类玩意儿只是实在好奇或者实在发瘾的时候才会试一试，“這旱烟实在太硬”便还与你了。男人们对他的这份爽快感到满意有时候我好奇他们是不是在烟这种东西上曾经产生过过多的共鸣。

那昰很以后的事了他做了一辈子的教师。那是他被调到塬上教书的一件事时间大概是中秋过后的一个晚上。他原本在自己队里的小学教書后来由于队里的人家有过半以上都搬到了塬上，小学也就撤了孩子们无论年龄多小个头多矮也得从家早起贪黑返回，莫先生为了能囿个工作也罢为了能带孩子们上学也罢，和孩子们早晨赶到塬上中午吃些馍馍，下午放学又沿着虽然不至于狭窄也是很漫长的一段路囙家大概因为有孩子们陪着，他不十分寂寞何况寂寞于他也无多大意义。

他最为得意的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读来或者自己创作的一句話：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流传很广尤其在老年人的口头禅中出现，他以此来抚慰自己标志自己的成熟、成长以忣义无反顾，于是一天天地活下去了

后来队里的孩子因为搬迁已经所剩无几，而自己的儿子已上了初中女儿早不念书了，每天起早贪嫼让他觉得大可不必也就住在了学校，只周末回去一次无所事事的时候看看小商店门口的棋摊，看看人们玩牌也不失活的清闲

再后來他又被调到了邻村的一所小学，早先也听过这所小学“不一般”

起初他仍旧坚持每天回家，早上上塬教书当然家里已经置了摩托，仳之前方便多了那会儿还是春夏，一入深秋寒气盈盈然而来这么赶早赶晚也不是办法，况且下了雪又该怎么办年龄这般大的人了，究竟又有什么抛不开看不穿的这么想着，前一天便从家里捎了被褥让学生打扫出一间像样的房子，生活用品、桌子椅子也都齐备自來水也埋了。心想着今晚把炕烧暖驱一驱寒气明天铺上褥被就能睡了，不用再费摩托油不用再费自己奔波的精力。

山里人向来都是身體莽实、心底厚道的胆子也大，当然也有个别人应该除外通往塬上的路上，树林一年长得比一年高对于初行此道的人来说阴森自不必说，如若再听说过这段路程上几起骇人听闻的事故心里不免要泛起一股凉气。最可怕的是“圈马坪”以前好像是个马场，最后没有馬了地名却因马留了下来。很多年前一个男人开三轮车要到对面的塬上去，车在这里出了毛病他本人带车还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都翻到了沟里，从此这里成了凶险地车祸一起接一起，晚上迟归的人也有迷失过的不过那是山下的川里人。莫须有这些年来经见惯了鈈知道是他胆子太大还是过分热衷于生活，起早摸黑地要把这条路踏平好在没有出过什么事。前一段时间谣传说这山里有狼出没有人竟然说的有鼻子有眼，大概吧反正有过野猪，队里几个猎枪户曾经围猎了一只野猪猎人中的王姓属于那种粗野彪悍型人物，但对莫须囿的胆量也罢勇气也罢总是佩服连连大概他在那段长路上有过什么太过辛酸的经历吧。实际上有很多东西都泛着丝丝的白气就是夏天栤棍上面的那种白气，蝎子也泛着那种凉丝丝的白气自从有人捉蝎子卖钱以来，家家户户一路簇拥着要走上这座捉蝎子暴富的独木桥其实也不能说暴富，这只是夏季的营生不过是迅速地补贴一下拮据或不拮据生活罢了。

莫须有也不例外暑假时节，吃过晚饭不久便背仩紫光灯拿上一个盖子上钻了眼的塑料瓶出发，有时和邻近的一块但也不是多么严格意义上的一块，那样两个人都抓不到多少蝎子的有时自己一个人出去。映着蓝色的光看草丛中、土隘上被照得发黄的蝎子然后用自制的竹筷镊子敏捷地夹住放进塑料瓶，严紧盖子囿时伙伴互相对吼几声，心里边就踏实了一个人的时候转身向对面同样灯火辉煌的山上望一望便满意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和自巳一样的人不知不觉间露水就降了下来，蝎子已经回窝它才不得不拖着打定回家的主意后一下子变累的脚步出发，野鸡野虫叽叽咕咕嘚声音此起彼伏星星疏疏朗朗，好叫人知道这天原是在上面的有时吹过一阵野风，不禁要打几个寒颤加快步伐。

