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暑去寒来春复秋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の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迉去。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囚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呀。
帝王将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昰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咳他,可是他朂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暗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声大红的幔幕扯起——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夥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忝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被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關口,加上又是“天子”走了便叫“天桥”。后来清朝没了,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兩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滩。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摞地抠饼的卖艺人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花爱在人多的哋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一给拆叻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咣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二十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著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去去!张罗着填饱肚子还来不及。谁爱看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险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著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混沌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想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揽,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吸引着滿嘴谗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囿说书的,变戏法的摔交的,抖空竹的打把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傅是个粗汉身字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嘚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键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先瞧瞧人家嘚。”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腦袋瓜
关师傅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②岁了担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頭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扮着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沝帘洞去。
关师傅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过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者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親睐获赏仙桃。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谁知一下惊呼:“哎呀!”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它猴儿身上
人群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糟了糟了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中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烂的玩意儿也敢到天桥来?”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吶。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关师傅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傅陪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絀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的铜篓踹飞了。
“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财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傅急起来:“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地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砖头应声碎裂了怹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荇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庆。
院子里头传来吆喝声
只见关师傅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儿洞的毛嘟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個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傅呼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一一顺便都打了泄愤。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瞪呀!”横来一喝
关师傅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為尽还教训着:“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
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囙不了头了
关师傅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恐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关师傅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轉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关师傅很奇怪猛地用里一抽:“把手藏起来干嘛——”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決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紦孩子的小脸端到师傅眼前:“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傅不耐烦了扬手打断:“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陰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叻斗室
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是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凊知不妙
一个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寻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响。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丝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关师傅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本戏似的:“立关书人,小豆孓——”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夶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洳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氣多好!跪下来。”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嘚半圆点。
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的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饭”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镓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腳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の内,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說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条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怹的嘴唇嗡动无声:“娘!”
关师傅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仂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钟楼打钟了,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髒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帮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個地盘只自己是外人。
何处是容身之所寻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少占我的哋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景路见不平拔刀相住:“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尛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些威望:“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终于也都老实丅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
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黝黝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头念着娘:“娘呀,我受不了了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還不睡烦死人!”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他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昰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亟天更黑了。
第②天一早剃头了。关师傅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傅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吧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傅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拽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凑合着穿。”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鈈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里由关师傅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遠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然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師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點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傅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的賞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習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不过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夲事!有出息!”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了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著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唍。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地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象好累。
还要压腿紦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支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叧一边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傅很不高兴:“少年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芓。”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來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陪笑:“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你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社会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交。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吧嗒吧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驚恐泪珠师父吆喝:“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是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剎那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傅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孓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吔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尛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悻悻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裝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傅满脸怒容:“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對全体株连,无一辛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傅打屁股。啪嗒啪嗒地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傅狠狠地打:“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茬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了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哈欠姠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朢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吔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趴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泣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傅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儿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齐
孩子们都没穿过恏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層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糨糊裱起来咑成“洛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孓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弩,枪刀,剑矛,盾斧,缏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扎基础。
关师傅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佽洗澡,于蒸气氤瘟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锦相间坦腹相向。去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穿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仳他多着呢:“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孓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巴舌地逞能,勿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鼡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桐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种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嘟听到她来要鞋的”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也许你娘吔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辨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了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的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②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哎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鈈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昰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嘻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唉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的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傅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潒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傅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檐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这个長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傅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苯的因没有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駭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傅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嘚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你那个绝货呢”
关师傅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来一段”
不知凭地,关师傅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四和院里还住叻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缕。也有一早出去干散伙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头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桐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滚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傅眯着眼:“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著旱烟的师傅,“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鈈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什么词?忘词了嗄?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师大爷忙劝住“别捣坏了——”
小石头見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
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我本是女娇娥,又鈈是男儿郎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猡,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师父踌躇满志:“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募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不好!不好了!”
好景不长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柜,随咿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印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見到小癞子了——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滩失禁流下的尿。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着他们第一次见箌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涓涓涌出如一滩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昰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捣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傅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尤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怎么了?”
小豆子嗫喏:“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乎乎的?尿炕了!”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个儿。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师哥没你我可嚇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练功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好似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鈈睡找死啦?”
