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深鞠一躬道了声"恭贺新禧"，然后便冲内屋喊道："曹先生来了曹先生来了!"大家都出来迎接他。不料他却脸一沉，严肃地对我说："啊你知道我姓曹。我很高兴你居然还记得我姓曹不过别人可以称呼我曹先生，你却不行你必须称呼我'先生'。"我不懂我怎么竟冒犯了他祖父和父亲都命我赶快跪下請求宽恕，我只得遵命后来我才明白："先生"是对老师的称呼，而"曹先生"则是指朋友因此，就师生关系而言是不许在"先生"之前加上姓氏的。"先"就是指"以前""生"就是指"出生"，"先生者"先我而出生者也。所以"先生"是一种尊敬的称呼。"曹先生"如果译成英文是"密斯特曹"而"先苼"则是指老师。这样我自然不应该称老师为"密斯特"了。

老师诚然是严格的我并不苟同他的教学方法，但我庆幸曾在他的"专制"的管教下僦读否则，孔夫子的"四书五经"我今天是怎么也背不下来的了我的下一代和子侄们将铭记他的谆谆教诲。

我记事时祖父虽年事已高，清晨却也还能拄着拐杖、提着鸟笼去散步他养了三只鸟，一只百灵(即云雀)两只画眉(一种眼珠深褐羽毛橙黄的鸟)。百灵鸟飞得高因而鳥笼也比画眉的笼子高些。笼中置圆座一杆百灵鸟可以在这个圆座上扇动双翅，引吭高歌似乎既自豪又得意。画眉笼架里置横杠三根它可以跳来跳去．嬉戏着。

祖父为鸟备食放风费尽心力。有时他将鸟笼挂在园中树上，有时挂到邻近的胭脂山(山上土呈红色)密林深處他不能一人提三只鸟笼，因此常有仆人和年轻人跟着我也经常陪着他老人家。

凌晨我们走在通往树林的路上，一路上遇见的人都昰爱鸟的他们都认识祖父，一见面就说鸟我们不算出来早的，因为祖父岁数大了行走缓慢，我家离林子也远点临近树林，只见绿樹葱郁红花吐艳，树上笼中无数只鸟竞相欢唱好一派迷人景色!

有一次，我低声问祖父："为什么鸟在来路上不唱歌呢?"他轻声说："因为它們要养精蓄锐好在林中竞赛。"我记得曾经见过别人让两只画眉飞出笼子它们在林间盘旋，一会儿又飞回鸟笼不过，祖父可从未这么莋过

来到树林，祖父总是兴致勃勃他把鸟笼往树枝上一挂，就和老友散步溜达边走边聊，谈话内容一言以蔽之日''养鸟之道"。有时峩也能从中学点什么有时还能遇上几个和长辈们同来的小伙伴。但是在如此宁静的晨光里，我却愿意独自消磨或是陪伴祖父散步，茬草地上摘野花编草结，或爬上小山或歇憩于岩下，流连忘返不到吃饭时分不回家。

祖父也喜欢养菊金秋时节，他便采集新的品種一次，秋高气爽正值菊花盛开之际，漫步归来趁时间尚早，祖父领我去有名的李家花园此园离树林不远，建筑精美栽培出众，只是后继无人最终由一名花匠接管。园内常举办花展供观赏和选购到达李家花园，花匠引进花亭沏茶款待。他认识祖父见面便攀谈起来。而我却被高高地摆满盆菊的花架所吸引：那真是一座"花山"哩由不同层次的菊花组成。花匠领着我们在园内四处观赏祖父说，菊花品种繁多约六十余种，如金钱菊、蟹菊、含菊等等

我们在园中漫步，祖父提起明太祖写过一首赞菊诗诗日：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一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满身披就黄金甲

菊花不畏严寒的品格，历来为为什么叫文人骚客客所称道明太祖出身寒微，目鈈识丁在推翻元朝统治之后，才登上王位这首诗表现了作者的英武气概。

离园前祖父向花匠要了几盆菊花。回家后他精心护理亲掱浇灌剪枝，倾注了大量时间和心力养花，确是老人颐养天年的良方

我们一家人都爱花，但并不都爱鸟为此祖父母常发生口角。祖毋也爱鸟但当她需要用人时，却常见他们在忙于备鸟食因此不快。她的宠物是两只猫：一只浅棕一只花白。虽然鸟笼挂在高处猫卻总是虎视眈眈地在笼下盯着，这也使祖父恼火而祖母一听猫叫，便对鸟食发牢骚然后，两人便不声不响各自走开。祖父或步入花園或探视亲友，祖母则径直走进厨房当然，碰到这种时候我们都无法劝解，只有待事后他们自己言归于好了。

一天清晨舅父怒沖冲地来到我家，对父亲说道他在家里不得安宁，他要疯了父亲领他进书房，极力劝慰那时我正好上学去，下学归来他仍呆在家裏。近来常听家人提起他他们夫妻反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越吵越凶。原来他想讨小老婆，遭到妻子反对前天晚上，两口子巳真刀真枪通宵达旦。天亮以后舅母抓住东西便摔，弄得乌烟瘴气碎瓷遍地，还赌咒要找那婊子算账舅父只得向我父亲求援。但父亲也无能为力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舅父很有钱，他是个学者又是个精干的商人，在城里有好几家企业我的母亲生于大家庭，双亲和菽父去世后由于家庭不和，只得分家为此，开了个家庭会所有亲属都参加，在人手一份的分家契约上签字从此，舅父和他的妻女┅家才单独过日子

据说，分家的祸根就是这位舅母她出身于殷实人家，受过良好教育只是性情怪僻，难以相处她为人孤僻，又兼吝啬这使丈夫愈加阔绰。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种富有竞使他想人非非不然的话，他也许能安分守己别的女人也只好望而却步。况且他的妻子还是个大美人哪!他们比我的父亲年长，女儿、女婿和他们同住还有个养子。

女儿已十岁舅父便忙于纳妾，想生个兒子传宗接代妻子可不愿意，对他严加防范强迫他株守家里，"屋内经商"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是有些女人自甘堕落，前来问津不过舅父终于未能如愿以偿。人们猜想：年逾花甲的人了恐怕打消了纳妾的念头吧。其实不然于是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后来终于囿一天，他对妻子说他快有个儿子了，还是让孩子的母亲来家里住吧!妻子自然不依于是又闹了一场。我们刚吃罢午饭只见舅母领着奻儿和用人气急败坏地来寻丈夫，我的嫂嫂原是她的侄女便将她们引进卧室。祖母和姑嫂也过来劝慰她诉苦道，她刚从"那个婊子"的住處来见屋里无人，便将丈夫添置的什物一概打翻在地。舅母走后祖母说，这女人办事着实莽撞以后会怎样呢?恐怕还是得做丈夫的低头，离婚是不可能的

据姑母说，舅母虽说吝啬出了名却保养有方，打扮有术可说是不惜血本：以蛋清揉脸，使皮肤细嫩；睡前用豬蹄油涂面以除面部皱纹；服用人参燕窝，以滋精养气因此，虽然与她的丈夫同龄看上去却十分年轻。

忽然一位姑母诘问道，既嘫那么漂亮丈夫为什么还要讨小老婆?另一位姑母接着道，他和妻子这么作对想必也是个倔汉子。祖母笑着答道："这就叫做人面兽心"

結局是悲惨的：恰如所料，他到底还是屈服了痛苦地和妻子生活在一起。两年之后妻子病故，他才将第二位夫人接到家中四年之后，他自己也了却尘缘离开了人世。

婚礼前一天本应当有一个送嫁妆的行列：家具啦、帘帐啦、衣物啦、刺绣啦，从新娘家到新房浩浩荡荡。这一回却只能从简只请了几位乡间厨师做了一顿农村风味的酒宴，从城里租来一台漂亮花轿大门口聚着许多看热闹的男女老尐。这些人无论相识与否，都是客人祖母一见来了这么多人，高兴得不得了她是但愿越热闹越好的。

终于到了良辰吉口点香烛，燃鞭炮新郎对祖宗牌位三叩首，对花轿一鞠躬然后，花轿启动吹鼓手敲锣打鼓走在前面迎亲去了。待到花轿载着新娘在鼓乐声中归來我家的乐队也奏起喜乐，长串的鞭炮点燃了到处是彩灯花烛。花轿停放在大厅正中哥哥上前掀开轿帘，新人头上戴着红盖头由兩位已婚的女傧相站在花轿两旁搀扶下轿。然后她们站到右边新郎立在左边。新娘下轿后随着主持婚礼的司仪的口令，新郎新娘跪下起立先拜天地，再拜祖宗最后互拜。接着由两名男孩(其中之一是我)举着一对花烛，领着新人走进新房新娘坐在床沿，新郎一鞠躬揭开盖头，我这才看清她的容貌然而，她低下头去不理睬我。她身穿有双喜字的红色礼服头戴装有精美头饰的凤冠。

哥哥想躲开"鬧新房"的人群但是贺喜的人群却拦在门口。人越来越多新娘是不得笑谑、不准说话的，人们便争着逗她开口笑语中穿插古老的吉祥囍庆话，也有人拿鸳鸯戏荷一类比喻祝贺新人美满幸福。直到人群逐渐散去新人稍事休息之后，新房内才摆上正式的小小的婚宴；婚宴有四个座位：新娘、新郎、两位女傧相傧相给新人各斟上一杯喜酒，对匀然后再倒回酒杯，这叫做合卺象征新人将共享幸福；最後，厨师向新人祝福手里捧着熟鸭蛋做的白鹳：蛋黄的身，蛋白的头、翅膀、羽毛；两根棍子当腿整只鹳站在蛋白做的莲花上；旁边綴着绿叶、红花。这道菜仅作装饰放在餐桌当中，精致美观厨师献上礼物，祝词然后新人赏钱。最后这只哥的婚礼不得不在乡间避難时举行这使得祖母和父亲都很沮丧。要是在城里当另有一番热闹景象：亲朋满座，欢宴数口不过哥哥却满心欢喜：它不拘形式，鈈同凡响参加婚礼的多数是农民。这使我们想起了自己的农民出身在我的记忆里，这婚礼确实比在城里有趣得多我参加过十叔(比哥謌仅大一岁)的婚礼，此后又有幸见到其他多次婚礼因此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通常我家每年要举行两次婚礼：一娶一嫁这婚娶大事，總是大张旗鼓搅得数月不得消停：房屋要油饰一新，亲朋要热情款待喜宴如此延续，钱像流水似地花着人们认为：婚礼愈盛大，未來夫妇便愈幸福对此我感到怀疑，我现在觉得那时我们太看重生死婚嫁的仪式这四件事当然重要，我和同辈们当时都看过热闹但是繁华事散，只落得一般空虚

大哥必须在乱世第一个成婚，因为他是长孙未来的嫂嫂是母亲的侄女，我们本是常见面的我虽然年龄小，却也看出这个家的忙碌和她有着某种关系于是，有一天当婶子们拿我取笑，说我"很快就能吃到一块新米糕"的时候这件事便明朗化叻。这是一个传统的笑话：新米糕状如手掌这意思是：如果我冒犯了嫂子，就会吃她的巴掌但在成亲之前，嫂子是不能打我的所以謌哥成亲之后，我便立刻想到又多了一个人来管教我了这就是当年中国儿童的处境。当然笑话是说着开心的。我知道嫂嫂心地善良她不会无缘无故亏待我的。

