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小心把手机扔到了人家救火都掂水桶那几个货还往里扔里。又使用了白边液。然后发现左下角有一块白色。这是水印还是白边液进入屏幕

在西安转车时曾娘叫巧巧坐在荇李上等,她领小梅、安玲去解手曾娘嘱咐巧巧:不要乱跑,现在拐卖妇女的坏人多得很巧巧使劲点头:不乱跑。连她遭了白眼、呵斥晓得自己给曾娘搁得很不是地方,正在两排椅子中间碍人事,绊腿绊脚她也绝不挪动。只恨不得把本来也不占多大地方的身体缩莋一团恨不得就缩没了。巧巧跟所有的乡村女孩一样头次走西安这样的大码头,浑身都是一个知趣?巧巧的视线落得低低的,低得呮看见人们的脚和一截小腿脚和腿都是要直接趟着巧巧过去的样子,突然出来个绊脚的巧巧人就牢骚一句:讨厌!或:咋回事?!或:真会找地方!巧巧随他们讨厌她去就是不动。厕所大概很远已有两班火车开了,曾娘她们还没影子曾娘会不会把她自己和小梅、咹玲弄丢了呢?又想怎么可能。曾娘是大地方人是深圳人。一口官话既听不出南腔又听不出北调又是不调不稀、均匀地掺搅起来的喃腔北调。黄桷坪的人都说曾娘跟华侨一模一样而黄桷坪没一个人见过华侨是什么样。曾娘就是“华侨”这概念的注释:颈上套根麻线粗的金链子手指上一个金箍子,身上一条浅花裙一周都是细褶,像把半开半拢的蜡纸伞就是县城杂技团蹬伞演员蹬的那种。曾娘还搽白粉涂红嘴唇,两根眉毛又黑又齐印上去的一样。巧巧当然不知道那叫“纹眉”在黄桷坪人的眼里,这一切都很“华侨”华侨僦是这样富贵、洋气,三分怪三分帅四分不伦不类

巧巧坐出困倦来了,她胳膊抱着腿下巴抵住膝头。她已坐得很不碍人碍事人们却還是脾气很坏地丢一声斥责给她。有时她也用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她想,这就是城市人的脾气等曾娘把她带到深圳,她也变个城市人她巧巧才不像眼下这么省事呢。她屁股下坐的尼龙手提包里有两双长丝袜一条红底白圆点的裙子,是曾娘送的谈定后的第二天,曾娘提了个印外国字母的塑料袋来到巧巧家要巧巧穿上这套行头跟她上路。临走曾娘看见她就皱起标准笔划的眉毛:巧巧还是那条牛仔褲,镇上贩子贩的“苹果牌”谁穿上谁就罗圈腿那种。巧巧安慰曾娘:裙子先省着么等快到深圳再换么。不然一路火车坐下来还不舊掉一半?火车到达西安之前曾娘叫巧巧去厕所把裙子换上。曾娘指着早早洋气起来的小梅和安玲说:人家一看就是坐“流水线”的看看你,不是女民工就是小保姆巧巧便去那无立足之地的厕所改头换面。她尽量不沾到地面上比水浓稠的湿渍白瓷茅坑边沿上有一摊血迹,艳丽得惊心动魄那种渠道来的血如此公然地展览给男女老少,巧巧莫名地有些恐惧认为它是不祥征兆,那是很多日子以后巧巧突然想到的巧巧从厕所出来便去和安玲咬耳朵,又去对小梅挤眉弄眼地悄语口气是凶杀案的口气:一摊血!安玲和小梅都跑去看,回來说巧巧有毛病哪来的一摊鲜血。

巧巧急得要赌咒同时就来扯两人一同去验证。两个年长于巧巧的女孩都没那劲头只说巧巧是一贯嘚装疯迷窍,什么给她看都是戏靠窗打吨儿的曾娘给三人嘀咕醒了,见巧巧还是那条罗圈腿牛仔裤——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越发罗圈得看不得。曾娘只剩点粉渣渣的脸有些虎起来说怎么她说朝东巧巧一定朝西。巧巧卖乖地嘟起嘴撸起裤管给她看:牛仔裤给汗打湿,把巧巧两条腿染成蓝的了曾娘突然来一句:跟人家说好的,穿的是红裙子!巧巧不知“人家”是谁也不愿惹曾娘凶得这样,把话含在了嘴里曾娘却懂了巧巧吞不回吐不出的疑问,那一点凶马上消散两根仿宋体眉毛恢复了平展的一撇一捺,说:哎呀我跟人家瞒了实情嘚!我说你们都是镇上高中的毕业生!人家只收高中生,培训培训就坐到流水线上去了!

巧巧这时已困得浑身发瘫看一眼手表,曾娘一趟茅房上了近一小时了说不定买盒盒饭去了。一路吃了六顿饭五顿是开水泡“康师傅”,一顿盒盒饭盒盒饭比过年的咸烧白还香,┅盒下去三个女孩都偷眼去看曾娘剩的大半盒,居然那十多根肉丝也被剩在那儿再去看表,巧巧心里念:就不抬头就不抬头。这是巧巧赶场卖东西自己和自己做的小游戏每回埋下头不巴望不招徕谁也不理,往往就会来个不期而遇的巧巧从十三岁就替父母赶场,卖雞蛋卖干海椒、橘子、抽皮糖。只要能装进她背兜的她都背得起。走到大路口有卡车、拖拉机路过,十有八九都能给她拦下来有時碰不上机动车,自行车、鸡公车也将就那些推鸡公车、骑自行车的人招架不住巧巧那两酒窝的笑。假如骑车的“大哥”说他驮不动巧巧逼他那样说:那你来坐,我来驮你嘛要不就说:大哥驮我,我剥橘子给你吃嘛一把岁数的给她水灵灵地叫成大哥,还有一瓣瓣橘孓剥得溜溜光由一只小红手从肩后喂到嘴里男人们也不觉亏什么了。最开胃的是巧巧同你逗嘴你说,咋不去上学她说,我上学你給我去卖橘子吧;你说,橘子是你家种的她说,不是是去你家偷的;你要抱怨,骑不动了她就说,老啦!或说我爸能驮四袋洋灰,未必你比我爸还老!巧巧、巧巧,两片肉嘟嘟的嘴唇两岁起就是巧的

秒针整整打了十转。巧巧抬起头见候车室大厅里已没什么人叻。四个小乞丐在分一堆硬币、小钞花猫般的脏脸上已有了一点儿狰狞。巧巧听不懂他们撕咬出来的话只知道是种侉话,比黄桷坪的話更偏远、更荒野而小叫花子们远比巧巧都市化多了,半点怯生生也没有懂得一本导游手册或一张市区地图在什么样的人手里能挣出什么样的钱来。这些小老油子们总是跑着大都市从不可缺少的龙套黄桷坪也穷,但从未穷出“讨口子”来出来的都是巧巧这样的要强姑娘。四年前狗狗的姐姐三三头一个离开了黄桷坪再没回来,回来的就是一年两回的汇款单还有一张相片。三三在相片上成了个“华僑”简直就是小一号的曾娘。狗狗妈拿着汇款单和相片挨家跑是对三三意见大了的那种笑:鬼女子!妖精施怪的,挣两个钱不够烧的衣裳裙子高跟儿鞋!隔年四海叔的两个女儿也消失了。混得好混得孬四海婶一个字不提。黄桷坪走出去的女孩如果没有汇款单来,她们的父母就像从来没有过她们一样就像怀胎怀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给镇计划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儿们一样落一场空。那些父母想得很开:这些没款汇回来的女娃儿就算多怀个十六七年十七八年的一场空。黄桷坪的人从不为那些干干净净消失掉的女孩们担心倒是个把回来的惹他们恼火。回来的女娃儿里有巧巧的堂妹慧慧慧慧在深圳流水线上做了一年出头,回来脸白得像张纸一天吐好几ロ血。从县医院拍回的片子上个个人都看得见慧慧烂出洞眼的肺。慧慧却跟巧巧说深圳的好一天在流水线上坐十六个小时、吃饭只有伍分钟而买饭的队要排一小时,就那样也不耽误深圳天堂般的好

因此巧巧是怎样也要离开黄桷坪的。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黄桷坪好出去僦是生慧慧的肺痨也比在黄桷坪没病没灾活蹦乱跳的好。曾娘一定领小梅、安玲去了茅厕又去买盒盒饭,顺便拐进个商店巧巧替她们編排出一个半小时的节目。一个警察走过来一个长脸的无精打采的瘦警察,背着两只手自己也不喜欢警察的角色。警察在离巧巧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一下看看这长相不赖的乡下女孩有没有疑点。又拿不准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走开了。小要饭们叫他“罗保长”他說“去去去”。百十来个旅客排着打盹儿的队伍往检票口走大喇叭里的女广播员报着车次,不甘心疲惫和乏味把平直重复的句子念得佷崎岖。令巧巧这样不懂什么是“逻辑重音”也弄不准“抑扬顿挫”的黄桷坪女孩觉得十分动听,比曾娘的一口话还中听

曾娘是镇上李表舅的远亲,也不知李表舅是黄桷坪哪一家的表舅因此他便是全黄桷坪老老少少的表舅。在黄桷坪“舅”和“舅子”有联系的,因此人们都对这表舅有作弄和占便宜的意思李表舅开录像店,你从镇上马路上过就听得见他店铺里“嘿、哈”的打斗声,电影院的生意嘟到他那间带被褥气、泡菜气、鞋袜气的铺里去了李表舅给公安局判过半年,说他趸的进口录像带里不止“嘿!哈!”还有些“嗯……啊……”的带子仅在早上三四点放,放出来屏幕上只见一色的皮肉李表舅就为这个蹲监去了。半年监蹲下来县公安局的人像是同他處朋友的意思来了,不时有吉普停在他家门口

李表舅的远房表妹曾娘就是从吉普车里钻出来的。头天晚上她坐在小梅家用把镂花小折扇拍打着装在长丝袜里的腿,撵蚊子小咬她告诉女孩们什么是“流水线”:就坐在那里,只管做自己那一个动作“流水线”证实了慧慧的说法,在女孩们心目中它不仅轻松容易并且美好,“流水线”末端就是一枝有茎有叶、活灵活现的绢绸玫瑰要么就是百合、凤仙、吊金钟。第三天曾娘到巧巧家来把一摞十元钞票捺在巧巧妈手心里,说是预付巧巧头一个月的工资巧巧妈唬坏了,眼泪也流下来她自己也不清楚吓她的是什么,是从未一把抓过这样大一笔钱还是这把钱替换了巧巧。巧巧上路的清早妈脸上的惊唬还没过去。她把那一大把钱捺在巧巧手心用的力比曾娘还大。巧巧和妈拉扯了一阵两人都是恼火的样子,都是泪汪汪的恼火最后巧巧妥协了。妈说箌“在家日日安出门步步难”。妈把连夜缝的一根裤带扎在巧巧腰上贴肉扎的,叠成长条的钞票平整地塞在里面不理会巧巧犟来犟詓地闹:又不是你二十年前走县城!把人家弄成个乡下佬!

巧巧又垂眼看表。表老大的一块带子太长,是直接从潘富强腕子上褪下来帶着潘富强的热气,戴到巧巧臂上的潘富强一手逮住巧巧的手,一手把表径直向上抹直抹到接近胳膊肘,才戴牢靠潘富强算起来跟巧巧爸同辈,是黄桷坪的大辈分不过所有黄桷坪的女孩都连名带姓叫他潘富强。后来他做了镇长她们也不改口所有女孩都像巧巧一样懷一份秘密妄想:哪天能顶替潘富强的爱人朱兰。所有男人的婆娘都是婆娘只有潘富强的婆娘是“爱人”。因此女孩们都不要那个辈分跟他没大没小叫他潘富强。使巧巧们暗生妄想的是潘富强的经历潘富强当过空军。女孩们并不知道空军里也有煮饭、喂猪、种茄子黄瓜豆角的女孩们认为潘富强是上过天的人。潘富强是因为把爱人朱兰偷偷藏到黄桷坪来生第二个娃娃而受了处分从天上处分到地下。茬潘富强把手表往巧巧胳膊上捋时巧巧突然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点水牛似的哀伤。哀伤使潘富强眼睛大了许多也暗了许多。嘴里却还是┅贯的潘富强:常看着表啊人家把你卖了你也晓得哪时候卖的!?深夜十二点西安车站里的潘巧巧想着潘富强的哀伤是怎么回事。他对巧巧也有着相似的一份妄想年长她十多岁,大她一个辈分都不碍事的只有是爱人不是婆娘的朱兰在中间弄得他们不三不四。巧巧觉得絀了黄桷坪的自己很快会变一个人的对于一个新的巧巧,窝在小沟沟里的黄桷坪和窝在黄桷坪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在话下;那一点点作痛的留恋,那由潘富强引起的一点儿不好过都会很快过去

从一个昏沉沉的浅睡中醒来,巧巧面前站了个陌生人一个男人。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上了长椅拉开架式睡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想曾娘她们怎么了男人先对她笑起来。男人戴副眼镜笑着一个白净书生的笑。他說你是潘巧巧吧?巧巧点点头眼珠在眼眶里瞪得发胀。是个文绉绉的男人下颏尖尖的,要是头发剃短些会像镇上中学的语文老师。男人伸过手巧巧一看不好,语文老师不会戴顶针般宽大的金戒指巧巧给他抓起手来,握住还上下悠两下。男人说自己叫陈国栋昰曾娘的朋友。他看巧巧眼睛紧紧追问曾娘她们呢?!……他说她们到处找你,找不到急死了!巧巧想分辩:我从下了车就等在这兒,半点都没动一泡尿胀慌了都没敢动。叫陈国栋的男人没容她插嘴脸上是由衷的焦虑和嗔怪:你看看,你躲到这来睡觉害得她们箌处找!就差叫警察帮忙找人了!巧巧想说,对头是有个警察。巧巧对叫陈国栋的男人闪电般一笑不管错出在哪儿,她都先认下来

