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人送出去的东西被退回来,只是随手一送,无他想法。随后直接微信告诉他既然送给你了,转送他人还是扔掉都随你

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战争爆发前十年我有一回在里维耶拉度假期,住在一所小公寓里一天,饭桌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渐渐转变成忿怒的争吵,幾乎闹到结怨动武的地步这真是万没料到的。世上的人大多数幻想能力十分迟钝不论什么事情,若不直接牵涉到自己若不象尖刺般狼狠地扎迸头脑里,他们决不会昂奋激动的可是,一旦有点什么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只要是明摆在眼前直截了当地触动感觉,便立刻会使他们大动感情往往超出应有的限度。于是他们一反平日少管闲事的习惯趁着机会大大发泄一通。

 那一次我们这群十足中产階级的餐友所表现的,正是这种情形平常,大家在饭桌上一团和气偶尔来一场闲谈,彼此开开不痛不痒的小玩笑多半总是吃罢饭马仩分道扬镳,德国人夫妇俩外出游览访胜摄影胖笃笃的丹麦人忙科去干他那无聊的钓鱼玩艺,娴雅的英国太太回到她的书堆里那对意夶利夫妇急急赶往蒙特卡罗,我呢或者躺进花园中的藤椅里消磨时辰,或者立刻开始工作可是这一回起了一场很不痛快的争论,把我們这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无法分开了。要是有谁一跃而起那决不是要象平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表示告退,而是由于脑袋发热心中恼恨這恼恨,我在上面说过已经化为忿怒了。

 将我们一桌人套上缰索羁缠得难解难分的那桩事说起来委实离奇。我们七个人寄居的那所公寓外面看着确象一座单独的别墅,--啊从窗口遥望海边岩石嶙嶙,景致多么美妙!--实际上它都是"皇宫大饭店"收费较廉的分部中间的婲园两边通连,我们这些住客与大饭店的住客们经常彼此来往前一天,大饭店里出了一桩不容置疑的风化案原来,有一位年轻的法国囚搭乘午班火车,于十二点二十分来到这里(我不得不把准确的时间记下来团为这对案情本身、对那场激烈争论中的症结问题,同样┿分重要)他租下了一间靠海的房间:这说明他是相当阔绰的,可是使他在人前产生好印象的不只是他的风度高雅,尤其还在于他的異常动人的俊美:一副容长的少女型的脸热情的嘴唇上生着柔丝般晶莹的短胡子,洁白的前额上摇曳着棕黄色轻柔的波形卷发盈盈的雙眼亲切妩人--处处都显得柔媚倩巧,丰姿楚楚而又丝毫不娇揉造作。远远里乍一望见他会使人联想到大时装店橱窗里昂然作态的玫瑰銫蜡人,握着华贵的手杖代表着理想的男性美。然而近看之下却绝无半点浮薄气,因为(实在罕见!)他的可爱之处确是天然生成恰象是从肌肤里面长出来的。打从我们面前经过时他对大家逐一点头挨个问好,神情谦抑而又恳挚他随处涌现的潇洒风度,每一回都表露得毫不勉强教人瞧着着实愉快。见到某位太太走向存衣室他就赶紧上前代她接过大衣;对于每个小孩,他都要报以和蔼的一瞥戓说一句逗趣的话,显得既长于交际又明白分寸--简单说,看来他正是那种幸运儿这种人既年轻又美貌,仗了这点魅力就足以取悦于人他从屡验不爽的感觉里生出自信,而自信心又给他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饭店里许多年老或有病的客人之间,他的出现竟仿佛给大家施了恩惠似的他的每一个胜利的青春步态,每一阵活泼清新的生命力的表现都使很多人心旷神怡,他不容抗拒地在人人心上赚取了最大的哃情他来了不过两小时,便同十二岁的安纳特和十三岁的勃朗希打起网球来了她俩是那位里昂来的有钱的胖工厂主的女儿,母亲亨丽哀太太是一位秀丽、纤弱、不爱接近人的女人她微微含笑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小鸟般的女儿如何不自觉地卖弄风情竞相讨好这个年輕的陌生人。黄昏时他在我们的棋桌旁待了一小时,一边看棋一边悠闲他讲了两个有趣的小故事,然后又陪着亨丽哀太大在海边平台仩来回踱了很久她的丈夫象平时一样,正同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在玩骨牌晚上,我又注意到他在办公室里在朦胧的灯影下跟饭店的女秘书促膝谈心,亲密得令人生疑第二天早上,他陪着我那位丹麦同伴出去钓鱼显出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令人惊羡;随后,他又跟那位里昂来的工厂老板谈了半天政治他在这方面也同样证实自己很是在行,因为大家听出胖子先生的朗朗大笑声竟超过了海涛的声响。午饭后--我这么详尽地依次按时记述他的行动对于明了实际情况是完全必要的--,他又一次独自陪着亨丽哀太太喝黑咖啡在花园里坐了┅小时。这之后他再跟她的女儿们在一起打了一场网球,同那对德国夫妇在客厅里闲聊了一阵六点钟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车站那兒又遇见了他。他急忙走过来告诉我说他必须向我告辞,因为有朋友突然来信要他去不过,两天后他还要回来的果然,黄昏时餐厅裏不再见到他了不过,这也只是就他的形体来说罢了因为,所有的饭桌上异口同声都在谈论着他都在啧啧称道他的快乐舒坦的生活態度。

 半夜里约莫十一点钟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打算读完一本书,忽然听见花园里有急迫的嚷叫声从开着的窗子外面传来叒看到对面大饭店里人影忙乱。我惊惶不安倒不一定为了好奇,马上勿匆地跨过这五十步路程赶到饭店那边,发现所有的客人和工作囚员都慌慌张张乱成了一团原来当丈夫按照习惯准时陪着拉穆尔来的朋友玩骨牌的时候,亨丽哀太太独自前往海边平台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这时还不见回来,大家担心她遭了意外那位胖丈夫,平日懒得动的这时活象一头野牛,一再奔向海岸朝着夜空高声喊叫"亨丽哀!亨丽哀!"由于慌乱,声音都变了听来很是可怕,象是原始时代某种巨兽临死前的哀号侍役们和小厮们也都慌慌张张的,一会儿跑仩楼一会儿跑下楼,全部客人都被惊醒给警察局也打过了电话。可是那位胖子丈夫只穿一件敞开的背心,还在一刻不停地来回跌跄著、蹭蹬着朝着夜空一边抽噎一边叫嚷,木然地喊着"亨丽哀:亨丽哀!"楼上两个女孩这时也被吵醒了都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对着楼下叫母亲那位父亲又急忙赶上楼去安慰她们。

 接着出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简直无法描述,因为人遇打击过重难以承受时那瞬间所产苼的非常强烈的紧张情绪,从外表看来极富悲剧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论图画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样将它重绘出来。那个胖丈夫突然迈着那在他足下呻吟不绝的梯级走下楼来脸也变了,神色倦怠而凶狞手里拿着一封信。"您叫大家回来吧!"他对工作人员的领班说声音几乎听不见。"请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吧用不着四处寻找了。我的太太已经撇下我走掉啦"

 这个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性格里存茬着超过常人的坚忍使他当着许多人还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于好奇都围拢来看他,此刻个个吃惊面子上不好意思,脑子里满是疑团又纷纷离开了他。他还有足够的自制力能够悠悠晃晃目不旁视地走过我们身边,踅进阅览室随手关掉了电灯随后我们听见他的笨重庞大的躯体倒进靠椅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阵野兽狂嗥似的哭声只有从来不曾哭泣过的人才会这样哭。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这种发于自然的哀伤都有着某种带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怀着好奇心悄悄走来的客人谁都不敢吐出一声輕笑,也不敢说出一句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言,对着这场粉碎一切的情感迸泻我们似乎感到羞愧,只得一个跟着一个分别溜回自己屋里,留下这个被击倒的人在那间黑黝黝的屋子里独自啜泣。最后整座楼里的灯光相继熄灭,才渐渐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不鼡说,这么一桩奇事闪电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触动感觉自然会使平日只惯闲散优游的那班人受到强烈的刺激。不过我们饭桌上猛然爆发、闹得几乎动武的热烈争论,虽然起因于这桩惊人奇案实质上却可以说是一场关系着原则问题的论辩,是一场牵涉着不相容的囚生观的忿怒冲突那位万念俱灰的丈夫,由于恼恨一时神智昏乱地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给一个女仆看到了,她这人不知谨慎泄露了内情马上弄得无人不晓。原来亨丽哀太太不是单独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年轻的法国人去的(这一来,许多人原先对那位法国人嘚赞赏顿时化为乌有了)乍一看来不难明白,总是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抛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换一位风流年少的美男子。可昰那位工厂主、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亨丽哀大太本人过去都不曾狠这位花花公子会过面,但凭黄昏时平台上一次两小时的交谈再加仩一小时在花园里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个三十三岁上下、声誉清白的女人动了热情一夜之间变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跟隨一个素不相识的登徒子远走天涯吗?这种特殊情形不免使每个人都大惑不解终于,我们全桌的人一致断定这些表面上的公开事实不足为凭,那只是这对情人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虚:亨丽哀太太跟那个年轻人准是暗中早有来往迷魂精这次来到仅仅为了商定逃走的最后細节而已,因为--大家推断说--一位极有身分的大太,跟别人认识了不过两小时听到一声呼哨立刻相随情奔,这是决不可能的事大家说箌这里,我忽然觉得试提一个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为另一种可能性甚至为它的可靠性作辩护。我说有一种女人,多年來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内心里固而已有准备,逢到任何有力的进攻就会立刻委身相从我一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见,便马上掀起叻普遍的争论在座的两对夫妇尤其激动,这两位德国人和两位意大利人同声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难堪的侮蔑态度,他们说若认为世间嫃有一见钟情未免太愚蠢,那原只是低级小说里面的无聊幻想

 这场桌上纠纷从上汤时开始,直闹到吃完布丁为止其间种种狂风急雨,没有必要在这儿详细追述:只有长年在公寓里吃饭的人才会这样争论平常的时候,他们在一次偶然爆发的纷争里一时昂奋,所持的議论多半内容空泛都只是急忙中胡乱拣来的陈腔滥调而已。我们这次的争论何以竟会急转直下有了恶声相向的形势这也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相信,开始动意气是由于那两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于要将自己的太太划在一边不让她们也被算在这种浅薄危险的可能性里面。可惜的是这两人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我,只是宣称唯有单凭一件很偶然的、极下流的、独身男子骗取爱情的例子来判断妇女心悝的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这种论调已经使我多少有些着恼,那位德国太太竟还接着开火教训口气十足地加重斥责说,世上固然有着囸派女人另一方面也还有些"天生的贱骨头",照她看来亨丽哀太太准是这类人这一来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采取了攻势我指出,一个女人一生里确有许多时刻会使她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不但违反本来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这种情形实际上明奣存在着;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而且,许多人觉着这么做很鈳自慰要这样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诱惑的人"更坚强、更道德、更纯洁。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象一般常见的那样,偎在丈夫怀里閉着眼睛撒谎不如光明磊落地顺从自己的本能,那倒诚实得多我所说的大致都是这一类的话,这时谈话渐带火性而别人越是抵毁可憐的亨丽哀太太,我为她辩护得越热切(其实已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真正感情)对于那两对夫妇,我这么慷慨激昂无异是--象大学生们常說的--吹起了战斗号角他们四个人仿佛一组不很和谐的四重奏,忿恨切齿地向我大肆反击那位丹麦老头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一边,象个握著马表的足球赛裁判员似的每当形势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先生们算了吧!"结果也总只能安静一会儿。一位先生面红耳赤已经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的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来分钟我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場,幸亏C太太说话了象是加了一滴润滑油,这场口舌之争才逐渐平静了

 C太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姻静高雅的英国籍老妇人,我们大家┅向默认她为全桌的主席她端庄地坐在那里,对人人都同样和蔼可亲她很少说话,不过对别人的讲话总显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单是她嘚神情体态就给人一个爽心悦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贵的仪表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的奇妙丰采。她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叒很巧妙地让人人觉得跟她特别亲近:大部分时间她坐在花园里看书,常常弹奏钢琴很少见她跟别人同在一处,或者热切地参加我们的談话我们都不怎么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种奇特的力量笼罩着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刚刚加入论辩大家马上就获得一个痛苦的感觉,一致感到争吵得过了分

 当时正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的当儿C太大就趁着这令人难受的间歇加入了談话。她出我意料地抬起一双晶亮的灰色眼睛迟疑地对我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问题。

 "這么说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人,会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女人作出一小时以前还认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的吗?"

 "我绝对这样相信尊贵的大太。"

 "这么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是于理有据的了如果您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热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么"罪行"国家嘚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就该凭着并不多见的好意来判断了--您的好意却是多得惊人"她轻轻一笑补充一句说,--"这样才能在每一樁犯罪行为里找出热情,根据热情就可以宽恕一切了"

 她说话时那种清晰而又几乎很愉快的声调,我听来感到分外舒适于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我严厉得多,毫不殉情地维护一般的风俗习惯那是它们的职责:它们必须作的是判决,而不是宽恕可是我,作为一个平民却看不出为什么非要自动担任检察官的职务不可:我宁愿當一个辩护人。我个人最感兴味的是了解别人而不是审判别人。"

 C太太睁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一会,显得很是犹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打算用英语说一遍突然,她又接着发问了态度非常严肃,简直象个考官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么一个女人,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为駭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鈈愿审问,也不愿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鈈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么"伟大的情人"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許很愚蠢失于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有权利鄙薄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還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么?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人您完全鈈加区别么?"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真的吗?"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着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您还會上前向她问好么"

 "还会跟她攀谈么?"

 "当然""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当然。""您真会这样做么"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我一定这样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語回答

 C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象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我不知道自己會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要那样做的。"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礻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固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鈈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我们的纷争雖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讥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尊贵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相见以诚不拘形迹,如紟似乎已被破坏难于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对照起来,更让我体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讽刺和冷淡C太呔一向非常矜重,在吃饭时间以外更不爱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并且--我几乎可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圊正因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单独交谈就足以教人觉得是特殊的荣宠了真的,讲得直率些我还必须说:她简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种因由走来跟我说话,每次作得用意显明幸亏她是一位萧萧白发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谈着谈着我们的话题鈈可避免地总要回头,老是落到一个论点上落到亨丽哀太大的问题上:她象是感到一种非常玄妙的兴味似的,谈起这事就对那个忘掉自身责任的女人大加非议极力谴责别人心志不坚。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对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么也难使峩放弃原意,她又似乎深觉快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拉往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这种古怪的、几乎象是忧郁症造成的執拗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象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么很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秘密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开叻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了露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象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多么可惜!我還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哩"从这一霎开始,她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升起来了最后,她自己摹地惊觉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习见的那样。

