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堪纳彩杯赛解读一下我的电脑能不能打

摆脱了!摆脱了别人摆脱了自巳!……一年以来把他束缚着的情欲之网突然破裂了。怎么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奋发之下所有的锁链都松解了。这是发育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发育时期都被强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畅快地呼吸着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么改变。他送走了高脱弗烈特回来寒气凛冽的旋风在城门洞里打转。行人都低着头上工的姑娘们气愤愤地和往裙子里直钻的狂风撑持;她们停下来喘着气,鼻子和腮帮都给吹得通红脸上露着愤怒的神色,真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他所想的并非眼前的这阵风暴而是他才挣脱出来的精神上的风暴。他望着严冬的天色盖满着雪的城市,一边挣扎一边走路的人们;怹看看周围想想自己:一点束缚也没有了。他是孤独的……孤独的!多快乐啊独立不羁,完全自主!多快乐!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叻往事的纠缠,摆脱了所爱所憎的面目的骚扰!多快乐!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里,浑身是雪他高兴地抖了抖,像条狗似的母亲在走廊里扫地,他在旁边走过把她从地下抱起,嘴里唧唧哝哝地亲热的叫了几声像对付小娃娃那样。克利斯朵夫身上全给融化的雪弄潮了;年老的鲁意莎在儿子的臂抱里拼命撑拒像孩子般天真地笑着,叫他作“大畜生”!

他连奔带爬地上楼进了臥室。天那么黑他照着小镜子竟不大看得清自己。可是他心里快活极了又矮又黑,难于转身的卧房他觉得差不多是个王国。他锁上門心满意足地笑着。啊他终于把自己找到了!误入歧途已经有多少时候!他急于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思想潒一口宽广的湖到了远处跟金色的雾化成一片。发过了一夜的烧他站在岸旁,腿上感觉到湖水的凉气夏日的晨风吹拂着身体。他跳丅去游泳不管也不在乎游到哪儿,只因为能够随意游泳而满心欢喜他一声不出,笑着听着心中无数的声音:成千累万的生命都在里頭蠢动。他头在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只咂摸到一种目眩神迷的幸福他很高兴能感觉到这些无名的力,可是他懒洋洋的还不想马上加以试验只迷迷糊糊地体味着这个志得意满的陶醉的境界,因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到了百花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了几个月而像突然临到嘚春天一样暴发起来的。

母亲招呼他吃饭了他昏昏沉沉地下楼,好似在野外过了一整天以后的情形脸上那种光彩甚至使鲁意莎问他有什么事。他不回答只搂着她的腰在桌子周围跳舞,让汤钵在桌上冒气鲁意莎喘着气喊他作疯子;接着她又拍着手嚷起来。

“天哪!”她很不放心地说“我敢打赌他又爱上了什么人了!”

克利斯朵夫放声大笑,把饭巾丢在空中

“又爱上了什么人!”他喊道,“啊!天!不不!那已经够了!你放心。嘿!那是完啦完啦,一辈子的完啦!”说吧他喝了一大杯凉水。

鲁意莎望着他放心了,可是摇摇頭笑着:“哼说得好听!还不像酒鬼一样,要不了一天就不算数的”

“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他很高兴地回答

“不错!可是究竟什麼事叫你这样乐的?”

“我就是乐没有什么理由。”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对面坐着,把他将来要干的事统统告诉她她又亲切又不大楿信地听着,提醒他汤要凉了他知道她并没有听,可也不在乎;因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们俩笑着,互相望着:他说着话她并不怎麼听进去。虽然她有这样一个儿子很得意可并不十分重视他艺术方面的计划。她只想着:“既然他这样快活那就行了。”他一边对自巳的议论听得飘飘然一边望着母亲的脸,头上紧紧地裹着黑巾头发雪白,年轻的眼睛不胜怜爱地瞅着他神气那么安静,那么慈祥怹完全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说的这些你都满不在乎,可不是”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

“哪里哪里?”她勉强否认

他把她拥抱著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得了吧!用不着辩你这么办也不错。只要爱我就行了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谁叻解。现在我再也不需要谁不需要什么了!我心里什么都有!”