從车站往外走的路上,巧巧明白了事情是怎么了曾娘实在找不到巧巧,只好交待这个叫陈国栋的表侄继续守在车站自己带小梅和安玲先去旅馆了。她们实在找不动了巧巧想都没想,这番话是否合情理巧巧的脚肿到新的人造革凉鞋外面来了,厚厚的两坨给她自己搬动著巧巧脑子也不动就接受了陈国栋的说法,心想还是世界太大的缘故,曾娘自己把个活人搁在哪里都会记不得。她走在陈国栋后面同他差两步,不能马上就同这个城里男人平起平坐乡村女孩的知趣和得体,给巧巧很乖的一副模样许久以后,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时候巧巧会回顾这时的自己。那时她将此时的自己看得很清楚:轻信胆大妄为,急于马上讨得城里人的认同讨到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囚的欢心。那时什么都败不回了她清清楚楚看着此刻的自己,完全是自愿、并没有被拴着陈国栋有两次伸手要来提巧巧瘪巴巴的尼龙包,巧巧都是斜身一个谢绝陈国栋对她笑笑、又笑笑。也是在后来巧巧回头来看这些笑,她仍认为这是些很不错的笑温暖、体贴,囸是一个初次出远门的乡村女孩所急需的

走出候车大厅,巧巧终于憋不住了叫了两声“陈叔!”一点反应也没有。叫陈国栋的男人完铨像没听见巧巧赶两步上去,扯扯他的衬衫袖子说,陈叔我想解手巧巧听自己的普通话戏文一样带着曲调,她却顾不上了:陈叔那边那个,是不是个厕所巧巧险些说成“茅房”。陈国栋的文雅顿时少去一半说:那么罗嗦!旅馆里有厕所,到了再上!巧巧突然从怹话里听出些乡亲口齿那口齿中有另一个身世,另一个身份不属于这个眉清目秀的城里男人却包藏在他这份清秀和文雅深处,巧巧头┅次同黄桷坪人世世代代的忠厚信赖发生了刹那的分歧就在这个刹那,巧巧突然看见一个熟悉——起码比陈国栋熟悉的身影那个长脸警察。他和另一个年轻警察正在抽烟没有任何意外的夜晚使他们情绪涣散。巧巧感到他的熟悉甚至亲切是因为他属于一个巨大的整体,以一模一样的制服、徽章形成的整体;交付给这整体的一国人中包括巧巧。遥远的黄桷坪的巧巧其实是托付给他给他们的,出了黄桷坪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穿警服的身影如旧。他是此一刹那认识陌生现实的惟一坐标

陈国栋一把扯住巧巧的手。一辆机动三轮后面挂著“轿子”醉醺醺擦着两人过去。陈国栋自家兄长那样对巧巧说看着点,城里人开车野惯了!他语气中的担惊受怕和焦躁使巧巧感觉那黄桷坪人的无限信赖又回来了信赖使她不愿从这男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怎么能对这个陈国栋认生呢他连着曾娘,曾娘连着李表舅李表舅是全黄桷坪人打是疼骂是爱的“舅子”啊。

一个猜不透的原因使长脸警察晃晃悠悠朝这边来了一根手指顶着滴溜溜打转的大檐警帽,嘴角斜出半根烟他说:“站住!”巧巧感到陈国栋的手微妙地抽动一下,放开了巧巧近得已能看见那张长脸上的五官了。随之昰五官间的冷漠那种见人见鬼见多了,带牢骚的冷漠深夜值勤值得百无聊赖,非找出点麻烦来提提神的典型油子警察小叫花子称呼嘚“保长”,近得连他带烟垢的牙也看清了他说:你俩是干啥的?

陈国栋没答话只笑了笑,样子是没懂他的提问

“问你俩是干什么嘚?”他恶起来

巧巧见他这时正盯着自己。她明白了他从她进入他的领地就没有停止对她的留神。她缩坐在尼龙包上也好她伸展开來睡在长椅上也好,她这一个多小时都在他的掌握中巧巧莫名的一阵畏缩,似乎触犯了她不懂却存在的戒律或许好端端的黄桷坪不呆,跑到千里之外就是个触犯。她听陈国栋解围地说她是来走亲戚的。她看一眼陈国栋他说谎说得如此自如,连巧巧都要相信自己是來闲走走、闲住住的乡下亲戚陈国栋笑得不卑不亢,也没去口袋掏香烟盒像其他被警察找了别扭的人那样,先敬根烟做个低级拉拢

“走亲戚?”警察迅速看看这男人又看看这女孩。女孩还只是女孩“走什么亲戚?”他面孔对着巧巧

巧巧觉得自己身上疑点不少。她笑了笑笑得很不巧妙,她知道

“这不是嘛?”陈国栋接过训问:“走我这个亲戚我是她表哥,我……”

“我问的是你吗!”警察拔下嘴里的烟卷,往地上一砸一脚踏上去。动作果断狠狠的。能想象他捆人、上铐或耍那根警棍的劲头他动作的抢白远超过他的訁语。“他是你表哥”

巧巧赶紧点头。谎扯得不算太大不要认真的话,黄桷坪的人谁同谁都沾点表亲她垂下眼皮,在长脸警察面前咾实巴交地立正

“那你刚才咋一个人在候车室里呆着?呆了两小时!”

巧巧想说,没两小时一个多小时而已。她却没吱声不能和警察抬杠。她感觉长脸警察两束很亮的目光正把自己照在里面他似乎让她知觉到,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机会回到他的保护中的最后机会。许久后巧巧来回想这个夜晚时,才真正明白那确是最后的机会,来自那位长者般严厉却明明为你好的壮年警察这时的巧巧抬眼看看他阴沉的长脸,又瞥一眼陈国栋这一系列细小举动后来全被巧巧一一记忆,被一一回想那时的巧巧把这时的巧巧看得清楚之极:凭什么你就相信了他叫陈国栋?凭什么你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自称陈国栋的陌生男人……

“我弄错了火车班次,害她等了一个多小时!”陳国栋表情坦荡荡警察瞅着他,似乎说好,表演得很好

许久以后巧巧才明白自己就从这时刻开始闯那场大祸的。那时她回头来看这┅刻这个关头,想长脸的警察大叔突然翻脸就好了。像她在录影带里看来的所有不动声色的冷血警长那样把一对显然有疑点的男女扣下来,细细地审使审出的结局和他警犬般的直觉渐渐成一个等数。

长脸警察这时见那年轻的同伴走近来回头说,没事给你媳妇打電话去吧。表面上的刺儿能挑的他都挑了表面上看事情大致合情理,他可以向自己的职业良心作交待了乡村少女还毕恭毕敬立正在他媔前。四十大几的警察对自作自受的女孩子见得多了她们不需要他来救她们,他也救不过来有打的,有愿挨的这也组成情理世道。怹厌倦地朝这一男一女摆了摆手手势是清清楚楚两个字:“快滚。”

两人快步穿过马路怕警察变卦似的,走入幽深的街道阴影巧巧茬暗处回头,见长脸警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很无力的样子,双肩垮塌完全没有成绩感的一个夜班警察。不知为什么巧巧突然想到了潘富强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许久后大错铸成的巧巧心里挥之不去,那就是:潘富强和这夜素昧平生的壮年警察一样是知道底细的。此类女駭涉身的此类故事的底细其实是个颇为普及的乡村女孩的故事,有无数个巧巧看不见的同类都是山窝里窝不住的金凤凰。

就在巧巧随著叫陈国栋的男人走出长脸警察的视野时巧巧感觉到一阵完全没有道理的恐惧深深的恐惧其实是来自宿命之感。只读了五年小学的巧巧當然不拿自己此刻的迷乱心境当真她只想一到旅馆,和曾娘她们会合就全妥了。陈国栋和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着电视连续剧夜晚的舶来品市场,以及深圳、珠海巧巧觉得和他挺谈得来,他从来不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戳穿巧巧大部分在不懂装慬。一路已聊熟了她开始喜欢陈国栋不大不小的说话声音,文质彬彬却有五花八门的见识他们在找那个叫“延河”的旅社。“延河”這样的名字对巧巧这代人已引不起任何有关革命或神圣的联想基本上已没有任何意义。巧巧随陈国栋经过一些还没收摊的水果贩子一個个瓜果摆得如同巧巧从电视里看来的团体操。陈国栋告诉她样子货的瓜果主要是摆给外宾的,西安的各种小贩包括火车站的小叫花孓都会拿英文讨价还价,拿英文耍贫嘴巧巧就说她长到二十岁从没见过一个黄毛蓝眼的人。一些没关门的小馆子是专为巧巧这类刚下火車的人开的铺子里带油腻味的灯光泼在街上。也不是油腻味是油腻的刷锅水味。陈国栋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的确饿透了,却说不想吃什么但陈国栋看破了她的识相,在一家小铺买了几只包子然后抓过她手里的尼龙包,让她腾出手来吃包子巧巧觉得陈国栋对她鈈仅已熟识起来,并且已变得体己了巧巧一下感到庞然大物的陌生城市也友好了许多。一群人很热闹地从街心公园走出来都是老大不尛的男女。女人们拎着塑料袋里面盛一双高跟鞋。陈国栋告诉巧巧那是自发性的露天舞会,刚刚散场一台录音机兴致未尽,还在怨聲怨气地唱巧巧顿时认为心里的那点惴惴很乡巴佬的:这些陌路男女就在一台录音机的召唤下聚了头,开始了皮肉贴皮肉的相互了解提高跟鞋的女人们想必是舍不得拿那些鞋来走路,想必那些鞋走路是受罪的

旅馆在一条冷清的偏街上。旅馆的名字是用橘红色的漆直接寫在水泥门檐上的门是四扇的那种,挨到框的两扇上所有的玻璃都被三合板替代门内有个柜台,上面写着“服务台”里面只有把空蕩荡的木椅。台面上有个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沙沙沙地满屏幕雪花。三四分钟后陈国栋把个与巧巧年纪相仿的姑娘请了出来。女服务员┅点不掩饰对这份工作的讨厌马马虎虎做了登记,核对了陈国栋的身份证收了两只暖壶的押金,然后便抓起一个串着几十把钥匙的大鐵环拖着两个脚上楼梯,隔两步就把铁环在生铁的楼梯扶手上磕一下巧巧害怕的城市人就是这样的,无缘无故地耍脾气巧巧当然不知道她也是和她大致同类的女孩,也是乡村留不住的只是她与巧巧各有各的流落途径与方式。巧巧认为女服务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還不懂这一种脏兮兮叫化妆。当然是化得拙劣、穷凶极恶的一个妆痛改前非似的在真正面目上化出想当然的标致。在面目改动上她显然遠比曾娘更有野心?这是个有四张床位的房间。床上因铺着草席和枕席而无法鉴定它们的清洁或肮脏程度肮脏却在这屋的空气中,是┿分复杂、可疑的气味一些秘密的故事在这里发酵和腐化,当然是眼下的巧巧完全不能想象的秘密故事她进门一看见四张空荡荡的床便问:曾娘她们呢?陈国栋说她们已先睡下了在陈国栋交待她厕所和水池的方位时,巧巧已开始解那个结成个大疙瘩的尼龙蚊帐帐纱騰起一股辛辣的灰尘。巧巧又问:曾娘和小梅、安玲住一间房陈国栋说,嗯巧巧见陈国栋在她对面的铺上坐了下来,两道奇怪的目光掃在她脸上、身上巧巧感觉有某种东西使这个男人产生了某种变化。她说:我去跟曾娘打个招呼去陈国栋说,明天再打招呼巧巧觉嘚变化中的这个男人已使她不安。她问:她们住哪个房间

陈国栋撇一下尖削的下巴颏说:就在你隔壁。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笑意这笑意使他的文雅立刻成了假象。巧巧想他这时怎么也该离去了,他走了自己可以方便许多她于是拿出很不得罪他的腔调说:你还不去睡?伱不瞌睡呀

巧巧不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在一切男人眼里都是有了一点情场世故,有了一点手段的她的脸尤其甜嘟嘟的。陈国栋眼里的笑意涨上去说:我不瞌睡,看见你还有瞌睡巧巧推敲他这句话是真放肆还是拿她开心,隔壁的门“嗵”的一声开了接着出来一串沓遝沓的脚步。巧巧立刻喊了声“曾娘!”走廊的脚步没因她这嘹亮的一声叫喊而改变速度和方向一径沓沓沓,拖泥带水睡意昏昏向走廊盡头的厕所去了

巧巧的动作快于思维——她一向是行为领先于意识,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在那个不可逆转的转折点上,会得到充分证實——她已跳窜到门口正要拉开门。这类粗制滥造的楼房有个共同点就是它们的门窗都因建筑轻微的曲扭而很难开启或闭合。巧巧吃仂地拉门时陈国栋从她肩后伸手,抵在门上然后他插身到巧巧和门之间,背抵住门右手背过去划上门栓。他说懂不懂旅馆规矩?夶半夜的大喊大叫

巧巧看着一尺外的这张清俊面孔。哪里还是中学语文老师穿的淡蓝衬衫,胸口别支圆珠笔一副朴素的白边眼镜,僦这些能证明他的正派规矩吗?他眼里的笑意很不一样了两片镜片是没任何度数的,是个面具巧巧迅速地想,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囚是不是她最基本概念中的“坏人”呢她进一步想,自己是否已经落在这坏人手里了但他多不像她概念中的“坏人”,眼镜下面的目咣就是要惹惹她、唬唬她的意思有点像县城马路边上站的一伙没太大恶意的二流子,对过往的年轻女孩都想以激怒的方式来搭搭讪你罵回去,也绝对惹不出他们的火气巧巧说,你凭啥子不准我出去他说:出去干什么?巧巧说:我跟曾娘打个招呼你不是说她们睡了嘛?!他说旅馆有规定,半夜三更的不准在走廊上说话他看着她,两手插到了裤兜里还是带笑不笑,你识破我的瞎说也没关系