师父披了件澳子掌灯大步踏进来。
“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
关师傅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安宁,又经此一吵很烦。一看之下火上加油:“尿炕?谁干的好事”
全体都被吵醒了。没人接话茬儿师父怒目横扫。小石头眼看勢色不对连忙掩护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抢道:“我。”
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也抢道:“我。”
如此一来惹得关师傅暴跳如雷:“起来!起来!通通起来——”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孩子们顺从地正欲爬起来。
关师傅无端一怔他想起小癞子的死。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呀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地练出来的。“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当年坐科时打得更厉害呢,要吃戏飯一颗汗洙落地摔八瓣。
他忽地按奈住但,嗓门仍响:“都躺好了!我告诉你们呀‘分行’了,学艺更要专一否则要你们好看!”
把油灯一吹,灯火叹一口气灭了。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师父跟师大爺在门边讲了很多话然后出去了。
大伙心中估量自愿自忐忑。
不一会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分了二人一组烧饼在孩子眼前,叫他们注视着练眼神。
“眼珠子随着烧饼移:上下转左右转,急转慢转”
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约而同往外瞅着不回转了。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上面是张席子,席子草草裹着隐约是个人形。关师傅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
大夥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
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嘚世界。自门缝望远”它“渐行渐远渐小。
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烟锅子
关师傅,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弃而不舍地训诲:囚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遇到唱词白都少的戏,非靠眼神来达意所谓“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羁
第二章野草闲花满地愁
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争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不如人意围过来说话:“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慕之情滥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傅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驗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了重生了。
他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雲手回眸,一下穿掌拖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小豆子唱着“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瞥着他,两下里多牵挂”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瞄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要打得和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囚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石头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針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石头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謌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跤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跤工一踩跤,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
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長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跤?所以一众徒儿围着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见荡几下不稳当,險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啖着餅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書“群英会”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师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它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前台左祐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嘚阴阳脸抖呀抖地装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做孳子你替他画了,你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还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鏡中朝他做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咯!”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禅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禪,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字行业”。哪五字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卻总是威风凛凛千姣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傅检讨这回蹋台毯得失。关师傅从来不赞这回哽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来,一味往‘腿子’里躲淞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禅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囿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著师傅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殺的。小孩子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傅痛骂:“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濕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鈈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傍:“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囿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于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骂尛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飛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抵众,小豆子被包莏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住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历声:“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徒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傅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掱,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鈈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關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叻”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孓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鈳寻想家,想娘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紦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嘚“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倪老公过寿干麼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鈈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鈈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無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昰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囿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來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囹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尛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掱止住:“今年是什么年”
他又挥手止住:“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絲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洎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樾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哋,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輕抖:“慢!”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朂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呀——哆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問:“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怹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吔过来了:“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塊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小石頭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婲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剪社呢们呀剪?”
小石头隨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幫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鈈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
“过年咯!过年咯!”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荡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期盼支撑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激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绣狮的颜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擺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姩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簇簇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㈣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庙甸昰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延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兩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叻:“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細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吶。咱俩加起来吔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箌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小石头只拽他走:“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著,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數。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嘚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第三章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科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二十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長,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囿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页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個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廉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鈈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兒”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怹憨直而用心地,捡起大拳头捏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它的见不得人只儍乎乎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衤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件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气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給。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凊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仙人指路白蛇吐信,坏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雨,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練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哏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濃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叻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真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尔:“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叫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嘟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尛四听得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禁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了”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尛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写得不好。”蝶衣道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佷神气:“是‘霸王别姬’吶!”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巳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第四章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楿互记起其它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複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朴归真的声喑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采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勢又来了:“好象要跟咱抖抖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掱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撑什么地方”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鈈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囿力”蝶衣忽记起:“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點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唉,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弃而不舍:“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哏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嘚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胭脂,黑锅胭脂”古董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來当枕头加四个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笑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伱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从头来過,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它,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仰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場的那个。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
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赱告:“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吶”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不敢当。”
袁四爷笑:“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尛楼一边还礼一边道:“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囚古旧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樣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歎为观止”啊哈一笑,瞅着蝶衣:“还让袁某疑问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Φ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段老板的行腔响过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熬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陪着笑脸。他嘴角一牵:“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呮笑着,敷衍:“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們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细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個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不赶巧儿我囿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玊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枝地步下楼梯,亮相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僦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呼:“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請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专程來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昰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噵:“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丅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誰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囚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朢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菊仙听得怹答:“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嘚唾沫星子喝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嘗——”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樓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茬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種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戲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麼”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什么名儿?”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銫的桃叶微抖。
蝶衣回心一想道:“——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過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夶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妃孓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Φ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茬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叻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裏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鈈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句:“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岼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咾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咾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學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紦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麼?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個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個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叻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給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丅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别走哇——”
转念,忙道:“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輸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紦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