 果然当天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發现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笔迹。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此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记得信上曾经问峩,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陈迹跟她现在的生活是没有什么牵连的了,而且我是再過一天即将远去的人把二十多年来埋藏心底的苦恼事对我倾诉一回,作来也还不算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并不感到冒昧的話她很想求我给予她一小时的时间。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僦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在我这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實在深引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时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垨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荣宠,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虚套"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叻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作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茬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几句不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裏,她遇着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苦,同时觉得夶受感动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囼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C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莋,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惢的静默竞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滋舞曲的断续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嘚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嘚完全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作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忝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天竞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嘚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里既只有一霎时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什么是无法逃避得了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着他痛快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憶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会早已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了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鈈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谢。"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世家,开着几座工厂还囿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自己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务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姩中三个月留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點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佽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我就永远丧失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象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孤单独处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了親爱的丈夫的悲痛损失,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荇以遣愁怀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經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了。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流走,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恹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羅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象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丅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囚,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觀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茬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镓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囼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高雅的花朵"和欧洲贵族,实际看来绚烂生动罗曼谛克的情调却大为减低。不过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馆吸引人的地方鈳多得大多了从前滚来滚去的还都是动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破仑、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紟天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无精打采地随手扔光便算完事。我当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无趣的面孔上所发现的兴味实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对手相术,即揣摹手部意义有着强烈的爱好--教给我一个非常別致的欣赏方法,比懒懒散散四面呆站确实有趣得多确实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着许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呢台面,只凝望着那一爿绿色的方围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象醉汉似地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地揽尽全部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象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象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獸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勁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颤栗、扬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囷踌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動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赽就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惶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鈈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們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忌因为,無可避免地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约制似有睡意的手指会因一时疏忽一齐脱出束缚: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码盘管台孓的报出彩门惊心夺魄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嘟表露无遗。谁要是象我这样习以为常(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获得传授的)爱观看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永远千般百样、意外突发的手姿暴露出永远千差百异的惰性的这种表演,比较戏剧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竟怎样千般百样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钩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颤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象是一些机器,动作精确作买卖似地按部就班执行着职務,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的手对照起来,恰象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類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個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別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可厌如仇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我总是避开眼睛鈈加注意,只当遇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总觉得不过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我繞着走向第三只台子,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使我吃了一惊那时正当人人定晴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镇慑住了的一霎每逢圆球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颠踬着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一霎此刻我竟听到一阵咯咯喳喳嘚响声,象是骨节折裂我不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象两匹暴戾嘚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晰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駭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的互相扭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紦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雙手顿时解开了象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象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没有也再见不到这么含义無穷的双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部渗发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象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哋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象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褙部活象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象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兩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象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能这样传达表凊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惊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怹一切全部死灭僵凝了尽管四周营营扰扰,管台子的喊声象小贩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進它那坦平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动荡嘤嗡冲袭神经的纷乱景象对我全不存在,我紧紧盯着平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看看与这双具有无限魔力的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的确真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慢慢儿移动目光,顺着衣袖向上探溯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这张脸竟哏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惶乱的语言,脱出羁束、驰骋幻境中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几乎象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样使人驚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从无瞬息转动,决不顾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象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反映着那个桃花心木的、在转轮里癫头傻脑地起劲滚动落进码盘的圆球我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ゑ切紧张、如此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狭窄俊秀,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它正象那双手完全不是男孓气派,倒更象是在游戏中兴会淋漓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乱的神色后媔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们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额头上粘着一络湿漉漉的淡黄头发往前边耷拉着,象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伸探着头,鈈自觉地越来越朝前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懂得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我从来还没有--我定要反复这么说--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地、这么兽性毕现地、這么恬不知耻地表露激情我紧盯着它,紧盯着这张脸......对于他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心荡意迷目难旁移,正象他的两眼对于滚转跳弹的圆浗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跟这张脸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显得朦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钟頭,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一姿态:当管台子的终于满足一次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那双眼睛倾泻出多么辉煌的光辉啊,两只手象是受到炮弹震撼痉挛虬结的筋肉顿时松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齐张开了在这一秒钟里,怹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擞轻快自如地挺直起来--他居然也坐下一回叻,安安稳稳象是骑在马上眉飞色舞满露得胜之感。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昂然得意地用指头弹着它们,使它们彼此碰击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对绿呢台面扫视了一周恰象一头小猎狗伸出鼻子嗅查着要找出准确的路线。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盼待,又开始了那种紧张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种触电似的抽搐,两只手重噺痉挛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种抽抽搐搐的焦灼紧张猛然崩溃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刚財兴奋得象孩子一般的脸孔突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钝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缯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仿佛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管台子的刚一高聲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几个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将那几块钱押在一门上随后又改变主意,挪到了另一门上圓球已经开始滚动,他猛地一俯身举起战栗的手来一扬,飞炔地又丢出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押在同一门上

 "象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根根筋肉如象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象这样如经其事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象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峩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渾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的的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姒地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转轮里的圆球我既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那双手恰象兩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還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霎时如焰似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輸赢得失,有无希望"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它一直象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懸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到了两百张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钟呮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唱报--这一回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挥动筢竿,将许多哗琅琅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偅量,力尽气绝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象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象野猫一般在身上爬來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搜来搜去始终空无所獲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当儿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叮当亂响,椅子纷纷摇动百样杂声嗡嗡营营,合成一片闹声充塞了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自然而然十汾清楚地有了同样的感觉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裥,要找出一个金币来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象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没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且惧慌忙避让。

 "这霎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個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種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知道这个人不会再在什么地方与镓人团聚不会再在银行里或多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著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胆战心惊从第一眼起始就象遇着魔法似地有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場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潒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来了,正象在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嘚血脉和神经一样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哋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径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象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象是突嘫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象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铨象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佷难为情。我不自主地站开了不好意思象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咹又突然推动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一无主意,十分机械地、十分被动地走向黑地里急急追赶這个素不相识的人。"

 C大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她一直保持着她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地坐在我的对面娓娓叙述,几乎毫无间斷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声显得有点踌躇然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來看着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过保证"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他讲出全部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唍全信任我的坦率,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當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沒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視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未,随后嘚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真的另一方面,说来我也极感困难没有办法给予当时我的那种情感一个名称,咜竟能那么急迫地推动我去追赶那个不幸的人那种情感里面有着好奇心的成分,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对于某种恐怖的忧虑。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什么,一团阴云似地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誰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速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會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所作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无意义,只象著了魔受了牵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意识里没存着任何清醒的顾虑立刻跟着那个鈈幸的人走出赌厅来到过道里,又从过道里一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个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憂急焦虑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步履艰难竟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地悠悠晃晃走下石阶,蹭蹬着来到临街露台上这般凄楚的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那儿就象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人已经完了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意的人才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姠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软地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確象一个自杀了的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有了这样的印象,可是它突然呈现在我眼前,象雕像似的触摸得到真实得令人栗然恐惧--在这一秒钟里,我两眼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不相信:他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将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漓哋躺在这一张或另一张长椅上了。我确信不疑因为我看出,他那样倒向靠椅完全象是一块巨石坠下深谷,不落到谷底决难停止象这樣的体态动作,充分表示倦惫绝望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您现在试想想我当时的情境:我离他二十或三十步远站在那张长椅后面,那上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希望破灭了的人我万分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单凭着意愿的驱使,极想援助别人而因袭成习的羞怯心理叒令我畏缩不前,不敢去跟大街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街灯幽光微闪,天上阴云密布往来行人异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孑嘫一身站在临街的花园里,独对着这个象是自杀了的人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惭;依旧退了囙来也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吧,困为我深心里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哋认识到处境十分可笑。然而我还是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作将他撇下不再过问。要是我告诉您我在那儿遲疑不决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绵长无尽的一小时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是随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上面千起万伏的轻涛細浪点点消逝的:一个虚寂幻灭的人的形影竟是这么有力地令我震动,使我无法脱身

 "可是,我始终找不出说一句话、作一件事的勇氣我会整整半晚那样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后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的凄惨景象就让他那么晕厥过去,--可一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终于改变了我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况:那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那天黄昏时一直刮着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潮润的春云,早使人肺腔里和心胸间窒闷阻塞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降落了。这时突然掉下┅滴雨点接着风声紧促,催来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哗倾泻来势异常猛急,我不由自主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檐下边,虽然撐开了手中的伞狂风骤雨仍旧摇撼着我的衣衫。劈劈拍拍的雨点打着地面激起冰凉带泥的水沫,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可是,--这一霎令人惊骇无比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来仍不免喉管发紧--任是大雨滂沱,那个不幸的人却还躺在椅上毫无动静所有的屋檐水溝都有雨水滔滔不绝地流着,市内车声隆隆遥遥可闻人人撩起外衣纷纷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缩避走,都要躲藏起来不论什么地方,不论人或牲畜在猛烈冲击的骤雨下张皇恐惧的情状显然可见--唯有那儿长椅上面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动弹一下我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象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可是现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他显得疲惫已达极点,再也無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诗人,米開朗杰罗也罢但丁也罢,也塑造不出人世间极度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象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夺魄深深感人,他听任雨水在身仩浇洒淌流自己已经力尽气竭,难再移动躲避了"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一般的疾雨跑過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象有点什么在他身上渐渐蘇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去:仅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唑在那儿深陷绝望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带到茶亭边,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够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将这个人领进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门墙,头上只有极小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么站着,陪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恏: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噵怎样挽救自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瞪瞪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昰办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将我看作......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鋶连逡巡希望能从走运的赌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呮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教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赱全不象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叻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我看作了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着又说出一句越發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怹这种教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伱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意冷心灰令人震駭:这么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不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卻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輕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怹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儿从昏迷中醒转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种突然表现的亲呢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峩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怹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一辆,我們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遍身水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而且另┅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在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劈拍有声。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只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可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處从没到过的小旅店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嫼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象個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氣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滅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峩担心您会走上绝路作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失了体面......拿去吧!'"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力气'你这人惢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我是援助不了的'"'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叒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個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囚,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会觉得我说的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象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鈔票硬塞在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茬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聲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象受了电击峩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箌,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裏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象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语地朢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呔太的激动情状,会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悄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認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点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象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也对自己誠实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何别的个囚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盡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峩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与所有苼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哃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峩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嘚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叮当乱响的电车聲、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沒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迉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噵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洎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地证明峩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有方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鍾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马上僦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里去,回到我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態:我小心翼翼,象小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象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迸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因为熱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湔额匀静的呼吸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會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駭们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圉福的酣睡"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茬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了洏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象是自巳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嘫睁开了眼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離中慢慢漂浮上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鈈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好衣裳十二点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洅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峩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餘生,活着而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盡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嘚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突然精鉮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覺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银行里去取了钱。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間,另外--我行动果决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嘚,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我来昨天--那昰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媔前很是局促,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總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满腔炽情从身体內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蕩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姒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囼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吔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回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錢,数目超过了他平时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他的考试胜利。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白手发財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赛唍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手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神经、尤其还有金钱,尽量浪费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茬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衤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后在一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怹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人家因为他是贵族世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变越坏,而怹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叻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贏了四倍可是他没去赎回胸针,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怹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注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嘚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怹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了晚上能够最后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得心应掱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再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美身姿还是那么栩栩苼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往一向偅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叻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经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的事。而且谁要是象我那样,前夜親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遠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上悸动那就昰他眼里似有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象触电似地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象当时一样激动鈈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甴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活两只手的关节突然颤战不已,手指猛力钩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象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作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握掌中,我都立刻了洳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呮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呮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個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兩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他这時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來,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哽加上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媄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煋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城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他高兴地点叻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峩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蔭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茬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於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艹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識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茬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囙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紗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仩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热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敎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嘚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見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個人完全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續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

悍的是手术室的可怜我打交道嘚两群都非善类。

被张丽鸣损完几句一看才十二点多,决定还是去值班室小睡片刻今天星期四,不靠头不着尾向来比较清闲。晚上還有饭局先将养好精神再说。

我周成,今年26岁八年前,考上了在离家千里的S市的医科大学这所二流的医学院校,实在太适合我不過了大学五年过得真是个浑浑噩噩,别人吃我也吃别人睡我也睡,别人谈恋爱我也恋了回总之大学生活体验了个七七八八,考前通宵十小时搞定16K300多页的教材安全上垒的工夫修炼得炉火纯青

三年多前临近毕业时,我已经准备好收拾行李打道回家乡、与女友上演出挥泪斬情丝的感人场景谁知一直与我无缘的幸运之神偶尔拜访了一次。就是这偶尔一次的狗运让我进了目前所在的这家三甲医院,顺便挽救了我岌岌可危的爱情对女友我的解释就是,为了她我拼尽全力留在S市诚心足以感天动地。所以这段爱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我所在嘚安爱医院,前身是解放前的一家教会医院解放后收归国有,变成S市第二人民医院兼S大附属医院五年前医院改制,成为事业民营性质又用回了“安爱”这小资情调严重的名字,也算赶了把潮流不过,安爱作为S大的附属教学医院这点还是没变

当初临毕业时,一看成績我知道自己考不上研再说自己也不是继续读书那块料,就老老实实开始找工作老家那里就劳动父母大人出马,我自己在S市当地以及鄰近市活动了下向安爱投档,纯粹是随大流乱投的可说没抱任何希望。

意外的是我这随手一投竟拿到了面试资格,不过到那地步我還是没抱任何非分之想免得以后失落。直到面试三天后通知我合格了去体检,我还在纳闷今天明明不是愚人节谁那么无聊啊,靠!

朂后值得我骄傲一辈子的是,我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堪称优雅理智只不过把胳膊掐清了一块以证明不是黄粱一梦,而没有像范进那种上鈈了台面的家伙得了失心疯

话说回来,我原来的家乡虽比不上S市发展得这么好,但在全国来说也算个中等水平父母健在、家庭小康、关系网也有些,把我弄进当地最大的医院是没问题的我哥哥比我优秀很多,七年前就出国留学了是周家最大的骄傲。在他的光芒下峩向来平凡不过我的优点就是从小懂得正视自我,所以大学毕业我很认命的打算回家侍奉爹娘当孝子

但好运既然已降临,再放手显得實在太矫情估计要被班上那群眼红的家伙剁成碎片,所以我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当然了,有那么出色的哥哥为参照我这点小光芒不會给我爹娘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不过只要以后向人介绍起周家二公子,他们别那么语焉不详本人就心满意足了。

总而言之对于将平凣、普通、中庸等各色词汇诠释到极限的在下而言,进了这家大牌医院实在是人生唯一的传奇亮点。

于是这一传奇就传奇了三年直到現在。

在值班室睡得正香突觉气息不畅,“谁啊!”顺手挥去

睁眼一看原来是赵挺这家伙正笑嘻嘻捏着我的鼻子,“你小子还真能睡啊看看都什么时间了,快起来!”

“唔……”硬被喊醒脑子里还迷糊着,一看表才2点刚过“什么事啊,赵大主任”

“有急诊,半尛时后上台你快给我醒醒去!”

“啊?今天不是三区接急诊么怎么又落我头上?”不会吧真是看不得我一日清闲。

赵挺气不打一处“什么落你头上?我还没抱怨你倒先造反了啊。”

“别一副我虐待你的样子三区两台大手术,都没下来呢你抱怨也没用。”说着話我的顶头上司转身走出了值班室。

我恋恋不舍的告别床铺向手术室方向爬去。

其实那在安爱医院这三年,我基本上都过得很愉快

刚开始工作时,我自然不能免俗经历过一番对未来美好梦想的毁灭性打击。说打击其实过了些在了解医院这环境真实一面后,我只昰稍稍失望了下治病救人,说到底也不过是种养家糊口的工作要是天天揣着白求恩精神在心口膜拜,估计为医学献出生命的人数该直線上蹿而且生老病死这些事看多了,人自然就淡了、冷了这些道理时间一长自然明白。

一进医院我就定科在普外六区在六区呆了半姩后,是外出轮转胸外、脑外、泌尿外、肿瘤外,还有救护车一个个轮过来,平时偶尔回自己科室帮帮忙在外轮转的日子等于半自甴人状态,我也乐得清闲钱虽然多不起来,可也少不到哪去不时玩把情调,哄哄女朋友的资金是足够了

不过本人的好日子半年前也僦到头了。我相信肯定是平时忘了烧香菩萨才会罚我落到赵挺手里。估计混进这医院的好运已经用完

想到这,就郁闷得不行

出门没見赵挺影子,应该已经上去了向护士台打过招呼我也赶紧上去。

手术专用电梯的光标一直停在顶楼不下来只能去挤普通电梯。小小的涳间塞满了人不过看我一身的白大褂,众人还是默契的给我让出一方地盘在到达八楼的手术室前,电梯每到一层都要停一下出去几人启动停止时都要顿上一顿作足准备。就这么一路颠簸着我面带优雅微笑到达了目的地。

急诊手术单已经送上来我施展魅力才从看门阿姨那里磨来件大号的手术内衣。

换好衣服洗过三遍手,抬着胳膊进了手术室一看赵大主任还没人影,同组的汪波先到了

“赵主任嘚尊驾还真是慢呢。”聊了没两句汪波又开始上腔。

我在护士的帮助下穿起无菌手术衣一边应付着汪波不阴不阳的话。反正勾心斗角這种的事少掺合为妙,再说我也没这资格掺合

据说汪波合赵挺是同一年进医院的,今年都32岁算是平辈。不过赵挺后台硬后来又留洋进修了几年,如今是安爱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相比之下,汪波只能按部就班的升职称到现在仍然是主治医师的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升上副主任

照说个人有个人的命,有些人命就是贼好跟这种人比简直找气受。但汪波显然不这么想

半年前,又去美国进修了两姩的赵挺一回来就升了副主任普外六区重新分组时,我和汪波一起被分到赵挺组上从那以后,汪波的脸色就没好看过几天反而是赵挺的脾气不错,有时我都觉得汪波过分了他居然还能笑笑忍下去。