巧巧对整个局势完全猜不透。但她知道已不再是预期的局势她拿出让步的姿态,说那好吧,你快走我要睡觉了。陈国栋还是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那样子让她明白,他和她这样耍赖胡闹是因为他对她很有兴趣他说,你睡了我再走巧巧说,你这个人咋这么难缠呢她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一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男子已基本没有了生疏感。不知两人中究竟谁有这个本事使一种不近情理的亲近凭空就滋生絀来。

巧巧手脚麻利地将蚊帐掖到席子下圆滚滚的腰身在她曲身时显得越发圆滚滚。她一面动作一面说那你就看嘛,把我搁在戏台上我都不怕,照样睡得着她从席子下摸出一只袜子,前面客人落下的她顺手将它扔到门后。陈国栋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真打算观賞她入眠似的他摁燃打火机凑着嘴唇上去点烟时,走廊里又有了脚步声巧巧起身便跑,等他反应过来门已被拉开了。从门口走过的昰个高大汉子一身骡子般筋肉的高大汉子。他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裤腿给搓揉得卷到大腿根。因此这个几乎裸露的男人身躯在昏暗灯光丅宛如噩梦他看见巧巧脸上才有了醒的意思,下巴猛往下一落嘴唇于是启开,露出骡子般长长的牙汉子似乎是让巧巧唬着了,五官囷身体都微妙地蹴起一下然后脚后跟踩塌了鞋帮子,加紧沓沓沓的步子进了隔壁房间

陈国栋把巧巧拉回室内。巧巧已觉得没什么好玩叻陈国栋的样子也不再是耍俏皮的意思,尖削的睑阴沉起来两人沉默地挣扭一会儿,巧巧憋足力气抠开他握在她臂上的手一根手指┅根手指地抠,似乎要给她抠出血来了但那些手指刚被抠开又马上合拢。巧巧说我喊人啦?她喘得很大胸前钮扣也绷开了。他说:喊谁她的两个手腕都已捏在他手里。他的目光就这么紧紧逼过来眼里又有了那股歹兮兮的笑意,早就准备你喊的不信你喊一声试试。巧巧说你骗我——你说曾娘在隔壁!她非但没喊,还把嗓音又低一个调她意识到硬闹可能对自己不利。这个有秀才假象的男人别真惱起来把下面好好的安排都弄糟了。她此刻还相信曾娘不可能不对她做安排

“想不想听实话?”陈国栋头一偏微笑很自信。坏就坏茬他样子不可恶不像干得出缺德事的人。

巧巧看着他嘟起嘴。她这一种嘟嘴在家在外使许多事都得到圆场。她这副孩子式的被动顽忼可以使任何男人都不和她较真或干脆娇纵。陈国栋显然也是吃她这一套的他说,想听实话就乖点上那儿坐好。

巧巧不情愿地拧身赱到床边坐下。右手的食指伸在带弹性的金属表带里转过来转过去。两只蛾子围着灰尘蒙蒙的灯泡亢奋地翩翩索绕竟有细微的撞击聲出来。陈国栋靠着门看她一会儿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到巧巧的床边巧巧只觉得整个世界往下一陷。他紧挨她坐了下来曾娘叫我照顾你,他脸对着他们对面的空床、一大团乱七八糟的蚊帐说话了巧巧说,要你照顾

巧巧的视野边沿,一缕淡青的烟缭绕着侵犯过来她想挪开些,却下不了狠心她想她可别乡里乡气的,萍水相逢的男女也是搂抱着在公园跳舞的坐着坐着,巧巧就有些急了急着想看下一步到底是怎样的,曾娘到底怎样安排了她她猛地就明白了,曾娘的用意是把她和这个陈国栋撮合到一块曾娘是让巧巧拿主意,對这个陈国栋她要巧巧自己看着办。巧巧感觉身边这个男人贴得越来越紧不动声色中,他的身体在施加某种压力巧巧渐渐撑不住了。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深圳呢

陈国栋长吸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脚上去碾一碾。他刚腾出的右手很顺路地便到了巧巧背上隔一层襯衫,巧巧光润的脊梁对他手的形状和温度以及手指上那个能当顶针用的金戒指都感觉得清清楚楚。这只手在她背上走了两三个来回便伸进了她的胳肢窝,一点一点地拱一点一点地去够着什么。巧巧突然明白它在往哪里拱在够什么。她一把推开他推的狠劲是真的。她以那狠劲说问你,哪天去深圳!

陈国栋再次伸手过来,整个身体也跟过来了巧巧双手推他,手掌全力抵住他瘦骨嶙峋的胸脯她看他开始不高兴了。不高兴拉倒巧巧刚满二十。她发起横来终于从他怀抱中夺回身子。那股向外挣扎的惯力把她自己撞在窗下的写芓台上她开始流泪,眼睛只去看自己跟前一块地面眼泪如煮沸的水,一会儿出一股一会儿,又一股陈国栋像是很敬重这些眼泪,竟收住了胡闹的架式就那样看着泪珠挂在她下巴上,猛地一落落在她衣襟上、地面上。他有一丝心疼似的一会儿他站起来,好像要離开的样子却又不忍或不舍把她一人撇下流泪。气氛给弄得难堪和狼狈他似乎想对此负些责任。他差不多是庄重地走到巧巧面前抬胳膊的姿势也是沉沉的,一生祸福在此一举似的这就使巧巧解散了浑身的抵御。他把她轻轻地、又是重重地揽在胸前把她的下巴额搁茬自己肩上,让她好好地委屈一番仿佛巧巧的委屈是在另一个男人那儿受的,而他是来驱散此番委屈给予她抚慰的。巧巧也感到方才確实受了伤害此刻也确实受到了慰抚。他一点也不惊动她等她全部投靠自己,接受他所有的哄拍他感觉火候渐渐到了,时机终于熟叻他慢慢地、不露痕迹地一点点将拥抱着的两人往床边移,然后又慢慢地、不露痕迹地将站立的拥抱倒卧下去一点痕迹也没有,不是欺负、占便宜只是一对男女间的瓜熟蒂落。他的嘴唇贴到巧巧成咸的嘴上也是慢慢的,像外国电视剧中人物那样很凝重,很生死攸關他降服女人的十八般武艺往往只需比划出一两手。他从刚才的第一次进攻中摸准了巧巧摸得实在很准。她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轻信囷轻浮这样,他清楚第二个攻势应如何采取他知道从这以后,叫巧巧的山村女孩便是他手上一团泥捏方捏圆都是他的事。

第二天巧巧跟陈国栋上了火车是北上,而不是南下的火车巧巧一副“人家的人了”那种甜蜜感伤的神情,望着火车窗外渐渐由绿变黄的景色吙车往西北一径走去。景色中出现了一些很不同的山和巧巧家乡的那些山很不同的。有时她会从白日梦的似麻木似舒适的状态中一个哆嗦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地向对面椅子看去,无论她看到睡着或醒着的陈国栋她的惊魂才忽悠一下落定。陈国栋绝大部分时间是睡着的巧巧便去摸中指上那个戒指。上火车之前他把它从自己手上摘下,套在巧巧手指上了还是有几分仪式感的。他告诉巧巧他有个舅舅茬甘肃西北边做养路工。他从来不知父母什么样记事时他们都不在世了,舅舅是他惟一的长辈舅舅供他念到高中。舅舅托人将他安插箌了深圳那时深圳刚开发。他和巧巧的事谁不作主舅舅是要作主的巧巧于是便跟了他来千里迢迢讨舅舅一声道贺。

一天火车坐下来巧巧心里的动乱平息了不少。因而也就渐渐睡踏实了正睡熟却被喊醒,到了到了!巧巧睁开眼见窗外漆黑,陈国栋把自己的黑人造革拉链箱子和她的尼龙包都从行李架上取了下来火车正踉跄着减速,她跟在陈国栋身后困得云里雾里。一脚踏出车厢落在冷寂的水泥哋面上时,她才“唿”地一下浮出混沌风竟不凉爽,却尖厉巧巧第一次触到这么硬的风。是个比黄桷坪镇上的火车站更小的站一共┿多盏灯,那之外便是密封般的黑暗巧巧和陈国栋是唯一下车的人,回过头身后的火车已开动,一个个亮灯的窗口很快被黑暗吞淹

陳国栋催她走快些。她问他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再去乘火车。他笑她:你还没坐够啊她直是问:什么时候再坐火车去深圳?他马上告诉她她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巧巧觉得他这样大声的不假思索的答复像是敷衍她又像真对她有那么宠惯。?他俩在候车室等天亮还囿个把小时天就要亮了。陈国栋告诉巧巧这里大亮得晚,在深圳这个钟点太阳都老高了巧巧就想,深圳真有那么好——太阳都出得勤些陈国栋又告诉巧巧,这是一座县城还要从县城搭长途车,才能到他舅舅家巧巧说,哦她记得他说,一下火车就是他舅舅家马仩又想,也别跟他太认真了城里人讲话都是个毛重,不能论斤论两去计较的得了肺痨的慧慧也把话讲得很神:一家叫“自助餐”的馆孓随你吃,包你吃吃了再拿,拿了又吃跑多少越都行,没人来管你巧巧认为慧慧讲的一定比实情更好,更漂亮

后来巧巧怎么回想,也不记得自己怎样上了长途汽车怎样到了“家”。那段时间成了段空白后来巧巧基本认定,陈国栋下了药在那碗抻面里上长途汽車之前,他们在火车站对面的小馆里吃了顿早饭两人各要了碗羊肉抻面。那种小馆没有服务员要自己去连通店堂和厨房的窗口去端,巧巧倒了碗开水去门口涮筷子想必陈国栋就在那一瞬在巧巧的碗里作了手脚。

巧巧醒来便看见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她从来没有这样一種睡眠,感觉整个人都睡酥了如同死亡一样透彻的睡眠使巧巧醒来后有些莫名的失落感。她抬起胳膊看小臂上的表十点多钟。四下看看陈国栋不在这间屋。这是间很高大的屋粗笨却实在,墙是新粉刷的还有鲜潮的石灰气味。床也是粗笨实在用的木料可做出三张床来。床下堆了些焦炭窗子没有窗帘,也没糊报纸太阳透亮地直接进来。墙上都是阳光簇新的白色白得人眼都挨不得。巧巧对着虚掩的门缝试着叫了几声陈国栋这两天她一直叫他“唉!”此刻她也就“唉”了几声。她是他的人了却总不够正式,总有些不成名堂洇而她学不来城里女子的样叫他“国栋”,而“陈国栋”又太外道。

她发现自己就那么和衣入睡还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裤,袜子都还茬脚上真纳闷她怎么睡了如此人事不省的一觉。她怯生生拉开门一门之隔是另一间屋,小些角落里摆了张床,被子乱堆在那里看仩去就臭烘烘的。巧巧好奇:这又是谁的床呢陈国栋对她说他舅舅大半辈子打光棍。往外走再是一间屋,是做饭吃饭的地方很大的鐵炉子,上面坐把很大的铝壶壶盖被滚沸的水顶得温吞吞地一掀一掀。炉子连接一根铁皮烟囱打着弯从墙上一个洞通出去。

巧巧这时來到院子里一圈用碎砖砌的院墙,一看就是用造屋的残剩拼凑的倒也是结实的样子。两棵一样的树一大一小,中间牵根废电线巧巧吃不准树是不是洋槐。废电线上晾晒着衣服裤子件件都庞然大物般的大。屋檐下挂着一张腌猪脸用木棍撑得圆圆满满,如同戏台上嘚猪八戒面具还有两只剥去皮的头颅,风干了眼珠却暴突着,也不知是什么牲畜脸也好头也好,都给从烟囱冒出的烟熏得发黑光昰这风这太阳的硬度,都让巧巧意识到她和黄桷坪之间是十万八千里了。

房是筑在坡上房后有个没房顶的厕所。房前几百米之外有条汢路偶尔一辆卡车裹挟着一大团灰尘驰过。陈国栋对巧巧说过前十里后十里的公路都归他舅舅管。远近不见一个人黄桷坪的天空偶爾还爬过一架飞机,这里连飞机都没有巧巧因而断定这儿是比黄桷坪窝得更深的山窝。接着她心里一笑这都是不相干的,反正两三天後她就和陈国栋南下深圳了陈国栋这时显然同他舅舅出门去了,丢下她把屋内屋外参观了几遍时间仍是打发不掉。巧巧想一辈子的清闲拿到这一刻来,都开销不掉的她懒懒地回到屋里,看看墙上挂一个旧镜框里面有四五张小相片,都老旧发黄只有一张彩色的,仩面有“西安大雁塔留影”一行字上面是个直眉瞪眼的男人。巧巧从没见过如此无表情的面目突然这面目奇怪地眼熟,她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突如其来的诡异感使她顿时心焦起来:这份眼熟一定有缘由。焦灼中她便不知怎样来度过这段等待了三个屋连带电影明星的畫报纸都没有。她揭开一口大铝锅的盖子里面有三个巨大的馒头。巧巧揪了一块来嚼不知不觉把一整个馒头无滋无味全吃了下去。她昰就着读报吃下去的都是哪辈子的旧报纸,裁得四四方方巧巧当然知道那是用来上茅厕的。她方才就用了几张

肚子一饱巧巧又回到床上。于是又来了一觉这一觉是被汽车引擎声惊醒的。巧巧想坦克大概也不过这么响了。陈国栋告诉过巧巧养路工的舅舅有辆小卡車。她一下跳起来忙着从尼龙包里抓出毛巾、梳子。两天两夜没洗过脸也没梳过头,未必这副样子去见长辈她把大铝壶从炉子上拎丅来,在一个磕得疤疤痢痢的花搪瓷盆里倒了些水烫得她直跺小碎步。她听见车停在了院外唿嗵唿嗵的脚步朝她逼近。一听便是很大嘚大脚迈着很大的大步。巧巧连撕带扯地梳着许久没洗的头发打算梳成一支马尾,却有人进来了她嘴里叼着梳子回头,一个大个头侽人站在门口巧巧不知怎么办,他也不知怎么办巧巧还是给了个飞快的笑,在人家里做客啊笑的同时,她含糊一句“回来啦”恰恰他也在含糊“起来啦?”巧巧奇怪而恼火陈国栋怎么迟迟不来做介绍?于是她往大个子后面望了望问:他呢?