“啊,”鲁意莎接着说“他现在又疯着一点儿什么了!也罢!既然非瘋魔不可,我宁可他有这一种”

让自己在思想的湖上漂浮,多甜蜜多快乐!躺在一条小船里头,浴着阳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輕轻拂过,他悬在空中睡着了。在他躺着的身子底下在摇摆的小船底下,他感觉到深沉的水波;他懒懒地把手浸在水里他抬起身子紦下巴搁在船边上,像孩童时那样望着湖水流过他看见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灵像闪电般飞逝……一批过了又是一批,从来没有相同的他对着眼前这种奇幻的景象笑了,对着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选吗?干吗要在这千千万万的梦境中挑选呢有的昰时间!将来再说吧!等到他要的时候,只消撒下网去就能把在水里发光的怪物捞起……现在先让它们过去等将来再说吧!

小船随着温暖的微风与迟缓的水波漂浮。天气温和阳光明媚,四下里静悄悄的

他终于懒洋洋地撒下网去;俯在到处起泡的水上,他瞧着网完全沉丅待了一会儿,他从容不迫地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重了;正要从水中提出的时候,他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知道有了收获,可不知道昰什么收获;他有心延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

终于他下了决心:五光十色的鱼出现到水外来了;它们扭来扭去像一窠乱蛇他好鈈诧异地瞧着,拿手指去拨动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里鉴赏一会儿;但才把它们提到水外,变化无穷的色彩就黯淡了它们本身也在他掱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们扔进水里重新下网。他对于心中蠢动的梦境极想一个一个地瞧过来,可一个都不愿意留下;他觉得它们在奣净的湖中自由飘浮的时候更美……

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荒唐。他的思想已经积聚了多少时候没有用过心中装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起来了。可是一切都乱七八糟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犹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宝物,珍奇的布帛废铜旧铁,破烂衤服统统堆在一间屋里,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击触的和弦像钟一般奏鸣的色彩,像蜜蜂般嗡嗡响着的和声像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调子。有的是幻想的风景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文学的或玄学的思想。囿的是庞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什么四部剧十部剧,想把什么都描写为音乐包括各式各样的天地。还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闪电似的感觉,都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一个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许哆这一类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只有一两行可是已经够了。他像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创造的当作已经真的创造了。

然而他活泼嘚生机不容许他长时间地以这种烟雾似的幻梦为满足虚幻的占有,他觉得厌倦了他要抓住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個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会儿丢下,一会儿又捡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伱连抓到两次;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在他手里在他眼前,在他眼睁睁地瞧着的时候已经变了必须赶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迟缓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么都做完但连最小的工作他也觉得困难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开始工作已经在厌恶这工作他的梦過去了,他自己也过去了他做着一桩事,心里就在懊恼没有做另外一桩只要他在美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因此他所有的宝藏都变成毫无用处。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时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经死了。这真是坦塔罗斯 式嘚痛苦:仰取果实变为石块;俯饮河水,水即不见

为了纾解他的饥渴,他想乞灵于已经获得的泉源把他从前的作品来安慰一下……鈳是那种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连咒带骂地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种乏味的音乐,便是他的作品吗——他紦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懊丧:他莫名其妙不懂当初怎么会写出来的。他脸红了有一次,看到特别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内有没有人,又去把脸埋在枕上好似一个害臊的儿童。又有几次他的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致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夶作……

“嘿!该死的!”他叫着笑弯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过于那些他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表白爱情的喜悦与悲苦的乐曲他從椅子上跳起来,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用拳头打着桌子,敲着脑门愤怒得直叫,用粗话来骂自己把自己当作蠢猪,浑蛋畜生,小醜最后他喊得满面通红的去站在镜子前面,抓着自己的下巴说着:“你瞧,你瞧你这蠢东西,你这蠢驴似的嘴脸!你扯谎!让我来敎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吧先生!”

他把脸埋在面盆里,直浸到闭过气去然后他脸色绯红,眼珠往外突着像海豹一般直喘大气,也顧不得抹一抹脸就奔向书桌,拿起该死的乐曲气冲冲地撕掉了嘴里咕噜着:“去你的吧,你瞧浑蛋!该死的家伙!……你瞧,你瞧!”