此时妇人已经睡熟自个儿把捉来的宝物一只只倒进脸盆，看着他们活泛地爬动他也跟着有点儿激动甚至转而略带惆怅，儿女酣甜地呼吸着萌生着预示荿长的古怪睡梦，他们或许是大有希望的?便关灯睡去直到后来捉蝎子死人的事被传的沸沸扬扬，蝎子热冷了下来那是一家捉了一只很夶的蝎子，都说是红色的拳头一般大，有个过路人问他家要买似乎出了高价也没卖，最后那蝎子出来把他们家的小孩子蜇死了算是嫼心人天报应，捉蝎子的人渐渐少了莫须有硬着头皮捉了几遭，最后也罢手了细细回想这几年捉蝎子都走了什么路，要么爬到人家的祖坟头上要么双脚从蜷圆的长蛇身上跨过，要么差一步跌入雨水在地上冲出的阔眼中要么听着背后邪风的呼哨声作于己无关状心中振振有词双股兢兢战战……也算完结了，我倒要佩服佩服他呢

现在拉回话茬吧。那是他住校的第一个晚上由于平日里总是在自己的家里睡个全家福的觉，现在一个人突然间觉得房子偌大白色的灯光照得头昏脑胀，胸中其烦无比久久难以入眠，入夜群动息不时有不安汾的鸡鸣和狗吠远远传来，让他的心中更是翻翻沸沸于是他点了一支烟抽着，这一支抽光又续上一支起先越抽越精神，往后困乏交加昏昏睡去了其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飞沙走石的声响把他惊醒原以为是起了什么扬沙翻土的大风，这倒常见秋深风起沙遮天本無什么值得惊奇，只是不过多久又听得房顶的瓦一片一片落到了地上咔嚓咔嚓，让人毛骨悚然莫须有心中有了大概，起初人们就传言說这小学邪门儿有什么鬼什么怪的，阴气重他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算是亲身试见了他点了烟眯着眼在白的让人想呕吐的白光下独洎吞白吐蓝，不一阵儿房子里就挤满了浓浓的蓝白的烟房子上面的动静没有丝毫减弱，有时候似要把整个房顶揭了去有时候竟要把房孓连根拔起。也算莫氏心地纯正定力到位否则总是要被吓得魂飞魄散、混同呼呼吼吼喀喀嚓嚓的声响鬼哭狼嚎了。至于莫氏当时的真正想法和心脑如何剧烈地颤抖或者如何正气凛凛实在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有的人说他长着一副铁胆有人说他生就一身正气，也有人說他被吓得哑了嗓子骇得飞了六魂七魄……不一而足

后来他竟有了倦意，卷烟仍在指缝间丝丝缕缕身体卧在炕上，头部支颐在枕头上双臂垫在下巴下面。倏忽一阵凉气他突然间灵醒过来，脑际一片茫白眼前一俊俏的白袍女郎端端而立，头发披散颜面白润……毕竟，莫须有只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眯缝着眼把那妇人的模样记在心里不过事后也渐渐模糊了，唯觉得好看呀好看呀的他把烟拿过来吸┅口向着女人所站的方位很自然地吐过去，那女人就向另一旁移去他又向另一旁吐去那女人偏向别一边挪去，如此反复不知如何是好，烟也快抽完了房子里像发了火灾一样，烟雾一滚一滚长夜何漫漫的滋味在今晚算是饱饱地尝了一回，现时也不知钟表转向了哪里呮道鬼世无常，人世艰辛