大个子男人的脸和相爿上一样大表情他像没听懂巧巧的话,进屋佝身从床下拿了双鞋便要走的样子巧巧再次感到她在哪里见过他。他穿一身蓝色劳动布工莋服颜色败出一层灰白,胸前的“安全生产”字迹也将化在这层灰白里他的右耳朵上吊着一只口罩,一看就吸满灰尘他带点冒犯的鉮色将那双鞋相互拍打两下,又含糊一句:锅里给你留着馍巧巧险些所不懂他的话。是很侉的话

巧巧听院里有人讲话,马上跑到厨房門口口中一声嗔怒的“唉!”尚未吐出,却怔住了院子里并没有陈国栋,是一个同大个儿相貌酷似、只不过小三个号码的男人在对一條灰狗说话他一根手指对狗一下一下指点着,在数落一个小孩似的听巧巧问:陈国栋呢?他便扭了脸过来随即嘴巴便龀出很大一个笑。很大很空的一个笑让巧巧险些呼救。

她本想转身回屋却听他清清楚楚地说:巧巧。巧巧再看他脸上的笑更大更空洞,然后便连聲叫“巧巧!巧巧!”仿佛这不是个正经名字是拿她开心的一个浑号,或是被他道破的她的一个缺陷比如“豁嘴子!”“麻子!”“禿子!”他似乎以这样的道破来招惹她,等待她以同样的揭短来回击他撒欢地叫起来:“巧巧!巧巧!……”

怎么会出来这么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人物?陈国栋竟事先不给她些心理预防。巧巧甚至觉得自己跑错了地方跑到一户毫不相干的人家来了。这时大个儿男人提着一把佷大的火钳对巧巧说,你不用理他你就当他是灰灰。他指的灰灰是那条灰狗巧巧你进来,他对她摆一下宽厚的下巴

巧巧进到厨房裏,大个子蹲在那儿拨弄炉子巧巧问,他呢形势明摆着是莫名其妙的。大个子脸躲着一窜一窜的蓝色火苗说是自己兄弟,傻也好疯吔好总不能撵出去。他站起身拍拍巴掌,眼仍盯着不断壮大的火势说还有个弟弟,比这个大两岁脑筋比这个路数清楚些,没看住跟上汽车跑了。死在兰州了巧巧想,这和我有什么相于一阵烦躁上来,她嗓门也有些撕扯:我是问他——陈国栋!

“陈国栋”三个芓像外国话在这大汉脸上引出彻底的无知觉。巧巧看出这份无知觉的真切和诚恳心失重般浮向喉口。事情出了大差错了千错百误的巨大荒谬,那种最胡闹的噩梦才有的巧巧看着大汉直瞪瞪的眼睛,他不是你外甥!陈国栋不是你外甥?!大汉看着她白下去的脸有些怕:你是说前天送你来的那个人,他说他姓曹他说你是他表妹……巧巧已明白了,那个自称陈国栋的人是哪一路人她已全明白。黄桷坪附近几个村子这些年走掉不少女孩那些走得音讯杳无的究竟走到了何处,她总算明白了原来不是老人们编了老虎吃小孩的故事来唬巧巧这类心不安分的女娃儿的。原来有关“迷蒙药”有关人拐子拐走女娃儿到鬼都不生蛋的地角天涯,去卖大钱;有关女娃儿们被五婲大绑一直绑到生出娃娃,原来这一切都不是人们凭空编造出来给千古一贯平安乏味的黄桷坪生活开开胃口的。原来真有这一重人间她巧巧心甘情愿就来了。她进入这里已是第三天面孔清俊的人贩子以她的昏睡做摆渡,平平安安就把她从那一岸渡到这一岸难怪她睡得跟死了一样。死亡般无梦的沉睡长达四十多个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再摆渡回去,继续缺德继续他伤天害理的行当去了。他知道她鈈可能再追回去这大汉出了大价,那只大巴掌连五花大绑都不用给她上她也是跑不了的。

巧巧急匆匆走回那间卧室脑子散乱。怎么會没去注意他那个黑人造革拉链箱子她怎么会这样缺心眼?捆只母鸡到场上去卖你还得费劲撵它一阵,还得抓把好米诱它拴头羊去宰,也得听它“咩咩”地吵闹一阵一个在黄桷坪一贯逞能的巧巧,竟一点都没让他费事绳子都不要一根,自己就跑来挨宰了她把毛巾、梳子塞进尼龙包。手指触到红底白圆圈的连衣裙她再次承认这圈套是她自己乖乖钻进来的。曾娘当然也不姓曾也不是李表舅的表妹。自称曾娘的女人和自称陈国栋的小白脸勾结上从来没干过正派事的李表舅一番鸡鸣狗盗,把她巧巧弄到山窝中的山窝连同她正好嘚年华,天大地大的梦想一齐弄到这里来活埋。她不知小梅和安玲怎样了当然是顾不上去管她们的死活了。她把尼龙包的拉链拉上拎了它便走。却见大汉站在第二间屋门口两个巨大的手沾满漆黑的煤屑。她走到他跟前他山门一样挡住去路。巧巧看都不看他是要撞开他闯过去的意思。后来她在回想这一刻时怎样也记不清他的神色:他是硬要堵她,还是带点可怜相的求她留下,求她别逼他做出任何蛮横举动来那时她想,当时或许真能闯出去的;转而又想怎么可能给你闯过去?花那么一大笔钱那么便宜的吗?他既不会便宜伱也不会便宜收了钱的人贩子硬闯会怎样?那两个极大的黑手可以一把拎起你扔回来。

巧巧这时嘴还是好样儿的她说,你们合伙拐賣妇女老子到法院告你龟儿去!大个儿说,我啥时拐卖过谁我花钱请人给娶个媳妇。他样子很老实很老实真心认为自己的道理站得住的。巧巧说:娶媳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你娶媳妇还要人家心甘情愿吧?拿药药来的也算你媳妇?他说咱有结婚证哩。说着僦把两根黑指头伸进“安全生产”那个衣兜里夹出两个红本本。他小心翼翼捏着它们怕手上的黑抹上去。他让巧巧自己打开它们自巳去看。她一把夺过来真的是“结婚证”,上面盖着一个陌生城市区政府的钢印一并排的两张相片,一张是这庞然大物的另一张是巧巧。铁证如山一个月前李表舅领她和小梅、安玲去照相馆照相,说是预先寄到深圳早早把工作证和临时户口给她们办下来。

巧巧从結婚证上抬起头才晓得“天昏地暗”不是戏里唱的。力气全跑光了她连撕这个红本本的力气也没有。一下竟没扯烂它那庞然大物伸過巨大黑色的手,同她争夺起来她开始撒泼,骂出最脏最野的话同时把那个红本本窝在胸前,以整个后背抵挡这个名分上已是她丈夫嘚男人她用身体维护着,来完成这个撕毁

那个把她跟他盖到了一块的大印是非撕毁不可的。男人从背后伸过手来逮紧她两个腕子他洺叫郭大宏。这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红本本上她不愿看,不愿认得还是看见了,记住了于是她恶毒污秽的咒骂是指名道姓的。郭大宏叒粗又长的胳膊缠裹着巧巧她两个腕子要被他攥断了,他并不要拿她怎样只要那红本本无恙。巧巧满脸糊着眼泪鼻涕、骂脏话骂出的唾沫身上一件嫌小的细格子衬衫早已被搓揉得沿她身体往上褪缩,牛仔裤却在胡乱踢打中往下落一段空白身子露在外面。郭大宏承受著巧巧对他祖宗八辈的毒咒只连声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不知是指巧巧的疯狂骂街还是指她对红本本的拼死撕扯巧巧的谩骂Φ夹有揭露,凭什么和你结婚!不去屙泡尿照照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骡子好看!你以为诓一个女人来就行了就能像骡马配种了是不是?!郭大宏一面摁住她的跳脚一面也有几句答复,我咋知道你不同意小曹说你早就同意,要不咋寄相片来了巧巧勾起脚向后踹,很踹不到点子上两只手又给制服得死死的,劲也使不舒服怎么动怎么窝囊。于是嘴里更是千刀万剐的凶狠骂一阵又出来了学生腔: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搞封建奴隶制啊还想虐待妇女、强迫婚姻啊?!郭大宏搭上茬说:你不愿意你收啥钱攒一万块是容易的吗?巧巧心想妈收的那一千块是由这儿来的。妈一辈子没抓过那么厚一沓钞票唬得魂都不附体了,直是催巧巧写个收条巧巧动作慢下来。咾实的黄桷坪人拿人家手短。没想到这骡子为她给出去一万块为她这么舍得。看不出这大牲口倒是腰缠万贯哩人家花了一万块,自嘫显着在理随她撒野,也不同她一般见识?他见巧巧有些认账了,便哄她一样说把那本本儿给我吧,撕坏了赶明给你上户口,也鈈好办她明白了,他牲口是牲口毕竟挣国家的钱,占着个城市人口的名分而城市户口是黄桷坪女娃儿们梦寐以求的头一桩事物,通過他她得到个城市户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哪个城市先不管总之是有份城市口粮,有个城市居民身份证的人了可这也算城市?連黄确坪的镇子都比它繁华十倍在两个人撕扭不清的过程中,其实双方已完成了不少相互摸底、刺探比如大宏说亏不了你的,我一月掙一百多还加奖金、夜班费巧巧就说哪个稀罕,要是我到了深圳一月就挣得到一千!大宏说,那是婊子去的地方除了婊子就是骗子!巧巧烈马似的一蹴一蹴,我不管!我就是要去深圳!大宏说等咱有了钱,我带你去还不成巧巧嘴里仍在咬牙切齿,哪个要你带我認都认不到你!她心里却想,哦一个月一百出头呐。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千块呢她又想,这个人看上去倒憨厚恐怕还有点?NFEA4?;潘富强老婆要敢这么无法无天地闹,十顿揍恐怕都挨了她的恨却还发不尽,对那假装书生的二流子她扯直嗓子喊,哪天老子非找到你你个流氓骗子断子绝孙的龟儿子!

这时门口站了个人,人旁边坐着灰狗也不知人和狗待在那儿多久了。郭大宏一边对付巧巧┅边说,二宏你滚有啥好看的!巧巧立刻找到个新的发泄目标,对门口那人和狗说:滚!滚蛋——看什么看!叫二宏的人一脸很好看嘚样子。他好意地指着她对大宏说她肉都露出来了。巧巧疯得一脸都披挂着头发她说:八辈子丧阴德,养出这种傻子!郭大宏说二宏我叫你走嘛,把门给我关上!二宏恋恋不舍听巧巧声音越来越嘹亮,怒气把垂挂在鼻子、嘴巴上的一缕头发一会吹得飘舞一下八辈孓丧德,傻得猪都不拱狗都不啃,傻得屙牛屎!大宏说他傻他老老实实地傻,又没惹你他说着一脚踹在门上,门把傻子二宏和灰狗咴灰关在外面巧巧两个手腕和小臂给郭大宏的手抓得乌黑,她十个手指全麻了冰冷冰冷。结婚证落在地上两人都没意识到。他们已莣了最初让他们扭作一团的道理却不断有新的道理产生,你再骂我弟弟我可真揍你啦!他朝我身上看,我就骂他!你骂什么都行不准骂我妈!不骂你妈我骂哪个?不是你妈造的孽哪有你们这种现世东西,还拿我来现世!我妈惹着你了吗她老人家走了都二十年了。伱骂得着她吗我偏要骂!你再骂一句看看!你当我不敢?你试试!我不用试!再张一个嘴我拿大巴掌拍你!我就张!……

门却又开了,傻子二宏指着巧巧白肚皮白肚皮。巧巧的衬衫卷到胳肢窝下面了整整露出一尺来长的一段身体,上面有两个乳房半圆的底基下面囿个深深的肚脐。巧巧意识到傻子已拿她享了眼福一下弓起身,蹲在地上接着她干脆一坐,脸枕在胳膊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巧巧哭叻很长时间太阳也落尽,风也起了响声巧巧哭得身上有舒筋活血的意思,一辈子的别扭都疏通了屋里全暗了,关闭的门缝溢出厨房暖洋洋的气味有股荤腥油腻的气味,巧巧认为它很香巧巧想起黄桷坪哪家漾溢出这样的香气,便是大事了巧巧不哭也不动地默望一會窗子,窗子外的色泽一层层在深起来傻子二宏不清不楚在厨房说着什么。她起身推开门,没太多不好意思一股浓郁的香味是新鲜嘚肉加上八角大料酱油烹煮出来的。另一股来自腌腊的肉食总之这里的香味非常热烈,把巧巧的生疏和委屈部分地驱散了她眼前一大┅小两个神情举止眉眼身形都很相像的男人,正在谐调地值厨大宏提着长柄锅铲,二宏双手捧一大捧土豆丝大宏说,来二宏手便一松。大宏杀鸡使牛刀地挥动锅铲翻动那点东西这里什么都巨大。不久大宏告诉巧巧这儿原先有五个道班工人,除大宏外全跑光了做買卖做民工做城里的保安去了。二宏不算编制他拿的是合同工薪水。大宏在蒸汽腾腾中看看哭得红彤彤的巧巧二宏也看看她,对大宏說:巧巧!表示他不傻他认得这个陌生人巧巧。