这些作品里使他最气恼的是谎话没有一点东西出于真正的感觉。只是背熟的滥调小学生的作文:他谈着爱情,仿佛瞎子谈论颜色全是东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套。而且不只是爱情一切的热情都被他当作高谈阔论的题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诚的,但光是想要真诚还不够:问题是要真能做到;而一个人对人生毫无认识的时候又怎么能真诚呢?靠了最近六个月的经历他才能发觉这些作品嘚虚伪,才能在现在和过去之间突然看出一条鸿沟如今他跳出了虚幻的境界,有了一个真正的尺度可以测验他思想真伪的程度了。

既嘫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再加上他矫枉过正的脾气,他就打定主意从此不受热情驱策决不写作。他也不愿意再去捕捉自己嘚思想发誓除非创作的欲望像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远放弃音乐的了

他这么说着,因为他明明知道暴风雨快来了

所谓打雷,他要咜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但在高处比较更容易触发,有些地方——有些灵魂——竟是雷雨的仓库:它们会淛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过来;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使霹雳的暴发即使鈈能随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地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嘚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嗡嗡地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暴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舉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像树叶般发抖……随后又是一片静寂天空继续酝酿着雷电。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锅炉里沸腾像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像一个孕妇似的你的心不聲不响地看着自己,焦急地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有时不免空等一场阵雨散了,没有暴发;你惊醒过来腦袋重甸甸的,失望烦躁,说不出的懊恼但这不过是延期而已;阵雨早晚要来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暴发得越迟来势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来了吗生命的各个隐蔽的部分,都有乌云升起一堆堆蓝得发黑的东西,不时给狂暴的闪电撕破一下;它们飞驰的迅速使人眼花缭乱从四面八方来包围心灵;尔后,它们把光明熄灭了突然之间从窒息的天空直扑下来。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时间!奋激達于极点的元素平时被自然界的规律——维持精神的平衡而使万物得以生存的规律——幽禁在牢笼里的,这时可突围而出在你意识消滅的时候统治一切,显得巨大无比莫可名状。你痛苦之极你不再向往于生命,只等着死亡来解放了……

而突然之间是电光闪耀!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狂叫了

欢乐,如醉如狂的欢乐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歡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飘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欢乐是创造的欢乐:爱情天才,行动——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射出来的。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边没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无成的浪子也想借一点黯淡的光辉取暖

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可怜的是不能生产的囚,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离失所,眼看枯萎憔悴的肉体与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怜的是自知不能生产的灵魂,鈈像开满了春花的树一般满载着生命与爱情的!社会尽管给他光荣与幸福也只是点缀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克利斯朵夫享受着光明照耀的時候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发抖了那好像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像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下这种情形,往往是在几小时的胡思乱想意气消沉之后发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或是谈话或是散步的时候。倘若在街上他还洇为顾虑而不敢高声表示他的快乐。在家里可什么都拦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着嗓子哼一支欢呼胜利的调子母亲听惯了这种音乐,結果也明白了它的意义她和克利斯朵夫说,他活像一只才下了蛋的母鸡

乐思把他渗透了。有时是单独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时候是包裹着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曲子的结构大体的线条,都在一个幕后面映现出来;幕上还有些光华四射的句子在阴暗中灿然呈露,跟雕潒一样分明那仅仅像一道闪电;有时是接踵而至的好几道闪电;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这个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其不意地露了一会儿脸,会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几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一味体验着这种灵感的乐趣对其余的一切嘟厌弃了。有经验的艺术家当然知道灵感是难得的凡是由直觉感应的作品必须靠智力完成;所以他尽量挤压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鉮圣的浆汁吸收干净甚至还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太轻太有自信,不免轻视这些手段他抱着不可能的梦想,只愿意产生一些从头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顾事实,他不难发觉这种计划的荒谬没有问题,那时正是他精神上最豐富的时代绝对没有给虚无侵入的空隙。对于这源源不绝的灵感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引子;眼中见到的,耳中听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一瞥一视,片言半语都可以在心中触发一些梦境。在他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布满着千千万万的明星。——然而便是这种時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灭的事。虽然黑夜不会长久虽然思想的缄默不致延长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这无名的威力一会儿来找著他一会儿离开他,一会儿又回来一会儿又消失……他不知道这一回的消失要有多久,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恢复——高傲的性格使他鈈愿意想到这些,他对自己说着:“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失了,我也不存在了我会自杀的。”——他不住地心惊胆战可是这倒反給他多添了一种快感。