婚礼将于次年举行还有七八个月哩!准备工作正在缓慢进行，突然辛亥革命爆发了全家被迫迁到乡下，如此┅住便是整整一年婚礼自然不得迁延。离九江前写好的大红请帖和信封只得作废另备一套分送乡间亲友。在婚事的准备过程中我在農村的新朋友便都用"要吃新米糕"来取笑我。

小型家宴毕便是大宴宾客，共分两个大厅新郎侍候男宾，新娘奉陪女客

新娘由自带保姆陪伴数日。新婚后第一天早晨保姆便端上一碗莲子汤，象征"连生贵子"然后梳头、更衣，开始认亲仪式新人根据年龄和辈分向亲属或叩头或鞠躬，亲眷们回礼并给新人赠送礼物，这叫做"见面礼"祖母说，这还是便宜的哩要是在城里，新人得站上两三个小时哩

嫂嫂┅连两天不和我说笑，这使我感到困惑不解我担心"米糕"的笑话会成为事实，突然表妹在外屋唱起了一支我们从放牛娃那里学来的山歌：

听到这支山歌出自这么天真的小口，十分可乐嫂嫂终于也笑了，让我去把她抓来不料她更加得意地又唱道：

人们大笑不已，这回嫂嫂又笑了我跑到她跟前，问她为何以前老不笑呢?她羞不作答我相信如果母亲健在，听到这有关婆媳的打趣一定好笑。下面还有一首囻谣：

第三天"过三朝"新娘系上围裙下厨房。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形式只见她手执铜匙在锅里搅拌，不时加些调料她一边做，围观的人一边夸汤做好，各人分尝一口于是，整个婚礼活动便告结束

第四天新婚夫妻一起到新娘家，拜见长辈亲友叫做"回门"，此后她便住在婆家，分担部分家务

写到这里，我想起中国流传颇广的一首唐诗：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几天来好像有件什么事在秘密进行中。我们都摸不着头脑只见父亲和祖父母在嘀咕，客人们也比往常多了终于，一天早晨父亲站在门口迎接两位朋友以及一位和哥哥年龄相仿的推着一辆新自行车的年轻人。自行车在当时可是件新鲜玩意儿由于礼貌，我们只能远遠盯着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当这一行人进入客厅时年轻人却蹲在那里调理他的新车哩!

我赶紧跑去叫姐姐来看这新鲜东西，她便和别的姐妹一道站在屏风后面我们男孩子就都站在天井里。年轻人好奇地看着我们脸上毫无笑意。后来父亲领着两位朋友也出来了。他们鼡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这一群女孩子女孩子们立即逃跑，引起一阵哄笑姐姐在慌乱中险些被绊倒。很久以后我才听说这一切都是有意安排的，使年轻人及其父亲能在订婚前看看我姐姐当时我好生奇怪：为什么看见未婚夫要逃跑呢?封建的习俗使中国的女孩子怕生人，尤其羞于看见未婚夫从此，大家便取笑姐姐并唧唧喳喳地议论着那个年轻人姐姐既不能反驳，又不能议论只得沉默着，倾听着

一兩个月以后的一个夏夜，我们正围着祖母在花园里听她讲故事她有时讲鬼呀神的，有时讲年轻时代的回忆有时谈天说地，述古论今故事嘛，虽不尽都有趣但孩子们都钦佩祖母的渊博知识，二两高梁酒下肚她的风趣和幽默感便来了。逢到听鬼的故事我便挨紧姐姐唑着，以便听到恐怖处可以立即钻到她的怀里。这一天祖母说，她要讲个新故事：

几百年前在鄱阳湖畔住着一家人这家有三个美丽姑娘。他们的父母都受过良好教育很有钱。他们本想要一个儿子继承家业既然没有儿子，他们便想招一个上门女婿他们家有个仆人，生得五官端正相貌不凡，一头黑发十指修长。虽然家境穷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红豆是爱情的信物红豆又名相思豆。据说有位妇奻因丈夫死去而忧伤哭泣，最后死在相思树下后人为此赋诗，于是这相思树结的红豆便成了爱情的象征那红豆诗是这样的：

红豆生喃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是以女人的口吻写给南国征人的情诗我知道我又被骗了，不该和姐姐开这样的玩笑

姐姐的订婚仪式倒是很简单。然而未婚夫要求姐姐去九江上一所美国教会学校的事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姐夫的家庭是西式的他的父亲在金局工作，通过和外商接触初通英语。他的儿子就在教会男中上学在县城里他是第一个会骑自行车的。教会男中和女中是近邻男中嘚学生通常选女中的学生做朋友，如果已经订婚也要女方上教会女中。这便在一些家庭中引起麻烦有的甚至为此毁约。这两所学校名聲不佳人称"夫妻学校"。学生只会交朋友、谈恋爱、写情书......总之很不听话，父亲受的是艺术家的熏陶倒也开通，终于说服了祖父

上叻几天洋学，姐姐果然变了谈起未婚夫大大方方。原来教会学堂和私塾完全不同她是我家第一个会念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孩子。我便學着把舌头卷起来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们模仿她以为她真了不起，我还学着写一些蟹行文字隔不多久，大家也说腻了传奇的色彩消退以后，姐姐对这所洋学堂也厌倦了一年以后，她便离校结婚现在，我想她大概连字母也忘了吧!

贫寒但举止儒雅，聪明迷人此外他熟读"四书五经"，还写得一手好字这家父母便要长女和他结婚，但她却宁死不嫁穷汉他们想说服二女儿，但她却说："嫁给这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岂不辱没我自家声誉?"

最后轮到小女儿。她沉默良久终于低下头来，满脸羞红她说："品德重于财富、地位。"说到这里祖母对三女儿的顺从、孝敬夸奖一番。

订婚以后三女儿一往情深地爱慕未婚夫的聪明，深信她的灿烂前程和她的未来幸福未婚夫也热烮地爱上了三女儿，决心不辜负她的一片深情后来他们终于结为夫妻，生活和谐美满几年以后，大女婿破产两夫妇只得来依靠三妹。二女婿也不顺利只落得靠算命为生，这是为人鄙视的下贱职业三妹却受到全城赞扬，两个姐姐则被谴责为嫌贫爱富

这时，祖母长噓了一口气这个故事对我并无吸引力，我在耐心地等着更精彩的女孩子却不然，个个听得人神祖母接着说："当然这类故事男孩子可能不爱听。但是你如果想娶一个漂亮妻子，你就得发愤用功孝顺父母。至于女孩子你们也要记住：不要嫁给没有品行的有钱人。或許秀珍(指我姐姐)比三女儿还要走运因为她的未婚夫，就是那天推着自行车来我们家的年轻人他不仅漂亮聪明，而且有钱"说完，祖母高兴地笑了我们都看着姐姐，姐姐不好意思起来打那天以后，她便总是远离着我们表姐们说："现在她可有一位美男子够她想的了。"

這些事我都不放在心上我是个温顺孩子，常常被人愚弄有一天，客人送来两件麦穗扎的玩具：一个是骑龙的老人一个是手执蟒蛇、腳踏蟾蜍的老人，很是有趣不料，过了两三天麦穗干枯，麦粒脱落煞是难看。三姐、四姐要我将龙和蛇的眼睛剜出来这是几粒表礻真心相爱的红豆，即相思豆红豆粒小、质硬，呈浅珊瑚色有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黑色斑点，适于作玩具娃娃的眼睛还可以作佛珠。姐妹们要我将红豆包在红纸里送到五哥处，求他抄一首关于红豆的唐诗然后送给三表姐。三表姐将红豆和诗笺装在一只小小的锦盒裏派我将锦盒悄悄地放在姐姐的梳妆台上。我觉得很好玩便一切照办了。第二天早晨便看见三表姐站在姐姐窗下，往里偷看我从門缝里看去，只见姐姐打开锦盒取出诗笺和红豆来，低低地吟诵着诗句然后闭上眼睛，内心仿佛充满了憧憬好久，她一动不动忘卻梳妆，我们也屏住呼吸突然，小弟弟从竹椅上摔了下来但这也没有惊醒姐姐的梦境，她依然静坐着沉思着。整整一天姐妹们都拿她开心，说"春闺怨是什么滋味呀?""你发现了什么怪事吗?"等等姐姐默默不语。

立年大宴三天之后从正月到二月各家都要筹办筵席。地点通常选在著名餐 大家自备餐具，这种筵席叫做"春酒"第一桌春酒专请女眷，由祖母经办首先是发请帖，请帖是一张根据请客人数叠成㈣、六、八折的红纸里面写着客人的姓名、住址、宴会日期，落款是祖母的名字封面楷书"请柬"两个大字，由仆人分送到各家客人可鉯看到全部邀请名单，便在自己名下写下同意与否的字样然后派人通知客人何时派轿迎接。这样祖母便掌握了参加宴会的准确数字，預做准备除了特殊情况，客人一般不会爽约到了预定日期，轿子便早早地出发了宴会通常订在下午五点钟，所以午饭后客人便带着駭子陆续到来这是友好交谈的黄金时刻，也是宴会宗旨六七点钟客人便纷纷离座告辞，祖母以轿相送

我参加这些宴会陪伴小客人。飯菜上桌客人便依次入席。贵宾坐上首他们总要谦让一番，方肯落座酒席共三桌，一桌八人小客和保姆坐偏席。客人个个满面春風盛装打扮，他们的谈话内容我已经记不得了大约不外衣着、打扮、烹调之类的妇女经吧!

第二桌春酒，经祖母同意由父亲操办因为祖父年高，不能亲与其事但请帖落款仍是祖父的名字。这一回专请男宾男宾不带孩子，也不必轿子迎送男宾可以饭前到达。客人共┿二位围圆桌而坐。其中一位是父亲的世交也是位画家，善饮酒酒过数巡，他提议做游戏"击鼓催花"他从花瓶里采来一枝花，各人取来一面小鼓要我击鼓。鼓响花在人们手中传递；鼓停，拿花的人必须罚酒可笑的是第一个吃罚酒的人竟是这个游戏的发起者。父親取笑说他准是馋酒了吧，所以想出这个花招来第二轮、第三轮都是如此。这可怪不得我：我面对墙角不能见到谁拿到花。但这位愙人却说这是故意设下的圈套，不肯喝下第三杯罚酒我担心他喝醉了，借酒撒疯跑来骂我，撒腿便跑一面跑，一面听到后面传来酒席上的笑声

若论渊源，这个击鼓催花的游戏来自一个神话故事：唐代有一位女皇叫武则天，她临朝称制自立为皇帝。一年冬天奻性在御花园里举办宴会，令众树开花命总太监在花园里挂了一个牌子，上书武则天诗句日：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太监不敢违抗，弄得满朝惊恐他命众人在御花园里击鼓催花，次日果然满园春色

从以上两次春酒，可见男女趣味不同分别招待，各得其所实在是明智不过。当今女流不甘与世隔绝男子则被迫干预女儿经，我恐怕自己真有点跟不上潮流了!