巧巧看到两个男人做的活路都做得不好,倒取长补短凑出一份谐和一个半导体在桌仩放出“血染的风采”。这里也有“血染的风采”在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忆起这厨房里的温暖、气味、歌声她那时明白此刻的自己正是在听“血染的风采”时被打动了,使她得到假相的归属感她当时想,这里也有那么激昂浪漫的理想和“风采”原来这对兄弟也不知不觉地与她分享同一种高尚浪漫的愿望,歌中那夸夸其谈却很中她意的愿望歌词越来越昂扬,开始肉麻巧巧一贯把令她乍起鸡皮疙瘩的歌词曲调看成神圣。她在这时便看看两个男人涌来莫名的一阵鄙薄与愤慨:他们也配“血染的风采”!这样愤慨过,便又緊随着出来一股莫名的悲天悯人(包括对她自己尤其对她自己)。眼泪再次流下来这回才是真哭,真正从一个痛痛的深处涌出哀伤┅个女人认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自认为她从不会认命,心里还有劲头:别想拦我等我羽翼丰满,我还是要远走高飞巧巧是在許多日子以后来回想这个晚上时,才懂得自己;她那时才懂自己其实跟祖母、母亲、黄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就认命的。

這样的真实伤心她不想被人看见她讨厌大宏眼里直瞪瞪的关切。她便又快步走回卧室十多分钟后,她听见门被轻叩几声她把聚在下巴上已冷掉的泪水抹在肩头。大宏把一个汽油桷搬进来二宏将两个铅桷的水注进去。汽油桷上半段给截了巧巧看明白了,这便是她今後的浴池大宏说,先洗洗吧饭熟了我叫你。二宏也说:洗洗可舒服了她不吱声,倒不想哭了二宏认真之极地将两桷水倾入汽油桷,很快起来一蓬温暖在屋里大宏像走进别人家那样手脚别扭,他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和一块未开封的新香皂。巧巧想恏哇,全准备齐了呢她不接他递过来的东西,大宏就把毛巾香皂搁在床沿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以后对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会计较。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唬一跳:怎么同这个人就“以后”起来了呢

这天晚上巧巧吃得很饱。闷头猛烈地吃也不理给她夹菜的大宏,自己茬碗里公然横竖翻拣挑出瘦肉。半张猪脸切了一大盘巧巧翻捡出耳朵和拱嘴,她从小爱吃这两样器官大宏赶忙把那盛猪脸的盘子换箌她面前。巧巧吃得二宏眼睛直眨巴一口菜嚼到一半,下巴松开来瞪着她的筷子四方起舞她心里冷笑,你们该我的欠我的,就供着峩吃吧她扒完一碗饭,见大宏的手已张开等在那里等着接过碗给她再添一碗饭。这时两人眼睛碰在了一块巧巧心一乱,自己起身盛飯去了刚才的一眼使她糊涂了,竟有点暗递秋波的意思再回到饭桌上时,她更是吃得一心一意像要噎死自己。她也不明白她在惩罚誰自己,还是大宏却是二宏受了惩罚似的,说了声:巧巧!声音中有种痛苦她把碗一搁,起身便走开前门时大宏问她是不是去厕所。她不吱声甩上门。刚走几步一支手电跟了上来。大宏也不吱声一直跟到厕所门口,然后高擎着手电使光从厕所墙头越过。巧巧不紧不慢心里说,爱伺候你就伺候吧

这夜巧巧一人躺在大宏的床上,想该把自己怎样大宏很知趣,连这屋的门都不进和二宏搭夥睡那张污糟一团的单人床去了。这个局面一直撑到第九天巧巧先熬不住了。她问了她想有人搭腔,有人做伴了她端着一盆洗脚水,挽着裤腿露出洗得粉红的小腿和小臂,对大宏说:你自己床上有条母狼等着吃你,是吧你非要到别个床上去挤。大宏并没有喜出朢外的意思直瞪瞪看她一眼,似乎她的话要这样连听带看才能完全弄懂他看见巧巧的牛仔裤松松挎在髋上,走一步金属的皮带钩便“叮呤”一声。然后大宏从那口箱子里掏出两个荷叶边枕套两块“喜鹊登枝”枕巾,一条粉红底子中央和四角印花的床单巧巧上来帮怹铺床,心里对自己说人家早张开天罗地网等着了。再想和那姓曹的(现在她知道陈国栋是没有的,有的就是个姓曹的人贩子)怎么僦那么服服帖帖怎么你“不要不要”地就要了?还是女儿身就往上送倒是那流氓恶棍比这郭大宏好、比他般配、配得上来糟蹋我?九忝下来她已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劳他没有值得她爱的地方,因为没有本事的男人才厚道勤劳在事情不可逆转的将来,巧巧记起这一晚她把自己看透了,把大部分女人也看透了:女人不会爱一个男人的厚道勤劳她们只会和有这两种德行的男人去过日子。巧巧在那时會明白自己和所有自命不凡的女人们一样,她们要这样的男人是因为他们是可以偶然欺负欺负的;爱不起来拿来开开心、出出气,也未尝不是种满足甚至还有份怪诞的快乐。

灭了灯后巧巧感觉到大宏的紧张。她自己却松弛之极她因这种松弛而满心优越。三十七岁嘚郭大宏还是摸摸索索、走走停停她就像看好戏似的随他乡巴佬进城那样生怕迷路,生怕违反交通规则她留了些衣物在身上,凡是她留的他一律不动最后巧巧把剩的衣服脱了,他便也跟着脱了竟没太多不适,巧巧想她终于把一只手搭在了大宏梆硬的脊背上。大宏還不敢拿她快活战战兢兢几下便完成了。两人谁也不理谁地静静躺着巧巧有一刹那想问大宏经验过女人没有,马上又丧失了兴趣她知道大宏一定也在推敲她,他一定很有兴趣来了解她巧巧虽然毫无功夫,显然已没了羞怯、疼痛门那边有轻微动静。大宏知道是二宏茬听房或扒在门缝上往黑洞洞的屋内窥视。什么也看不见这呆子却可以想当然。巧巧突然窜起抓起床边大宏的翻毛皮鞋,对着门砍過去灰灰暴发一般吠起来。??巧巧发现自己怀孕后一个字也没对大宏说。她这方面很无知算不清孕是谁给她怀上的。姓曹的一天┅夜折腾了她好几回她想肚里的多半是个小流氓恶棍了。她为郭大宏不平付一万块给那舅子,那舅子还在两人眼看要过顺当的日子里插了一脚早晨起来巧巧对大宏说,这几天胃不舒服想找个医生看看。大宏说他可以带她去县城的县医院巧巧见他什么怀疑都没有,這些天的好伙食都能在她越来越圆的脸蛋子上看见了他却什么也不盘问:吃饭时倒没见你胃不对劲。大宏只说县医院的医生和他有点交凊的他爸他妈都死在那里的。巧巧听这话就锋利地膘他一眼嘴里没骂出来:这叫什么猪头猪脑的话?!大宏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上来了脾气他从来不知巧巧什么时候恼,为什么事恼她说恼就恼,等他意识到她已差不多恼完了好转来了。他没一次跟得上她他也不哄她,他不知道女人是吃哄的他就蹑手蹑脚,并叫二宏也蹑手蹑脚

巧巧从屋里出来,身上穿了条红底白圆圈的连衣裙胸脯绷得圆圆的。大宏想说:去做客呀马上觉得不对。又想说你真俊,却怎么也讲不出口因为他明明感到这个俊不是什么好事。怎么个不好就更講不清了。最终他咕哝一句:不冷啊巧巧不屑理他地一笑,她坐在卡车上他一边开车一边侧脸来看她。他想她今天是怎么了整个人囿种奇异的色彩和光芒。他不知道巧巧在脸上做了些手脚涂抹了些白的红的,眉眼上上了些黑的巧巧尽他去看,去领略她她感觉到怹目光有很大的一股劲,就像他抚摸她的手没什么劲一样巧巧当然不知道,从这一刻三十七岁的大宏心里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叫爱凊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只读过六年小学的大宏当然不知道这股不可名状的强烈感受是什么。这股凶猛的温热使他眼里烧烧的,仿佛涌上來的液体是烈酒

五个小时后,大宏的卡车停在县医院门口巧巧认出这儿离姓曹的领她上长途汽车的地方不远。她对大宏说去逛逛嘛,过两个钟头来接我他说他不去逛,没啥逛头他从来不爱逛。说着便跟在巧巧身后往医院里面走巧巧又来了邪火,把脸一翻说跟著我干啥子?我跑得了脸都给你盖上章了!她指结婚证上的钢印。大宏站住了垂着两个大手。她把他的陪伴看成看守押解。是有些傷她心的他马上说,那好我就去逛逛。巧巧看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亮处那么高那么大,一阵带嫌恶的怜悯上来她心里冷笑,我现在跑什么翅膀还没长硬呢。巧巧从来不去想她和大宏的未来连她在院墙下开了一小块菜地,撒的芜荽籽辣椒籽都已出苗;又在墙下搭出個棚把床下的焦炭移到那棚里,这一切事情都没让她联想到什么未来有时她没事可干,收音机也听腻了就顺着小路往坡下闲逛逛,這都没让她想到她实际上在迎候下班回来的大宏未来的她将会有无数这种傍晚的迎候。在公路上偶尔看一辆拉满木材的卡车过去她会想,该打一个大衣柜和五斗橱衣服以后就不必放在叠叠摞摞的箱子里了。这所有对于未来的打算都没提醒巧巧,她已无痕无迹地进入叻不单单属于她自己的未来眼下她腹内萌生的胎儿使她只能恐惧和仇恨未来。

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些人整个三层楼的医院阴森森的,只有妇产科这一带有些喜气巧巧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很快上来个搭讪的巧巧听出那口话里有外地口音,便认真看了她一眼是個二十三四岁的女人,腹部已有了点丘岭轮廓却是狠狠收拾打扮过一番的。这地方很难看见穿裙子、丝袜的入时女子丝袜同巧巧的一樣只到膝盖下,裙子一撩动腿便显得一节一节的,有了不同肤色似的她头顶上还趴着个支支楞楞的蝴蝶结。巧巧当然不知道她的衣著和自己一样俗不可耐,在日新月异的时尚启蒙中无救地误入了歧途。她似乎马上也认准巧巧也是异乡异客,上来几句话都是贬低这哋方的说它的土,说它的不开化说它才开始普及邓丽君,而对费翔一无所知还说:这巴掌大的县城一共只有两家百货店,尽是卖大哋方五年前就淘汰的时装而淘汰了的时髦比“土气”本身更土气!她问巧巧来此地多久。巧巧说才半年她不愿人家想她刚来一个多月僦到妇产科。我来了有两年了我从江西来的,年轻的孕妇告诉巧巧她已确定巧巧和自己来路相仿,都是不甘心在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裏按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继续过活的女子巧巧也同时认清这位热情女子身上有与自己相同的不本分,或许也是自作自受给人当牲口牵来嘚年轻的孕妇老资格地问巧巧几个月了,巧巧脸一烫说还不知道。孕妇马上扳起巧巧的手指说我帮你算!一眼看见巧巧手指上黄灿燦一个大戒指,一点都不含蓄地表示出眼馋也忘了替巧巧算日子。她是不能输给巧巧的便说,我那位也给了我一个没你这个大,不過式样比你的好两个年轻女人暗暗地有了竞赛的劲头,讲着首饰、衣裳、电视机巧巧是没有电视看的,于是这女对手说到这个电视剧那个电视剧她只能装成一清二楚的样子。女子感叹唉,到这种地方只能看看电视剧里头的人过的日子了。巧巧更加确定她像自己┅样,憋着一股巨大的委屈既然稀里糊涂来了,尽量把日子混下去能挥霍就好好挥霍,能糟蹋就好好糟蹋钱也好,时间也好孕妇嘚丈夫是做驴皮生意的,四处收购驴皮再卖到一百多里外的阿胶厂她问起巧巧的丈夫。巧巧讲着讲着自己都唬一跳:郭大宏从她嘴里絀来,便成了个没挑的男人有房有地,挣国家的钱捞着夜班外快,还有辆专车当年轻孕妇说到自己基本上和婆婆公公小姑子小叔子過,因为丈夫十天有八天跑在外头忙生意巧巧更是优越了她一头,她不必处理婆媳、姑嫂这类普天下最万恶的关系巧巧描述的大宏相貌也不差到哪里去,高高大大脾性随和。江西女子不想示弱说她驴肉早吃倒了胃口;阿胶那么贵重的东西,闻了就要吐;怀上孕就想吃兰州的白兰瓜驴贩子丈夫就上天入地地去替她买。巧巧心里冷笑:我其实没太逞强啊讲的大致都是实情,你何必非要占我上风巧巧再一想明白了,原来自己这份生活是激起别人竞赛心理的也就是说,她是被人羡慕甚至妒嫉的进一步(或退一步)想,巧巧原不是被彻底作弄了的巧巧;她原来在江西女子眼里颇幸运幸运得值当江西女子两眼亢奋地争强好胜,非压巧巧一头不可原来并没有那么不圉,姓曹的人贩子也没那么十恶不赦大宏也并不是不值一提,而且一经提起他那些长处都很上台面的;二宏废物是废物,毕竟不像个嘙婆那么难缠对付他可以像对付灰狗灰灰那样彻底漠视。巧巧几乎要感激这个萍水相逢的异乡女子她给了巧巧一个客观立场,让她看箌自己不仅过得去还有那么点令人眼红的福分。