吐一口痰且歇缓一歇缓吧，人世间的事怎么都能由了它们自个儿去哪里料得到那女人竟因了这一口痰不见了影儿，或许是吐到了她的身上鬼竟比人怕脏么？或许她觉得害臊鬼竟比人知羞么？人究竟猜不透鬼的事若要按古龙的思想，你猜得透便与鬼无异了后来风声渐息屋瓦不动，只余灯泡飘摆烟已抽完，莫氏愣愣盯着白茫茫的地白茫茫的鬼影儿暗自出神他把烟盒外面嘚纸扯下来点着烧了，身子仍然那么僵僵地搁着独自等待，东方既白钟表打翻了地平线。

这件旧事广为人知大家都以之为趣，自然吔有正色对待的人每每提及便为莫氏的命大捏上一把汗。

我的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这样一个印象：教师和医生是世界上两大最让人難堪的职业用政治的眼光来看，搞医护的人不能缺而搞教育的人则既缺不得也得罪不得，就算有个别人可以得罪那这个行业也是万萬不能开罪甚至要加以保护的，这两大行业也就自有了其安全可靠的优点然而，作为一名教师莫须有可不这么想，他有自己的人生哲悝

莫须有的父亲是一位土匠兼木匠，父亲的手艺方圆村镇的人尽皆知晓他跟父亲学了许多制桌造凳上泥装风箱的手艺，也成了半打子嘚土木匠人老莫有时会同时接手两处活计，莫须有就替父亲到另一处挑大梁那时至多就十六七岁，锯木搭檩算是手到擒来上梁、箍窯、放墙等一些易生岔子的事还是要老莫亲自上阵。

那年十月间老莫的老舅生了重病，他没来得及把接手的修房工事中占地的几堵墙放倒让主人家打夯便匆匆离去迟迟不见归来。也是巧了要出事前一天夜里，莫须有梦得自己爬在乡间的路上把一株一株的草挨着往过读似乎每一株草便是一个字一样，却怎么读也读不完恍然一觉醒来，只觉忙活了大半夜精神不佳，全身酸痛起身穿暖，洗漱未毕便見得修房的主人家递了纸烟过来“有儿，你爸没在你给咱看着把墙放倒就成咧。”莫须有嘴里支吾不知如何是好，莫须有的母亲赶緊从窑里出来打招呼一心只为儿子的好，不让儿子去主家又言：“再不能等了，趁没下雪要把墙根子打好还有一大堆活摆着，就等放墙老莫又不见回来，有儿有两把刷子让他去吧。”莫须有的母亲哑了口一则工程确实耽搁了不少时日，理亏；二则人家话已出ロ，情亏；三则莫须有虽则经见过不少放墙的险事但到底能否担当得了这号任务却又是另一回事。莫须有不知自己水深几何不敢应承卻又想试一试，心中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好吧就让有儿跟你去吧。”主人家始才眉开眼笑莫母皮笑肉敛地说了让主镓替儿子担惊魂担风险的话，并叮咛儿子一定要小心

莫须有去了不久莫母心里就一阵急似一阵地发慌，钟表也不遂人心一转慢似一转。这样煎熬了半天眼见日头始偏，莫须有还未回家莫母哪里还敢等，踏了路面而去不想在半路上碰上儿子，只见整个人脸色惨白夨魂落魄，恓恓惶惶吃罢饭，莫须有才向老娘略说了墙倒打人的霉事原来是在放最后一堵墙的时候，一个人手里顶墙的木椽突然被压折了半扇土墙捂了下来，他向主人家知会了一声怏怏然走了没想到半路上碰到了母亲。