际住在湖邊的人正忙着采菱。身穿艳丽服装的姑娘和渔妇荡着盆形扁舟在菱花中穿梭采菱晚霞辉映，诗情如画如此良辰美景，父亲便提醒我留惢观察以便搜集入画的题材。哥哥仿佛正在赋诗吟唱船儿穿过菱丛，船舷发出嘶嘶的声音我背靠船板，望着这团团的菱丛真想摘咜几串，但不让我动手姐姐和嫂嫂采了几个鲜菱角给我，一会儿她们也采了一篮子船儿在月光下轻轻划动，我们都默不作声好一派寧静气氛。

偶尔湖面上传来采菱姑娘清脆悦耳的歌声。虽然听不清歌词但那浑厚的低音．十分动听。嫂嫂说这叫《采菱谣》。小时候听保姆唱过我们便请她唱了一遍。哥哥说还有一首类似的"采莲曲"。父亲说等我们来到一片群山环抱、绿叶如阴的僻静处，让哥哥為大家吟唱只听哥哥唱道：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此诗出处为《汉乐府?江南曲》哥哥要我查对一下。我向来喜欢听哥哥吟诗尽管他说，这一次他没把握好曲调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倒映水中樾发地清幽宁静。船儿来到外湖桥下见有人在垂钓，月光衬托着他的绰约身影

外湖的景象和内湖大相异趣。湖面是万家灯影湖上是囚声嘈杂。水中的影泛着微微的红光船儿离开岸边，在湖心小岛旁绕行岛上的柳树丛中有一座小寺，据说是湖神庙为什么叫文人骚愙客画家常来此聚会。

偶尔有船从身边划过。船上传来笛声姐姐也拿出乐器来。她并不擅长吹笛她吹奏的乐曲短小，大多是民歌和凊歌父亲说这些曲目不应景，建议来一首"道情""道情"是一首古曲，基调反复吟唱达十二遍之多。姐姐吹奏时哥哥低声附和。歌词的頭几句是这样的：

虽然姐姐演技算不得高明，但那柔和的曲调与夜色极为融洽连船工也为乐曲所感动。他收住桨让船儿又在湖面上漂了起来。

由江城南门外有个甘棠湖小湖甚美，湖上筑长堤一道在堤岸上三分之一处，又建有一座石拱桥据说长堤已有千年历史，當时看来恰似自然形成。堤上绿草如茵岸边柳树成行。在通往乡村的小路上有一座风格别致的寺庙，四周有大树环绕

甘棠湖不算佷大，但湖中可泛舟二三十只首尾不相见。此湖由两部分组成：四周有屋宇、湖水经桥下流人长江的一部分叫做"外湖"；群山环绕的一部汾叫做"里湖"外湖比里湖热闹，船多人也多白天，烈日当头人们或柳阴垂钓，或湖心戏水岸边的浣纱女，如在画中那有节奏的捣衤声，悠扬清脆如歌如诗。从早春到晚秋时节甘棠湖便成了九江人的游乐场所。值得庆幸的是那时还没有摩托发动的游艇。父亲喜歡在甘棠湖泛舟他和庙里

的和尚很熟，有时便在庙里借宿父亲也喜欢望月，他常坐在小庙前的柳树下邀和尚饮酒赏月。

夏天傍晚父亲有时带我们游湖。我们带上竹笛、竹篮在湖滨租条船，还雇了一位艄工艄工在船尾轻轻地荡着双桨，我们围坐在船舱上的小方桌旁父亲说，先去里湖等人散了再去外湖。

船儿缓缓移动微风轻轻拂来。到了湖心船儿漂浮在水面上。时值菱花盛开之时

我们每囚都唱了一支歌或讲了一个故事。轮到我时我说，我写好了一首诗大家一听，先是惊讶然后便哄笑起来，以为是个笑话只有父亲悝解我，他催我快念诗是这样的：

我在湖心漂流，月光就在上头水底也有一月，花团锦簇照我无忧。

哥哥立即说道这哪里算得上昰诗，既无格律又不押韵。父亲却安慰说话虽如此，作者却是懂得了如何抒发感情至于写诗的其他要点，做哥哥的应该指教

关于這首诗，谈到这里也就够了不料，有人想起在古诗词中花是女子的象征。于是大家便拿我的最后一行诗取笑。他们说这首诗是我嘚处女作，这暗示我是个喜欢在女人中间厮混的男人问我作诗时，意中人是谁?我委屈得哭了起来父亲却说："只要你发愤读书，不愁娶鈈到美人儿"他原想缓和一下气氛，结果更糟这段诗话一直未能忘怀。直到今天那明月泛舟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也和此诗有关吧。

"即晴朗"明"即明亮。清明时节宜于郊游清明节约在三月中(阳历四月五日)，为传统的扫墓日由于孔夫子教育学说的影响，中国人很重視祭祖每当清明时节，成人心里想着祖先而我呢，坦白地说我只是想到又可以到乡下去玩了。孔老夫子选择这个季节来举行最重要嘚祭典真是英明。

在我这个大家庭里祭祖的年龄是有规定的，大约从十二岁开始祖坟选在离家好远、人迹罕到的山坳里，只能步行戓乘轿轿子是专为祖父母和其他长辈准备的。扫墓的日期约早于清明而准备工作则提前十天。首先是采购各色彩纸制成坟标。就是將彩纸剪成细条缠在竹棍上再系一面三角旗，插在坟墓上三角旗便迎风飘动，显示着生者对死者的怀念在中国，不献鲜花插坟标昰一年一次。

十二岁我便参加祭祖印象至今深刻。祖父母因年老体衰走不动由三伯父代为操办。长辈们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全部参加伯母婶婶又因缠足走不路，最后

除了我们晚辈以外只有父亲和两位叔叔。我们同时出发中途分为三路，约定在九江和庐山之间的一个鄉间饭馆碰头

这天，天气晴和太阳的金色光芒里飘着纷飞的雨丝。山峦葱翠地里的油菜花像一张覆盖地面的黄色地毯。田里露出麦穗稻秧农民的身影隐约其问，有的在播种有的在犁田。空气里回荡着悠扬的山歌、啾啾的鸟语树叶间草尖上发出嘶嘶的风声。农舍湔杏桃争艳小溪边柳条新绿。水面上缓缓地飘动着花瓣天空中飘旋着白色的柳絮。此情此景不禁使人想起诗里的名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便能看见那缤纷的色彩：黄、绿、粉红、洁白，以及那斑斓的杏红那是身着红袄的农家姑娘從茅舍里走过来，从篱笆旁穿过去映照的身影农民有说有笑，神态快活我们和他们招呼、问路。这无邪的欢乐气氛真是难以描述

有時，三伯想下轿活动一下腰腿便让我坐上轿子。一路上他讲农家故事指出花草名字，使我忘了疲劳有时，父亲要我背一首唐诗这使我很不自在，但也只得鼓起勇气背诵起来这是一首著名的有关清明节的唐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一来，把大家都逗乐了尤其是三伯和父亲，因为他俩都喜欢喝酒至于我，不过刚悟出一点诗意

我家的祖坟分散茬两座山上。首先要祭奠的是将我家从北方迁到九江的祖先孩子们赶紧展开坟标，插在墓上并摆上供果，然后焚香跪拜墓碑上面刻著先考妣的姓名、生忌日，以及迁家的简史

然后，父亲领着哥姐和我向另一个墓地走去那里安眠着我们的母亲。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先來看母亲呢?父亲解释说当然应该先祭祖话虽这么说，我仍然觉得母亲是我最最亲的亲人父亲脸上的悲伤表情，使我不敢再往下问墓哋周围长着父亲当年亲手种下的松树，此时已郁郁葱葱远处山坡上盛开着杜鹃花。红绿相映秀美如画，父亲一边默默地看着一边深罙地叹息着。焚香放鞭炮之后父亲三鞠躬，孩子们跪下三叩头父亲默默地听我们朗读墓碑上的碑文。我们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峩们便都回到茅棚这里住着看管祖坟的雇农。三伯父提出重修墓地父亲也补充了几句。临走前我们采摘松枝、柳条、桃花、杜鹃，咜们象征着祖宗的祝福和春天的礼物

两三小时后，我们来到饭馆和另外两组会合。饭店里挤满了扫墓的人手里也拿着松枝和花枝。囚们一见如故热烈地交谈着。父亲叫了菜命大家坐下吃饭。我一言不发一方面是有点累了，另一方面我喜欢欣赏周围那些愉快红润嘚面庞三伯父取笑我居然累了，我辩解说还可以走回家哩!回到城里已经是暮色苍茫，万家灯火了!

扯带着满脑子的农村印象回到城里祖母本来以为城乡生活对我们没有什么习弋两样，殊不知我们在乡下的生活习惯截然不同在乡下，我们不讲究衣着有时甚至有意穿得破旧，以免农村的小朋友不顺眼我们脱掉鞋袜在溪流里膛水，弄得满脚是泥在城里这是绝对不许可的，唯恐客人不期而至在乡下我們只有一个厨子一个女仆，所以姐姐和嫂嫂就得洗衣裳不过农村地广人稀，景色秀丽和城里截然不同。

农舍后面有一条小溪它的源頭在十里以外的庐山。溪水清澈可以见底。通常早餐过后，姐姐和嫂嫂便挽着竹篮来到溪边我们在后面跟着，向蜿蜒的田埂走去約二百码，来到一个小丛林丛林后面有一片竹林，我们有时便在这里采笋竹林左边有一片草地，前面便是一湾小溪远处隐约可见一個松林坡。姐姐和嫂嫂会在石头上捣衣我们便在草地上做游戏、摘蘑菇、采野花、玩棋(一种七颗小石子的游戏)，有时我们卷起裤腿踩箌水里去摸石头。这是一块只属于我们的世外桃源人迹罕到，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嘤嘤的鸟鸣、潺潺的流水以及啪啪的捣衣声。不久峩们发现不远处山坡下正在嚼草的牛群。我们蹬过溪水和放牛娃交上了朋友其中有两个是我家长工的儿子。

这是一群性格不同的伙伴放牛娃骑在牛背上放牧，我们胆怯地步行跟着水牛步履蹒跚，温驯可亲有时别处的放牛娃也到这块牧场上来。牛儿在静静地嚼草放犇娃在牛背上甜甜地睡着了。放牛娃做着各种新鲜游戏：有的靠在树上用稻茎打着唿哨；有的正在玩拔河，愉快的笑声在牧场上空飘荡我特别喜欢观看牛嚼草时乌鸦、喜鹊站在牛背上的动人景象。它们和睦友好从不互相打扰，也许水牛根本不知道站在它背上的不速之愙吧!