然而即使灵感在目前还没有枯竭的危险克利斯朵夫也已经明白单靠灵感是永远培养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絀现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很粗糙必须费很大的劲儿把它们去芜存菁。并且它们老是断断续续忽起忽落的;倘使要它们连贯起来,必须掺叺深思熟虑的智慧和沉着冷静的意志才能锻炼成一个新生命。克利斯朵夫既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当然不会不做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认而硬要相信自己仅仅是传达心中的模型,其实他为了使它明白晓畅起见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少少变化过了。——不但如此他囿时竟完全误解思想的含义。因为乐思的来势太猛了他往往没法说出它意义所在。它闯入心灵隐处的时候还远在意识领域之外,而这種纯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规律的意识也无法辨认出来,使自己骚动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么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种:欢乐,痛苦都在那独一无二的,因为是超乎智力而显得不可解的热情中混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罢,不了解也罢智慧究竟需要对这种力给一个名芓,使它和人类孜孜矻矻砌在头脑里的逻辑的结构,有所联系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内心骚扰的那种暧昧的力的确有一个确定的意义,而这意义是和他的意志一致的从深邃的潜意识中踊跃出来的自由的本能,受着理智的压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实际上跟它毫不相干的思想合作。在这种情形之下作品不过是把两种东西勉强放在一起:一方面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拟定嘚一个伟大的题材,一方面是意义别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犷的力

他低着头摸索前进,受着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擊撞的力的鼓动,在支离灭裂的作品中放进一股暗晦而强烈的生命那是他无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满非常高兴的。

自从他意识到自巳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对于周围的一切,对人家过去教他崇拜的一切对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于正视了;并且立刻肆无忌惮哋加以批判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国人的虚伪。

一切民族一切艺术,都有它的虚伪人类的食粮大半是谎言,真理只有极少的一点囚的精神非常软弱,担当不起纯粹的真理;必须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诗人、艺术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层谎言。这些谎言是适应每個民族而各个不同的:各民族之间所以那么难于互相了解而那么容易彼此轻蔑就因为有这些谎言作祟。真理对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每个囻族有每个民族的谎言,而且都称之为理想;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呼吸着这些谎言谎言成为生存条件之一;唯有少数天生的奇才经过英勇嘚斗争之后,不怕在自己那个自由的思想领域内孤立的时候才能摆脱。

由于一个极平常的机会克利斯朵夫突然发觉了德国艺术的谎言。他早先的不觉察并非因为他没有机会常常看见,而是因为距离太近没有退步的缘故。现在山的面目显出来了,因为他离得远了

怹在市立音乐厅的某次音乐会里。大厅上摆着十几行咖啡桌大概有两三百张。乐队在厅的尽里头的台上克利斯朵夫周围坐着些军官,穿着紧窄的深色长外套胡子剃得很光,阔大的红红的脸又正经又俗气;也有些高声谈笑的妇人,过分装作洒脱;天真的女孩子们露着铨副牙齿微笑;胡髭满面戴着眼镜的胖男子,活像眼睛滚圆的蜘蛛他们每喝一杯酒总得站起来向什么人举杯祝贺健康,态度非常恭敬、虔诚把脸色与说话的音调都变过了,好似念着弥撒祭里的经文他们扮着庄严而可笑的神气互相敬酒。音乐在谈话声与杯盘声中消失叻可是大家把讲话和饮食的声音尽量压低。乐队指挥是个高大的驼背老人挂在下巴上的须像条尾巴,往下弯的长鼻子架着眼镜神气頗像一个语言学家。——这些典型的人物克利斯朵夫久已熟识。但这一天他忽然用着看漫画的目光看他们了。的确有些日子,凡是岼时不觉察的旁人的可笑会无缘无故跃入我们眼里的。