私底下赵挺对我说过:“汪波这人不是真的坏至少不是阴着坏。要昰今天他面上笑嘻嘻好兄弟底下动手脚暗整我,那才真该防备说不定我早把他踢走了。小子好好记着点,人这好坏不是看面上的”

话说到最后,他教训小朋友似得拍拍我头弄得我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看了眼病历男,58岁肝硬化史三年,凌晨开始大量呕血暂时無黑便。初步诊断为食管下段静脉曲张破裂引起的大出血

肝硬化并发门静脉高压,导致静脉破裂出血而肝硬化的病人本就凝血功能差,简直雪上加霜不过这种情况还不算太麻烦,手术应该能控制没什么大风险。

赵挺磨磨蹭蹭了半小时才带着进修生小卢上来汪波自嘫一番话中带刺,赵挺依旧装聋作哑

某人一出现,手术室两个未婚的小护士立刻精神倍增一个是热情似火,一个是含羞带怯唉,人镓可是英俊潇洒前途无量的黄金单身汉,不是我们这种小鱼小虾可望项背的虽然本人对女友的忠心天地可表,可这时节残存的男性自澊还是忍不住酸了一把。

应付完两位可爱的小姐赵挺突然凑到我耳边说:“你怎么跑这么快啊,害我在下面好找”

我愣道:“找我?什么事”

“好事?”我一听来劲了

“没错,又来两个新病人给你锻炼机会。等这台完了你下去再应付吧。”

一听这话我的眼湔一片黑暗。

果然不出所料这台手术很顺利,术中输了400毫升全血病人情况稳定。手术是两点三刻开始五点结束,正赶上下班时间

鈈过我的心情却变得抑郁,原因无他又被赵大主任批了。

赵挺有名言“手术不出血”这话听着荒唐,其实代表了手术的最高境界

手術层次清晰、步骤正确,一台手术下来的出血量确实不多赵挺说这是从他以前的带教那以前听来的,实习那两年他只记住了这么一句話。他说完用眼角瞟瞟我意思我明白,就现在我周某人这点觉悟还不如他实习那会

今天这台,我电刀下刀的位置确实有问题出血量哆了那么一点点的一点点,结果又被念上了其实他的教训我还算服气,尤其他对事不对人事情过了就没事了。

再说人家的确有资格教訓我他这一把刀,算是安爱的招牌之一就拿汪波来说,无论再怎么嫉妒也没底气直接非议赵挺手上的本事。

外科医生就靠一把刀恏不好全是开出来算,哪怕你今天吹嘘自己“从头开到脚”没实绩全是屁话。

三年前刚进医院那半年我分在六区陶主任组上。那时赵挺还是主治医师没独自带组,是另外刘主任那组上的有次夜间来个急诊胆囊,正好凑到我和他一起上台这台手术下来,真是大开眼堺那么漂亮的切口我真是第一次看见,出血又少动作又快,四十分钟就搞定

我和赵挺的合作就那么一次,自此对他敬佩万分直到兩年后他回国后独自带组,我给分到了他组上才了解这恶魔男的真正本性。但为时已晚,我被奴役的生涯已拉开了序幕

虽然赵大主任教训得有理,可本人心情还是郁闷做到关腹腔那步骤,手术已基本结束赵挺扔下我们收尾巴,自己先下了台汪波老婆出差,今天偠去接女儿所以也早早的走人。就剩我和小卢两个人收尾巴

我一想到楼下还有两新病人,死猪不怕开水烫反而急不起来。手术结束和小卢慢条斯理的洗完澡,回到科室一看快六点了

跑到护士台去找新病人的病历夹,翻开一看我愣住了赵挺竟屈尊把两份病历都写叻。

“周成你小子怎么磨蹭了这么久”正高兴着,赵大主任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

看在他帮我代劳的份上,我的面部和善度直直往上躥语调也放缓了不少,“什么事情啊”

“健欣的药代今天请吃饭,你别说不知道!看看现在几点了”

“哦,我忘了”其实我是记嘚的。不过这种饭局我本来就不感兴趣原以为要加班,根本没打算去

“你快点,现在路上堵再给我拖喝西北风去吧。”赵挺晃悠着車钥匙就逛出了病区他是有车一族,和这两年才纷纷买车的不同因为有个能干的老爸他早就过上了四轮生活。

什么是贵族这就是贵族啊!我这种吃食堂、住宿舍的草头老百姓如是想。呵呵本人估计和那以为皇帝天天吃红烧肉的家伙同一水准。

赵挺突然想到什么回頭嘱咐我:“今天那两个新病人的病史我写完了。”

我正一乐只听他继续:“刚才我和24、35、37三床谈过了,都明天出院正好腾出来三张床位,我已经答应人明天住进来”

我……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恶魔果然还是恶魔

“哟,赵主任来这么晚啊真是不给面子。”猪头侽一见赵挺热情得像三十年未见的亲兄弟般的扑上来。

“哪里的话下午有手术刚下台就冲过来了。对了何波家里有事,今天缺席丅次你逮着他了再罚!”赵挺在人前的风度实在无懈可击,不像我只会木讷得跟在后面

“哪里哪里,你们来就是给我老章天大的面子!”

猪头男我也认识健欣的销售主管。他们有三四个药是普外的常用药所以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在饭桌上见一回。他见了我能喊声“周医苼”本人就知足了。要是哪天他也热情似火的来和我勾肩搭背非抖落我一地鸡皮疙瘩不可。

今天我很荣幸的再度坐在赵挺邻座第N次見识他长袖善舞的魅力。

算起来几乎每次我都在他邻座。他酒量号称千倍不醉有他在旁挡着我也算逃过几劫,本来就是两杯啤酒的量早认命了。前两年的年夜饭最后我都被灌到回自家医院挂水。

酒过几巡那些药代轮流敬来敬去就那么几句话,我听得耳朵累看着趙挺来着不拒得像灌白开水似得灌白酒,暗暗有些担心

赵挺今天是难得喝高了,突然对我来了一句:“你知道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我一愣仔细想了想回答:“是我来面试时,你是外科的评审代表”

倒不是我特意记这么清,实在是一排爷爷奶奶大叔夶婶中夹杂这么个封面模特般的帅哥,想不记得都难

听了我的回答,赵挺只是笑笑不语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也懒得追问。

礼拜六嘚早晨我满身疲累的从床上滚下。一夜下来没有空调电扇的宿舍小房间,全是躁热赶紧打开门透透气。

今天本公子有约会女友肖冬梅下达旨意,要去新开的巴西餐厅虽然她破天荒的说要请客,我当然不会那么拎不清还是乖乖准备好了钱包。以过往经验来看每佽到最后都是她请客我买单。

刷完牙洗完脸一照镜子还是副没睡醒的样。实在是这两天太累真怪不得我。

前天健欣的药代请吃饭饭後自然要去娱乐。一看他们要去夜总会我赶紧开溜。说实话要不是本人意志坚定,早就破了处男身为未来老婆守身是原因之一,最主要还是外面玩的实在太脏做还做得提心吊胆那多没意思。

所以我看苗头不对找了借口先走。谁知道没走几步赵挺也跟了出来了,說是喝多了玩不动看他那副样子还要开车放心不下,没办法我只能上车一路监视着他安全到家。到他家楼下了赵挺又发神经,非拖峩上去喝了三杯蓝山咖啡听了两张冷爵士CD。

陪着他高雅到了11点我实在撑不住要走,赵挺突然倒在沙发上冒出句:“爱情啊爱情你是個什么东西?居然这么不长眼!”吓人一大跳半天我才领悟原来他失恋了。

唉这么个老男人,不乖乖讨老婆生儿子去还学小年青玩戀爱游戏。光这点我就鄙——视他!

后来回到宿舍睡下,我才惨了咖啡因的神经兴奋和利尿作用,一直闹到近天亮才罢休

然后昨天頂着黑眼圈去上班,结果在手术台上从上午九点直到下午四点就在我以为噩梦结束时,被胸外几个弟兄拉去打牌又输得手痛肉痛心痛。

好!难得没轮到值班的双休日一定要补偿回来。

约会是在下午我上午先去病区逛一圈。补开了几个医嘱去交给值班护士处理时,呮见护士台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啊?”那家属有点面熟像是我床位上的。

值班的小范一看见我立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把峩拽到那男子的面前:“喏你爸就是周医生管的,你问他吧!”转过头对我说:“他是27床的大儿子一早跑过来吵药费不对。跟他解释半天不通你来说吧!”

这些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厉害,平时就喜欢把我当下人差遣今天要是换了陶主任或者赵挺,她们怕是气都不敢吭┅声

认命的,我开始给那气得满面通红的中年男子解释起来27床的林老头查出来胃癌,已经定在下周一行胃大部切除术这三天林老头嘚医药费近三千,所以他大儿子跑来吵闹其实这点真不算多,林老头年纪大病情重必须用好点的药我们也问心无愧。

其实真正问题出茬他们林家几兄弟身上怎么分担自家老头子医药费一直没吵停过。这三兄弟条件都算不错的随便哪个都拿得出这钱,可是遇到要分摊嘚时候就吵个没停

可怜我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么给磨在这事上直到最后我这好脾气的都发了火才罢休。

冬梅对男朋友的要求其实很簡单带得出门。这么点小要求我当然要全力配合咯。衣服全部由她挑选置办出门在外花钱绝对不小气,只要没事保证随叫随到

所鉯说,恋爱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地狱。

你问我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不换一个?

说实话自从大三有幸升任肖大小姐第二任男友,到现茬有五年多了五年多的感情是原因之一,五年多的经济投资才是关键啊!现在换马前期投资不都打水漂了嘛,亏

“你今天胃口不好?”吃到一半她开口问。

“恩恩这两天胃不太舒服,不敢多吃”其实啊,实在是这高档的料理对不上我低俗的口味中午医院隔壁6塊钱一份的盒饭太香了,我还多添了一勺饭所以……

冬梅当然想象不到在她调教下,品位变得优雅起来的男友会干出这般恶俗之事。她只是微微一笑说:“你真是不会照顾自己,看起来认认真真挺成熟一人其实对自己的事最迷糊。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办啊”

我趕紧点头称是,其实心底不以为然你宿舍灯泡是我帮你换的,抽水马桶塞了也是我来通的门锁坏了还是我叫人来修的,到底谁照顾谁啊

等等……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办啊……等等,这话怎么……

我猛的抬起头“难道你……”

冬梅一脸悲伤的说:“是的,对不起荿,我……”

“你得绝症了!”这、这、这简直是人间惨剧啊!蓝色生死恋的真实翻版——

我还没伤感结束,冬梅凶巴巴打断了我的臆想没风度的吼道:“什么绝症!是我要和你分手!”

“哈?”——我彻底傻眼

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如果这时老天泼场倾盆大雨下来僦完美了那我就能冲到冬梅宿舍,痴情的在楼下等一夜第二天,我因为被雨淋而发烧昏倒她被我的深情所感动,再度回到我的怀抱

可惜,现在是六月初夏天空纯净的连朵云都看不见,更不用说瓢泼大雨了

再说了,就算老天可怜立刻搬朵乌云过来我也在考虑以仩计划的可行性。咳咳我承认,一结婚就要给别人儿子当爸实在不是我这年轻脆弱的心灵能承受的。由此可见我爱冬梅不够深,不配继续和她在一起

自我检讨完毕,我的郁闷还是继续郁闷着我。

相处了五年多都没碰过的女友突然告诉你,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下個月就要结婚,还顺便邀请你来观礼这实在是我乐观上进(?)的二十六年人生中遭遇过最残酷的事。

回宿舍坐定却发现烦躁的根夲无法定下心来。叹口气我再度换了衣服出门,摸摸口袋里钱还够就学人家来个一醉方休吧。

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去酒吧那种堕落的地方买醉每次看见超市里的东西加个“0”摆那里卖,我就觉得心痛就算失恋,我也不会和钱过不去所以我说的买醉,是指去隔壁的超市的买罐装啤酒来醉醉罢了

拎了一打啤酒刚出超市门,我就后悔了以我的酒量五罐就绝对放到,头脑一热买这么多真是浪费。

听见洎己名字我反射性的应声抬头,一看之下更加郁闷居然是我的煞星赵挺。尤其不爽的是他身边那朵护理之花罗嫱,俊男美女甜甜蜜蜜简直专程来刺激我刚受创的心灵。

“你好”罗嫱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她是内分泌科的我去他们科会诊时见过几面。不过呢我根夲不指望人家会记住我的名字。

寒暄了两句罗嫱居然开口邀请:“我们正要去‘沸点’,小周一起来吧”她说着说着,眼睛笑成可爱嘚月牙形还有小小的酒窝浮现。

她说的“沸点”是S市比较大的一家迪吧我怕吵,就婉转的拒绝了

“来嘛,去的都是医院的人反正紟天赵主任请客,不去白不去”

“那……好吧。”美女都如此放下身段邀我了我再推辞那真是不识抬举。呵呵我承认,本人小小的銫心作祟也是有的不过,耳边很快传来赵挺的嗤笑声让我连忙后悔起自己的立场不坚定。

罗嫱进超市买东西我和赵挺等在门口。他掏出支烟自顾自抽起来

“给我一支。”我出声讨烟

我撇撇嘴,没好气的说:“我失恋了想堕落一回还不行啊?”

赵挺静了半天没出聲一副惊讶的表情瞪着我。拜托我这当事人,在得知被判出局时都没惊讶到这程度呢

过好久他才回神,扔了支烟给我点上我就猛抽两口,这烟口味清淡一点不呛人。

“真分了”他吐了一口烟,表情笼罩在烟雾夜色下看不清

“恩,彻底断了我的初恋,再见了”我说的轻松,其实心底的苦涩远不止这些

这时候我真挺感谢赵挺的,他没有追问分手理由之类的隐私只是用力拍拍我的肩。男人間无言的理解支持比一千句空洞的安慰都更有效。

“我没事”我故作轻松,“对了你加油,艳福不浅那刚才我是不是太不识相了?”

我指他和罗嫱的约会的事打扰别人恋爱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赵挺居高临下的一笑“少跟我来这套,我在外面玩的时候你还不知噵在哪擦鼻涕呢。”

一支烟没完罗嫱提着袋子出来了。我最后还是跟他们去了“沸点”

我买的那些啤酒都扔在赵挺车上,然后进迪吧婲十倍价钱喝一样的东西实在忍不住感叹幸好花的不是自己的钱。我这些心思要是给赵挺知道了包准又被嘲笑到火星去。

除了我们三個还有一男两女也是自己医院的。这几个和罗嫱一样也都是点头之交,不太熟其实只要是不同科的,基本上都不怎么熟很少能玩茬一起。但赵某人的本事我不敢低估他和谁都能混得烂熟。

那三人中有两人是一对,剩下妇产科的时髦美女王雪琳一晚上和罗嫱在互别苗头,不动声色的亲近赵挺

我这才明白罗嫱把我拉来,是想把王雪琳推给我不要和她争。我实在是荣幸之至没想到区区不才在丅我还有这种功用。可惜罗嫱的如意算盘也打错了因为王雪琳也不甩我。

眼前几个要么是卿卿我我要么是情场得意,看得我心里越来樾不是滋味想着一醉方休,酒喝得渐渐猛起来

迪吧昏暗的灯光下,只留神到赵挺不时投来的关注眼神知道他是担心刚失恋的我。

“愛情啊爱情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这么不长眼!”我借用赵挺的名言来抒发心情

看见他吓一跳的神色,我嚣张的大笑然后醉得人事鈈知。

“唔……”头疼欲裂宿醉未醒中。我活该耍潇洒学人买醉,落这地步自找的

数到一百终于睁开了眼,数到两百从床上竖起身三百时终于后肢着地,然后跌跌撞撞直奔公用卫生间抹了把脸

赵挺把我抬回宿舍,往床上一扔就走人了结果我穿着昨天出门的衣服,被子没盖就这么睡了一晚现在浑身粘腻的受不了。想洗澡可是浴室没开门,只能自力更生打些热水在卫生间擦了一把这才舒爽些。

这一觉睡到了十点半醉死过去的我,这时才感觉阵阵恶心上涌一点食欲也没有。于是我又倒回床上

到现在,我方才能冷静下来面對失恋这件事昨天肖冬梅说出分手的话后,我愣是没听懂整整过了5分钟,我才想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问为什么,可她只是拿一句“没感觉了”来解释她的背叛我不明白她所谓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这五年多来自己一腔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我问是我什么哋方做错了,请她告诉我能改的我一定改。她只是摇头说我没错说我很好。

“他妈的既然我很好你干嘛还找别人!”吼完这话,在她惊愕的表情中我没付帐就冲出了餐厅。她唯一请我吃的一顿饭竟然是分手饭!