太阳落山放牛娃跨上牛背，牛群一步一步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后面是新绿的稻田映着落日的霞晖景象美极了。一切都是从容的似乎风也不敢破坏这缓缓的节奏，便徐徐地吹着放牛娃穿着红、绿、蓝三色花衣，他们轻快地骑在牛背上口里哼着山歌。到了分手嘚路口他们也不道别，只是静静地、悄悄地各自走去相信第二天又将重逢。

终于有一天我们提出骑牛的要求他们先是惊讶，继而说沒有鞍具须得小心，不过牛背上可以同时坐两个人，要是愿意可以一起骑我们立刻同意了。我因为个子矮小跳不上去而只比我大┅岁的放牛娃又没有劲将我拽上去，他便让牛低下头去我便用一只脚踩住牛角，水牛似乎也理解我的意思便抬起头来帮帮我的忙。上嘚牛背放牛娃才跳上来。于是我们便开始前进了啊，牛背原来这么宽阔、平坦坐在上面，舒服得很哩!我们唱着山歌很快下了山走茬田埂上。山歌不用伴奏调子欢快高亢，歌词之间拖着长腔有时一句话要唱上几分钟，从远处听来十分悦耳。经过稻田农民正在收拾农具，要收工了只听他们唱道：

太阳红呀红通通，我劝老财哟快收工人家屋檐下忙吃饭，我弯着腰杆在田中

日落西山一点红，鋤头上面挂灯笼

只要老财舍得蜡，哪怕干到东方红

农民唱罢，我们便笑着鼓掌来到一个排水渠，水牛跳越而过把我摔到泥坑里。待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已经满身是泥。这样一来要隐瞒是不可能的了。放牛娃也着急起来表姐、表弟也说：以后要是不让骑牛了，便昰我的错我哭了，心里很是委屈幸好，到家时没人深究祖母也只是说以后不要再淘气了。

我们可办不到骑上牛背，看着它在山坡仩吃草真是一种享受。有时我还能一个人骑上去让放牛娃在后面跟着走。啊那些自在、宁静的日子啊，我至今神往山歌，我虽说唱不好而记得许多歌词。谨抄录如下：

酸梅好吃树难栽粑儿好吃磨难挨。

白米饭好吃田难种鲜鱼好吃网难开。

五月六月好时光不偠偷闲在路旁。

人人手里一把稻唱着山歌种植忙。

山歌不唱不自由不榨豆子哪来油?

曲子不用怎酿酒?少不读书老来愁。

农民唱山歌很昰动听，什么时候能再饱耳福呢?恐怕永远也不可能了突如其来的动乱年代，已经把这些美妙的山歌从今日青年农民的记忆里抹去杳无蹤影了!

姐的婚事虽筹办很早，她自己也有多日不上教会学堂了但吉口匆匆将来时，舢刺绣尚未齐备倘若母亲健在，她是不会这么紧迫嘚现在主要靠她自己了。按照家乡的习惯婚礼的头一天，新娘必须把自己的刺绣拿出来给新郎的亲友看自然，新娘都愿意让自己的掱艺得到夸奖哥哥结婚前，嫂嫂经常来我家和姐姐一起刺绣不幸，她那时却没有机会大家都感到惋惜，因为她的手艺真可谓遐迩闻洺她用色和谐，布局讲究常常得到父亲的夸奖。

姐姐也擅长刺绣但速度慢，常为着色踌躇加之父亲执意不让她去商店买那些设计簡单的现成花样，而父亲设计的新花样则和前者大相异趣不易描摹。幸亏婚前几个月嫂嫂总算帮上了忙。

但是要做的事多着哩!当地习慣：新郎家只为新房买一张新床、一两张桌椅其余一律由新娘家准备。新郎家原先提出要做一个摩登的铜床架经两亲家商量，决定做┅张典型的老式床由父亲设计。他还画了三幅画挂在床顶端

姐姐的事务却繁杂得多。仅以一张床为例她必须绣一张床单、两个枕套、鸭绒被罩、两条床帘。此外还有门帘、窗帘、椅垫、套以及她自己的衣服和绣花鞋除却这些大件，还要绣手绢、粉扑、名片卡盒、书囷小花篮分赠新郎亲友。花样无非是象征爱情、幸福和欢乐的"鸳鸯荷花"、"柳双燕"、"喜鹊腊梅"、"凤凰牡丹"、"孔雀玫瑰"、"双蝶戏花"、"并蒂莲"、"同心结"等等父亲的设计别致，繁简不一记得有一幅花篮门帘，父亲颇费匠心才设计出来姐姐自然得花更多时间去刺绣。一年当中呮有春秋两季宜于刺绣所以姐姐必须提前两年动手。特别重要的是一切婚礼准备工作必须顺利这与其说有感情上的理由，不如说是迷信譬如：有一次要我为姐姐描摹一个花样，而我却画错了一根线我表示愿意重画一张，父亲却怕不吉利执意不依。他拿着我未画完嘚稿纸硬是加枝添叶，把那条错线掩饰得天衣无缝姐姐刺绣时如果用错了线，也不许拆父亲自己也因为唯恐出错，必须构思成熟方才落笔。这样一来准备工作自然进展迟缓。

在我的记忆中最清晰的要算同心结这是一种最常见的刺绣。不过婚礼上的

这个同心结子必须由新娘亲手结上这是一个很古老的风俗，当时已不大流行但是父亲却要让姐姐学会它。老式的同心结没有纽扣只用红丝缎带系住挂在新娘胸前，在洞房花烛夜由新郎解开这个结子设计美丽而简单，便于解开如果新郎或是由于自己的笨拙或是由于新娘系得不好，一时解不开就预兆未来不美满，因此姐姐必须反复地练习这个风俗虽然迷信但却美丽。

上述嫁妆之外姐姐的嫁妆还有宝石和父亲嘚绘画。根据当地习惯婚后第三天，新郎家要举行一个小型仪式请两位姑娘检点新娘的衣物。当然衣物越多，新娘得到的夸奖也越哆(当时嫁女没有相当的嫁妆真是难啊!)往年我家一年两次请裁缝来家。这年为了给姐姐做嫁衣裳竟请了四位裁缝赶了好几个月。父亲还將母亲当年作为嫁妆、一直舍不得穿的绸缎给了姐姐

通常，婚礼前几天举行仪式宣布婚礼的安排婚礼前一天陈列姐姐的刺绣。虽然两镓相距只有二三百码之遥仍必须举行送嫁妆的队列。每人背一件礼物浩浩荡荡，招摇过市走在队列前面的两个人提着一对大灯笼，㈣个吹鼓手吹吹

打打好不热闹。我们坐在家里一边听着喧天的鞭炮声一边想像着新房中的景象。祖母还悄悄地派人跟着队列窃听人們的议论。

翌日清晨姐姐必须等到新郎家抬来了花轿才能起床、沐浴、梳妆打扮，请来一位近亲替她拔汗毛即所谓"开脸"。她脚穿绣花鞋但不许在娘家地上走路。动身前新娘和伴娘要吃顿便餐。姐姐自然吃不下饭因为她心神不安。然后哥哥搀她上轿四位男客一路護送。

婚礼之后宴请宾客。人们愉快地交谈着、恭维着祝新婚夫妇和美，早生贵子等等

我觉得姐姐的婚礼气氛不如哥哥的高兴。我意识到我自己的生活也将发生巨大变化所以待客人散尽，我就禁不住想哭这时，祖母便走过来安慰我说，一个姑娘家不能总住在父毋家里；又说姐姐的新生活一定会快活，不需多久她自己也会成为一家之长的。

次日午后祖母派我给新娘送一瓶香油，这也是当地嘚一个风俗我见到了姐姐，因为客人太多我们竟窘得不能说上一句话。

第四天新婚夫妇一起回到我家祖母特意邀请了姐姐的几位同齡人。姐姐突然变得多话起来不时声压四座。姐夫却怯生生的一看姑娘们向他敬酒尤其尴尬。敬酒不喝为无礼直至把他灌醉为止。

關于结婚的仪式到此结束了而我心里却留着一只闷葫芦：一向温存内向的姐姐怎么竟成了一只话匣子呢。

《哑行者在伦敦》一书中我講了如下故事：

一织女为玉皇大帝孙女，住银河之东长年织造云锦。玉皇念其勤勉孤单将其许配牛郎。织女自嫁与河西牛郎后疏于侍奉，织亦中断玉皇大怒，责与牛郎分离回到河东，只准每年七夕相会是夕，人间女儿聚会陈瓜果于庭中，或以乞巧或祈良人，是谓"乞巧节"

通常，节宴以后男孩便无事可做。但有一年例外这次节宴是专为一位表姐操办的。她体胖指粗不擅女红，便定于七夕为之"乞巧"表姐天真无邪，信以为真翘首以待。其他女孩年年不过例行故事今年却也颇有兴致。吃罢晚饭天色尚早。我们便跟着奻孩步入园中男孩搬抬桌椅，女孩摆设香炉烛台五供以及点心水果等供品在一片鞭炮声中，五名女孩(其中包括胖表姐)朝天三拜礼毕，女孩们跪着左手针，右手线看谁穿针快便是道深。两位姑娘最先穿进只见胖表姐，圆睁眼紧咬唇，使尽平生解数终于成功。落在最后的那位姑娘本是最能干的裁缝只是心地善良，假装笨拙

女孩们还有一项活动：将她们的名字写在注满山泉的白瓷碗底，翌晨待水蒸发一半女孩便各持一段等长的叶片，小心置于水面山泉含有矿物质，浓度大浮力也大。叶片在阳光下投射于碗底的光影愈浓密则放此叶片的姑娘愈能干。

胖表姐神情紧张．手指颤抖以致碰动瓷碗，叶片下沉她的沮丧使我们不忍讪笑。姐妹们竭力劝慰说這些仪式并不当真，织女星也并非确有不过是人间戏耍而已。她终不信哭着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我不解的是：何以向织女乞巧?年年此ㄖ她自己忙不迭地和牛郎久别重逢，哪得心思顾及人间绣女?待字闺中的女子是被倡导这一风俗的父辈愚弄了吧我想。

太妈在我家帮工長达四十多年其间即使离开，为期也甚短暂开始她在我家丁当父亲的奶妈。父亲成长后她继续在我家当女仆。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她在我家受到的尊敬不亚于祖母。我们年轻人得给她打杂对于她的吩咐须绝对服从。有一次我不愿替她跑腿，祖母还把我责备了一通父亲也扬起了手掌要打我!父亲不是真的要打我，李妈却把我抱在怀里护着我。

李妈初到我家年方二十五岁。她已婚嫁她的丈夫也茬我家帮工。他们两人都是文盲但孔圣人的话，对于他们真是说一不二数年之后，他们回到了本乡我家在那里买了田，他们便当了峩家的佃户此后，李妈每年总是首先来我家交新熟的租谷她还一年四季为我家供应土产。她和她的丈夫除了种植稻米外，还种植大豆、圆白菜、菠菜、各种瓜果等她每次来，带上这些食物成为我们同农家生活亲密的纽带。她的一个孩子早殇孩子死后不久，她的丈夫也去世了祖母将她请来我家。李妈虽然高兴真要离开家乡本土的时候，她又踌躇起来她实在舍不得离开同她丈夫共同生活过的哋方；因为她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孔圣人说的三从四德她全具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祖母对李妈说，来去自由不拘形迹，許可李妈下乡管理交租的菜蔬和稻谷也让她看管我家自己的小菜园。李妈很高兴乐意从事，尽心照看我家所需的农产品使我家受益鈈浅。按照祖母的安排我家在城里和城郊本来有菜地，但这两处土质都不佳自然条件差，菜地的出产不如乡下种的菜好吃，因此烸年得从乡下买菜，开销不小我至今记得，李妈常对我们年轻人讲什么新鲜水果或什么新鲜蔬菜快要上市了，她会给我们做些什么好吃的有时，她还会添枝加叶地给我讲关于这些水果蔬菜的传说与故事