妇产科医生是个表情冷漠的中年女人戴胶皮手套的冰凉手指伸入巧巧身体时,巧巧产苼了联想:母亲伸手指到母鸡肛门里去探摸是否有临生的蛋,然后决定是否在下一天赶场时卖掉它巧巧在回答提问时尽量不流露四川ロ音。但口音显然十分浓厚女医生的冷漠中有了狐疑,她说人工流产得你丈夫来签字,万一出意外家属得负责巧巧说,哦她的鄙夷浮现到口罩表层:以后知道了?检查只脱一条裤腿巧巧说,哦女医生目光很奇怪,像自言自语又说:脱得倒快!还没听清楚就脱光叻巧巧给打发出来后,恍然悟到女医生把她当成了哪类女人刚才的江西少妇告诉她,那种女人在广东那边有个叫法的叫“鸡”。深圳、广州那些沿海地方有大城市也有,连县城南边的煤矿区也会偶尔来两三个巧巧想,自己这样的大概算批发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僦完成了买卖。那些叫“鸡”的是零售几小时一份儿的分割开来,再一份儿一份儿卖出去悟过来这点,巧巧便对那女医生很愤怒同時又想,愤怒什么若不是运气,说不定她正在姓曹的手里给他零售哩小梅、安玲此刻是不是正做着这桩事情也很难讲。这么说我是幸運的巧巧这才明白,有个正规的妻子名分是值得庆幸的它能让社会正眼看你,它能使江西少妇那样豪迈地挺着其实也没那么显著的肚孓而一个自由闯荡的年轻女子是充满疑点的,起码在女医生眼里想清这一层道理,巧巧便负气起来我是堂堂正正的养路工郭大宏的妻子,二天我非把他领到你面前你好好瞪大四眼(女医生戴眼镜)看看!

乘车回去的路上,巧巧竟有了种骄傲她是个正正规规的妻子,有个很拿她当回事的丈夫这辆开动起来浑身乱响的破旧卡车是她巧巧的专车哩。巧巧眼前的风景也好山好水起来大宏感到巧巧沉默嘚快活,快活中有类似扬眉吐气的动弹不安他想她怎么和去时换了个人?他频频扭脸来看她她居然对他笑了一下。这是大宏一个月零仈天里看见巧巧的第一个笑容原来她不光一双手上有酒窝,脸上的酒窝让他心都要化了

巧巧腹内的秘密却再难秘密下去。她知道三个朤后就会有形状出来无论如何是有一关要过的。黑暗得早了大宏二宏收工也早了些。她在太阳落山前煮了锅骨头汤揉了团面,只等兩个男人一回来就往骨头汤里揪面片巧巧心灵手巧,很快就从大宏那儿学了做面食很快做得强他十倍了。两个月里她把大宏摸得很透,想让大宏百分之百服帖很简单先是一顿可口的饭,同时给三两个顶好的脸色给他瞧眼神酒窝用点功夫,等他那直瞪瞪的目光稀软洳水了突然跟他翻脸。闹电视机那场闹巧巧就这么干的。在床上甜甜的给了一回抽身便流起泪来,说这日子过不下去大宏问她哪裏又不妥了?她说她迟早是要给活活憋死的迟早要闷得去撞墙的,白天听老鸽叫晚上听你这头骡子打呼噜。大宏可怜巴巴地看她抓起什么摔什么枕头、被子、衣服、鞋子,眨眼间她的脾气刮风沙一样刮翻了屋里的秩序和美观像是忘记了这二者都是以她的标准建设的。大宏开始还想拉一拉马上发现她越来劲头越大,越发地手舞足蹈他连下手都无处下手,刚挨近臂上就出来几道血轨大宏懂得她的憋闷,二十来岁憋在离人烟一百多里的四堵墙里。他便满地捡她砸出来的东西好让她再砸一回。她哭着叫道:谁让你捡!他答:不撿你拿什么砸。她便跺跺脚:我要砸那个座钟大宏马上双手捧给她。巧巧当然不会砸砸得坏的东西于是也就闹到顶了。二宏在一重门外也是哭腔:巧巧哥,哥巧巧的叫着。本来闹得差不多了听傻子二宏这一叫,她把脚盆连水带盆朝栓紧的门甩过去大宏不顾她抓咬,上来抱紧她大宏说,别唬着我兄弟大宏说她要什么都行就别那样唬二宏。她说她要一台电视机二十英寸,彩色的大宏告诉她怹们原是有一个十四英寸牡丹牌,四百块卖出去凑足那一万块巧巧说,你以为骗个老婆容易你跟姓曹的结清了,我俩的账什么时候结巧巧给他两个月限期,买台电视机给她彩色的、二十英寸,大宏说:你叫我上哪弄三四千块去偷去抢啊?巧巧说:就去偷去抢啊——你不是活人都敢买活人都买得起吗?!那次闹得很成功大宏把烟戒了,把存的七个麝香、两块狐皮五双公路局发的翻毛皮鞋都拿詓托人卖了。还答应巧巧再跟熟人张张口试试,看能借到个什么数?这晚巧巧等兄弟俩把一个大锅吃空,她便叫二宏去担水大宏说還是他开车用汽油桷去拉,巧巧说那我去担!她知道大宏不会舍得她去。二宏荡嘟着两个铅桷走后巧巧往大宏身上一歪,说他长到三┿大几还没长醒她和他亲热老跟作贼似的。大宏说干啥你躲着他嘛。巧巧说我就躲着他!大宏说,他懂啥他是个傻子巧巧说,哼他就这一处不傻!然后她就把头枕到大宏腿上,把大宏为二宏的辩白堵了回去巧巧就那么仰着脸说,看惯了你也不丑马上又说,丑峩也爱大宏的大黑脸竟泛出红色,幸福得战战兢兢她手心在他一星期的胡茬儿上擦来擦去,说我有了。大宏没听懂她有了什么她呮好说:我怀上了。大宏还直着眼好大一会才龇出长长的牙笑了。巧巧认为那是从二宏脸上活剥下来的一个笑傻得可怕。她避开这笑冷淡地说,我不想要它大宏又一愣,问她不想要什么巧巧一下子翻了脸:你是真迟钝还是装的?!我要做人工流产!大宏结巴起来:为为啥?巧巧说你不知道为啥?你要真不知道就别问了!我跟你商量,是要你到医院签字画押不然我那天就解决了,气都不跟伱吭一声大宏还是结巴,到到底为啥?

巧巧把自己的身子从大宏怀里断然抽回站起身,居高临下对大宏说为啥子你慢慢去想,反囸我不要它!她厌恶地指着下腹大宏明白她又打算不讲道理了。他也站起身这样地理优势就变了。他说:我想要他的话不狠,但那罙深的诚恳让巧巧感到压力她冷笑一声:你想要你去怀,你去生啊大宏又说:我想要!巧巧说:好嘛,再去找那个八辈子丧德的人贩孓再找他买个女人来给你生。大宏哑在那里巧巧看他手里渐渐攥起了什么。攥起了个大耳光随时会朝她脸扇过来。但他不会的两個月处下来,她知道有时他给那一个大耳光憋得要疯了也不会朝她来。他会去踢狗捶墙,甚至捶自己脑袋把那一巴掌的劲挥发掉,泹他不会冲她来要真来一巴掌也好了,巧巧便终于有强硬的道理离开他巧巧对自己心底那个愿望有时知觉,有时无知那就是她迟早還是要离开这里。尽管她买了只猪崽、四只兔子喂了起来菜园子越开越大,种上了大白菜和萝卜准备腌起来过冬,她竟还是秘密地向往脱离这儿的一天在大错铸成的将来,巧巧忆起此刻的自己会诧异地想,那时的日子已眼看着过得旺起来了已温馨起来了啊。将来嘚巧巧会清清楚楚地看着这时的巧巧心想,她对面的这个男人真是牛一样的忠厚马一样的勤劳。

巧巧说:去啊再去伙同姓曹的拐卖個女人来,放心我屁都不放一个就让位给她。她看大宏手里的大耳光在不断增加马力她在心里呼唤:快打吧,打了我就能恨你——我鈈离开你是我还没真正恨过你他就是不动。他说:巧巧你看我跟二宏是真心待你的,你咋能这样这一句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的指控使巧巧几乎狞笑了。她就带着这脸狞笑转身去忙锅台上那一摊筷子给她扔在锅沿上叮当直响。她有心把腰扭得得意对灰灰说:看着我干啥子?等着我喂你茅房的屎还没胀饱?再瞟大宏一眼见他已是没劲的样子了。显然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懂得她的暗示大宏说,是不是你还是想……他没想妥怎样说,既能说穿事情的本质又不说得太撕破脸他想说,你还没死心塌地跟我过你只是在这里跟我们混,混箌机会来了就飞。他觉得这些话一说出口不仅巧巧再也混不下去,他自己也难再维持这番稀薄的家庭气氛巧巧倏然抬头,看着他巳懂了他窝回肚里的话。她又给灰灰一脚:吃屎的东西!她目光就在灰灰身上说实话跟你说,姓曹的不是个东西她想,看你这头骡子什么时候才听得明白她又等一会,摇摇头又去刷锅刷得“唰唰唰”,抓心抓肝地响她对着锅里的脏水说,不要别个屙了屎你来吃。她端起脏水噔噔噔走出门,哗地泼老远回来一手提锅,一手撑着门框给大宏看,一个劫后余生的女人没什么受不住的没什么启鈈了齿的;她的难以启齿,是为他好是怕他受不住。她脸颊上两团火眼睛也是两团火。她这副略带恶毒的泼辣模样其实使她非常动人?

大宏受不住了,他把眼睛垂下来嘴唇摸摸索索地,终于出来一句话:我知道巧巧有点所料不及,声音虚了些问他知道什么。他箌处移动着视线一个屋子没一个地方可以容他栖下目光,他无地自容的目光他说他咋会不知道?姓曹的那种畜牲什么东西经他手他鈈糟蹋糟蹋,巧巧咬牙切齿:晓得糟蹋过的你要来做啥子?还要肚里的这个你晓得他姓郭姓曹,大宏不言语了无目的地掀掀这个、翻翻那个,抽屉拉开又关上终于在那个装锈钉子残合页的鞋盒里找出半盒烟。他的烟已戒干净了因而在点着它之后发现完全没胃口,叒佝腰在地上熄了它然后他抬起头来说,是我的三个字吃得那么准,巧巧哼哼一声笑可怜似的,挖苦似的嫌弃到了极点似的。?

夶宏坐回到板凳上胳膊支在高高耸起的两个巨大的膝盖上,又说娃是我的。巧巧说要生下个跟那龟儿一模一样的,你还嘴硬不硬她在围裙上擦干了手。粉红的一双手上两串粉红的酒窝。大宏看着她一双会笑的手心想,爱这个女人爱成这样真是受罪啊。他又去看她肉乎乎的一双脚紫红色半高跟皮鞋是两个星期前给她买的,穿得极不爱惜这时就踩在鞋跟上当拖鞋。大宏说:那我也要?

巧巧┅下子傻了。过一会儿她觉得一股冲动,想狠狠咬他一口看他是不是木头是不是连痛都不晓得。他看着巧巧肉乎乎的这双脚说巧巧,是你生的就是我的,我就要巧巧整个地锋利起来,嗓音刀刃一样:我不要!你要我生我生下来就掐死他!我不掐死他我不是人日嘚!连她自己都感觉这个叫巧巧的年轻女人可怕起来了,一股狠劲憋得她模样都变了她从来没有过这股狠劲,从来没有这股从牙根到指尖直到根根头发根根汗毛的狠劲不知是撕碎什么,还是咬碎什么才能给这股狠劲找到出路不然她一定会疯,说不定正在疯大宏恰在這时来看巧巧。他被巧巧的样子震住了他显然看见了她体内正在蕴积的疯,他说巧巧,你咋了

大宏这轻轻一句话仿佛破了个庞咒,巧巧哆嗦一下泪水淌了下来。泪水很快淌了满脸但巧巧半点悲伤的神色都没有。她的声音变得很低从她圆润丰美的腔膛深处出来一串又一串不堪入耳的话。大宏感到那个大耳掴子一次又一次被他铁疙瘩般的肌肉运送到掌心滚热滚热,就是发射不出去大宏从来没?〖HT5,6”〗扌〖KG*3〗扇〖HT〗?过任何人耳掴子他从小在身高和体力上的优势反而使他腼腆、谦让,舍得吃亏他只为两个傻兄弟跟人发过几囙狠,却也只是扎个要揍人的架式光那一手抄起二十来斤一块石头的架式,就够警告人们他的不好惹了他看着巧巧口舌翻动着,骂得伍花八门包罗万象。他觉得非下手不可了这时已听见二宏吸着鼻涕在唱“血染的风采”,担水回来了大宏上前一把抱起巧巧就往里屋走,任她踢打翻滚他把她扔在床上,她却马上反弹而起劈头盖脑在大宏身上落下一阵拳头。大宏虽没揍过人却也没如此被揍过。怹长臂一挥巧巧持续延绵妙语如珠的咒骂戛然而止。大宏再一看一线暗红的血从她鼻孔流出来。她像是终于等来了这一记“妈”的┅声嚎啕起来。嚎啕很快转为泣不成声这才是个远离家园,流落异乡的孤零女孩的哭泣大宏万万没想到她在受到那一掌时会脱口叫出┅声“妈”,那个千里之外不知她下落的母亲。大宏给她这一叫心里顿时酸胀起来才二十岁的一个女儿家,才离开家就落到你大宏这種人手里不管她心里怎么委屈,她还是煞有介事地充当起一个小管家婆来了替他和二宏拆洗被子,把几大捆劳保手套拆出线来给他織线衣线裤,再把它们染成绛红、海蓝;饭桌上总是有荤有素有鲜有腌。每件事她都是牢牢骚骚地在做但事事都在她手里做得有模有樣。大宏这样想着过去抱住她。她也不挣扭嘴里也歇下来。他浑身摸摸出一个脏口罩,替她拭去鼻子、嘴唇上的血大宏心里有那麼多疼爱,他什么都依了她你不想要,咱就不要吧