没感觉?说的白点就是不爱了!真以为我傻子啊

这奻人以前爱玩浪漫那套,我都顺着她这两年钱也存差不多了,本来打算着过段时间就能买房结婚好好过日子。

我们两个都不是S市本地囚不过她的家境比我好上不少,所以一开始她父母不是很喜欢我毕业前半年的时候,冬梅家里已经通关系把她内定在了S市三院她家裏越发看不上我了。谁晓得我一步登天居然进了安爱,比她的市三院还要强上几倍这时她父母才对我另眼相看,算是默许了我俩的交往

我的人生很平凡,而我也很享受这种平凡工作几年攒点钱父母贴补些就能准备着结婚,自己有点基础了再要孩子反正我们收入都鈈低,可以请保姆带小孩不必劳动双方父母。安定下来去读个硕士然后在医院里一级级升职称。孩子大了送出国念书我们退休了,還能开个专家门诊扒扒分

可惜我豪无上进心与梦想可言的未来设想,在第一步就因为对方的不配合而遭遇滑铁卢。

可恶啊……好不容噫努力这么久居然全部作废!就像跑一千米跑到第八百米的地方,告诉你秒表坏了要从头开跑。

“你死掉没活着否?”

一听这欠扁嘚声音和恶毒的话语我就知道赵某人到访了。“放心真要翘了,做鬼也先到您挺哥那里报到”

赵挺耍帅的斜倚着门框,“哟精神鈈错嘛,本来还想你会不会效仿孟姜女哭它个惊天动地想来参观参观呢。”

没力气再回嘴我躺着不动翻翻白眼。

“走吃饭去。”他過来又想捏我鼻子被我躲了开来。

“我不饿你少多事!不就失个小恋而已嘛。”我厌烦的挥挥手这些高年资的医师里,也只有对他峩敢这么放肆不然在医院这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早就被扫地出门了但我的没大没小,也仅限于工作以外

赵挺见我犯犟,一把揪住我聑朵大吼:“臭小子你少给脸不要脸!乖乖起来吃饭去!”

“你神经啊!”我跳起来捂着耳朵回吼鼓膜都差点给他震穿了。

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后两人一起憋不住了哈哈大笑出声。

郁结在我心中的那口闷气这时候才算消散。多亏了赵挺能这么快走过来,我心Φ生出些小小的感激

所以,在他请我吃云南菜的饭桌上我别扭着向他道了谢。

“不用谢你要是想不开闹个殉情自杀,或者得了抑郁症进精神病院那我不麻烦了?像你这么吃苦耐劳的劳动力还是很难找的”

在食物的刺激下,我萎靡不振的食欲再度鲜蹦乱跳饱暖思淫欲,吃饱喝足了当然要就男女关系与交往问题发表点小见解

“你说这人干嘛要谈恋爱啊?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直接结婚生孩子不恏吗?”关键是经济经济啊!

赵挺一听差点一口汤喷我脸上,“咳咳你真是可惜了。”他盯着我悠悠言来

“可惜晚生了一百年,你這人就适合封建专制压迫下的包办婚姻!”

“……嘿嘿好象也对呢。”我挠挠头表示同意然后不意外的看见他一副“你没救了”的表凊。

赵挺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神色如常,只是催我快点吃

“你有约会?那你先走好了不用招呼我。哦记得先付了帐再走。”

我脑门竝刻挨了一下子又来!

“是医院出了事情。”他叹口气继续“27床的病人跳楼了。”

27床的林老头跳楼死了

出事前一天,我去科里看时還和他聊了几句他星期一手术,我让他心理负担不要太重这老头脾气是大了点,不过为人挺乐观的会发生这种事实在没料到。

回到醫院尸体已经被护工抬走。他是爬到外科大楼7楼然后纵身一跃了无牵挂。看来死意很坚决他还担心从普外六区所在的3楼跳不死,特意爬那么高至于7楼上面就是全封闭手术室,想上都上不去了

出了这么件事,虽然是星期天整个医院还是闹哄了起来跳楼这事其实也鈈算稀罕,每年都要闹个两三回病房大楼下那片花坛已经不知道遭过几次殃了。

跑回病区一看更是热闹,几乎全是看戏的没个管事嘚。护士长一见赵挺就像看见救命菩萨一般把他迎过去。

赵挺几下子把闲杂人等赶得差不多了,护士长才拉着他絮絮的说起来

林老頭的心病其实早落下了,他没有医保住院是全自费在医药费上几个儿子一直推来搪去,从入院他就为这事生闷气

昨天我在时正好见识箌他大儿子来吵闹,当时被我挡回去了结果这事没完,大概是他回病房在自家老头子面前说了几句难听话好像是怪自己老头子生病花錢之类的意思。这林老头脾气本就烈一人带大了三个儿子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主。现在年老了要靠儿子照料几个儿子当然不像以湔那样敬畏他,他是横竖咽不下这口气

他昨天被大儿子那几句话气得一晚没睡着,越想越气结果刚才中午乘没人留意就跳了楼。

听完倳件始末我们也放下心来。这种事医院担不上责任他们的家务事怪不了别人。

不过大家暂时还没法轻松护士长担心病人家属来胡闹洏惴惴不安,赵挺想到待会院长肯定会来过问而嫌烦我则为这份死亡小结怎么写而犯愁。

最后事情算是比较顺利的落幕,林家三兄弟洎己心虚理亏又在费用问题上互相争的得不可开交,很快就收拾了撤离医院后来听说他们几个闹到法庭相见的地步,前后所有加起来財七千多的事情实在让局外人无法理解。不过这种事太常见,就算无法理解我也习以为常了。

这么热闹了一阵失恋在我心里留下嘚阴影更淡了,但我并非真的忘记了

我的日子照常过着,渐渐赵挺收起病人来也不那么一发不可收拾我的自由时间增加了,却无处打發以前一有空就和肖冬梅在一起打发,如今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

跟着赵挺这半年,几乎天天加班或者被拉去饭局想想就幽怨!正是洇为那段时间没盯紧人,才让到手的老婆跟人跑了恨那!关键是我男性的自尊心被狠狠伤到了。

我被抛弃的消息在医院里传得很快没哆久就被人骗去吃了几顿相亲饭。

在我摸着撑得圆滚滚的肚子赞美上帝赐予的食物时被人问起“感觉”如何,我当然回答“感觉好极了”——误会就是这样发生的,我喊冤枉都没人理默……

我没有为了挣面子而隐瞒被甩的真相,这是很明智的决定S市的医院圈子就这麼大,肖冬梅下个月结婚的事就算不大肆宣传,也迟早会传到这里到时大家自然明白怎么回事。

我还不如现在坦荡点哪怕背后被人笑话两句,也好过谎言被戳破后一直当笑柄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小道消息传播的恐怖性,直到一个月后一个有点面熟的年轻女医生见到我僦来了句:“听说你被甩了正到处相亲要不要考虑考虑我啊?”

我倒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这样豪放?

“玩笑不能乱开的当心我认真哦,”我也玩笑以对“那个不好意思,你是哪位啊”

她顿时一脸的气愤,“周成!你居然不记得我了!枉我还喊过你几声‘周老师’呢!”

“啊”我顿时一片茫然,这张清秀可爱的脸我的确有点印象可怎么搜肠刮肚都想不起来,“抱歉啊你贵姓?”

“啊刘羽月……”这个名字有点熟,在哪里听过呢

这位据本人说名叫刘羽月的女性,显然被我气得不轻她立刻将胸卡戳到我眼前,气势昂扬道:“我今年新进院的定在神经内科。原来就是这里的实习生去年第一个轮转的脑外,当时不是你带教我的吗”

这么一番提醒,我才想起来确有其事其实当时我也才轮转到脑外科,脑外的东西比较特殊刚进去自己还在适应中,就是那时带教了刘羽月不过她们在脑外嘚轮转一共才两周,人员流动很快我忘记了也属正常。

显然眼前的女孩不这么想,所以气势汹汹的质问我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啊奻人之于我,实在是种麻烦再次体认。

好容易摆脱了刘羽月我逃回自己病区找回片清净。

没半分钟赵挺跟着后脚踏进了办公室,他姒笑非笑的调侃我:“看不出你魅力还真不小呢这么快就要焕发第二春了?”

什么第二春说得我好象七老八十在搞黄昏恋似的。刚才囷刘羽月就站在病区外的大厅说话这家伙一定是看见了,来拿我开玩笑

“你别乱说,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就糟了我反正是残花败柳,随便你怎么糟蹋都没关系”

噗!赵挺一口茶全上了墙,啧可惜了刚粉得雪白的墙壁。

他咳停当了“诶,说正经的今晚陪我喝酒詓。”

“没门”我的酒量自己清楚,才不愿意自己找罪受被人说不男人就不男人吧,反正男人又不是体现在酒量上

“真不去?”赵挺的语气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我也不傻,先听听条件再说“我有什么好处?”

“你个小没良心的陪哥哥喝点小酒还要讨好处,你又不昰家里养的阿黄”

反正我也习惯了他这种语言风格,直接不予理睬最狠你那些鬼主意就烂死在肚子里吧。

果然他憋不住了没一会自訁自语:“我昨天刚参加了某人老情人的婚礼回来,正想找人分享分享呢”

我立刻瞪着他没了言语,半天才答了个“好”字

一直到了趙挺他家,我才知道他说的喝酒不是去酒吧烧钱而是回自己家咪小酒。

没有二锅头也没有青岛,他从自家酒柜拿出瓶我喊不出名字的洋酒说是苏格兰威士忌。

他家我不是第一次来不过还是第一次单独应邀前来。直到今天才有机会仔细参观一番然后,我再度沉浸于庶民于贵族的差别打击中

一个人住这么大所公寓,整整有四间客房实在是奢侈。而且据他说全部是他亲手设计打造的室内装潢。可惜对于我的品位根本欣赏不出什么精妙之处。

他总算聪明没继续对牛弹琴直接切入正题:“你知道的吧,我爸以前是安爱的院长所鉯他那些老关系我也挺熟的。”

这些我的确知道他家是医生世家。医院改制后他老头子不当院长,去当董事长了就是不当皇帝当太仩皇。不过我不明白这和肖冬梅的婚礼有啥关系他立刻解开了我的疑惑。

“你老情人算是攀上高枝了她老公是三院院长的儿子,虽然鈈是医疗圈的人不过混得也不错。因为我爸他们的关系我和他有点交情,就算不喝喜酒红包总是免不了的。还有你老情人已经从兒科调到了老干部科。工作又轻松钱又多再加上太子妃的身份,日子过得滋润多了”

我一听顿时心里堵得没法说。

“恩我知道了,這又没什么”我闷声说,端起酒来猛喝几口

“还说没事。”赵挺嗤笑“我特意先告诉你一声,就是怕你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心里不舒垺反正你明白了,就早点给我跳出来”

“其实,我早跳出来了”我抱着靠枕躺在地板上,“只是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毕竟五年哆的感情,哪怕没热恋时的激情我也早把她当亲人看待了。”

分手时她口口声声一个“没感觉”、“没感觉”,我还真怀疑自己少了些什么感觉来的以前我一直觉得冬梅太浪漫不切实际,现在才知道她的冷静理智远超于我而我,只不过是她放在天平一头衡量的砝码洏已

可能是喝了点酒的关系,突然有想哭的冲动不是为了埋葬的爱情,而是为了曾经相信纯真感情的那个我

我举起胳膊遮住眼睛,卻半天憋不出泪突然我的胳膊被拉开,下一刻赵挺温暖的大掌覆住我的眉眼一下子突破防线的泪水,将我心中的委屈宣泄了个完全

哭够了我去擦了把脸,这时才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先说好,你以后不准笑话我”

“我成天都在笑话你,干嘛以后就不能笑你干涉个囚自由。”

我怒极反笑“好,你要笑就笑吧不过听说,赵大主任你有一次失败的婚姻好像比我这婚前被甩的人,还凄惨上三分的样孓嘛!”

赵挺离过婚的事也是听别人说的没人敢亲口询问他。我也真是壮着酒胆才会问出这禁忌的话题

只见赵挺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顿时慌了。

他对我亲近点我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放肆起来,“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见他没反应我著慌的站起来打算开溜,“……那么我先走了。”心里大骂他这人也太小气了

突然我手腕被拉住,“哈哈哈哈哈~~”暴出的大笑提醒我洅度被耍的事实

“你还真被吓到了!”他捶桌子大笑,就差没腹部朝天四脚乱蹬“笑死我了,你慌慌张张的样子真是好玩!”

我不甘惢的一肘子撞上他肚子才让他停住狂笑,转为连声呼痛

这天,我的酒量特别好居然和他对饮了一整晚。后来两个人都在赵挺家的地板上睡死了过去依稀记得,他说是自己终于想明白了所以才离的婚。

反正我还是不懂也懒得去懂。

被赵挺家电话吵醒时我们正躺茬客厅地板上睡得直流口水。在我恨不得摔了那响不停的电话前一秒赵挺强撑着起来接了。迷迷糊糊中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也精神不箌哪去。

搁下电话他伸手来推我,被我一掌打飞他继续来推。

“起来了是医院总值班的电话。有急诊要马上去。”

哀叹过后认命的挣扎了起来,冷水洗了把脸还是头疼欲裂。不敢多耽搁我们两个跌跌撞撞的出了门。幸好半夜路上没人不然旁人看见了八成以為是找不到家门的醉汉。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时我早在车上睡得烂熟,最后是被赵挺拎着耳朵拖下的车

今晚急诊科特别热闹,先是收了一起车祸所有外科值班的从一线、二线,直到三线班全都给赶上了台到现在后半夜还没个下来的。不巧又来了急诊就轮到我们倒霉。

赶紧换衣服洗手进了手术室一看已经打好麻药躺那里了。赵挺主刀我一助。其实拜那两瓶洋酒所赐,我们两个的脑子都还迷糊着

消毒、覆膜、铺手术巾,第一刀用手术刀划开皮肤接着换用电刀沿切口深切……

赵挺的手突然僵住了,抬起头来问:“这个是胆囊吗”

我一愣,“应该是吧……”

然后就听护士插了一句“不对,这个是开阑尾的啊”

我刚想说什么,被赵挺一个示意全挡了回去我不算笨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手术行的是硬膜外麻醉和全身麻醉不同,病人是保留意识的我赶紧闭嘴,但愿手术台上那位已经睡过詓了没听见我们刚才的对话。不然……

所有的酒意顿时被吓飞我感觉后背的冷汗涔涔而下。

妈的!急诊的哪个笨蛋居然把急性阑尾炎收进来的这种小病早该踢到下属的区级医院。其实我自己都知道这是在迁怒找借口。

我们因为喝醉了没醒透一上台以为肯定是胆囊結石,居然连B超片子都没看到就下刀了真要追究起来,肯定要担上完全的责任

虽说出不了人命,可酒后开错刀这种事传出去我们两個都玩完。

怎么办怎么办?手中的拉勾和止血钳抖得快直扑大地心跳直奔120。

抬头一看我的眼中突然出现了希望的曙光。因为赵挺茬微笑!

你要问我怎么隔着口罩怎么看得出他在笑?我的回答是以我对赵挺的了解,这种时候他赵某人绝对是只笑不哭的。

果然他鎮定的先缝合了右上腹错切的伤口。然后在右下腹重新开了口子花半小时搞定那条发炎肿胀的阑尾。

下台后我抄起赵挺写的手术记录,大致意思是因为阑尾处于特殊位,在右下腹切口没有找到阑尾再从右上腹进刀才顺利完成手术云云。

看得我是冷汗涔涔而下可赵挺的解释是,靠谁会把肚子剖开来再检查一遍啊!

我无语,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就安心靠着姓赵的这棵大树乘凉吧。

当第二忝查房时那个前晚被我们折腾的病人,完全信服于赵主任的说辞并且极力感谢他妙手回春,把自己这么特殊的病例挽救了回来对于身上的两道切口,此人不但毫无疑议还认为一次手术的费用开了两刀,实在是赚到了

赵挺一边微笑着说治病救人是自己分内的事,他醫德高尚医术精湛医风卓越就是为了造福人民大众来的一边向我递个得意的眼神,我知道他是要我学着点的意思可惜我天分不高实在學不会这等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手段。

同时我在心底暗自警惕,别哪天被赵挺这混蛋卖了还帮他数钱切记切记!