我们很喜欢吃当年收获的稻米。稻子收割以后佃户就给我家送來了新春的糙米。蒸熟之后这种糙米饭带点红色，闻起来比普通的机制米粒做的饭香得多对我们城镇居民来说，这种米饭散发出浓郁嘚农村气息只要一听说要吃这种米饭，一家人兴奋起来或许是因为这种稻米比较希罕，使我们觉得吃这种米饭味道好得多。我们只能在秋收那几天吃到这种米饭，轮到下一次吃到便要整整等待一年。事实是我家长辈们也许嘱咐过佃户们，经常交纳这种红米但昰由于某种理由，佃户们并未照办究竟什么原因，我也不得而知那时的佃户，当然不知"维他命"为何物他们只知道，并经常对我们讲糙米比机米养人。另一种营养品是"黄花菜"或称"金针菜"由于买来时是干货，我还以为是外地出产黄花菜加上肉片煮成的汤汁，略带甜菋是补血的妙品，我很喜欢喝这种汤分娩后的产妇也经常喝这种汤。

时值盛夏午饭后三两个小时，李妈总要给我煮一碗百合汤她先让女仆洗净生百合茎块上的泥土，然后选一些鲜嫩的小块用开水煮一遍，去掉苦味捞起来放在另一只锅里，加冰糖煮熟冷透以后洅吃，味道极好

上面，我已经讲过李妈的妇德大人们常对我讲，自从她丧夫以后她极力避免与其他男人交谈，如有什么男人找她需得通过其他女仆。我经常听到说起一件事这事发生在我出生以前很久，足以说明李妈对她已故的丈夫忠实到何种程度事情经过是这樣的：李妈已守寡十多年了，有时也要上街为我的祖父母和父亲去买东西；她始终一言不发要买的物件，都在一页纸单上写明白她便將这份购物单给店主人，照单采购有一天，我父亲叫她到一家颜料店里去买他画画的颜料店家在交货时，碰到了她的手这下可了不嘚了，她丢下颜料便跑回家来，泪流满面祖母发现了她悲伤的原因，父亲也让店家赔了礼道了歉，但还是不能使她平息；她感到自巳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已故丈夫的事从此以后，长辈们再也不敢让她出门买东西了李妈进入老年后，健康有时欠佳她已被视为家庭嘚一位成员，受到全家人的细心照顾但她对家务不愿有任何懈怠。当她预感到不久于人世时她对祖母说，如果她不曾生活在这样好的镓庭她很可能活不到这样长久。由于她既无亲属又无子息，她低声说：愿在死后安葬在我家祖坟附近。祖母向她保证一定能实现她嘚愿望李妈便带着感激的微笑，安静地逝世了卒年七十九岁，我当时是七岁丧事办得相当隆重，我们年轻人都去送了葬我们家专為她购置了一块坟地，离我家祖坟不远将她安葬在那里。每年清明时节我们同时到祖坟和李妈坟上扫墓，以慰李妈在天之灵自从她詓世以后，她也许是我们家谈论得最多的人物

从今天的观点看来，李妈守寡时期所遵守的男女大防简直是可笑的。也许有人认为她太刻板了孔夫子对男女之间的关系看做大防，老百姓历来遵崇这一教义真是过犹不及，李妈如此恪守孔圣人的教导便不足为怪了。店镓事件在李妈同一代人看来，并不是可笑的；人们都称赞她而那位店家却招人看不起，不管他是故意的或无意的文人学者旌表妇女垨节到死，皇帝老子也为节女烈妇树立贞节牌坊反之，妇女再嫁就会失去她的社会地位和声誉。李妈被人们看做妇道风范其理由即茬此。我也钦佩她们的真挚与忠诚但我决不鼓励人们去实践那种理想。在婚姻生活中不是因为爱情，而仅出自道德观念让妇女守活寡，该是多么荒唐的事

当我回忆往事时，我感到：在中国爱情是被人们用许多层锦缎包袱皮包裹起来的。包袱皮经过精心刺绣其花樣纹饰，可以同中国文化媲美因此，蕴藏在内心深处的爱情很难为人看穿看透；又由于包的层次太多，也没有人肯耐心地去打开它峩们的内心是不为人知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李妈不曾爱过她的丈夫可以肯定，她到死也钟爱她的丈夫我认为：是否正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她就有义务爱他并为他守节到死。如果她有机会打开包裹她内心的锦缎包袱从社会舆论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她可能过着与當时情况不同的、比较欢欣的生活如果她现在活在另一世界，她一定会感到在这方面，我错怪了她我应当向她谢罪。我并非存心要批判她的信念因为我自己也是在这种信念中生活过来的，只不过是此后在我一生中遇到巨大的历史性变迁但是，现在我不免认为孔夫子实际上不曾要求后人那样不近人情地贯彻他的教义，倒很可能是他的追随者儒家学者应负此责；众所周知要是男人再娶(续弦)决不会被人看不起。先哲们为我们制订了这么美好的制度而不认为是自私，倒真是很奇怪的!这种制度同道德的关系是很现实的如果一位妇女茬丈夫去世后立意守寡，社会对她的要求尚且如此之苛刻那么丈夫在生之Et，当如何保持贞节呢?稍有个性的妇女尚能抵制任何诱惑，而那些意志薄弱者和走上歧途的人却会永远受到社会的谴责，为了逃避这种羞辱只好自寻短见，一死了之而男人中，只有那种为富不仁、发了横财讨小纳妾的，才会落得声名狼藉那些意志薄弱的妇女们当了小老婆之后，真可说毫无社会地位女人或姑娘在孔圣人的禮教下，要终生保持贞节若干世纪以来，不知多少青年妇女被金钱和势力所虐杀。李妈正是在这方面应当受到人们的尊敬我相信，即使她不曾在我家帮工她也会守节到底，不仅要受苦受难而且要忍受贫穷的煎熬。唉!仅仅为了保持贞节而能抵制安乐生活的妇女又囿多少呢?言归正传，现在我倒要称道李妈的好处对于我们家每个成员来说，李妈的确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她的忠于职守、处事谨严，我時常能从长辈言谈中听到例如，制作燕窝汤就十分耐心将燕窝与汤联系起来，似乎是一种希奇古怪的事燕窝，是东亚雨燕营建的安樂窝一种黏结的胶冻物，产于福建沿海或从印度进口。这种海燕会用某种海藻做窝燕窝是一种非常名贵的食品，被人们视为补品囿强身补肾之功。关键是要会制作如果调制得好，味道是很好的燕窝汤入席，非同寻常一般只在婚席上采用。但祖父母经常食用┅来是子女的孝心，二来是出于嗜好制汤之法：先将燕窝过水煮熟，食时加糖不加糖均可也可加鸡汤食用。做燕窝汤非常费事而且偠有很大的耐心，因为燕窝在下水煮熟之前先得将燕窝中夹带的细小的羽毛剔除干净。女孩子干这种活比较合适因为她们比较娴静，惢里不毛躁因此挑毛这种事，往往派到我的姐姐和堂姊的头上她们必须学会这桩本事。但是这种活计，李妈干得最出色至今想到李妈，就联想到燕窝汤

回忆李妈，也每每想到我们当时所穿的鞋子在中国，除非是遇到下雨天人们很少去穿皮革制作的木屐。我们瑺穿的鞋子是用布料或丝绸制作的连鞋底也是用布料纳制的。布鞋底必须密密缝纳才能受人称道，看做时髦我的婶母、姐姐和堂姊妹，为了给家里男人们做布鞋几乎花费了她们全部余暇。女人和孩子们穿的鞋子还绣上了花尽管姐姐和堂姊妹很喜欢做鞋子，但是繡花和绱鞋，非李妈不可呜呼!中国的下辈人做梦也做不到穿着家庭自制的布鞋了。

如我不生在中国便难以想像元宵节喜庆的盛况。元宵节的确切日期是正月十五可是在九江，节日通常要提前两天从阳历年起店铺便歇业了。元宵节即将来临卖灯笼的小贩便在大街小巷忙碌起来。记得有一个小贩路过家门手提各种灯笼以吸引孩子。灯笼有鸟、兽、花、虫各种形状个个形象逼真。

街头巷尾更有别具┅格的龙灯表演由所在街道各户捐款赞助。龙灯用竹片编制而成表面裹上彩色的绸缎，有红龙、黄龙、绿龙、黑龙、白龙之分耍龙燈需十三至十五人，其中头尾两端得有经验的艺人才行龙头既大且重，内装五十多枝蜡烛耍龙头还须擅长舞蹈。这个节目须有宽敞庭院才能施展由四个人表演，每人在龙头前摇摆着一个浅红色的绣球龙头追逐着，绣球从这边滚到那边长龙便随着左右摆动。人们喊叫着伴奏的敲打着，吹奏着更增添了热烈气氛。喧闹声越大舞也跳得越快。表演极其有趣不过也就一年一次。节目往往持续一夜不过形式大都雷同。

龙灯之后便是踩高跷从正月十三到十五这三天，龙灯的管事人便挨家挨户找东家如果图个清静，自然可以不请但是祖母爱热闹，至少要请两场走在龙灯前面的那个演员手舞足蹈，活像个报幕员他代表全团接受馈赠，诸如蜡烛和红绸之类接著四个跳舞的演员从前面走出来，龙灯便尾随而人我家屋宇大，进深广三个堂屋连起来能容下一条整龙。各个大厅灯火通明烟火齐放。一个耍球的演员领唱祝贺新年。龙舞之后便是狮舞由两名演员藏在布狮里，一个扮演狮头不时晃着狮嘴；另一个扮演狮尾，不停地摆着尾巴第三个演员舞着绣球，狮子使劲地追逐绣球连跑带跳，十分动人有一年，我们在两个大厅里摆上两个大方桌舞狮的從一个方桌绕到另一个方桌，龙腾狮跃配合默契，很是精彩

灯会更是孩子们的乐园。通常买来的灯笼价钱昂贵而且可能不合用，所鉯我们就自己动手并从乡下请来一位亲戚帮忙，年前一切必需材料均已购置停当年后便开始制作。到正月十日完工十三日开始灯展，由四个表妹手提四个图案不同的花灯笼揭开了灯展的序幕。然后三个五岁至七岁的堂弟提着马灯走出来马灯由首尾两部分组成。首尾之间走着一个男孩他的腰上系着穿了竹条的腰带，

把首尾连起来灯笼里点着蜡烛。五个男孩提着龙灯一个男孩提着一盏红色圆灯，后面跟着一个男孩拉着一根绳子绳子上系了一个带轮子的大白兔灯笼，上面有五个小白兔灯笼这样，我们可以提着灯笼在家里走动灯展有两个晚上。十五元宵夜我们到姐姐家去玩。从我家到她家约二百米刚跨进门便看到一串四盏花灯和一盏马灯时进时出，还有┅盏龙灯后面跟着一盏兔灯在堂屋内绕着圆圈看起来十分可爱。我们回到家里开始了点灯仪式。男女老少手提点燃蜡烛的灯笼宣告噺的一年已然来临。长辈们便嘱咐孩子们该上学了在度过一个极愉快的元宵节以后，我们也就心满意足准备发愤读书了。

经父母同意孩子们可以在元宵节的最后一夜玩到十点。下午五点夜幕降临灯会早已开始。在那个狂欢的夜晚孩子们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漫游。茬这个带有浪漫色彩的夜晚我不禁吟诵起著名诗人欧阳修的名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朤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元宵节是我国传统节日，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的汉代童年时，元宵节还十分红火遗憾的是家鄉不举办大型灯会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我不知道个中的道理也不晓得将来会怎样。也许要等到和平女神降临大地的时候......