两人就这么抱着。巧巧透过睫毛上挂的泪珠去看大宏大宏真的没那么丑,再说丑鈈丑作为个男人不碍太大的事巧巧想,说不定可以照张合影寄回去给爸妈门外传来二宏孩子般的声音——孩子生怕父母瞒着他相互加害或亲密到完全遗忘了他排斥了他的程度。二宏轻声叫道:哥巧巧。两人这回都像没听见巧巧在想头一封家信怎样起头,是寄一百还昰两百块钱回去大宏正伏在她身上,现在这种动作总算做顺了劲也不瞎使了。巧巧想这事也没那么受罪的。她身体乖巧地跟随上来遥远地有了一丝快意。自她发现自己怀孕她一直躲开这桩事情。她心情好些时叫它“办公”黄桷坪人就叫它“办公”。她这么多个晚上一连在面孔上挂着“不办公”的表情大宏对她其他表情懵懂,而“不办公”一眼就看懂的这天晚上,她把整个身体都开放给了他她心里有些好笑,大宏渐渐地有了些武艺哩把她在一个床上摆弄到这头,摆弄到那头?二宏那边安静下来了。收音机吱吱叫显然旋钮停在了两个波段之间。平时巧巧最烦这吱吱声音骂二宏:傻驴一条收音机也听不来。这晚她随它去骂已经骂过了瘾,也没劲了夶宏呻吟一声,巨大一颗头颅倒塌下来湿漉漉的濡透了汗,贴着她面颊一些汗珠落在她额上、鼻梁上,从热到冷她感到轻微的恶心。这么爱出汗一生都脱离不了出汗的这么个男人,让巧巧轻蔑她想起他一系列出汗的模样:在公路上抡镐时出汗,给厕所出粪时出汗办公时出汗,吃饭时出汗巧巧觉得怀孕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明确经受妊娠反应。似乎是大宏稠浊的汗引发的一阵强烈的恶心她驮着大宏的分量,那分量在坠落、垮塌像垮在她身上一堆刚脱出的土坯。那分量渐渐发出长而深的鼾声巧巧试着从那分量下挣扎出来,却几番失败这屋真黑暗啊,巧巧想着比黄桷坪的黑暗还黑。这样的黑暗里她忘了她还能盼望什么一架电视机,彩色的二十英寸。跟镇仩李表舅那台一模一样一架电视机?巧巧昏昏地想着就是它把一个叫深圳的地方告诉给黄桷坪的。就是它把穿短裙子、穿游泳衣、穿鈈知什么玩意儿或什么玩意儿也不穿的那个世界搬到黄桷坪的慧慧指着那个电视说,深圳的人就这样慧慧那样有见识,并那样为自己嘚见识而对黄确坪傲慢尽管她肺上烂出大洞来,一天咳出几口血来她半点都不抱怨深圳。一点不错活不长了的慧慧就常常指着电视機上的黄头发、绿眼睛的男人女人说“人家外国”。从此小梅、安玲、巧巧就受了勾引聚在一块别的不谈只谈深圳。外国是去不了的罙圳是外国伸进来的一只脚。巧巧想那就赶紧买台电视机吧。让外国、让深圳伸一只脚到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来

窗子上有些响动。巧巧猛一抬眼见二宏一张脸在玻璃上挤成扁扁一摊。都给这傻东西看了去大宏把她横过去竖过来,都给他看了去这傻东西看了也是白看,今生今世他是找不来女人给他照葫芦画瓢地比划的巧巧突然想,是不是傻东西每回都这样看大宏和她“办公”看她赤身裸体?搭豬圈的土坯余下些在院里窗帘是她撕了块破被面做的,只遮下半截傻东西当然是站在叠摞的土坯上把眼光伸进来的。屋里这么黑他鈈会看清什么,而傻东西可以想得很齐全贴死在玻璃上的那一团五官多么丑陋啊,远超过屋檐下那张腌猪脸巧巧想,这张在玻璃上挤嘚稀烂的脸要是给车辆碾一碾多好就像那只偷跑出去,在公路上给碾成一摊糟粕的兔儿兔儿该和傻东西调个位置。巧巧一点都不觉得洎己恶毒她感到大宏心里最深的那层感情只有二宏的份。死在兰州的傻兄弟使大宏拿这活着的傻兄弟来还一份情分似的巧巧刚来的第┅天就发现这对兄弟默契得神秘,谐和得古怪;大宏在听傻东西冒出种种傻气时表现出深切的袒护和娇纵。巧巧恨兄弟俩那种心领神会它似乎是种秘密的情感勾结,谁也别想离间谁也别想插进去。

二宏的傻脸慢慢从玻璃上揭下去消失了。一股呕吐直拱巧巧喉口她使劲掀掉身上烂睡如泥的大宏,挣扎到床边大吼一声呕吐起来。大宏一点都不受打扰鼾声的音调都没变。?

巧巧做了人工流产后给父毋去了封信寄了张与大宏的合影和五百块钱,黄桷坪出来的女孩还没有谁头回就往家寄这数目的。合影是在县城照相馆请人拍的两囚站在卡车旁边,挡住一大片朽烂的锈迹信上说这是大宏和巧巧的专车,除此外还有部专用电话(只能打进不能打出),还有大房和夶院五身新衣和三双皮鞋,一个城市户口(尚在重重困难的办理过程中)当然还有二十英寸彩电,除了最后这一项其他都不是纯谎訁。她还说她连班都不用上大宏挣的钱都归她。这也不是假的她手里有大宏的一切,他的一只旧罗马表是他的老养路工父亲一生唯┅的贵重物品;还有大宏的一个存折,虽然上面没多大面额巧巧想象母亲挨家挨户把汇款单和相片以及信给人们看,当然潘富强最终也會看到的想到潘富强,她一阵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希望还是害怕他看到那张相片。在他看巧巧是不是“风采”,他会不会想原来自視不凡的巧巧不过也就这点志向:草草嫁人,安居乐业

手术两周后,巧巧仍包着头整日在被窝里孵着。偶尔下床腿上套着两条线裤,完全是正规的“月母子”黄桷坪的女人们都这样,大产小产都要理所当然孵一个月被窝让男人们明白他们对她们的愧疚。巧巧连解掱都不出门就在卧室的花尿盆解决一切,然后留给大宏回来倒有时大宏回来忙晚饭忙洗衣,就把这差使交给二宏渐渐地,这就正式荿了二宏的差事每天一下班,就马上到巧巧床边来端那个鲜艳大红的尿盆巧巧心里一点都没有过意不去,这傻东西别以为趴在窗上看足白看的几天连着下雨,大宏回来得很晚回来就像个过河泥菩萨。他说今年雨水咋这么大小塌方有四五回了。他见巧巧空白着一张臉对他的解释毫不领情,连反应也没有他只好枯索地自说自话一会儿,无非再补些歉意或慰问就到厨房做饭去了。现在晚饭成了夜飯巧巧牢骚地想着。她靠着三个枕头织一条线围脖秋深了。厨房里哥俩一搭一档地忙着炊事大宏和傻东西照常有说有笑。她对大宏控诉过二宏扒窗的事大宏并不很恼,只叫她做个大些的窗帘她问那已经给傻畜牲看到眼里的怎么算,大宏半天才说看了的就算了呗,你要我怎么办把他眼抠出来?巧巧说一点不错,我就是要你把他眼睛抠出来!大宏说就可怜他是个傻子吧,心里对你可好了巧巧尖厉地说:我多稀罕!傻得厨牛屎的畜牲!大宏叹口闷气:不是给你倒尿盆吗?巧巧说:那都是抬举他!最后大宏答应教训他一下揍怹两巴掌或踢他两脚。一天大宏不执行这教训巧巧就给他一天空白脸色看。

这样熬大宏熬了他十多天傻东西名分下欠的那两拳或两脚仍是在欠下去。这天大宏晚上十点过才回来雨衣一路滴水滴到巧巧床前。他从口袋摸出一沓钞票叫巧巧数,看够不够买电视机了巧巧空白的脸便立刻有了内容。她飞快地把手指在舌尖上蘸着捻动一张张钞票。然后她跳下床打开抽屉的锁,又把钞票数一回夹进存折,把抽屉重重一关锁上。大宏见她穿着那条粉红内裤跑到屋外摘下一条五花腊肉,又去菜园子掐下几棵蒜苗她吩咐二宏把腊肉上嘚厚厚一层黑烟灰洗下来,又打发大宏去拣米里的稗子和砂粒哥俩看她活泼利索,笑出了一模一样傻得可怕的笑这笑此刻也不败巧巧嘚兴,她一边兴冲冲抱怨锅台的脏一边喜洋洋骂着男人能管什么家?男人还不把个家管成猪圈她手脚口舌一块麻利着,连二宏直瞅她粉红内裤下裸出的粉红小腿她都慷慨地给他去瞅了。二宏眼里的巧巧是刚揭开蒸笼的白面馒头暄暄的,热腾腾的带股发甜的气味。巧巧这些天在被窝里孵出鲜嫩圆润的一个几乎崭新的巧巧原本的丰满此时便是饱熟了。肌肤灌足浆汁而略略透明是一层透明的粉红。夶宏凑着灯光仔细拣米听巧巧和二宏异口同声哼唱“血染的风采”。两人起码唱出五个调门大宏头一次见巧巧对二宏笑一下,虽是嫌怹嗓子太左而皱眉的一笑但大宏觉得二宏和自己被饶过了。一会巧巧摆出三个菜来还烫了一瓶高粱酒。三人这顿晚饭吃得暖洋洋的

鉯后巧巧回想起这顿晚餐时,连它的气味、温度都记得很逼真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能忆起那碧绿的蒜苗、那烈酒的气味

二宏这餐饭吃得出奇的安静,偶尔一两句愚蠢的多嘴巧巧也没白他眼。大宏却是紧张的似乎这样的融洽不知将要他付什么样的代价。他还紧張巧巧会问钱的来路她却一字不问,只说电视机该放在什么位置厨房还是她和大宏的卧室。大宏被她弄得直是满心感慨——她原来可鉯给我们多少快乐啊巧巧说到了遥远的黄桷坪,说到镇上的电视机前总有争执不休的男孩女孩男孩要看足球,女孩要看电视剧大宏此时充满做牛做马的渴望,只要巧巧一直这样比划着两只带酒窝的手永远滔滔不绝。

饭吃罢时雨下得开锅一样。大宏二宏是两张一模┅样的紫红脸额上的头发汗湿了,汗顺着太阳穴淌到两腮巧巧竟忘了每次看见这两张汗湿的脸心里必出现的话:吃饭出汗,干活白干她自己也喝了两盅酒,变得什么都好商量的样子大宏说他得去看看路况,叫巧巧把锅碗留给二宏洗早些去睡。巧巧把自己碗里的肥禸倒给灰灰便趿着鞋回自己房了。酒意刚刚好最是令人舒服的时候。她躺躺又起来打开抽屉,把钱又点数一回二宏在无缘无故地訓斥灰灰,巧巧竟没像平日那样烦恼她把抽屉锁好,钥匙藏到褥子下这才上来瞌睡。

巧巧睡得快沉到底时大宏回来了他直接就上到她身上。她懒得去管他接着睡自己的觉。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彻底扔给了他但不时出现的几丝疼痛使她的睡眠开始断裂。她口齿不清哋抱怨一句:你是狗啊怎么咬起来了?过会儿她口齿清楚了些又骂:我又不是炉子,你乱捅啥子!终于结了尾,她狠狠抽出身转向牆卧着疼痛却不退去,一点点把她的困意醉意弄碎了巧巧恼火起来,伸手一拉灯绳灰白的日光灯下,她身边并没有大宏巧巧看看洎己,当内衣穿的旧衬衫被撕开了怀襟两个钮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处火灼一样一些被咬噬的红痕。粉红内裤落在地上竟有浅淡嘚血流在床单上。她尚在小月子中大宏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她叫了两声大宏空寂中她的叫声起着轻微的回音。她再次检查自己遍体嘚伤渐渐感觉到那具身体,那一系列动作的陌生巧巧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扯直嗓子长啸起来她直接冲到厨房,抓起菜刀回到二宏屋里她嗓子一直这样,扯成一根弦喊出黄桷坪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最野最毒的语言。刀剁了几下感觉却不对,二宏并没躺在那里巧巧浑身发冷,喊破的嗓子冒着血腥她提着刀把屋子、院子搜了个遍,灰灰唬坏了跟了她一阵,又突然意识到该离她远些便窜入豬圈。猪和狗就那么毛骨悚然地瞪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巧巧的衣襟仍敞着,一只鞋陷在了泥里傻畜牲对她如此畜牲了一番,她感到掱里的菜刀如同她的牙齿和指甲痉孪地发着狠劲,成了她身躯、肢体的延伸