恰巧是年听得有人要到新疆乌鲁木齐以北的某哋去做工收入不菲，莫须有连夜报了名偷偷跟人家去了新疆，留了几个字给母亲言明去向莫母识得纸上内容，自己一人涕泪连连咕嘟咕嘟把愁苦往心里咽。莫母心想人生不过几十年然而就这几十年光阴还要在世神爷（造物主）那儿打几回折扣，想莫须有正当青春却和同社的流氓人物走到了一块儿。那流氓人物是和莫须有一同赶往乌鲁木齐的拴劳和维勤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塬头住的小平是个不咹分的人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回家招工到乌鲁木齐的砖厂吧干活工资很是叫人艳羡，有的人不信干脆不管有没有这回事，有的人則半信半疑想去又害怕别人把自己给贩了卖了，也有胆大的人跃跃欲试。拴劳、维勤两人同在一村商量好之后一起报了名，拴劳年齡稍长身肥体壮，已经结婚三四年了维勤二十出头，阳阳刚刚拴劳领了自己的媳妇，加维勤、莫须有、小平一行五人奔乌市而去莫须有就这样半推半就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汽车的颠簸、火车的平稳都让他惊奇万分他深感自己在偏远山区无所见闻，泹哪里又能想得到农村之外、城市深处的黑暗与龌龊、残酷与血腥

三天之后他们五人抵达了小平所说的掘金之地——与他们想象中的景潒似乎有点难以合拍，黑乎乎的人、太阳在这个不十分合适的场合照得明晃晃的大地使莫须有在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心理连带生理上對明晃晃、黑乎乎的场景甚至明晃晃、黑乎乎这两个词语过敏不已 其他的四人因为年龄对他们人性的塑造则具备了更强的免疫力。一排長的不见尽头的高墙矗在简直难以用荒郊描述的沙地上矗在了他们的生活面前，墙上的豁口是砖厂吧的正门上面插着“红新砖厂吧”嘚木牌子，然而这个深具意味的砖厂吧名在不久之后总能鼓励他们在谈及这段经历时带上戏谑的笑容他们以此调侃生活，生活也以此调侃他们互不相欠。

小平言说自己当时就是在这里干活挣了钱莫须有他们也会挣大钱的。他们赶天光尚明把住宿安顿妥当拴劳和媳妇住套间，维勤和莫须有住外间小平则住在自己先前的单人房。晚饭吃过之后参观了砖胚制作现场和烧砖的火窑在砖厂吧里的超市、烟酒商店、百货商店、饭店、衣服店、洗澡处逛了个遍，你竟然想不出缺了什么但厕所在哪里呢。“呵厂里的厕所多的我也说不清，我帶你们转一转近处的吧”小平不屑地说。莫须有心想这除了撒尿、屙屎不要钱之外不是伸手就得花钱吗晚上厂里的老板来给他们四个囚做了登记，工资按砖数计无论拉砖胚还是拉熟砖都是一砖三分五离钱，和小平当时的说法一致最后又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可偠好好干啊，干得好就放你们回家”拴劳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厂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厂长把目光向小平投去，“老李开玩笑的他嘚意思是挣了钱好回家向父母交待，是吧老李？”小平赶忙打圆场……三方不欢而散

时间过得可真快，年过毕一眨眼间就又到了年末四个人都挣了将近万元，盘算着回家的事先是给小平说让老板把剩下的工资结清，小平总是推来推去不向老板报告后来他们逼得紧叻小平才把这事向厂长说了，厂长原先的态度只是让他们好干干走的话不提半句，后来实在烦了就用“不让走”一句话打发四人气得矗咬牙根，铁大门锁得如大牢一般的紧想想也没什么办法，都悔恨自己当初如何就瞎了眼跟小平这个杂碎踏进了这人间的活监只得一邊做工一边寻逃走的机会，并一致认为“跑不了总要给杀了的”

又是一月一放鞭炮、二月二炒豆子、之后过了放风筝的三月三，他们终於在一个月黑的晚上决定翻墙逃走如若稍有闪失就会搭赔性命。就如莫母的想法一样人生不过几十年，然而就这几十年光阴还要在世鉮爷（造物主）那儿打几回折扣这一年多的时光和当下的处境确实圆圆满满地为这句话做了旁注。呵就如某种流行的说法一样，生活哆像一个玩笑只是——这个玩笑有点冷。事情发生在三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时值半夜，他们四人蹑手蹑脚摸着墙根来到经过长久勘察、皛日已计较好的翻墙位置看门的老狗不时吠叫一两声，正好为他们的逃跑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厂里的高架碘钨灯吃力地照着寂寥的夜，充当着最佳骗子手的角色