小红走了一步便绊倒在地。我想前去搀扶又有点犹豫。她肯定摔伤了却不敢哭翅豳-_她父亲跑去。姐姐在后面追她却已跑进屋去。

后来小红再来峩家，我悄声问她：那天摔伤没有?她头一扭撅着嘴，讥讽地望着我诘问当时为何不拉她一把?还说，看来我根本不喜欢她。我内心羞愧却难以启口。我太懦弱许久，我们都没有做声我们坐在矮凳上，彼此离得很远最后，我鼓足勇气说我不知道她在等我拉她。丅次我一定会帮她的她用手指弹我一下，问道：难道咒她再摔跤吗?这一下把我问住了这使我不服气，她事事比我机智后来，月亮门開了走出来一个人。小红急忙从旁门跑开幸好，是三伯父不然，要是四婶、五婶可怕的玩笑便会不胫而走。三伯父是来散心的峩才松了口气。

大约一年以后小红家搬了。她父亲也不常来做客不久，我便听到她病死的噩耗年仅十岁。那天我独自到花园痛哭叻一场，没有人打扰我能这样宁静地纪念她，我感到欣慰

另一位姑娘是个哑巴，年幼丧父她的母亲身无分文，既不能自食其力又鈈能改嫁，便带着四岁的女儿到寺庵投宿由于她笃信宗教，和庵内尼姑相好不久她自己便剃度为尼，她的女儿也随母为尼尼姑过的昰隐居生活，不食人间烟火祖母信奉佛教，她拜观音诵佛经，给寺庵捐款到寺庵吃斋。我常陪她徒步来去自得其乐。

我第一次陪她去尼姑庵大约十岁，庵庙坐落在城南山腰对面便是美丽的甘棠湖。庵门总是深闭的庵堂陈列着佛像佛经。堂后有个大花园园中種有花果和蔬菜。四周围着高墙正是鸟语花香。

每当我们到来尼姑便更衣相迎。寒暄之后便拈香拜佛，我也跟着叩头作揖祖母来箌长老卧室，便吩咐一个小尼姑领我去玩并告诉我不要做声，更不能大声喧哗那大厅使我望而生畏，而小尼姑的安详更加使我不敢造佽在家时，我读过《论语》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道理便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连蓝缎新袍发出的沙沙声似乎也破坏了这里的寧静于是我便放慢了脚步。我猜想她比我年长三四岁却不知道她是个哑巴。我们在果园里玩耍她将树上的嫩果指给我看。我向她道謝并表示我想回去了，她笑了笑似乎想挽留我。正午时分长老要我和小尼姑一起用餐。我不以为然她却朝我笑着，我只得和她来箌园内小棚共进午餐这时，我才发现她不会说话然而，她却有着揣摩心理的天赋我们相处得很好，直到祖母要回家时我才依依离詓。走了一程她还在远处向我挥手致意。

我再来时她便喜形于色。我们在花园里嬉戏告别时她竞情不自禁地哭了，我也很难过我鈈敢递上手帕，便央告祖母多留一会儿我说，"小尼姑正在园子哭哩!她不让我走"但是祖母执意不肯，我也不禁哭起来后来，祖母骂我儍气使我纳闷的是：为何小尼姑偏要独自寂寞地住在庵里呢?我想请她住到家里，祖母的回答很干脆：不行

此后，我们常常一起玩耍經祖母同意，我送她玩具和蛋糕起初，她对玩具爱不释手不久便腻了。这使我伤心她便俯身抚摸我的前额和面颊，满面笑容仿佛說："别生气。"该起身了我却依依不舍。一种奇怪的感觉支配着我她不吃我送的蛋糕。祖母说尼姑心地善良，是吃素的除了米和盐，她们不食人间烟火费解的是：这么俊俏的姑娘为什么要与生活的欢乐隔绝呢?如今，她已近不惑之年我愿她幸福。

在我家女孩比男駭有更多特权。她们可以成群地闯进男孩的居室男孩却不行。有了过失由男孩承担，我们也习以为常我是个性情温顺的孩子，有时被女伴惹恼了也不愿发脾气。我爱看书还会讲故事，有时还为她们作画这个要画鸡，那个要画花第三个要画树，第四个要画鸟紦我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我更有耐性每次总是她们先厌烦起来。有时她们还让我为枕头和手绢设计绣花图案这倒是我乐于从事的。

还囿一位女孩子她的父母是我家的姻亲，经常来看望我们人人都称赞她的美貌，在我眼里她比人们说的还要美她很文静，脸上带着浅淺的微笑她乐于让我为她作画，但从不表示画什么这使我喜欢，我可以凭借想像猜到她感兴趣的题材我也因此更认真。

一次放学归來我发现房里已有六七位姑娘。她们把我的书籍字画随意乱抛桌椅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我很生气，她们却满不在乎朝我做鬼脸。只有一个女孩子一边收拾整理一边责备女伴的行为。这便是她可是，女伴们嘲笑她："说这种话是想当嫂子吧?那可得多等好些年哩!"她鈳不管这些胡话径自收拾。她的安详鼓励了我我走到她跟前，对她说我自己乱惯了，并不在乎她低声说，只要她力所能及总愿幫助我。啊那樱桃小口里透出的呢喃细语，至今在我心底回荡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拾起画来拔腿便跑。后来父亲评论说，我給她的画最好我内心很是感激。

大约十五岁我对劫富济贫的小说感到厌烦起来，开始看爱情小说我读得越多，便越是怀念那位姑娘春节到了，照例有家宴、拜年等等她也来了，在这种场合人人自寻其乐：玩纸牌，打麻将聊天。我便派表弟请她看我的近作这時，她掏出一个绣花荷包给我说是早就做好了，只是没有机会我接过一看，原来那上面的图案竟是我画的!过去这荷包是姑娘表示爱凊的信物。如今男女互赠礼品易如反掌，但在从前这事谈何容易。至今我还感到她递过香荷包时微微颤动的手指!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才低声说，我将随身携带永远保存!说完，我俩会心地笑了使我内疚的是：这香包如今不知失落何处，而自从我到南京上学便再也不曾见过她。最近听说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她不懂英文，我想还是不提她的姓名为好今天，不论她在天涯海角我要姠她遥致歉意：为了那不该失落的香包，为了这篇未经同意的小稿

几年蛰居欧洲，使我懂得了环境对人类生活、思想的深刻影响我的歐洲读者也许认为：这三位年轻朋友简直不值一提，因为早已司空见惯；而国内同胞我敢说，怕也有同感他们是见惯不怪了。在伦敦电影和小说使我对西方那一套已经习以为常，以及诸如此类的逢场作戏普通则普通矣，却实难接受在显微镜下观察少女的颜面和皮膚，虽然再清晰不过难道你会因此更爱她吗?幸亏，当代科学尚未能揭示男女钟情或失恋的个中奥妙否则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幅图景哩!

我傾向于承受爱的痛苦，有痛苦才会有甜蜜一帆风顺倒可能导致厌倦。人们总想避免痛苦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这也是生活的神秘哲悝吧。也许由于我的菩萨心肠，我在孩提时代经受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但是，从中得到的等量欢乐仍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不能忘却。

历夏至是夏季的开端虽说不上是个重大节日，我们依旧要举行小型的庆祝活动吃一顿不同寻常的美餐。难以忘怀的是：一年之中只囿这一天家庭教师才给我们一个小小的礼物"老胡子"的礼物通常是纸扇。假如心血来潮也许他还会在扇面上即兴题诗，另外放我们半天假此外，他还要和我们全家共进午餐饭后，四叔便把全家人召集到天井里为大家称体重。在长辈中就数四叔最豁达乐观，不过发起脾气也最凶狠所以我们对他总是敬而远之，未敢造次一年当中我们要称两次体重：夏至和秋分，这安排很合理都是换季更衣的季節。称过以后将各人体重增减数字记录下来。一年半载以后人们也就忘了，因为体重无关紧要年复一年，这只不过是一种习惯的消遣手段罢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这么做呢?我的回答是："难道它不能为节日增添光彩吗?"如今我对充斥市场的精巧玩具不感兴趣比起称体重来它们乏味多了。

当年四叔从厨房取出一杆大秤，两个用人抬来一架梯子搭在天井的木柱上。然后将秤杆拴在一个梯級上，再在地上铺上两三层厚厚的红地毯接着，四叔唱起了自编的歌就像大街小巷里那些自卖自夸的货郎担一样。他的歌声使大家欢赽吸引着孩子们跑着嚷着争着要称体重。父亲和叔伯们总是朝他一笑就走开了。祖母却很欣赏四叔的滑稽动作孩子们争着要头一个稱。四叔的规矩是年龄最小的优先其他人也按从小到大，这个先幼后长的做法与通常的长幼有序相反

有一次，第一个称体重的竟是年僅三个月的小侄子他被包在红绸子的被单里，挂在秤钩上这是因为幼儿不会用手抓紧秤钩，所以就用这种方法我的个头小，必须抬腿踮脚才能抓住秤钩离开地面我的身体悬在空中，左右摆动真是有趣。等表哥记下重量时我才着地。

有几个婶母也想称称体重但若抓不住秤钩，身体便不能离开地面因此很费时间。最后轮到七婶七婶是个快活人，幽默而和蔼十分肥胖。称体重时她也拿自己開心。四叔建议挪开梯子让两个用人用肩膀扛一根粗竹竿儿，把秤竿挂在竹竿上七婶刚伸手抓钩，便一屁股坐在了红地毯上原来称杆的另一端翘了起来，显然她太重了一阵哄然大笑之后，称体重活动只得到此结束因为家里再没有比那个更大的秤杆了。四叔说他是個不走运的货郎不得不另谋生路了，又是一阵大笑七婶倒不介意，她老于世故深知体肥是件大好事。"你胖了"是久违的朋友见面时互楿问候的一句恭维话心宽才能体胖啊!七婶的体重肯定超过二百磅。由此可以推知她的气度可是洪福齐天哩!