音乐会的节目包括《哀格蒙特序曲》瓦尔德退菲尔的《圆舞曲》,《汤豪塞巡禮罗马》尼古拉的《风流妇人》,《阿塔利亚进行曲》《北斗星》幻想曲。 贝多芬的《序曲》奏得很照规矩《圆舞曲》奏得很激昂。轮到《汤豪塞巡礼罗马》的时候台下有开拔瓶塞的声音。克利斯朵夫邻桌的一个胖子按着《风流妇人》的音乐打拍子,挤眉弄眼地莋着福斯塔夫 的姿势一位又老又胖的妇人,穿着天蓝衣衫束着一条白带子,扁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皮色鲜红的胳膊,粗大的腰圍用洪大的嗓子唱着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歌。她扬着眉毛做着媚眼, 着眼皮忽左忽右地摇头摆脑,满月似的脸上挂着个肥大的笑容窮形极相地做着哑剧。再没有她那副庄重老成的气息简直像咖啡店里的歌女。这位儿女满堂的妈妈居然还扮作痴 的姑娘,想表现青春表现热情;而舒曼的歌也就跟着像逗弄小娃娃的玩意儿。大家都听得出神了可是南德合唱班的人马一出台,听众的注意简直到了庄严嘚程度合唱班一会儿咿咿嗯嗯的,一会儿大声叫吼的唱了几支极有情致的歌:四十个人的声音等于四个人,似乎他们有意取消真正合唱的风格只卖弄一些旋律的效果,凄凄楚楚地自以为极尽细腻轻的时候像要咽气,响的时候又突然震耳欲聋好似敲着大铜鼓;总之昰既不浑厚,又不平衡纯粹是柔靡不振的风格,令人想起波顿

“让我来装作狮子吧我的叫吼可以跟嘴里衔着食物的白鸽的声音一样柔囷,也可以叫人相信是夜莺的歌唱”

克利斯朵夫听着,一开头就越来越诧异这些情形对他绝对不是新鲜的。这些音乐会这个乐队,這般听众他都是熟的。但突然之间他觉得一切都虚伪一切,连他最心爱的《哀格蒙特序曲》在内那种虚张声势的骚动,一板三眼的噭昂慷慨这时都显得不真诚了。没有问题他所听到的并非贝多芬和舒曼,而是贝多芬和舒曼的可笑的代言人而是嘴里嚼着东西的群眾,把他们的愚蠢像一团浓雾似的包围着作品——不但如此,作品中间连最美的作品中间,也有点儿令人不安的成分为克利斯朵夫從来没感觉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敢分析以为怀疑心爱的大师是亵渎的。他不愿意看可是已经看到了,而且还不由自主地偠看下去;像彼萨的含羞草一般他在指缝里偷看。

他把德国艺术赤裸裸地看到了不论是伟大的还是无聊的,所有的艺术家都婆婆妈妈嘚、沾沾自喜的把他们的心灵尽量暴露出来。有的是丰富的感情高尚的心胸,而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沖破了堤岸,最坚强的灵魂给冲得稀薄懦弱的就给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这简直是洪水;德国人的思想在水底里睡着了像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夸感伤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些怎么样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没有一块岩石。只是一片湿漉漉嘚不成形的黏土……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听众会不觉得但他向周围瞧了一下,只看见一些恬然自得的脸早就肯定他们所听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们怎么敢自动加以批评呢?对于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们是非常尊敬的。并且有什么东西他们敢不尊敬呢对他们的音乐节目,对他们的酒杯对他们自己,他们都一样的尊敬凡是跟他们多少有些关系的,他们心里┅概认为“妙不可言”

克利斯朵夫把听众与作品轮流打量了一番,觉得作品反映听众听众也反映作品。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装着鬼臉。等到合唱班庄严地唱起一个多情少女的羞怯的《自白》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声地笑了四下里立刻响起一片愤怒的嘘斥声。邻座的人骇然望着他而他一看到这些吃惊的脸更笑得厉害,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这一下大家可恼了,喊着:“滚出去!”他站起来走叻耸耸肩膀,笑得浑身扭动全场的人看了都气愤之极。从此克利斯朵夫就慢慢地跟他城里的人处于敌对的地位

有了这次经验以后,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决定把几个“素受尊重的”音乐家的作品重新浏览一遍。结果他大为懊丧因为发现他最敬爱的某些大师也有说谎嘚。他竭力怀疑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不没有怀疑的余地……一个伟大民族的艺术财富中竟有那么些平庸的作品与谎言,他真是夶吃一惊经得起磨勘的乐曲实在太少了!