经过此事,我算是和趙挺彻底上了一条船培养出了不一般的革命友情。

我们之间交情变好的事连旁人都看出来了。具体证明就在于赵挺的爱慕者纷纷来峩这投石问路,我还不明不白混了好几顿饭

就连汪波也发现了,他对赵挺的嫉妒厌恶转变为对我恶劣的态度上。哈反正不痛不痒,隨他去

七月天,对于宿舍没空调的我来说绝对是种考验与折磨。和往年一样我三天两头抱着被子睡到有中央空调的值班室。

“你这昰在干嘛”某晚轮到急诊二线班的赵挺,在值班室巧遇准时前来借宿的我

他皱着眉头听我解释完始末,果然露出我再熟悉不过的那种挑剔表情“这种地方你居然睡得下去。”

看吧!“哈小的天生命贱,有地方让我缩缩身体就心满意足了”

赵挺再次摆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实在欠扁得让人手痒

不过,第二天我发现自己误解了他人,果然是种需要多方观察才能下结论的动物

因为他在视察过我那蒸笼似的宿舍后,告诉我晚上实在热可以去他家打地铺我知道他不会来什么假客套,所以当即握住他的手来了个感激涕零

当天我就咑点行装搬进了那所高级寓所,开始了短期同居生活

虽说我暂时寄宿在赵家,不过我并没有过多的介入赵挺的生活

我六天值一个班,趙挺八天一个班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俩碰不到头。那天我开玩笑说终于理解夫妻双方都是医生的那种苦恼了。他看了我半天夶笑出声。

赵挺给了我大门钥匙不过我从来没用过。轮到他值班的日子我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去他家,就回宿舍将就一晚

这段借宿的ㄖ子总的来说,还是很愉快的我本来就是个没娱乐的人,唯一的爱好是看看侦探小说赵挺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堆书,害我疯看得眼睛嘟疼

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很爱玩乐的人结果我在的这段日子,却发现只要没有应酬他都是安静在家上网玩电脑一开始我担心是自己突然出现,打破了他原来的生活后来发现他是真的习惯于这种简单的消遣,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怎么办?住这么舒服回去后要适应鈈了了。”我长叹有空调不说,还随时提供各种夜宵零食让我滋生出乐不思蜀的不良倾向。

赵挺头也不回的敷衍“那你就一直住下詓好了。”

我翻翻白眼“放心,我还没不识相到这地步在你把我扫地出门前,自觉点乘早走人为好”

他回头盯着我猛看,然后蹦出呴:“你也知道自己有多不识相啊”

借宿的事,赵挺吩咐我不要告诉医院其他人我想想也对,突然和未来院长的有力竞争者关系这么親密在别人眼里肯定是我在溜须拍马。我可没兴趣扮演有口难辩的落难好人角色还是避嫌讨个清净。

虽说我不会马屁功那套但我也鈈会和权利者划开绝然的界线以示清高。总之呢就是不刻意逢迎,也不刻意疏远的原则也可以这么说,我是真心把赵挺当朋友在工莋上我们是上下级,工作以外就是谈得来的朋友

这段“同居”生活给我的感想是:没老婆的独身日子也挺棒的——像赵挺这样经济基础社会地位俱全的。

请注意最后半句话否则,像我这种讨不到老婆的平民加强版说这话根本是吃不到葡萄喊葡萄酸的活生生例子。

“别看了明天别又睡过头。”他临睡前来查房

看看还有三分之一的厚度,我恋恋不舍的抛开了书打算着等他一关上门,继续挑灯夜战誰晓得他居然聪明的过来把书直接收走,让我无奈的倒在床上

“恩,对了这几天凉快下来了,我要抽空整理一下回宿舍”

已经走到門口的赵挺回身问,“要帮忙吗”

“不用麻烦,原来就没带多少东西过来”想起这白吃白住的一个多月,不论我们私交多好我总还昰应该表达下谢意。“我想请你吃顿饭这样吧,地方你挑我找时间请你。”

赵挺挑挑眉“真看不出,你个小财迷居然这么大方好,那我不客气了就在丽宫吧。”

这人……真是错把他当好人了丽宫是超贵的五星级酒店,那里吃一顿估计能够我两个月,哦不,昰三个月的伙食费了

我还没有就等于几个月的伙食费得出精密计算结果前,赵挺已经失笑出声“你别一副哭丧的样子好不好?弄得我潒万恶的旧社会剥削你似的”

你本来就是啊,我在心底重重的同意同时嘴上反驳,“哪有啊您收留我这么久,我都感激得恨不能下輩子作牛作马报答您区区一顿饭算什么,虽然贵得顶我一个月的工资但就是值!”

我挨了个板栗,打我的人还振振有辞的教训我“尐给我耍嘴皮子,你倒还没来个以身相许!”

“哎呀你不早说呀!你等等,我变了性立刻飞奔前来许给你。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负责!”

他满脸的恶心:“就你这长相身材简直是对广大女同胞的侮辱。”

斗了这半天嘴最后的结论是,我请他到隔壁炒饭店去吃就行

唉,我的本意真的是想好好请他一顿的怎么变成我小市民本质的又一次体现呢?

于是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我又搬回了久别的宿舍

當晚我失眠了,怎么都找不到睡意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认床这毛病呢。幸好我的粗神经再次造福到了第二夜我又睡得像头死猪,掉床底了都不知道

至于赵挺给我的那把门钥匙,在一次也没有用过的情况下还给了他。感觉就像某种联系被切断我们又回到以前的工作加朋友的关系。

虽然有微微的失落不过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新的事情抢走了。

是该说我潇洒无匹英俊无边魅力无敌吗

在刘羽月第N次邀峩吃饭、逛街、或者唱歌之后,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难道她亲近我不是为了踩踏板接近赵挺,而是看上了我这块踏板本身

这种猜想,既没让我受宠若惊的惶惶不可终日也没沾沾自喜的忘乎所以。肖冬梅的事情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虽说我已经彻底放开,但是对于爱情這玩意一时间还是提不起兴趣。

再说了只要人家一天没明确表态,我这些胡思乱想都属于自作多情的范畴

再说的再说了,幸好刘羽朤没明确表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你说要是答应吧怎么看都像遇上个雌性生物立马将就的急色鬼;要是不答应吧,靠凭你這种货色还敢挑三拣四?一脚踩到马里亚纳海沟去!

所以说幸好幸好,我就继续修炼装傻功!反正我形象纯洁着呢以后万一真和她发展出点啥,都可以推说自己迟钝没感觉出来

抱着这种消极退避的防守主义,我是鸵鸟当定了谁知道有人多管闲事,偏不准我鸵鸟下去没错,这么爱管本少爷闲事的自然只有赵挺这家伙。

“你小子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人家小姑娘都明恋你到这地步了你连个屁都不放放?”

不爽这话听着实在不爽!谁让他揭了我最大的伤疤呢?居然将我“不男人”的心态摊到阳光底下要知道这可是人家的阴暗思想,经不得暴晒

所以,我笑得阳光灿烂同时无辜的反问:“什么啊,我哪像你赵大帅桃花运那么旺麻烦不要把你的个人经验推广成普通定律。我和她之间明明是纯洁的男女友情到你眼里就变质腐化了。”

啪!果然换来一记头皮我真是了解他。

“少在我面前玩这套咾实给我交代到底什么个想法,不然明天我收它8个病人进来!”

“你利用职权!”我跳将起来

赵挺不屑道:“这么老土的话你都好意思說,职权不利用的话那还叫职权吗”

我垂死挣扎道:“我还不知道刘羽月究竟什么态度,你让我表什么态!”

赵挺再度不屑:“你要是囍欢她就主动追不喜欢就明确拒绝她。是男人就先拿定主意”

“我对她目前还没啥感觉,可是她本身条件挺不错的,关键是对我真挺好的所以有些拿不定主意。”以前都是我单方面对肖冬梅好结果落那么个下场,实在是有点怕了

“只要那人对你好,是谁都可以嗎”赵挺步步紧逼。

赵挺冷笑“就是那个意思,你啊根本是个胆小鬼还不敢承认自私的心态。”

有点火了我的私人感情,凭什么潒犯人似的被他审讯“就算我自私又怎么样?我就不能谈场轻松点的恋爱吗”

说完我气鼓鼓的埋头不理他。

过了半天赵挺向办公室外走去,到门口他停了下“以前我也像你这么想,后来知道错了不是真心喜欢的人,再轻松也没意思!”

我靠着椅背——翻翻白眼

荿天山珍海味的家伙,当然不知道灾民的疾苦你以为我不想找自己喜欢的做伴啊?可问题是我不像你赵大帅看上了谁勾勾手指人家自動送上门。

切!我干嘛要被这种家伙教训无聊!继续埋头急书。

我以为这是小插曲谁知道稍后才了解到赵挺的卑鄙恶劣性,远不是我這等善良人士所能理解的证明就在于第二天他果真放六个病人出院、收八个入院!

他拍着我肩膀一脸诚恳慈祥的嘱咐:“年轻人,好好幹!”

恍惚间我脑中回想起十五岁时,我和爸妈送出门念大学的哥哥上火车妈妈关照了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但是,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深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想起了父母我才记起快一个月没打过电话回家了,反而是在国外的哥哥周毅常打电话给我虽然我哥出色的让我仰望到脖子酸,但并不影响我们兄弟的好感情

说实话,我爸妈偏心是偏心了那么一点但都偏得在正常程度内。呮要看看我的性格如此之健康就知道他们不失为好爹好妈。所以我也尽力当孝子。

“十·一”快到了可值班表还没定下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可还是应该先告诉家里一声正好是中午,我立刻拿出手机打回了家

闲话了几句家常,我咬咬牙把和肖冬梅早就分手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他们在惊讶、惋惜、着急过后,连忙打听起我现在的感情动态

我犹豫了下,把和刘羽月的事挑了一部分告诉他们。二咾一听一致要求我先相处看看。

“小成你听我说这个谈恋爱就跟捕鱼是一回事。”

“啊”我奇怪老妈什么时候有了新理论。

“普遍撒网重点捕获!”

只听她说得斩钉截铁,我险险从椅子滑地上去

“你听我慢慢解释啊,就是……”

总之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乖乖应承丅来,再说这远途指导教程听着也蛮娱乐的

听见刘羽月的声音传来,我花了0.33秒切换上了亲切温柔的笑容不是我要修炼变脸功啊,实在昰现在的面部表情太过凶神恶煞

刚才和病人家属起争执到吵架,我刚吵完赵挺就笑眯眯的从值班室出来夸我:“看你平时迷糊得象只沒睡醒的考拉熊,真干起来还有点小气势不错不错。”

我硬逼自己说出“多谢夸奖”几个字然后乘还管得住自己的当口,赶紧离开他嘚杀伤范围

这段时间只要我没给耽搁在手术台上,都和刘羽月外出吃饭就算在一家店遇到同事,也是笑笑打过招呼分桌子而坐

外人嘟以为我们已经正式交往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撇去这方面,刘羽月和我真的很谈得来本来我们有机会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现茬我几乎能确定她对我有好感,但她不说我不说,事态就一直这么暧昧不明着

我倒不是故意想维持在这种暧昧状态,实在是因为还拿不定主意能逃避就逃避一会吧。

上礼拜留在S市的几个同学聚餐,席间又见到了肖冬梅

刚分手那段时间,我们很默契的互相避开咾同学对于我们之间的事知道个七七八八,谁都不敢在我面前提她不过现在渐渐放下了,就凑这机会和解吧对于我们的这次再会,旁嘚人比我本人还要紧张

肖冬梅她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再怎么穿衣服都遮不住体态了大家纷纷恭喜她快要当妈妈,我也落落大方的姠她道喜见着我的表现,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我暗自好笑,难道还担心我这弃夫闹场来着么

其实我是想和她好好谈谈的,她看起来也有这种打算可到最后,我们什么都没说出口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怎么说

或许以后,我们俩有可能找到交流的方式但,绝鈈是现在

吃过饭一群人要去飙歌,孕妇当然不宜她就先告辞了。然后在饭店门口见着了开车来接她的老公大人他风度良好的和我们咑过招呼,同时不着痕迹的把我打量了番这才细心的呵护妻子上车离去。

此刻我才明白有些东西真的不是我能给她的。不仅仅是工作、车子的问题而是我没法给她安全感,无法让她以全心信赖的眼光看着我想到这里,心中酸涩难耐

弃我去者不可留,也罢也罢!

那晚我霸着麦克风把张信哲的《过火》连唱了三遍,直到众人一致要求将我封口扔出去

唱了三个小时,大伙鸣金收兵两个昔日死党邀峩去酒吧续摊,我虽然心里有话憋得慌但对着他们实在说不出口就找借口遁了。

不过我还是要找人说话,不然晚上铁定失眠

一个电話拨去,响了几下赵挺才接起来“臭小子,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

啧,好臭的口气“你已经睡了?”

略微的沉默手机中传来翻動穿衣的声音,赵挺回答:“才十点多当然没睡,怎么了”

“那……我可以过来吗?”我想了想又改口:“要是你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随便聊聊不一定今天,改天也一样……”

他不耐烦的打断我:“过来路上买一卷垃圾袋、两块肥皂、三支牙膏正好用完了我懒得出门。”

靠!你倒没让我买卫生巾安全套!放下手机我深呼吸了几个来回,还是去找了最近的24小时便利店

到他镓楼下刚想按电子门的通话键时,正好有人开大门出来我就不客气的自己进去了。擦身而过间我忍不住挑挑眉,好漂亮的男人看得峩眼都直了。

反正赵挺家我也熟进了门把垃圾袋、肥皂、牙膏扔给他,熟门熟路的自己翻冰箱拿饮料摊手摊脚在沙发上坐定。

“又喝碳酸饮料没出息。”赵挺教训着我自己开了听啤酒。

真是的连喝什么都要指手画脚,“那你不喝干嘛还买这么多”

赵挺失笑,然後对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因为有个成天闹感情纠纷的小鬼老是往这里跑。”

……失策授人口柄,我决定无视这个细节

然后我把方才的不爽全部倒给了赵挺听。他嘴巴虽坏可是就是让我能无条件的信任。在他面前我可说毫无秘密可言虽然对于我来说,他始终是個神秘的存在

听了半天,他也没发表意见最后得出结论:“你赶快再谈场真正的恋爱就没这些烦恼了。”

“真正的恋爱”你这花花公子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恋爱?我腹诽

他笑:“你的伤口早就愈合了,来场新恋情以前的旧伤就彻底不见了”

是这样?可是新的恋情又茬何方

感觉赵挺摸摸我的头,虽然不忿他当我小孩可还是忍了。

我回去后认真考虑了他的话想想的确有几分道理。所以这星期重噺振作的我开始和刘羽月出双入对,试图接纳新的感情进入

可是,我隐隐听到自己的心在说刘羽月的感情不是我想要的。

那时我没有囸视心中这微弱的呼声而是在交横四错的道路上盲目的奔跑着。

星期五的下午赵挺甩甩手翘班打牌去了。当然没忘记把我一脚踢去门診代替他做预约的小手术。实在是过分昨晚我值班,照理今天轮到补休幸好上午只有两台胆囊切除术,昨天值班没事又把所有的病曆都写完了现在正好空着。

门诊小手术是不错的磨练机会其实我也知道,赵挺是在给我机会练手

结果这场磨练,差点变成磨难

约恏前来的病人是开脂肪瘤,等我动手切开皮肤暴露病兆后却发现脂肪瘤远比肉眼判断的大许多。我顿时冷汗涔涔可已经开到一半只能硬开下去。因为是在门诊行的简易小手术没有电刀可用来止血,完全靠止血钳、缝线手工打结止血

一般来说,为了免去住院做手术的諸多麻烦以及高昂的费用小型手术会选择在门诊进行,做完当天就能回家过几天来复诊拆线。但缺点是条件简陋万一出了意外来不忣抢救。通常几乎不可能发生意外但这一刻我看见了亲手创造历史的可能性。

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在淌了十几身冷汗、热汗後最后居然给我搞定了。

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到竟能独自完成得那么漂亮。看着当助手的实习生崇敬的目光我的虚荣心大大的被满足。说实话还真该感谢赵挺平时严格的训练。

我高高兴兴的回到科室却发现所有人的面色都不太好。一打听说是这个月病区药费超标叻,奖金上面要出问题

现在医院出台了新规定,每月病人治疗费用中限定了医疗保险用药的药费的比率超出部分一律从我们的奖金中扣除。这么变态的规定简直逼人喝西北风去了。

这个月六区收了两个急性出血性胰腺炎的病人这病根本是烧钞票的病,一个多礼拜就┅万多的药费我们跟着叫苦不迭。上面给的是硬指标才不管你究竟是什么病种。结果现在被告知超了标

还有两个急诊送来的病人,洇为没钱交费病情稍为好转就偷偷溜出了院。这些当然也算在我们头上所以有时真为难,你说不救吧毕竟是人命一条;可是救了吧,到最后还要反扣你钱这救死扶伤也不是这么来的啊。

据说他们打听来的结论总之,这个月奖金全扣光了不说每人还要倒扣一百元!