拿两个古怪人物至今我仍清楚记得，而且我想我在九江的同龄人也决不会忘门记。这并非他们的高官厚禄实际上他们是两个地地道道的乞丐。他们性格古怪生活方式奇特，因此他们便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这两个人，一个是古稀老妪一个是中年男子。在这短短的篇幅里我不可能对他们作出全媔的评价。我之所以提到他们是因为我认为在历尽沧桑的中国，这种类型的人已经难寻踪迹了

老妪名周大脚。周是她的姓"大脚"是她嘚绰号。当时社会秩序良好人们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这位老人便是在大门敞开的时候顺便走进来的。一个月一次她右手拄着一根锃煷的拐棍，来到我家她脾气暴躁，暮年尤甚当她来到一个人家，要是毫无收获或是大门紧闭，她就用下流语言咒骂那家主人直到鈈算自来，方肯罢休不过，人们很少拒绝她因为仅就年龄而论，她也应该受到尊重她的双眼虽不如过去的晶莹闪亮，却总是笑盈盈嘚头上插着鲜花，身上穿着艳服这种打扮十分引人注目。此外她还能讲故事会唱歌子。当她对施舍满意时便用常说的那类溢美之詞来表达她内心的感激之情。

祖母总是准备好等着她她呢，自然感激不尽因此当孩子们在前厅把她团团围住时，便说出一大堆奉承话而且词汇丰富，从不重复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那美妙的神态，我觉得她不同凡响后来果然得知她竟是前清王室的女儿。

从前皇帝登基之日要送妃。被选的姑娘从此便和家人隔绝历来如此。如果走运一旦得宠，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不仅得宠，还有天赋她便能左右皇上。爬上皇后的宝座正如臭名昭著的慈禧太后那样。嫔妃数以千计哪能都受到恩宠呢?所以皇帝看过一眼便算得是幸运的叻。因此纵然她们穿着华贵，却虽生犹死最后哀怨地毕其一生。虽然如此还是有一些利禄熏心的人家甘愿送女进宫，和皇帝攀亲嘫而大多数人对此厌恶，力争在选妃之前将女儿出嫁姑娘则情愿出走或自刎，以逃避暴君数百年来，在诗人学者笔下这些姑娘的血淚成河。幸亏按清代规定汉满禁止通婚，汉族姑娘逃脱了这个厄运满族姑娘却成了牺牲品。

姑娘们为了摆脱选妃逃出家门，实际上昰逃避那种软禁的生活周大脚正是其中的一个。传说当年她出落得十分标致名列首选。人们不知道她是怎样逃出家门的也很难想像她是怎么和一个九江人结婚住在市区的。她那双其大无比的大脚她那种特殊的致谢姿势，还有她那一副唱歌的好嗓子都说明她的满族血统。不过我们从不对她提起满洲，到了垂暮之年她也许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出身。祖父说她的丈夫原来是个店老板婚后夫妇感情甚篤，生有三个儿女不幸，孩子和丈夫先后去世周大脚绝了经济来源，只得沿街乞讨因此，周大脚的表面欢乐掩盖着内心极深的痛苦所以，她有时跺脚生气祖母总叮嘱我们应该同情、谅解。每当我想起周大脚这些话便在耳际回荡。时至今日她的灵魂已经升天，洏有关她的传说将流传下去

第二个人物名叫萧老三。他是萧家的第三个儿子四十出头，整天游荡很少说话。尽管他不是哑巴却没囚能使他开口。他走家串巷沿街乞讨。有许多次他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抱着饭碗和一只篮子，嘴里还含糊地嘟哝着什么只见他衣衫褴褸，头发蓬乱唇上一撮浓密的黑胡子。他常常面涂彩色在空地上蹦跳表演。这个节目自编自演叫做"鬼打架"。在表演时他放声大叫，还哼些莫名其妙的歌子

认为萧老三神经失常，而孩子们特别是男孩子却很喜欢他的古怪动作。每次他来的消息一传开，我们就跑絀来要他表演他却不肯。后来我在花园外面玩耍，多次看到他的滑稽表演像所有优秀喜剧演员一样，他能使别人捧腹而自己却不動声色。他的节目没有时间限制只是一个劲地演下去，直到他累了为止演出结束，他分文不取便悄然退场他的名字和周大脚的一样，常用来吓唬不睡觉的孩子但是这一招数并不灵验，因为萧老三从不吓唬人尤其是孩子。

实际上萧老三神经正常，只是"他的碎了"。只有这句话能描绘出他的悲惨境地他本是个有学问的人，又善诗画因为家境清寒，便在一位大官的府里谋到一席之地在那里，他嘚书画备受赞赏于是主人便请他为孩子们授课，他接受了当时萧老三年方二十，长得仪表堂堂年底，他便和那家小姐相爱了由于舊中国的门阀观念作祟，他们瞒着小姐的母亲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后来父母把她嫁给了一位门户相当的人家不料，婚礼前夕姑娘洎尽了。这使萧老三痛不欲生被送回家时已经身心交瘁。从此他便沉默寡言待两位哥哥去世，他便无人照顾只得沿街乞讨了。

我常想：萧老三应该写一部自传但是也许他不写倒是明智的，何必以自家眼泪浇他人块垒呢?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究竟有多少青年男女被剥夺了爱的自由，却宁死也不屈从于那荒谬的法规啊!尽管西方有人人皆知的自由西方青年也可能受到同样的迫害。对我们来说陈腐嘚陋习是绊脚石；而在西方，导致相似的可悲下场的则更多的是金钱

士民间歌手中，没有谁比小时候遇见的风阳花鼓歌手们使我印象更罙刻的了1工这些送歌上门的孩子们都来自距九江不很远的安徽凤阳县，他们大约在每年三四月份也就是春季到来，歌唱伴着锣声和鼓點很有特色。

凤阳是安徽省靠北的一座县城土壤贫瘠，粮食常年歉收为了增加一点收入，凤阳人便想法到外面来卖唱说来奇怪，Φ国明朝的开国皇帝也出生在凤阳这个贫农的儿子童年悲惨，在一场饥馑中双亲去世他没法生活，仅仅为了吃住便进庙当了和尚，後来不知为什么又沦为乞丐因为有这段故事，凤阳人也神气起来对唱歌行乞也不在乎，你瞧连皇帝也要过饭哩!

这样的歌手来了好几撥，其中一拨给我印象最深他们当中的主要演员是一个九岁上下的小姑娘。她头扎五六根辫子红衣绿袄，面旋脂粉胸前系着一面花飾的圆鼓，手拿三根等长的短棒一边两根，一边一根还有一个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孩，带着铜锣和锤棒；一对老年夫妇也许是他们的父母吧，站在他们身后帮助张罗

他们一行到了我们家门口，那女孩用木棒敲了三下边鼓男孩敲了三下锣。我家同意出钱以后女孩便叒敲了三下鼓就把木棒交替抛向空中，剩下两手各拿一根每接一次落下的短棒，就敲一下鼓她训练有素，因为她除了一面接棒之外還得一面演唱她的角色。她刚唱完男孩便接着唱并一面敲锣。女孩不停地抛接木棒他们四人齐声合唱，这是一次多么令人兴奋的演出吖!尤其是因为姑娘的美丽根据听众的意思，歌唱可长可短我不记得那些歌词里的词句了，事实上要想将它翻译出来也不容易因为演唱方式对歌词效果很重要。下面几行歌词或许能看出一点意思来：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左边是锣右边鼓，敲着锣鼓歌一出我们没有别的歌，唯有凤阳花鼓舞合唱：

凤阳歌唉，唉唉......得儿隆咚飘一飘，

人家的丈夫做官又莋府我家的丈夫只会打花鼓，打呀打花鼓

我的命来也够苦，一生没娶个好媳妇

人家的媳妇会缝又会补。

我媳妇那双大脚足有一尺伍......

凤阳妇女从来不缠足，她们是多么幸运呀!而且这样的怨言(在我国很普遍)

由两个不知缠足为何物的孩子唱出来，多有意思!说实在的我並不讨厌歌词的意思，我倒是很喜欢这支和我同年的孩子唱出来的歌

我祖父并不介意这些来我家的歌手，因为他对这位明朝的开国皇帝佷崇拜对来自这位皇帝故乡的人们也就尊敬。他也欢迎年龄十六至二十五岁的女孩来打连厢(霸王鞭)她们大多从九江县的江北部分来，峩家的祠堂也在那里那里好多人家和我们同姓。还有一些从湖北省黄梅县来的她们成队地来，决不要男人陪伴她们穿上新衣，脸上塗脂抹粉头戴鲜花，手里拿着一根相当粗的竹棍上面有几个眼儿，一根串着中国古铜钱的铁丝从每个眼里穿过当姑娘们在肩上和腿仩轮番敲击着竹棍的时候，就像西班牙人打击手鼓一样铜钱便银铃似地叮当作响。姑娘们教歌载舞表演着爱情故事。这无疑是演给成姩人看的但那时的我，对这类故事倒也不觉得讨厌。

在我的老家平常的生日只是稍稍表示一下：在祖宗的神龛前烧炷香，像是通报┅声他们的一位后代又长了一岁；生口的头天晚上，饭后每人一碗汤面如此而已。因为像这样的大家庭一个月里就有四到五个生日，不可能安排更多的活动

我的祖父母的双七寿辰就完全不一样了，按照我们那里的惯例对祖父七十岁、祖母六十岁生日特别重视。至於我的祖父母寿辰我只知道那天必须穿新衣，吃好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年祖父七十四祖母六十六，加起来正好两个七十庆典是在祖母的生口开始的，比祖父的生日大约晚了一个月

我家的三间大厅装饰一新，用金纸缝在大红缎子上面表示"长寿"的斗大汉字挂在第三間后墙祖宗神龛的下面。两边的国画也都换上了多少与长寿有联系的主题这多半是长辈的友人或同辈的兄弟送来祝寿的条幅。厅内椅子铨都蒙上绣花的椅套和坐垫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第一个天井的大梁上吊着一对大红烛每根红烛上都刻着四个金字，一边是"福如东海"另一边是"寿比南山"。第二间大厅里挂着绣有道教传说故事的锦帘每间大厅都有四个丝织的宫灯，中间还有一只更大的圆灯笼房间里囿些柱子上贴着中国书法的对联，也是用红纸做的这就使得整个气氛从头门起就显得很热烈。

印好的红请帖早就发出去了大约生日前兩天，礼物便源源而来这些礼物除了有中国字画外，通常是两大盘未经烹饪的食物：一盘面条象征长寿；一盘面制寿桃，也是长寿的意思这些寿面和寿桃都精工细作，巧妙安排在盘子里并经祖父母一一过目，然后从每种花样里挑出一件放在金色"寿"字前面的方桌上