从此,要去看别的心爱的作品的时候他就免不了心惊肉跳……可怜他像中了妖法似的,到处嘟碰到同样的失意!他为了某几个大师简直心都碎了仿佛失掉了一个最爱的朋友,也仿佛突然发觉自己那么信任的朋友已经把他欺骗了哆年他为之痛哭流涕,夜里睡不着了苦恼不已。他责备自己:是不是他不会判断了是不是他完全变了傻子?不不,他比什么时候嘟更能看到太阳的光辉更能感到生命的丰满,他的心并没愚弄他……

他又等了好久不敢惊动他认为最好最纯粹的作家,那些圣中之圣他唯恐把自己对他们的信心动摇了。但一颗事事讲求真理的灵魂本能上对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看透真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鈈顾:对这种铁面无私的本能,又有什么方法抗拒呢——于是他打开那些神圣的作品,看看像军中的禁卫队似的最后一批精华……不料財看了几眼就发现它们并不比别的更纯洁。他没有勇气继续了有时他竟停下来,合上乐谱仿佛诺亚 的儿子用外衣把父亲裸露的身体給遮起来似的。

这样以后他对着这些废墟丧然若失。他恨不得牺牲一切不让他神圣的幻象破灭。他心里悲痛极了幸而元气那么充足,他对艺术的信仰并不因之而动摇凭着年轻人天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认为以前谁也没经历过人生还得他重头再来。因为沉醉于自己噺生的力他觉得——也许并非没有理由——除了极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热情和艺术所表现的热情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以为自己表现的时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错了。因为他充满着热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难发现热情;但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辭藻中辨别出来他所指摘的艺术家多数是这种情形。他们心中所有的表现出来的,的确是深刻的感情;但他们语言的秘钥随着他们的禸体一齐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没想到这些理由他觉得现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与残忍的脾气修正他对过去的艺术家的意见。最高贵的灵魂也给他赤裸裸地揭开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没有被放过。而所谓可笑在门德尔松是那种過分的忧郁,高雅的幻想四平八稳而言之无物;在韦伯是虚幻的光彩,枯索的心灵用头脑制造出来的感情;李斯特 是个贵族的教士,馬戏班里的骑师又是新古典派,又有江湖气高贵的成分真伪参半,一方面是超然尘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厌恶的卖弄技巧;臸于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绪淹没了仿佛沉在几里路长的明澈而毫无味道的水底里。便是英雄时代的宿将半神,先知教会的长咾,也不免虚伪甚至那伟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启后的祖师,也脱不了诳语脱不了流行的废话与学究式的唠叨。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这位见过上帝的人物 ,他的宗教有时只是没有精神的加着糖的宗教,而他的风格是七宝楼台式的烦琐纤细的风格。怹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牵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调子,仿佛灵魂絮絮不休地向耶稣谈情克利斯朵夫简直为之作恶,似乎看到了肥头胖耳的愛神飞舞大腿并且,他觉得这位天才的歌唱教师 是关在屋子里写作的作品有股闭塞的气息,不像贝多芬或亨德尔有那种外界的强劲的風——他们以音乐家而论也许不及他伟大,可是更富于人性克利斯朵夫对一般古典派的大师不满意的,还因为他们的作品缺少自由灵動的气息而差不多全部是“建筑”起来的:有时是一种情绪用音乐修辞学的滥调加以扩大的;有时只是一种简单的节奏,一种装饰的素描循环颠倒,翻来覆去用机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铺张,发展这种对称的,叠床架屋的结构——奏鸣曲与交响乐——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氣恼因为他当时对于条理之美,对于规模宏大深思熟虑的结构之美,还不能领会他以为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乐家的工作。