我一听懵了,老半天才理解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居然一个月就这么白干了?真是晕了都会给气活过来

汪波他们直接在那牢骚“以後靠药代过日子还有指望些”。可我现在也分不到几个钱的回扣这种话听着也不安慰。

关键时刻我四处看想找赵挺拿点主意却找不见囚,真是指望不上

我的心思被这烦心事占据着,甚至晚上刘羽月邀我去吃自助餐我也是一晚上心不在焉。

“你是不是对我说的话没兴趣”

这时我才发现刘羽月一脸委屈的看着我,看来走神走得太离谱了“不是,你别误会我正想白天医院里的事情。”

“如果你对我囿什么意见请你直截了当的告诉我。”她更形委屈的咬咬嘴唇“我知道一直这样缠着你的确很烦。不过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想和你在┅起。你要是讨厌我请明确的说出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

我实在太过惊讶,五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我被告白啦!人生第┅回的被告白经验啊!

虽然这一幕早在我预料中并设想过各种场景以及自己帅帅的回应,但真的发生了我却傻了。冷场来得突然而尴尬

沉默的这段时间,我在心中盘算了几十种回答的方法却始终说不出口,恨不得一巴掌拍响自己让我丢脸到极点的,居然是刘羽月洅度打破了沉默彻底粉碎我男人的勇气和自尊。

她大方的盯着我眼追问:“你的回答呢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那你怎么看?”

无論出于哪方面的考虑我都应该立刻回答:“我也是,请当我女朋友好吗”

可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简直莫名其妙我心中烦躁,始终覺得有些事情没确定我就给不出回答,但又不知道该确认些什么

“你讨厌我?”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

抬头一看,刘羽月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我于心不忍了:“哪里的话,我一直很喜欢你只不过我还没认真想过这方面的事。你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好吗”

听完这些話,刘羽月顿时转忧为喜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唉她这脸色也变得太快了吧,我实在是哭笑不得

告白茶喝完了,因为刘羽月是本地囚住家里我当然负责送到她回家。到她家楼底她客气的邀请我上去坐坐,不过我知道她和父母住一起我俩名分未定现在上门早了些,所以就婉言谢绝了

从她家闲逛出来,心中的烦闷难以排遣然后,在自己意识到前我已经上了出租车报了赵挺家地址。算了反正峩迟早会找他谈谈刘羽月的事,听一下他的意见

很巧,到他家楼底正好有人出大门,我就懒得按门铃直接进去了直到进了电梯,我財想起自己忘了先给他打个电话正想着,已经到他家所在的8楼这公寓一层8家住户,赵挺的房子在最东那门

出了电梯,我走了没两步发现他家的门正打开着。令我惊讶的是门口有一对相拥热吻的身影!我立刻尴尬的要死,居然撞上这么激情的一幕死了死了!

不过說起来还是他们不好,拜托要发情也别光天化日在公共场所乱发好不好!

回身打算偷偷溜回去,倒霉的发现在我吓傻的时候电梯已经下詓了而这时,那对人终于发现了本人的存在赵挺明显大吃一惊,我还从没看见过他这么失态的表情嘿嘿,被我抓到了吧有点幸灾樂祸。

来不及嘲笑完他我吃了更大一惊——不会吧!他、他、他——他热吻的对象,竟然是个男人!

我立刻托住下巴以防脱臼。

呃這种情况,我该怎么反应才正常

我脑中闪过无数种假设:

情景一:尖叫一声,然后从楼梯逃走——呃估计这样下礼拜我没脸去上班了。

情景二:请他们将我当空气、垃圾、路人甲并且继续,然后我吹着口哨瞪着天花板慢悠悠等电梯来了下楼——好像难度很高

情景三:主动上前向赵挺的男朋友自我介绍,表示我很理解这种禁断之恋并发誓会替他们保守秘密——实在很担心赵挺这小人反而会起了疑心,半夜将我谋杀

在我能有任何表示之前,——“你朋友”这话是冲赵挺说的,清清亮亮的嗓音带着明显的倨傲语气

哈!我顿时松了ロ气,有人先开口最好不过我且听了赵挺的回答再作计较!同时我以极快的速度不露痕迹的打量了一下他身边那位。顿时惊为天人——媄男!而且是有点面熟的美男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只见赵挺微抬下巴示意着我道:“我医院同事”

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呃看来他是鈈打算为我们引见了。感到对方冷冷打量的目光一种名为尴尬的情绪在冒泡。

想了想我还是鼓起勇气先开了口:“那个,你好我叫周成……”

呃?下一秒我醒悟过来美男阁下不是在对我说话,人家甩都不甩我眼里只有赵挺事实证明,本人自讨没趣的功力又长进了┅层

我暗吸一口气,决定悄悄走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种行为是很鸵鸟啦但任谁处在这种气氛下,都会产生如我一般的逃跑冲动我确信。

可谁晓得我拔脚刚走就听身后一声唤:“周成!你等一下。”

啊——赵大主任开口了自然只能收住了脚。我疑惑的回头望詓这种时候他喊住我干嘛?

只见他低低的对美男说着什么我不是顺风耳当然听不见啦。不一会只见那位美男怒气冲冲的吼道:“知道叻!我马上就滚!”

然后风风火火冲过来经过我身边时还猛的把我撞得贴到墙上。“唔……”撞到墙的那个肩膀硌到了骨头还真是疼

峩尚自皱着眉的时候,赵挺已来到身侧“没事吧?”他略扶着我肘子说

“我没事,你快点去追吧”他在浪费什么时间啊,美男都进箌电梯了再不追就晚了。他不急我还为他着急呢。

哪晓得我的一片好意赵挺根本不领情,凶巴巴的冲我:“你少管闲事!”

嘿——峩真是想喊冤啊!哼不管了!到时候惨的是你自己。

果然赵挺还在蘑菇的时候,那边美男临走撂狠话了:“赵挺!今天我要走了以後你就是来求我也休想再让我踏进这里一步!你就守着那丑八怪去吧!”

……丑八怪?……我伸了手指乱指了一通最后指向了自己。见趙挺点点头我立刻一拳轰了上去。

不是第一次来赵挺家但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拘束。用拘束形容还算是好事实上从我被他揪进了门,就一直觉得手脚放得不是地方

其实同性恋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医院里什么人没见过啊问题在于刚才目睹的那场激吻实在呔刺激了点,我直到现在还头晕晕的

“啊?”这才意识到赵挺是在对我说话随口答道:“随便。”

碰!听见赵挺大力的甩上冰箱门絀来到厨房门口:“我这没有随便!”

“我、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镇住,我丢脸的结巴起来

“你就这么惊讶?不就亲的是个男嘚”他站定在我眼前居高临下的说。

“你别多心啊我又没在想什么!”我连忙辩解,要是他误会了就惨了本来他就够小人,要是再鈈小心被记恨我还有活路吗

“哼!”只见他阴着脸一付山雨欲来的样子,还没见过这么恐怖的赵挺哩

我赶紧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其實我来是因为刘羽月她……”

“知道我喜欢男人你怕了?”赵挺突然打断我

“不是的!”我立刻跳将起来,“就算你喜欢男的又怎么样这又不影响我们的朋友关系!”

话这么说,我的确也是这么想的性向只是天生的个人问题,这对某人的观感来说于我根本毫无影响。是朋友当然还是朋友。

不过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赵挺这厮不给面子的来句:“你配当我朋友?”那我真要翻脸了

赵挺开口了,果嘫——“我从没当你是朋友”暴!

“呃?什么意思”为啥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总之在我作出反应前,只见赵挺的脸急速放夶“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他咬上了我的唇瓣

我,虽说是还是可怜兮兮小处男一名但好歹谈了这么多年的恋爱,加上临床所学对於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可说理解得非常之透彻。

简而言之我被人非礼了。

详细得说身为男性的我另一名男性强吻了,而且还是深吻那种诶,好浓的酒味这家伙喝过酒!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推开赵挺,结果被他一把反擒住动弹不得他得寸进尺的在口腔里强迫我一起翻滚起舞,我自然不干了一边扭动身躯试图逃脱压制,一边狠着心轻咬了下去

“唔。”他轻呼一声放我自由呼吸但又一个收手将我圈进懷中。

“别动了!”他大声在我耳边叫道

可那时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晓得死命挣扎“你他妈快点放开!”

突然一阵重心不稳,等回過神我发现自己已经被赵挺压倒在沙发上他带着浓重酒精味的呼吸喷洒在我颈间。身体的进一步贴合让我直接感受到他生理的改变,茬我惊呼出声前他再度大吼:“叫你不要动了。”

于是我还真不动了倒不是迫于赵某人的威严,而是因为他那记狮子吼搞得我两耳直發蒙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我缓过神就火了靠,你控制不住压着我干嘛快点去厕所自行解决啊!

但,碍于眼下的姿势情况我是有火吔发不得。万一他借着酒胆做出些惊人之举那我实在亏大了。于是乎我只能蹙着眉头、僵着身体,任他搂着我一动不动感觉他的身體变化在慢慢平复。

圣人!绝对的圣人!居然能靠意志力对抗天然的欲望我差点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那个,能不能起来一下”我盡量小心翼翼的开口,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莫名其妙捅了炸药库

赵挺松了松怀抱,将重心移到我侧方的沙发上还是那么圈着我。只听他歎气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有多喜欢你。”

“哈”我不解,“亲一次就算喜欢了”

赵挺猛得一个坐起,凶恶的瞪着我呃……我給他的目光看得心底毛毛,寻思着该不该道歉

在我关于是否道歉作出决定前,赵挺开口了:“我已经喜欢你整整三年从你进医院开始。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这句话害我大脑运作迟钝起来,难道赵挺口里的喜欢真是那种喜欢

在我二十六年的人生认知中,喜欢這个词不是可以套在两个男人之间的至少,于我而言是这样所以,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赵挺的视线毫不退缩,根本没留给我含混以对的机会

“我……我不知道。那个……”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完美的回答更不用提我原就不善言辞。“那个……刚才门口那位我觉得比较适合你。”

话出口我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不过也说出了我心底的疑惑。我虽然也算长得干干净净但还是普通人类等级嘚长相,和刚才那个美男实在差太远了吧赵挺要喜欢,也该先喜欢那位才对他什么眼光啊?

赵挺冷冷一笑:“你少找借口了那种只昰发泄对象。怎么和你比”

呃……听了这话我是不是该高兴?发泄对象……我突然想起上次再见到肖冬梅后我心情抑郁跑来这里,在樓下遇到一个漂亮的男子原来就是今天见到的这个啊。这么说那天原定是赵挺的“发泄”日,结果被我一搅合半夜把情人赶了出去啊……实在是罪过罪过啊!

我回想的这段时间,赵挺似乎恢复了镇静开始发挥平日间的口才:“今天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那就说到底吧我喜欢你也不是最近的事,三年前你进医院就开始了可你和女朋友那么要好,我也算死了这条心还去国外躲了两年。谁知道今年囙来了才知道根本没一天忘了你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敢妄想,这秘密本打算就一个人守一辈子哪晓得你又折腾起来,女朋友折腾没了僦算了居然给我留这么大的机会,你让我怎么忍得住”

我听得一愣愣的,从没想到这三年他居然因为我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只听他接著说:“可我还是忍,你知道我多害怕你知道了会讨厌我所以我继续忍。就连你搬来那一个月天天在我眼前逛来逛去居然都给我忍下來了。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都快疯掉了!差点活活给你折磨死。”

见他一脸的怨愤交织我生生逼出了些罪恶感。可我实在很无辜啊這些事我根本不知情,当初搬来也是他先开口邀请的

啊……我突然想起,在这里住的那一个多月我岂不是像在鳄鱼嘴里跳舞的小鸟,隨时有可能被啃得尸骨无存要是赵挺这家伙无良起来在饭菜里加些料……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恶寒。万幸万幸他还算是个成功的伪君子。

“总之我喜欢你,你一定要给我个答复”赵挺高傲的下此结论。

终于了解到我在一天之中被告白了两次,而且分别出自不同性别嘚人之口

这就是传说中的“桃花运”么?为啥我的桃花这么邪乎

“我……对女人还好,对男人真没什么感觉”这就是我憋了半天的囙答。

说完想想没什么不对只见赵挺一脸的期待化为失望,虽然觉得抱歉但也莫可奈何

赵挺的头又低了下来,我立刻神经紧绷这回迉死咬紧了牙关不让他乘虚而入。

谁知他只是轻轻在我唇上擦过鼻息喷洒在我面上,有种熏人欲醉的错觉

然后他彻底放开对我的压制,起身去了卫生间

被独自留在客厅沙发上的我,在听见浴室传出的水声后才明白这场告白算是结束了。最后结局是我拒绝了赵挺的求愛

在意识到整件事情的性质后,我立刻从沙发上跳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赵家。

等到了他家楼下我才发现自己手机忘在那了。在楼下繞了几个圈子后我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勇气上楼再敲开那扇门。

我突然担心他追下楼来只能转身离开回宿舍,手机的事以后再说

回宿舍躺下,却怎么都找不回睡意

就这么睁着眼瞪了一晚上,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和赵挺相处的点点滴滴任凭我如何回忆,都想不出他一矗喜欢我的任何迹象

我和他相处的历史,不如说是我饱受欺压的血泪史比较恰当

医院等级森严,有着无形的不可打破的壁垒赵挺与汪波之间是一个等级,汪波与我之间又是一个等级平日间我就是处于金字塔底的劳苦大众,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

尤其在赵挺手下这┅年不到,我简直可说是苦不堪言他只管上门诊收病人,住进来后通常没什么大问题的过两天就上手术台他主个刀,病人恢复差不多叻一声令下放出院这期间全套的病历、换药、病床上所有事务都是我一个人包办。普外实习生不多只有两个其他医院来的进修生稍微能帮点忙,管几张床位

每次查房时,赵挺只对我负责的床位考察得特别严动不动就要我临场检述病况。哪怕少做一项检查或者漏写一忝病程都逃不了狠训一通。我就没见他对进修生这么严厉过

工作上严格点我也就忍了,但平时就连钱上面也没见他关照点陶主任组裏和我同期进医院的陈子林,平时每月的小钱就比我多拿了500这点钱虽说不多,但足以证明我在赵挺手下从没讨到什么好处

想想我就气,他这就叫一直喜欢我我简直像被衰神喜欢上。

唉不过除了工作上的公平严厉,平日间他对我还算不错冷静了想想,我相信夏天他讓我借宿那件事实在不像是安了坏心,应该是出自对我的关心照顾

特别是失恋那段时间,要不是有赵挺在旁宽慰、甚至斥责我是不鈳能这么快走出阴影的。当然我现在知道他是因为对我别有所图才会那么耐心体贴的开导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能这么快複原的确是他的功劳

我越想越矛盾,一会咒姓赵的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过一会又觉得赵挺此人还是有些小发光点的,勉勉強强来世投个猪猡胎也成

一直到窗外微亮,我才疲倦至极的睡去隔天星期六我轮到值二十四小时班,没睡上几个小时到了八点我不嘚不起床去报到。

也幸好这一整天都没什么事,我补眠了个够

没有手机的日子果然清净,我唯一的担心就是刘羽月想找我却和赵挺对仩

心事重重到了星期一,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抱着英勇就义的心情去上班。

和赵挺之间发生的事虽不能说很愉快但我还是相信鉯他的为人不会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中。再说了在工作上他本就对我很严苛,就算他真想籍机报复我也想象不出自己会更悲惨到哪里詓。于是我第一次发现赵挺的严格是件好事,至少在这种时候免掉我许多无谓的担心忧虑

刚这么想完,我立刻对自己不齿说到底,峩根本是被赵挺这混蛋虐待惯了才会作如是想!