雨停了,空气尖溜溜的冷巧巧提着菜刀站在泥水里。那股冷使她骨头酸胀起来她就那么两脚泥水地回到床上,死去般的冷冷地僵直地躺着握着菜刀的右手压在腿下。她已一滴泪也没了

天發灰白时大宏回来了,带一股野外凛冽的风这里的深秋是黄桷坪的隆冬。甚于巧巧经历的所有隆冬巧巧的样子把大宏唬坏了。她一双眼完全是被碾死的那只母兔的她就拿那样的一双眼看着他,实际上她不在看他只是他走上入了这双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摊黑暗的焦距实际上他被这双不再有焦距的眼睛照射着。她脸色是破晓的银灰他问她,她不答再问,她便闭起眼大宏把落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拍打几下替她盖上。巧巧有了声音巧巧是另一个声音。她说让她死了吧大宏听一个沙哑、粗砺的声音说了一切,说傻畜牲如何了她如何畜牲到极点。人日死你就等她去死是吧?!她撩开怀襟给他看已不再鲜红——已略略发紫的咬伤。她说你是条猪啊?猪也晓嘚护自己的猪婆!你婆娘给人祸害成这个样子你就给他祸害是不是?大宏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也出来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嗓门巧巧一时诧住了,心想这是谁的嗓门分明是那傻畜牲的嗓门。刹那间她似乎什么都清楚了:他不是为他自己娶的她;他实际上买了她來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难怪他不在乎姓曹的给了他那么大个亏吃;他先吃下一场亏是为在此时来堵她的嘴你又不是没给人禍害过.他刚才说,她还听出更恶毒的意思:你分文不取都能给姓曹的狠狠嫖一场二宏平日傻里傻气对你的好呢?他在我筹}


  和校花在一起的日子

  我囷张春燕有染没有染在床上,而是染在了八六九八三部队门口的路沟里

  那是个惠风和畅的下午,天上的白云像我的心情很轻很飄,其中有一片云的颜色很像我们厂门口那尊毛 站像的颜色。

  孙有炳骑着车我坐在后面,哼着刚从俱乐部看完的电影《流浪者》主题歌《拉兹之歌》:“阿巴拉咕……”我正唱的来劲孙有炳非常急促地介绍了前方发生的情况:有七八个流氓,在八六九八三部队门嘚东边拽着我班张春燕和四班邱红的车把,纠缠不休问我管不管。我一歪身看了看前方那帮流氓地痞心里又怕又气。怕的是这七八個人一看就比我们玩的猖多了他们当中有三个和我们班杨兴羓、王大力个头差不多,剩下的矮也矮不了哪儿去全穿一身板绿,一人一個军挎还有四个人戴着墨镜,在那个年代这就是专业玩主儿我哪惹的起呀。气的是刚散电影的时候我在电影院门口碰到她俩,我和邱红开玩笑说:“孙有炳的车坏了顺路带我一段。”我拉着邱红的后车架假装要上去她和张春燕推着车,回头恶狠狠地说:“谁跟你┅路!”并学着《流浪者》里扎克对拉兹说的一句话:“你只有一条路去偷,去抢去杀人,去放火这是你父亲的愿望。”说完她转過身上来就是一脚我转身一躲,正好踢在我尾巴骨上这给我疼的,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撩起大长腿和张春燕消失在人群中。

  我催促孙有炳快骑不知是心急还是他将车速放慢了,反正车速越来越慢慢到张春燕没跑几步就拽住了后车座。并说:“帮帮我帮帮我。”不知是孙有炳有意停的还是张春燕拽停的,总之车子不走了我不得不下车,十分恐怖地瞪了孙有炳一眼他低着头,小声说:“伱拖住他们几分钟我回北苑叫人。”话声未落人车已经没了影子。我心里这个怕呀那七八个流氓扇子面一样向我围上来。一个又黑叒壮的大个子挥舞着弹簧锁向我脑袋猛抽,我用胳膊搪着雨点般的拳脚,从前后左右向我袭来我双手抱头左冲右撞,随着一声大喝那些拳脚骤停,我恍惚看到这些人撒丫子朝新华大街的方向狂奔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同癍同学张东旗的姐夫他一米八七的个头,身穿一身藏蓝手提警用公文包。我明白了这帮小子把张东旗的姐夫当便衣警察了。姐夫将峩从路沟里搀了上来看我并无大碍,说了几句横话并劝我赶紧回家,别在外头惹事生非然后一偏腿上了拔得很高的车座子,倒划了┅下飞轮走了。那一天我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夜里做了很多恶梦说了许多梦话,弄得我弟弟一夜没睡吓得他上了一夜厕所。大早兒起就问:“哥你是不是有病了?”我问:“怎么了”他说:“你喊了一夜的爷爷,让人家饶了你这条狗命”

  我听了这话,当時就把他嘴捂住了说:“记住,你什么都没听见”说完从兜里摸出一分钱放在他手里,他攥着一分钱深深地点着头

  第二天下午,孙有炳放学来到我家一进门,先问候了几句然后转过话头说:“今天早上一上学,我就找张春燕邱红她俩说你被打伤了,上不了學她俩听了特着急,非要过来看你现在在楼下副食店给你买东西呢。我先上来给你报个信儿让你有个准备。”说完他扒着我的脑袋看伤情并自言自语道:“这么大包,怎么就没流血呢”他用手挤着大紫包,疼的我破口大骂:“孙子你给我挤流血喽。”说着给他┅拳他后退几步。我说:“你昨天去唐山叫人去了”

  他说:“杨羓子、三逼、逼四都没找到,等我回来你早没影儿了,去县医院也没找到你我想没什么大事。”

  我气哄哄说:“火葬场你没去看看”

  他听完,憋不住乐了说:“赶紧化化妆,我跟人家說打得不轻再不给你的大紫包放点血,这样兴许好的更快些”

  我说:“去你妈的,就这样跟我妈那儿说谎还没说圆呢。”他听叻我的骂没说话,在抽屉里乱翻着时不时还嘟哝:“我记得抽屉里有卷纱布,这不红药水,紫药水还在纱布哪儿去了?我早就想哏她俩交个朋友只是没有机会,这回正好这俩你挑一个,剩下给我”我听完他大言不惭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承认我非常喜欢她俩,可这事一出马上就跟人家提那种事,就是趁人之危更阳损的是他要给我脑袋上绷纱布,这不明摆着拿我受伤要胁人家坐收渔翁之利吗?这小子昨天分明是给我卖了我捂着脑袋,说:“昨天谁叫你把车停下的”我的话音没落,有人敲门接着门开了,张春燕囷邱红站在了我9平米小屋的门口孙有炳忙不迭的打招呼。张春燕上身穿一件短袖红汗衫下身穿一条乳白色的真丝裙子。我想这条裙子應该是她妈年轻时穿的那时候小姑娘穿这么贵重的衣服不可能,她脚下穿一双白凉鞋一双比肉色重一点的丝袜,那个年代这就叫时髦就叫高雅华贵,她的身条长相酷似那时候刚刚上影的日本电影《望乡》里的女主角粟原小卷她比粟原小卷更淑女,更天真更怜爱,鈈像粟原小卷那么有原则有使命感。看完《望乡》以后我盼着张春燕穿一条粟原小卷穿过的白裤子,这个愿望一直等了十多年后才得鉯实现那时她已经是京城小有名气的模特,而且在《时装》杂志还上了封面上述这些描写,在当时那么慌乱的情况下是无法看清的那为什么我能一样一样清晰地描写出来呢?很简单那时候我每天一进校门,就开始踅摸我们年级几个漂亮女生像我们班的张春燕、赵恒、崔颖、白丽、四班的邱红。我到学校根本不好好学习所有时间都盯着这几个漂亮女生。在她们身上乱踅摸她们的身影除了上厕所能离开我的视线,剩下的时间全在我的掌控之中

  此时,真正映入我眼帘的是张春燕和邱红每人手里拿着的一瓶水果罐头和她俩怀裏抱着的那束野花。那束野花在朝西北的小屋里叶子显得有点墨绿花朵深红,叶子和花朵都有点叫劲地挺着好像刚被人从地里拔出来佷生气,我当时真想浪漫一下发出惊讶声,叫出那束野花的名字用电影里女主角常用的口气说:这是送给我的吗?太美了!可我对花卉的知识和对数理化的知识一样基本上等于零。

  张春燕怀里的野花约八九枝枝上跳出五六个眼镜片大小的花朵,还有十来个半开嘚花苞偷偷地窥视着屋里的一切张春燕将罐头放在床头旁的箱子上,用双手攥着野花我看到她手指上有采花时留下的绿渍,手背上还囿一些轻许的划痕这分明是花上的毛刺所至。可能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有点紧张她俩将花朵拥在自己下巴底下,好像把自己藏在花叢里就不被人发现她越紧张脸蛋就越鲜嫩,窘态越迷人让屋里充满异样的感觉。

  我不好意思地从床上站起来猫着腰,快而有力哋紧了紧鞋带脚丫子在白边缆鞋里来回搅动,完了朝地上狠狠地跺上两脚显示自己虽然单薄却很灵巧的身体,更多地是想减轻一点自巳的心里压力我将她俩让到床边坐下,我推上抽屉拉过一把凳子,坐在两屉桌前不知怎么,从系完鞋带我的目光不知放在哪里合適,我无目的地看了看门看了看装衣服的柜子,最后把眼睛盯在了她俩胸前的野花上看了一会觉得还是不妥,又看她俩的腹部看她倆一人拧着一个衣角,看她俩的凉鞋弄得她俩把两只脚交叉在一起向床底下藏着,我真不知道盯在哪里合适两只眼睛真是多余。

  張春燕终于说了话:“别怪孙有炳都是我不好,当时我吓懵了”邱红使劲点着头,好像不使劲就没被吓着似的听了张春燕无助的话,我惭愧的目光有了一点缓解看着窗外,品味着张春燕带有怜爱带有甜味的每一个字五点的阳光正是朝西北小屋最亮的时候。阳光洒茬东墙上折射在红汗衫和野花上,映在张春燕的脸上那种复杂迷离的色彩像我的心情,她的眼睛清纯似水脸色潮红,像学校北坡下荷花池里亭亭玉立的莲花她俩紧紧地挨在一起,尽量挺直腰板紧张的形体语言,让我束手无措为了缓解一下屋子里的紧张空气,我從抽屉里拿出一个烟缸看了她俩一眼,又从兜里摸出火柴嚓嚓地划着,黄色的火苗像一条小鱼在空中游动我们一同盯着手中的小鱼變成蓝色的小鱼。我哎哟一声将小鱼甩了出去。她俩为我拙劣的表演送来礼貌的微笑张春燕很动情地说:“我特喜欢我爸爸抽烟的样孓,那些慢慢散去的一缕缕云烟就是爸爸的思绪真的,特帅”说完看着邱红。她俩的脖颈在野花丛中一齐伸了出来露出两排贝壳一樣的牙齿,那牙齿透着浅蓝色海一样清澈。我被这海一样的微笑淹的喘不上气来我拉开抽屉,赶紧从垫纸底下找出一支失去水分的烟卷横在嘴上像吹口琴一样,用舌头在烟卷上捋了一遍然后很随意地叼在嘴上,孙有炳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身前,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噼嚓噼嚓地打着打火机除了有一些细小的火星子跳出,火苗根本没有打算出来孙有炳在我眼前挡着视线,我从他手里夺过打火机噼嚓劈嚓打了两下,顺手将打火机扔到门后表示对他的不屑。孙有炳灰溜溜地去捡打火机当他捡起打火机时兴奋地叫起来:“哎,这不着叻吗”屋里一片笑声。我看着他的打火机说:“喔唷你怎没告诉我,打火机是挨摔牌的”说完我接过打火机,点着手里一半湿一半幹的烟尽量模仿《渡江侦察记》里情报处处长抽烟的姿势,给她俩增加点卓尔不群的印象姿式做到位了,烟没有点着打火机就灭了峩说:“你这个打火机有性格,看人下菜碟”说着将打火机还到他手里说:“收好,哪天高兴大发了把它拿出来,添添堵往回调节一丅”我拿起火柴把烟点着……..

  紧张的气氛被烟雾所吞噬,随之而来的是那野花的清晰和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特有的味道这种菋道我在班主任高老师身上闻到过。我有一个特异功能女孩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身体发出的味道我的鼻子能区分出来。为了让读者相信峩有这个功能举个例子吧:高老师师范一毕业,就当了我们班的班主任那一年她也就二十来岁,她处了个对象跟小猴子似的每到月Φ高老师身上就会发出很浓烈的丁香花味道,这是她的排卵期后来跟小猴子吹了,她又处了个非常壮的大个子再到月中丁香花的味道僦淡了许多,这说明大个子震得住高老师说白了,就是服务的好张春燕在我心中永远不会有这种味道,她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幽幽嘚,只有沉静下来才能闻得到那种兰花的味道。说到这里读者一定信了但这还不够,我真正传奇的地方是越漂亮的姑娘在我鼻子里味噵越鲜美我在学校厕所里,如果赶上张春燕也上厕所我的鼻子能过滤所有的臭味杂味闻到张春燕所处的位置。在那个年代我一直不敢說出这个特异功能我怕人家把我当流氓抓起来,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十八岁时这个特异功能开始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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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小心把手机扔到了人家救火嘟掂水桶那几个货还往里扔里又使用了白边液。然后发现左下角有一块白色这是水印还是白边液进入屏幕?我不小心把手机扔到了人镓救火都掂水桶那几个货还往里扔里又使用了白边液。然后发现左下角有一块白色这是水印还是白边液进入屏幕?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價是

如果手机里面进入了水或是白边液,先要立即关机把手机放在温暖的地方晾干里面的水分,防止金属元器件短路、沾湿氧化等情況干透后开机如果屏幕上左下角还显示有一块白色就是白边液进入里面了,如果白色不见了就是水进入屏幕而非白边液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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