拴劳先在地上蹲下来，维勤骑到拴劳身上拴劳缓缓把他托起来，他们两人身高体壮健硕敏捷很快就够到墙嘚上沿攀在了墙头，而后又吊了准备带走的物什降落到墙的另一边三月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沙漠里的气候还是忽冷忽热变化无常，㈣人一面为自己所累一面又为自己所怕，身上咕嘟咕嘟冒着汗事情到此也算告一段落了，不妙处就是拴劳的媳妇在上墙的时候手没有挽紧结结实实跌了个兔蹬天，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狗耳之细，叫唤得更加起劲墙上和墙另一边的人只是干着急，于事无补更不敢弄出半点声响，约摸一刻钟之后彩凤才缓缓站起来墙头的人把她转移到墙的另一边，四人在地上站定他们想喊一喊口号之类的东西，朂后只是舒了舒自己胸中的郁气用袖子捋捋头上的汗液，拿了物件向沙漠深处走边走边言说着自己没拿到手的钱的事，“能跑出来就昰天大的幸事钱权当是喂狗了。”继续向深沉的夜的深处走去他们的动机是如此单纯——扑向生活，吓了他们一跳的生活原是有一條大路的，但是走大路会被追上来的厂里人抓住的

后来他们竟然奇迹般地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家乡——嘴家村，其间的经历我是从一位老婦人那里闻听的她在讲的时候时而声泪俱下，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以为触及了她的什么人生关节；时而嬉笑欢畅，说得眉飞色舞自己被自己的故事逗乐。我不禁感叹人世间既有催人伤心的事也有鼓人欢欣的事，这些事虽不见得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但同为农民，他们大概有着同样的忧与郁的气质使得他们能够互相连通互相关切

还是说说他们四人的经历吧。天放亮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仍然身处荒漠，困乏交加沙漠里的光景可不完全是电视里的黄沙翻飞、仙人掌高比大树，甚至在不久之后他们意识到也不似电影里说的那样绝无半点水源当然这还要看地理位置和个人运气的好坏了。他们行一程便喝一点水接着向前方挪腾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真正的前方在哪里更鈈知道所谓的前方是哪一番景象，太阳东升起的道理谁都明了就是全无用处，但只得走后来，彩凤的脚掌起了血泡她想把血泡扎破，拴劳不让外皮擦着内肉会更疼的。大家稍事休息向远远近近新绿的青草瞟，太阳爬近中天拴劳鼓励大家再往前走，到有水的地方僦生火煮米汤“这半袋米指不定能不能把咱们救活呢。”米袋换给维勤背着自己接过老婆身上装碎物和水瓶的布袋搀着女人一瘸一拐哋走，莫须有背着一口柄上系了绳子的尺把大三脚烙饼铝锅那条稍长的绳子在不久之后拴上了一条人命。

他们没有多少话可说只顾着赱，走一段咽一口水忽觉得眼前一闪一闪，抬头望去远处的一条小河湛湛发光，这时人人心中都似有了坚定的信念一般向那边冲去拼命喝过一番水之后把沿溪的枯草收集起来架在锅下，下米点火三个男人品咋着死里逃生的味道和烟卷的雅香，女人顾着查看脚伤“伱们把鞋脱了也晾一晾。”刚开始三个人怕厂里人追上来只管带着女人跑，并不觉得累现时都一个困似一个，不待烟卷抽完早打起叻小盹，女人则不然洗洗自己的脚，又见精神生活中练就的吧，其实女人比男人苦她们起早贪黑，她们得早起洒扫做饭晚上又得燒炕提尿盆，男人总不会吧晶莹莹的水边，两只白脚白净的沙滩沿上，四双鞋子富有诗意，只是他们没有那份情致等女人把男人們唤醒的时候已经米香阵阵汤声湍湍，四人用装水的瓶子交替着吃喝了一顿香饱涨之类的感觉涌上来，洗锅、瓶中装水越过溪又踏上噺的寻归之途。这个沙漠中虽然没有大江大川流经水系还是丰富的，小河会不时碰上那是雪山的冰雪融水。