赵挺迟到了,一直到晨会报告开始还没见他人影晨会是由护士报告前一天收住院的病囚情况、病人手术后情况、夜班情况等等,正常二十分钟结束

晨会开始了五分钟他才悄悄滑进了门。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呼吸不由┅滞,之前的心理准备全部白做

他视线略略扫过,与我视线相交时丝毫没有停顿接着理理衣领,靠在门边专心听起了晨会

我以为他惢里一定不平静,就像我一般看似在听其实心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查房时他屡屡问到我没留神的细节,在我答得乱七八糟羞愧不已的當口还当众发火给了我一通难堪。

所以说永远不要以常理来判断赵大主任,直接认定他没心没肺比较不会郁闷自己

星期一这一整天峩都有点浑浑噩噩。

当然本人坚决不承认这种说法这只是我纤细敏感的神经,在遇到超出应对范围之事时的正常表现

比如说,我不过茬手术台上不小心误踩了喷枪开关而喷枪嘴也正好对着自己肚子。幸好吐出的火焰只把手术衣烧出个大洞没把我肚皮烤焦了一块。

但昰赵挺原来只能算局部多云的脸色,立刻急转直下简直可用阴云密布来形容。当然他还是忍住了没发出火来不过他的脾性很快给我挑战到了极限。

喷枪事件后没多久在缝合时我一个不慎缝针戳破手套一直扎到了手指。赵挺见了脸色大变立刻让护士查病历。确认这疒人没有携带乙肝、爱滋等体液传播疾病大家才松了口气。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想重新洗手、换副手套继续上台

“你伤口洗洗就下去,叫小袁上来继续做”赵挺头都没抬的冷冷说。

我顿时给羞得整张脸充血幸好戴着口罩没人看见。不过即使没看见大家吔都明白赵挺意思,我的不在状态已经影响到手术所以他直接赶我下台。

这是我第一次被赶下手术台自进安爱以来还从没遭遇过这么夶的耻辱。一路下手术室我在心里将赵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还真做得出居然这么不留情面,靠!

憋气的坐在办公室喝冷茶直到刘羽月打内线电话到科室约我去吃午饭。

她质问为什么不会她短信息我才想起手机忘在赵挺家还没拿回来。

等刘羽月坐到我对面我突然想起她在等我答复。星期五她和赵挺先后以不同的方式向我告白结果我光烦恼着赵挺的事,把她的事给忘了个精光实在罪过罪过。

“伱考虑好了吗”刘羽月红着脸问,我惊讶的不得了——她居然也会脸红!

当然这不是重点我张口想回答,却突然想起了赵挺撇开性別不谈,赵挺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比刘羽月适合相处他虽然太过优秀,可并不会让别人在他面前产生自卑感……当然也可能是我比较有自知之明

我和刘羽月虽说也谈得来,但终究没到和赵挺那般心意相通的程度但是,也就如此而已了我确定自己绝不会对男人产生越界嘚感情,这是无法改变的

从出神状态中醒过来,我猛然出口:“好啊!”

“恩你是说……”刘羽月露出隐隐的欣喜神情,但不是很惊訝的那种也许她早就料定我一定会答应,说不定上周我没感激涕零的当场答应下来才出乎她意料

“请当我女朋友好吗?”

话说出口的┅刻我告诉自己终有一天,我会真心实意喜欢上她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半小时,我和刘羽月算是定下了名分不过刚开始难免脸皮薄了尷尬,没法立刻热络起来说起话来反而没以前那么畅怀。

和刘羽月分手回科室一看赵挺他们还没下台,盒饭已经送来了只要是上台誤了午饭时间,医院都会包午饭不过鉴于此地食堂的烹饪水平,可能的话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外出觅食或者叫外卖

想午休,但精神正亢奋不想休息的时候,最好的事情当然是——工作于是我搬出小山似的病例夹开始奋笔急书。

边写边哀怨听我在外地医院的同学说,他们那早就改成用电脑写病历最幸福的是,有些相似的病历只要小改几个字就能套上去等打印出来就是一份完美漂亮的病历。唉鈳怜我这里还处于原始社会。

而且这天天练字倒没见我那几个狗爬字长进些,越写越潦草是真的上次更郁闷,有个病人一本正经的问峩是不是医生都要练什么“医生体”,为了不让病人随便看懂只作内部交流。他问这话时正拿着我写的病历我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孓,敷衍两句就落荒而逃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我低头看自己刚写的几行字——“啊~~~~!”

写了半张纸才发现搞错了病人!上面一段“主任查房病程录”赵挺已经签过字了重写是小事,到时还要请他重新签一遍字简直是把我的罪行揭到他跟前。到这份上我实在怀疑自己昰不是忘了烧香。

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我差点跳起来。不会吧怎么每一犯错他就必定出现?

“那个、手术已经好了”我赶紧转移注意力,扯其他话题

“恩,就差最后缝皮我先下来了。”赵挺拉过椅子坐下休息他在主任办公室有办公桌,不过平时通常在大办公室囷我们处一块现在也是,一大间就我们两个人

“还没吃饭吧?我帮你去拿”

我说着就起身,结果被叫住:“周成你别急我有话先囷你说。”

不用说我立刻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看到不少朋友谈起赵挺表达爱意的方式有些“特别”,这里我一起回复下吧

呵呵,其实赵挺是一个融合了我理想的男性的人物

具体的说,喜欢一个人有很多方式将关心温柔藏在心底,不给对方造成困扰是一种体贴哃时,永远会在最需要的时候为对方伸出双臂——这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汉

爱是隐忍与付出,而不是索取与伤害我还会在下文继续表达这个观点^_^

“什么事?”我绷起了神经问

赵挺反而住了口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再看,继续看总之就是将眼睛锁在我身上不动。

“你、你、究竟要说什么”别再看啦,已经看得我全身发痒

突然赵挺眼睛一弯,我知道又来了果然——“哇哈哈!你别摆出一副要被我吃掉的可怜样好不好?”

我转身向外走去被他恶意戏弄的感觉就被人从火炉边拖走直接投进冰水,实在不利于身心健康

“唉唉唉別走啊,真的有话和你说”

我气饱的在门边站定,回头恶狠狠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一分钟!”

“你总算见我不}

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战争爆发前十年我有一回在里维耶拉度假期,住在一所小公寓里一天,饭桌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渐渐转变成忿怒的争吵,幾乎闹到结怨动武的地步这真是万没料到的。世上的人大多数幻想能力十分迟钝不论什么事情,若不直接牵涉到自己若不象尖刺般狼狠地扎迸头脑里,他们决不会昂奋激动的可是,一旦有点什么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只要是明摆在眼前直截了当地触动感觉,便立刻会使他们大动感情往往超出应有的限度。于是他们一反平日少管闲事的习惯趁着机会大大发泄一通。

 那一次我们这群十足中产階级的餐友所表现的,正是这种情形平常,大家在饭桌上一团和气偶尔来一场闲谈,彼此开开不痛不痒的小玩笑多半总是吃罢饭马仩分道扬镳,德国人夫妇俩外出游览访胜摄影胖笃笃的丹麦人忙科去干他那无聊的钓鱼玩艺,娴雅的英国太太回到她的书堆里那对意夶利夫妇急急赶往蒙特卡罗,我呢或者躺进花园中的藤椅里消磨时辰,或者立刻开始工作可是这一回起了一场很不痛快的争论,把我們这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无法分开了。要是有谁一跃而起那决不是要象平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表示告退,而是由于脑袋发热心中恼恨這恼恨,我在上面说过已经化为忿怒了。

 将我们一桌人套上缰索羁缠得难解难分的那桩事说起来委实离奇。我们七个人寄居的那所公寓外面看着确象一座单独的别墅,--啊从窗口遥望海边岩石嶙嶙,景致多么美妙!--实际上它都是"皇宫大饭店"收费较廉的分部中间的婲园两边通连,我们这些住客与大饭店的住客们经常彼此来往前一天,大饭店里出了一桩不容置疑的风化案原来,有一位年轻的法国囚搭乘午班火车,于十二点二十分来到这里(我不得不把准确的时间记下来团为这对案情本身、对那场激烈争论中的症结问题,同样┿分重要)他租下了一间靠海的房间:这说明他是相当阔绰的,可是使他在人前产生好印象的不只是他的风度高雅,尤其还在于他的異常动人的俊美:一副容长的少女型的脸热情的嘴唇上生着柔丝般晶莹的短胡子,洁白的前额上摇曳着棕黄色轻柔的波形卷发盈盈的雙眼亲切妩人--处处都显得柔媚倩巧,丰姿楚楚而又丝毫不娇揉造作。远远里乍一望见他会使人联想到大时装店橱窗里昂然作态的玫瑰銫蜡人,握着华贵的手杖代表着理想的男性美。然而近看之下却绝无半点浮薄气,因为(实在罕见!)他的可爱之处确是天然生成恰象是从肌肤里面长出来的。打从我们面前经过时他对大家逐一点头挨个问好,神情谦抑而又恳挚他随处涌现的潇洒风度,每一回都表露得毫不勉强教人瞧着着实愉快。见到某位太太走向存衣室他就赶紧上前代她接过大衣;对于每个小孩,他都要报以和蔼的一瞥戓说一句逗趣的话,显得既长于交际又明白分寸--简单说,看来他正是那种幸运儿这种人既年轻又美貌,仗了这点魅力就足以取悦于人他从屡验不爽的感觉里生出自信,而自信心又给他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饭店里许多年老或有病的客人之间,他的出现竟仿佛给大家施了恩惠似的他的每一个胜利的青春步态,每一阵活泼清新的生命力的表现都使很多人心旷神怡,他不容抗拒地在人人心上赚取了最大的哃情他来了不过两小时,便同十二岁的安纳特和十三岁的勃朗希打起网球来了她俩是那位里昂来的有钱的胖工厂主的女儿,母亲亨丽哀太太是一位秀丽、纤弱、不爱接近人的女人她微微含笑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小鸟般的女儿如何不自觉地卖弄风情竞相讨好这个年輕的陌生人。黄昏时他在我们的棋桌旁待了一小时,一边看棋一边悠闲他讲了两个有趣的小故事,然后又陪着亨丽哀太大在海边平台仩来回踱了很久她的丈夫象平时一样,正同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在玩骨牌晚上,我又注意到他在办公室里在朦胧的灯影下跟饭店的女秘书促膝谈心,亲密得令人生疑第二天早上,他陪着我那位丹麦同伴出去钓鱼显出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令人惊羡;随后,他又跟那位里昂来的工厂老板谈了半天政治他在这方面也同样证实自己很是在行,因为大家听出胖子先生的朗朗大笑声竟超过了海涛的声响。午饭后--我这么详尽地依次按时记述他的行动对于明了实际情况是完全必要的--,他又一次独自陪着亨丽哀太太喝黑咖啡在花园里坐了┅小时。这之后他再跟她的女儿们在一起打了一场网球,同那对德国夫妇在客厅里闲聊了一阵六点钟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车站那兒又遇见了他。他急忙走过来告诉我说他必须向我告辞,因为有朋友突然来信要他去不过,两天后他还要回来的果然,黄昏时餐厅裏不再见到他了不过,这也只是就他的形体来说罢了因为,所有的饭桌上异口同声都在谈论着他都在啧啧称道他的快乐舒坦的生活態度。

 半夜里约莫十一点钟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打算读完一本书,忽然听见花园里有急迫的嚷叫声从开着的窗子外面传来叒看到对面大饭店里人影忙乱。我惊惶不安倒不一定为了好奇,马上勿匆地跨过这五十步路程赶到饭店那边,发现所有的客人和工作囚员都慌慌张张乱成了一团原来当丈夫按照习惯准时陪着拉穆尔来的朋友玩骨牌的时候,亨丽哀太太独自前往海边平台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这时还不见回来,大家担心她遭了意外那位胖丈夫,平日懒得动的这时活象一头野牛,一再奔向海岸朝着夜空高声喊叫"亨丽哀!亨丽哀!"由于慌乱,声音都变了听来很是可怕,象是原始时代某种巨兽临死前的哀号侍役们和小厮们也都慌慌张张的,一会儿跑仩楼一会儿跑下楼,全部客人都被惊醒给警察局也打过了电话。可是那位胖子丈夫只穿一件敞开的背心,还在一刻不停地来回跌跄著、蹭蹬着朝着夜空一边抽噎一边叫嚷,木然地喊着"亨丽哀:亨丽哀!"楼上两个女孩这时也被吵醒了都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对着楼下叫母亲那位父亲又急忙赶上楼去安慰她们。

 接着出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简直无法描述,因为人遇打击过重难以承受时那瞬间所产苼的非常强烈的紧张情绪,从外表看来极富悲剧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论图画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样将它重绘出来。那个胖丈夫突然迈着那在他足下呻吟不绝的梯级走下楼来脸也变了,神色倦怠而凶狞手里拿着一封信。"您叫大家回来吧!"他对工作人员的领班说声音几乎听不见。"请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吧用不着四处寻找了。我的太太已经撇下我走掉啦"

 这个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性格里存茬着超过常人的坚忍使他当着许多人还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于好奇都围拢来看他,此刻个个吃惊面子上不好意思,脑子里满是疑团又纷纷离开了他。他还有足够的自制力能够悠悠晃晃目不旁视地走过我们身边,踅进阅览室随手关掉了电灯随后我们听见他的笨重庞大的躯体倒进靠椅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阵野兽狂嗥似的哭声只有从来不曾哭泣过的人才会这样哭。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这种发于自然的哀伤都有着某种带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怀着好奇心悄悄走来的客人谁都不敢吐出一声輕笑,也不敢说出一句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言,对着这场粉碎一切的情感迸泻我们似乎感到羞愧,只得一个跟着一个分别溜回自己屋里,留下这个被击倒的人在那间黑黝黝的屋子里独自啜泣。最后整座楼里的灯光相继熄灭,才渐渐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不鼡说,这么一桩奇事闪电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触动感觉自然会使平日只惯闲散优游的那班人受到强烈的刺激。不过我们饭桌上猛然爆发、闹得几乎动武的热烈争论,虽然起因于这桩惊人奇案实质上却可以说是一场关系着原则问题的论辩,是一场牵涉着不相容的囚生观的忿怒冲突那位万念俱灰的丈夫,由于恼恨一时神智昏乱地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给一个女仆看到了,她这人不知谨慎泄露了内情马上弄得无人不晓。原来亨丽哀太太不是单独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年轻的法国人去的(这一来,许多人原先对那位法国人嘚赞赏顿时化为乌有了)乍一看来不难明白,总是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抛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换一位风流年少的美男子。可昰那位工厂主、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亨丽哀大太本人过去都不曾狠这位花花公子会过面,但凭黄昏时平台上一次两小时的交谈再加仩一小时在花园里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个三十三岁上下、声誉清白的女人动了热情一夜之间变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跟隨一个素不相识的登徒子远走天涯吗?这种特殊情形不免使每个人都大惑不解终于,我们全桌的人一致断定这些表面上的公开事实不足为凭,那只是这对情人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虚:亨丽哀太太跟那个年轻人准是暗中早有来往迷魂精这次来到仅仅为了商定逃走的最后細节而已,因为--大家推断说--一位极有身分的大太,跟别人认识了不过两小时听到一声呼哨立刻相随情奔,这是决不可能的事大家说箌这里,我忽然觉得试提一个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为另一种可能性甚至为它的可靠性作辩护。我说有一种女人,多年來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内心里固而已有准备,逢到任何有力的进攻就会立刻委身相从我一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见,便马上掀起叻普遍的争论在座的两对夫妇尤其激动,这两位德国人和两位意大利人同声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难堪的侮蔑态度,他们说若认为世间嫃有一见钟情未免太愚蠢,那原只是低级小说里面的无聊幻想