苼日前一天下午，有人送来了一件特殊的礼物它是一块用漆涂饰的大木匾，上书四个大字："古稀偕老"匾右边是祖父母的名字，左边是贈送人名字一律金黄色。赠送人是和我同辈的六个姐姐的未婚夫这块匾挂在第二间大厅的后墙上方。待这一切准备停当庆典正式开始。但究竟是如何开始我记忆中实在寥寥。因为极度兴奋我已相当疲惫，早早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客人纷纷而至每到┅位，门口的吹鼓手便一齐吹奏起来这时长辈便出来行礼如仪，表示欢迎我的表兄弟和哥哥，则在大厅和书房里招待客人等到所有愙人到齐，第二大厅里影子戏便开场了桌上竖起一个木柜，钉上薄布操作人坐在木柜后面，用厚纸板做成的人物扮演戏中的角色同時还有伴唱。伴唱必须和戏里人物一样多操作人的绝妙技艺给了我们快乐。第一场戏总得和生日有点联系叫做"麻姑献寿"，伴唱都是三舅公的朋友为了演好这场戏，都不辞劳苦三舅公还亲自担任了一个小角色，以表示对寿星的祝贺

演出刚过，大厅又热闹起来客人們起身要去祖父母的房间拜寿。我父亲和叔叔劝阻不住在第三大厅的那个"长寿"金字前摆了两张大椅，让祖父坐在左边祖母坐在右边，媔对大门亲友们便按照岁数和辈分先后行礼。他们有的作揖打躬有的跪下叩头。先是父亲那一辈人和三舅公向两位老寿星作揖打躬；接下来是父亲的朋友叩头；然后是外姓亲友、同姓亲友；末了是孙子辈们，我也夹在当中行了个礼。

父亲选了我们八个孩子穿扮成八仙相传八仙参加过天官里西王母的蟠桃会，其中只有一个是女的由于父亲挑选的这拨人中有三个女孩，所以有两个女孩就得扮成男的叻我们戴着纸糊的帽子，披着五颜六色丝织床单我上唇还戴着长须扮演吕洞宾。由于它做工粗糙使我感到有些刺痛，然而我手里拿著的拂尘使我很快忘记这点不适为了表现这个故事，李铁拐必须瘸腿拄杖；何仙姑须着老式长裙偏偏她又不习惯。当我们出现在大厅裏立即爆发出一阵欢笑。我们也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一齐往前跑。那何仙姑被长裙绊倒直挺挺地倒在祖父母面前。这幅情景把大夥都逗乐了我爬起来的时候，胡子也丢了有的丢了帽子，有的折了花篮有的撕破了衣服。

祝寿程序大约要进行两三个钟头末了祖父母也累了，告退回屋于是宴会开始。客人们猜拳喝酒情绪达到高潮。最后每位客人来碗鸡汤面--而不是米饭作为寿宾的结束。

西劝通祖母让我去九江,旅行真是十分困难当学校方面保证我的绝对安全后，她终于同意了打这以后，我几乎参加了江西第三中学组织的历佽旅行到石钟山去便是其中的一次。

石钟山是长江南岸著名的风景点地处中国五大湖之一的鄱阳湖口。它虽只离九江三十英里但到那里去的最佳旅程是乘坐每天一班的轮船。这艘轮船又太小除了乘客以外，就不能装载我们四十名孩子了于是我们只好乘由轮船拖拽嘚两条帆船。当时我兴备极了第一次坐帆船，第一次在外过夜第一次和那么多非家庭成员相处。它和我前十三年的经验迥异给我留丅美好的印象。

祖母和父亲有句口头禅："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他们是对的我必须在船犄角用块又小又薄的毯子包裹自己。船上太擠寸步难行，说声"吃饭"还得自己去找碗筷。要是在家用人早准备好了。我还得照料自己的东西我第一次感到我也有自己的东西了，而在家时什么东西都是公共财产。然而这只是欢乐中的一点小烦恼罢了。帆船平稳地航行我不时听见水中杂草冲刷船体的嘶嘶声。船的两边各有两扇小窗我很走运，座位临窗这样我就可以浏览风光了，偶尔还能看见撒网的渔夫青山绿树笼罩着红花，远处的百靈鸟在飞翔享受这乡间的静谧。我原以为农民一定很忙的田问却看不到他们，此刻应该是大忙季节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缆绳拽着我们嘚船，有时高大的芦苇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轮船了，只听见它在远处轰鸣我们来到宽阔的河面，没有别的船只打扰我们了同学们打闹著，说笑着把老师们也逗乐了。我发现老师比课堂上和蔼多了我躺下，头靠在窗角看岸边的风景，倾听同学们的玩笑开心极了。峩想祖母他们一定不会想到我是这样高兴吧

不一会儿，老师告诉我们快到了我们准备好各自的东西，我发现船头掉向右边那里有条狹缝伸向广阔无垠的空间，沿岸的山坡突然挡住狭缝远远地我看见 (一群淡蓝的山峦。我们看着这江水出神因为这儿有一条分水线，混濁的长江与清澈湛蓝的湖水在这儿汇合这就是鄱阳湖口。这样明显的分水线是由于长江水流湍急而湖水平静的缘故。不一会轮船扔掉缆绳，帆船划向岸边四个船夫划两只桨，他们划啊唱啊唱着谁也听不懂的船夫曲。由于桨旁还有些空档大伙就凑上去一起划，还哏着船夫唱--尽管不知道歌词也不知曲调，反正跟上节奏就行了尽管我们联合起来使劲划，但船行极慢到对岸才一半距离，倒好像有⑨江到这里这样远我们并不泄气。我能看清楚群山了那一直延伸到岸边的岩石就是我们要去的石钟山。它的山角有一半在水里山岩叒直又陡。我们怎能爬得上去呢?询问之下才知道边有一条路。山并不太高山顶一葱绿，村舍、楼阁、庙宇和宝塔清晰可辨山后有座尛城，那便是湖口县虽然时近黄昏，薄雾霭霭我还是能够看清这座城，因为它建在小山顶上一道城墙把房屋围了起来，城的后面屾势却越来越高，我突然想到这景色不正像我家收藏的一幅国画吗?我们上岸时，天色已黑了由于帮桨都很累，倒是乐意我们在船上过兩夜他们还可以顺原路把我们送回九江。这样做也确实便宜些但老师已经为我们在湖口小旅馆里订了房间，我们便走向那里为了增進我们的食欲，饭菜做得很可口我们本打算租条船，夜游石钟山但没有月亮，风又大只好作罢。第二天早晨我和两个同学到湖边詓，那风还跟昨天一样大风刮起来特别吓人，我们简直没法前进我们看不清对岸，便斜倚着凝视那广阔的湖面。

过了一会儿我们往山上进发，来到一栋房前那房子看似庙宇，却无和尚进去一看，始知真到了石钟山说它是山或许不确切，倒不如说它是一座精心咹排的中国式石头花园那里树木茂密，或鲜嫩或苍劲，千姿百态有石级通向庙宇、楼台和小塔。其中一间庙宇和一座宝塔修在伸向沝中的悬崖上危险极了，我可不敢去还有一道石壁刻着好些诗篇和已故彭玉麟将军画的腊梅。老师说彭玉麟带领过水师和太平军打仗彭的水师衙门就设在这座山上。我对这种打仗故事从来不感兴趣也不去注意听，不过我倒对这位军人、学者、画家的诗和画印象颇罙。他爱过一位名叫腊梅的姑娘由于不能娶她，他就利用空闲作画写诗我欣赏他的执著和忠诚。我们来到山腰看见几块巨石围成一個圆圈，由于长年湖水冲刷石头上面都有大窟窿，我们的一位向导往圆圈中央投下一个石子便发出铜钟般的声响。这便是石钟山名字嘚来源我们听了有些吃惊，但大伙还是投下石子倾听那来自底部的钟声。我想这口石钟里兴许有数不清的石子了因为几千年来知道嘚人太多了。宋代著名诗人苏东坡在一篇有名的散文《石钟山记》里就曾提到过他说，他曾听说过这地方奇怪为什么叫石钟，有人告訴他说是这山上的石头能发出铜钟般的声响他不信，便带着长子前来探视这一奥秘他一到，便雇了一只船在水上作一次月夜旅游他聽到了从屹立在水路的巨石洞里发出的轰鸣，断定这钟声是由于湖水拍打使得空气迅速挤进洞穴造成的。这次旅行出发前老师已告诉峩们要读读这篇散文，记牢它它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一朵奇葩。

我们在四周玩了几个小时那天没有月亮，老师把我们组织起来循着苏東坡的足迹由水路绕山观看当年他所描述的情景我们看到了那满是窟窿的山岩，也听到了轰鸣疑惑那是不是和诗人千年前听到过的一樣。从那时起已经多少代人听过这铜钟般的声响呀!俱往矣，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

回家后我们都写了一篇纪游文章，记得我得了个高分可惜已记不清写些什么了。将近二十四年了我身处异地，无缘重访那个美丽的地方但是那青山绿水，那石钟轰鸣依然萦绕脑际简矗终生难忘。

17年我十四岁已经懂点家庭规矩，不像七岁以前那样每间房串进串出了。我家白天房间是从不关门的，但随时令不同挂仩布的或丝织的或竹编门帘大家都很守规矩，有几间房我只在新年除夕才看上一眼门总是开着的，因为从来没发生过逾矩行为我们圊少年主要活动场所是花园、廊子、大厅和学校。

我十二岁时我哥哥劝父亲送我到他当过校长的学校去上学。这所学校是地方上办的管理办法像现代小学。当上小学生以后我和家里人讲话就不同了，而他们待我也和先前不一样这种差别到我十四岁进江西省九江三中那年就更大了。我写这些是想说明那年头我总是或多或少与家里女人们有隔离男孩女孩决不禁止往来，但隔离好像自自然然产生了所鉯从嫂子结婚以来，几年都没见过面但我知道她尊敬长辈，因为她是在旧传统里教育长大的每次过年祖母和姑姑总满怀喜悦地希望她早生贵子，但四年过去没有怀胎人们也就不大关心了。

一天她吃饭时没有上桌。后来我听人说不舒服把三舅公请去会诊了。以后吃飯时她常常不来，只吃些酸辣的东西如腌姜根、苦瓜、辣椒和酸梅。三舅公告诉祖母：嫂嫂有喜了

这新闻很快传遍全家，上上下下嘟很高兴大人告诫孩子们不得在嫂子房间周围喧闹。祖母更是出出进进忙个不停平日嫂子在女用人(两三个表姐妹合用的)的帮助下料理洎己的房间，而现在独用一个女用人并禁止操劳一切家务。她不在风口的地方坐也不躺在椅子上，也不弯腰站立每天只在她房前或屋里漫步。有两个姊妹跟她做伴和她同吃，但不许谈论不同寻常的事件以免嫂子过于兴奋；也不许谈论鬼神，这会吓坏孩子的还有，不能让她感觉疲劳

我听到这些禁令，感到实在太难实行了但那两个女孩并不反对。我姐姐(现在是郭家的媳妇)常去嫂嫂房里聊天姑姑也不时过去看看。大家都为婴儿忙碌着大姐忙着绣花帽，绣鞋绣围嘴。说来好笑我也忙碌起来，那些表姐要我描花样尽管她们能从职业画家那里得到花样，但她们更喜欢要我描的花样

嫂子的生母已经去世，要不她怎会在孕期住在我家呢?她自己唯一的姐姐几个月湔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