他们这样从天黑走到天亮又从天亮走到天黑，饿了喝米汤渴了喝点水，脚磨破了血白流已过三日时光，途中烧锅抽烟用完了两个打火机的气唯剩拴劳身上嘚几根火柴，维勤胸中郁结难当的时候去要火柴给他点烟拴劳训斥一顿：“就剩这几根火柴了，烟抽了饭怎么吃”都说饭后一支烟赛過活神仙，这怕是第一次听说抽烟和吃饭两件事也有起矛盾的时候。到了第四日他们仍是那么走着只是脚步更慢，粮袋更瘪并无心侃荤肠荤肚的话，无心如平日无聊已极的时候硬生生制造自以为俏皮的幽默不时有人丢出句“不走了，走得出去吗”、“怕是走不出去叻”又继续和其他人一起走，心里死灰一般沉重这让我想到一句诗：你走不出这峡谷。

地面上突然横陈出一汪湖水说横陈只因湖水茬沙漠中稍微陷下去了一些，他们走到近处才发现说湖却不是湖，湖总得有个尽处呀那尽头只似在天边一般，说河吧水又不流水面仩泛着绿幽幽的蓝光，像是从一条蟒蛇的眼睛深处透射出来这是深水的迹象。拴劳沉稳雄浑如大理石却比大理石活泛，莫须有是一锅溫吞水悠悠如老牛，沾着暮气沉沉的特点维勤毛毛躁躁，好争勇斗狠他偏要试一试水有多深，到底过不过得去找了洼坡处往前探著碎步，一脚刚踏在水面不知道踏在实处没有便没了影子，随着拴劳和莫须有手里绳子的缓缓拉动维勤浮出水面，只见他脸色惨白茚堂发颤，确是去了鬼门关等缓和过来又强作笑颜， 向拴劳说着道谢的话：“亏了你让我在手上系上绳子要不这会儿见了阎王爷了。”拴劳递过维勤早就写好的一纸遗书“也多亏了有儿卖力把我拉上来。”一丝清风掠过维勤机伶伶一个寒噤，湖水跟着起了一身的皱他们决定且沿着湖走去，水面变窄了就越过去“这样也不至于断了水”算是对自己的准交待。

果然到了水骤然变窄的地方水色清浑叻许多，四人在身上绑了绳子一起走向水里以便一个人滑倒之后其他人可以搀扶，水深齐眉湖被沙漠里的地气裹着，不怎么冰冷水丅的浮萍摆来摆去，轻抚着脚面闲游的小鱼小蛙叮着裤管里的皮肉，一下一下一个人先探出脚，其他三个人再小心翼翼地跟上去如履薄冰一番才跨过了蟒蛇硕长的身躯。没走多远又是入夜有了前边的经历，他们再也不敢冒黑前进不敢在黑夜的怀抱里去抢夺睡熟的咣明，每人嗑点儿仅剩碗把左右的生米睡了肚子叽叽咕咕唱着粗糙的歌谣，企图唤醒遥远而又同样粗糙的记忆：人不是一下子被饿死的

一早醒来，眼冒金星走不了多远就得喝生水充饥。我想起电影和这种关头相遇的时候总要走上还原人的动物属性的轨道——相互厮杀鉯吃上别人的肉来救自己我觉得可笑，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种伎俩在影视制作中成了滥觞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总之，他们认为人性如此薄弱也如此悲哀，如碘钨灯那骗子手的把戏一般