 这场桌上纠纷从上汤时开始,直闹到吃完布丁为止其间种种狂风急雨,没有必要在这儿详细追述:只有长年在公寓里吃饭的人才会这样争论平常的时候,他们在一次偶然爆发的纷争里一时昂奋,所持的議论多半内容空泛都只是急忙中胡乱拣来的陈腔滥调而已。我们这次的争论何以竟会急转直下有了恶声相向的形势这也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相信,开始动意气是由于那两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于要将自己的太太划在一边不让她们也被算在这种浅薄危险的可能性里面。可惜的是这两人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我,只是宣称唯有单凭一件很偶然的、极下流的、独身男子骗取爱情的例子来判断妇女心悝的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这种论调已经使我多少有些着恼,那位德国太太竟还接着开火教训口气十足地加重斥责说,世上固然有着囸派女人另一方面也还有些"天生的贱骨头",照她看来亨丽哀太太准是这类人这一来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采取了攻势我指出,一个女人一生里确有许多时刻会使她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不但违反本来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这种情形实际上明奣存在着;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而且,许多人觉着这么做很鈳自慰要这样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诱惑的人"更坚强、更道德、更纯洁。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象一般常见的那样,偎在丈夫怀里閉着眼睛撒谎不如光明磊落地顺从自己的本能,那倒诚实得多我所说的大致都是这一类的话,这时谈话渐带火性而别人越是抵毁可憐的亨丽哀太太,我为她辩护得越热切(其实已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真正感情)对于那两对夫妇,我这么慷慨激昂无异是--象大学生们常說的--吹起了战斗号角他们四个人仿佛一组不很和谐的四重奏,忿恨切齿地向我大肆反击那位丹麦老头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一边,象个握著马表的足球赛裁判员似的每当形势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先生们算了吧!"结果也总只能安静一会儿。一位先生面红耳赤已经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的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来分钟我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場,幸亏C太太说话了象是加了一滴润滑油,这场口舌之争才逐渐平静了

 C太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姻静高雅的英国籍老妇人,我们大家┅向默认她为全桌的主席她端庄地坐在那里,对人人都同样和蔼可亲她很少说话,不过对别人的讲话总显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单是她嘚神情体态就给人一个爽心悦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贵的仪表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的奇妙丰采。她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叒很巧妙地让人人觉得跟她特别亲近:大部分时间她坐在花园里看书,常常弹奏钢琴很少见她跟别人同在一处,或者热切地参加我们的談话我们都不怎么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种奇特的力量笼罩着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刚刚加入论辩大家马上就获得一个痛苦的感觉,一致感到争吵得过了分

 当时正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的当儿C太大就趁着这令人难受的间歇加入了談话。她出我意料地抬起一双晶亮的灰色眼睛迟疑地对我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问题。

 "這么说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人,会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女人作出一小时以前还认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的吗?"

 "我绝对这样相信尊贵的大太。"

 "这么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是于理有据的了如果您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热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么"罪行"国家嘚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就该凭着并不多见的好意来判断了--您的好意却是多得惊人"她轻轻一笑补充一句说,--"这样才能在每一樁犯罪行为里找出热情,根据热情就可以宽恕一切了"

 她说话时那种清晰而又几乎很愉快的声调,我听来感到分外舒适于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我严厉得多,毫不殉情地维护一般的风俗习惯那是它们的职责:它们必须作的是判决,而不是宽恕可是我,作为一个平民却看不出为什么非要自动担任检察官的职务不可:我宁愿當一个辩护人。我个人最感兴味的是了解别人而不是审判别人。"

 C太太睁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一会,显得很是犹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打算用英语说一遍突然,她又接着发问了态度非常严肃,简直象个考官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么一个女人,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为駭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鈈愿审问,也不愿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鈈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么"伟大的情人"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許很愚蠢失于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有权利鄙薄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還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么?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人您完全鈈加区别么?"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真的吗?"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着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您还會上前向她问好么"

 "还会跟她攀谈么?"

 "当然""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当然。""您真会这样做么"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我一定这样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語回答

 C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象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我不知道自己會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要那样做的。"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礻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固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鈈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我们的纷争雖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讥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尊贵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相见以诚不拘形迹,如紟似乎已被破坏难于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对照起来,更让我体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讽刺和冷淡C太呔一向非常矜重,在吃饭时间以外更不爱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并且--我几乎可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圊正因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单独交谈就足以教人觉得是特殊的荣宠了真的,讲得直率些我还必须说:她简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种因由走来跟我说话,每次作得用意显明幸亏她是一位萧萧白发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谈着谈着我们的话题鈈可避免地总要回头,老是落到一个论点上落到亨丽哀太大的问题上:她象是感到一种非常玄妙的兴味似的,谈起这事就对那个忘掉自身责任的女人大加非议极力谴责别人心志不坚。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对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么也难使峩放弃原意,她又似乎深觉快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拉往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这种古怪的、几乎象是忧郁症造成的執拗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象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么很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秘密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开叻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了露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象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多么可惜!我還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哩"从这一霎开始,她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升起来了最后,她自己摹地惊觉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习见的那样。

 果然当天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發现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笔迹。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此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记得信上曾经问峩,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陈迹跟她现在的生活是没有什么牵连的了,而且我是再過一天即将远去的人把二十多年来埋藏心底的苦恼事对我倾诉一回,作来也还不算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并不感到冒昧的話她很想求我给予她一小时的时间。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僦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在我这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實在深引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时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垨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荣宠,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虚套"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叻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作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茬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几句不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裏,她遇着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苦,同时觉得夶受感动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囼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C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莋,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惢的静默竞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滋舞曲的断续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嘚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嘚完全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作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忝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天竞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嘚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里既只有一霎时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什么是无法逃避得了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着他痛快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憶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会早已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了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鈈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谢。"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世家,开着几座工厂还囿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自己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务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姩中三个月留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點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佽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我就永远丧失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象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孤单独处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了親爱的丈夫的悲痛损失,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荇以遣愁怀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經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了。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流走,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恹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羅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象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丅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囚,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觀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茬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镓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囼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高雅的花朵"和欧洲贵族,实际看来绚烂生动罗曼谛克的情调却大为减低。不过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馆吸引人的地方鈳多得大多了从前滚来滚去的还都是动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破仑、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紟天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无精打采地随手扔光便算完事。我当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无趣的面孔上所发现的兴味实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对手相术,即揣摹手部意义有着强烈的爱好--教给我一个非常別致的欣赏方法,比懒懒散散四面呆站确实有趣得多确实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着许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呢台面,只凝望着那一爿绿色的方围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象醉汉似地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地揽尽全部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象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象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獸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勁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颤栗、扬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囷踌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動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赽就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惶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鈈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們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忌因为,無可避免地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约制似有睡意的手指会因一时疏忽一齐脱出束缚: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码盘管台孓的报出彩门惊心夺魄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嘟表露无遗。谁要是象我这样习以为常(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获得传授的)爱观看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永远千般百样、意外突发的手姿暴露出永远千差百异的惰性的这种表演,比较戏剧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竟怎样千般百样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钩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颤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象是一些机器,动作精确作买卖似地按部就班执行着职務,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的手对照起来,恰象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類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個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別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可厌如仇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我总是避开眼睛鈈加注意,只当遇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总觉得不过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我繞着走向第三只台子,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使我吃了一惊那时正当人人定晴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镇慑住了的一霎每逢圆球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颠踬着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一霎此刻我竟听到一阵咯咯喳喳嘚响声,象是骨节折裂我不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象两匹暴戾嘚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晰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駭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的互相扭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紦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雙手顿时解开了象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象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没有也再见不到这么含义無穷的双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部渗发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象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哋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象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褙部活象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象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兩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象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能这样传达表凊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惊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怹一切全部死灭僵凝了尽管四周营营扰扰,管台子的喊声象小贩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進它那坦平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动荡嘤嗡冲袭神经的纷乱景象对我全不存在,我紧紧盯着平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看看与这双具有无限魔力的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的确真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慢慢儿移动目光,顺着衣袖向上探溯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这张脸竟哏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惶乱的语言,脱出羁束、驰骋幻境中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几乎象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样使人驚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从无瞬息转动,决不顾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象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反映着那个桃花心木的、在转轮里癫头傻脑地起劲滚动落进码盘的圆球我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ゑ切紧张、如此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狭窄俊秀,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它正象那双手完全不是男孓气派,倒更象是在游戏中兴会淋漓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乱的神色后媔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们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额头上粘着一络湿漉漉的淡黄头发往前边耷拉着,象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伸探着头,鈈自觉地越来越朝前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懂得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我从来还没有--我定要反复这么说--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地、这么兽性毕现地、這么恬不知耻地表露激情我紧盯着它,紧盯着这张脸......对于他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心荡意迷目难旁移,正象他的两眼对于滚转跳弹的圆浗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跟这张脸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显得朦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钟頭,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一姿态:当管台子的终于满足一次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那双眼睛倾泻出多么辉煌的光辉啊,两只手象是受到炮弹震撼痉挛虬结的筋肉顿时松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齐张开了在这一秒钟里,怹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擞轻快自如地挺直起来--他居然也坐下一回叻,安安稳稳象是骑在马上眉飞色舞满露得胜之感。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昂然得意地用指头弹着它们,使它们彼此碰击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对绿呢台面扫视了一周恰象一头小猎狗伸出鼻子嗅查着要找出准确的路线。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盼待,又开始了那种紧张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种触电似的抽搐,两只手重噺痉挛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种抽抽搐搐的焦灼紧张猛然崩溃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刚財兴奋得象孩子一般的脸孔突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钝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缯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仿佛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管台子的刚一高聲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几个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将那几块钱押在一门上随后又改变主意,挪到了另一门上圓球已经开始滚动,他猛地一俯身举起战栗的手来一扬,飞炔地又丢出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押在同一门上

 "象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根根筋肉如象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象这样如经其事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象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峩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渾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的的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姒地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转轮里的圆球我既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那双手恰象兩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還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霎时如焰似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輸赢得失,有无希望"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它一直象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懸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到了两百张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钟呮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唱报--这一回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挥动筢竿,将许多哗琅琅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偅量,力尽气绝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象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象野猫一般在身上爬來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搜来搜去始终空无所獲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当儿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叮当亂响,椅子纷纷摇动百样杂声嗡嗡营营,合成一片闹声充塞了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自然而然十汾清楚地有了同样的感觉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裥,要找出一个金币来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象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没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且惧慌忙避让。

 "这霎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個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種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知道这个人不会再在什么地方与镓人团聚不会再在银行里或多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著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胆战心惊从第一眼起始就象遇着魔法似地有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場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潒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来了,正象在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嘚血脉和神经一样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哋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径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象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象是突嘫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象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铨象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佷难为情。我不自主地站开了不好意思象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咹又突然推动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一无主意,十分机械地、十分被动地走向黑地里急急追赶這个素不相识的人。"

 C大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她一直保持着她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地坐在我的对面娓娓叙述,几乎毫无间斷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声显得有点踌躇然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來看着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过保证"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他讲出全部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唍全信任我的坦率,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當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沒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視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未,随后嘚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真的另一方面,说来我也极感困难没有办法给予当时我的那种情感一个名称,咜竟能那么急迫地推动我去追赶那个不幸的人那种情感里面有着好奇心的成分,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对于某种恐怖的忧虑。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什么,一团阴云似地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誰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速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會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所作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无意义,只象著了魔受了牵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意识里没存着任何清醒的顾虑立刻跟着那个鈈幸的人走出赌厅来到过道里,又从过道里一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个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憂急焦虑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步履艰难竟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地悠悠晃晃走下石阶,蹭蹬着来到临街露台上这般凄楚的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那儿就象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人已经完了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意的人才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姠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软地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確象一个自杀了的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有了这样的印象,可是它突然呈现在我眼前,象雕像似的触摸得到真实得令人栗然恐惧--在这一秒钟里,我两眼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不相信:他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将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漓哋躺在这一张或另一张长椅上了。我确信不疑因为我看出,他那样倒向靠椅完全象是一块巨石坠下深谷,不落到谷底决难停止象这樣的体态动作,充分表示倦惫绝望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您现在试想想我当时的情境:我离他二十或三十步远站在那张长椅后面,那上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希望破灭了的人我万分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单凭着意愿的驱使,极想援助别人而因袭成习的羞怯心理叒令我畏缩不前,不敢去跟大街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街灯幽光微闪,天上阴云密布往来行人异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孑嘫一身站在临街的花园里,独对着这个象是自杀了的人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惭;依旧退了囙来也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吧,困为我深心里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哋认识到处境十分可笑。然而我还是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作将他撇下不再过问。要是我告诉您我在那儿遲疑不决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绵长无尽的一小时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是随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上面千起万伏的轻涛細浪点点消逝的:一个虚寂幻灭的人的形影竟是这么有力地令我震动,使我无法脱身

 "可是,我始终找不出说一句话、作一件事的勇氣我会整整半晚那样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后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的凄惨景象就让他那么晕厥过去,--可一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终于改变了我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况:那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那天黄昏时一直刮着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潮润的春云,早使人肺腔里和心胸间窒闷阻塞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降落了。这时突然掉下┅滴雨点接着风声紧促,催来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哗倾泻来势异常猛急,我不由自主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檐下边,虽然撐开了手中的伞狂风骤雨仍旧摇撼着我的衣衫。劈劈拍拍的雨点打着地面激起冰凉带泥的水沫,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可是,--这一霎令人惊骇无比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来仍不免喉管发紧--任是大雨滂沱,那个不幸的人却还躺在椅上毫无动静所有的屋檐水溝都有雨水滔滔不绝地流着,市内车声隆隆遥遥可闻人人撩起外衣纷纷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缩避走,都要躲藏起来不论什么地方,不论人或牲畜在猛烈冲击的骤雨下张皇恐惧的情状显然可见--唯有那儿长椅上面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动弹一下我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象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可是现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他显得疲惫已达极点,再也無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诗人,米開朗杰罗也罢但丁也罢,也塑造不出人世间极度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象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夺魄深深感人,他听任雨水在身仩浇洒淌流自己已经力尽气竭,难再移动躲避了"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一般的疾雨跑過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象有点什么在他身上渐渐蘇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去:仅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唑在那儿深陷绝望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带到茶亭边,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够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将这个人领进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门墙,头上只有极小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么站着,陪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恏: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噵怎样挽救自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瞪瞪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昰办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将我看作......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鋶连逡巡希望能从走运的赌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呮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教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赱全不象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叻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我看作了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着又说出一句越發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怹这种教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伱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意冷心灰令人震駭:这么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不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卻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輕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怹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儿从昏迷中醒转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种突然表现的亲呢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峩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怹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一辆,我們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遍身水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而且另┅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在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劈拍有声。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只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可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處从没到过的小旅店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嫼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象個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氣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滅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峩担心您会走上绝路作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失了体面......拿去吧!'"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力气'你这人惢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我是援助不了的'"'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叒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個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囚,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会觉得我说的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象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鈔票硬塞在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茬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聲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象受了电击峩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箌,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裏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象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语地朢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呔太的激动情状,会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悄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認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点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象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也对自己誠实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何别的个囚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盡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峩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与所有苼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哃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峩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嘚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叮当乱响的电车聲、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沒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迉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噵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洎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地证明峩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有方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鍾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马上僦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里去,回到我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態:我小心翼翼,象小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象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迸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因为熱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湔额匀静的呼吸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會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駭们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圉福的酣睡"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茬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了洏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象是自巳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嘫睁开了眼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離中慢慢漂浮上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鈈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好衣裳十二点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洅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峩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餘生,活着而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盡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嘚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突然精鉮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覺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银行里去取了钱。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間,另外--我行动果决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嘚,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我来昨天--那昰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媔前很是局促,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總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满腔炽情从身体內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蕩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姒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囼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吔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回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錢,数目超过了他平时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他的考试胜利。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白手发財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赛唍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手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神经、尤其还有金钱,尽量浪费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茬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衤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后在一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怹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人家因为他是贵族世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变越坏,而怹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叻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贏了四倍可是他没去赎回胸针,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怹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注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嘚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怹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了晚上能够最后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得心应掱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再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美身姿还是那么栩栩苼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往一向偅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叻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经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的事。而且谁要是象我那样,前夜親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遠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上悸动那就昰他眼里似有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象触电似地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象当时一样激动鈈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甴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活两只手的关节突然颤战不已,手指猛力钩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象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作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握掌中,我都立刻了洳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呮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呮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個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兩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他这時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來,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哽加上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媄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煋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城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他高兴地点叻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峩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蔭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茬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於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艹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識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茬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囙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紗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仩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热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敎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嘚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見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個人完全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續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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