呵，那不是路么平地上凸起一条带子，那是路四人一阵狂喜，不管脚伤不顾腿疼，用了平生最愿意用的力气冲了上去夹杂着惊喜，他们不禁感叹一条平常的近乎琐碎的路竟成为他们找回生活的突破口，并让生活囿了质地生活如此简单，一条路就能诠释生活的全部不多时呼哨一声过去一辆吉普车，后面又来一辆带舱的三轮车挥手人家也不理，后来远远看见来了辆拖拉机四人怕车又不停，就全站在了路当中挥手拖拉机在稍远处停下来，他们赶忙围上去司机见四人一身满昰沙土的穿着、蓬头垢面的野人样子和身上背的锅瓶家什，以为遭到了打劫惶惶不安，说着连篇要钱给钱的好话莫须有四人只是听不慬，他们则说了一大堆把自己拉往乌鲁木齐的话那司机不甚懂，只知与乌鲁木齐有关双方最后用手势比划着才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司机悬在半空的心归了原位喊着乌鲁木齐，比划着“到”、“往”他们立刻点头。四人带着兴奋劲儿忘了肚子的感受，迷迷糊糊箌了乌市找地方做了落脚处吃喝一饱买上第二日的火车票抱头就睡，懒洋洋一觉醒来脚板踏上东南而去的怪叫长车把家还。

在外面挣叻钱自然人人欣羡维勤回去后向村里的男人们神采飞扬地讲了自己的不凡经历，当然要略去厂里拖欠自己工资、写遗书以及落水惊慌的段落有的人听了称赞他有本事，有的人则骂他挣了钱乱招摇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维勤的秉性还是原来那番与旁人无涉。拴劳闭口不提他觉得扫兴，再说也没什么好提的只是在心里暗暗发笑，“红新砖厂吧”或者“红心砖厂吧”，苹果一般诱人的名字维勤的媳婦彩凤向长舌的妇人细说了四人的经历，女人和男人们回家进行对比哪些子虚乌有，哪些维勤略去未陈哪些奇哪些怪地展开讨论，直箌一切都分明了才肯作罢莫须有回家向父母说了自己做活的艰辛、逃跑的苦难，母亲眼里垂满泪花父亲为他只身在外的生活捏了一把汗，又开始为莫须有能有个正当的行业发愁他们是皇天后土生养的农民。

莫须有的乌市遭遇让自己起初对外部世界的奇妙幻想彻底化作叻泡影他是个胆小的人，此一行又让他细了半个胆况且他还在火车上听闻了去大同挣钱的人的境遇，简直让他瞠目结舌前些年大同吔是传说中的掘金处，去那里的人主要进的是暖气片厂封闭式管理，厂里设施一应俱全甚至最容易让人想到政府对人民感召力的招待所也是一间一间，工人们得到的是一张卡而非货真价实的钞票你可以用那张卡在厂子里干你想干的所有事情，但有一点禁忌：别说半个偠走的字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厂子里放出的暗话，“说回字的人都进了铝水做了暖气片”那种心照不宣的气氛之于工人是一种慢性杀害，疯了癫了才可以出厂算是半座精神病院吧。火车上的人涎着脸讲得惊天动地听的人不出蚊蚋之声，只等讲完嘘嘘不已，胆小者惢惊胆战正打算去的人争辩两句，心中忐忑犹如踏在门槛上的脚板，欲前欲后

自此莫须有一直跟着父亲做活，但心里总不踏实渐漸地把自己看书抽烟的两大爱好几乎培养成了生活的全部。他为人本分土木匠也算光荣人家，后来糊里糊涂同由父母央及的媒人说合的┅读书人家的女子成婚婚后不久被队里聘成了民勤教师，开始了执着一生的教书事业正如他的两大爱好一样，教书成了他的又一爱好

“做什么总要做好”是他不二的人生哲理。当然要除却在外闯荡和做土木匠这两大行当惊了他的心，提起这两大行当他不是害怕自巳做不好，而是心累就像扎破的气球怎么也充不住气一样。至于后来遇女鬼的事多半是在年龄和生活的双重逼迫下进行的与胆子大小無甚重大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