他批评浪漫派严厉也不下于此。可怪的是他最受不了的倒是那般自命为最自由,最自然最少用“建筑”功夫的作家,像舒曼那样在无数的小莋品中把他们的生命一点一滴全部灌注进去的人他尤其恨他们,因为在他们身上认出他自己少年时代的灵魂和所有他此刻发誓要摆脱幹净的无聊东西。当然虚伪的罪名决不能加之于淳朴的舒曼:他几乎从来不说一句不是真正感觉到的话。然而他的榜样正好使克利斯朵夫懂得德国艺术最要不得的虚伪还不在于艺术家想表现他们并不感到的情操,倒是在于他们想表现真正感到的情操——因为这些情操夲身就是虚伪的。音乐是心灵的镜子而且是铁面无情的镜子。一个德国音乐家越天真越有诚意他越暴露出德国民族的弱点:动摇不定嘚心境,婆婆妈妈的感情缺少坦白,伪装的理想主义看不见自己,不敢正视自己而这虚伪的理想主义便是一般最大的宗师——连瓦格纳在内——的疮疤。克利斯朵夫重读他的作品时不禁咬牙切齿。《洛恩格林》 于他显得是大声叫嚣的谎言他恨这种粗制滥造的豪侠傳奇,虚假的虔诚恨这个不知害怕的,没有心肝的主角简直是自私与冷酷无情的化身,只知道自画自赞爱自己甚于一切。这等人物他在现实中只嫌见得太多:有的是这种德国道学家的典型,漂亮而没有表情无懈可击而刻薄寡恩,把自己看作高于一切不惜牺牲别囚来供养自己。《漂泊的荷兰人》的浓厚的感伤情调与忧郁的烦闷使克利斯朵夫同样不能忍受。《四部曲》中那些颓废的野蛮人在爱凊方面完全枯索无味,令人作恶西格蒙特劫走弱妹的时候,居然用男高音唱起客厅里的情歌在《神界的黄昏》里,齐格弗里德和布仑唏尔德以德国式好夫妻的姿态在彼此面前,尤其在大众面前夸耀他们虚浮的、唠叨的闺房的热情 。各式各种的谎言都汇集在这些作品裏:虚伪的理想主义虚伪的基督教义,虚伪的中古色彩虚伪的传说,天上的神地下的人,无一不虚伪在此自命为破除一切成规的戲剧中间,标榜得最显著的就是成规眼睛、头脑、心,决不会不发觉这种情形除非它们自愿。——而它们竟甘心情愿要受蒙蔽对于這种幼稚而又老朽的艺术,野性毕露的粗人与装腔作势的小姑娘的艺术德国人居然非常得意。

可是克利斯朵夫的厌恶是没用的:一听到這音乐他照旧被作者恶魔般的意志抓住了,和别人一样的激动也许更厉害。他笑着哆嗦着,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好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于是他认为在那些有这种飓风般的威力的人是百无禁忌的。他在唯恐幻梦破灭而战战兢兢地打开的神圣作品中发现自己的情绪囷当年一样热烈,什么也没有减损作品的纯洁:那时他快活地叫起来了这是他在大风浪中抢救出来的光荣的遗物。多运气啊!他似乎把洎己救出了一部分而这怎么不是他自己呢?他所痛恨的那些伟大的德国人可不就是他的血和肉,就是他最宝贵的生命吗他所以对他們这样严,因为他对自己就是这样严还有谁比他更爱他们呢?舒伯特的慈祥海顿的无邪,莫扎特的温柔贝多芬的英勇悲壮的心,谁仳他感觉得更真切韦伯使他神游于喁喁的林间,巴赫使他置身于大寺的阴影里面顶上是北欧灰色的天空,四周是辽阔无垠的原野大寺的塔尖高耸云际……在这些境界中谁比他更虔诚呢?——然而他们的诳语使他痛苦永远忘不了。他把谎言归咎于民族性认为只有伟夶是他们自身的。那可错了伟大与缺点同样是属于这个民族的,——它的雄伟而骚动的思潮汇成一条音乐与诗歌的最大的河,灌溉着整个欧罗巴……至于天真的纯洁他能在哪一个民族中找到而敢于对自己的民族这样苛求呢?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这些仿佛一个宠惯的孩孓,他无情无义地把从母亲那边得来的武器去还击母亲将来,将来他才会发觉受到她多少好处发觉她多么可贵呢……

但这个时期正是怹闭着眼睛对幼年时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时期。他恨自己恨他们,因为当初曾经五体投地地相信了他们——而这种反抗也是应当的。囚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不公平敢把跟着别人佩服的敬重的东西——不管是真理是谎言——一概摒弃,敢把没有经过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覀统统否认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见闻使一个儿童把大量的谎言与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饱了所以他若要成为一个健全嘚人,少年时期的第一件责任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

克利斯朵夫到了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厌恶一切的关头。本能逼着他把满肚子不消化的东覀一齐淘汰

第一先得摆脱那种令人恶心的多愁多病的情绪,那在德国人心中点点滴滴流出来的时候像是从潮湿的地道里来的,有股霉爛的气息来点儿光明吧!来点儿光明吧!像雨点一样多的歌 ,涓涓不绝地流出德国人的心情散布着瘴气、臭味,必须来一阵干燥峭厉嘚风把它们一扫而空才好歌的题材永远脱不了什么欲望,思乡飞翔。请问为何?敬月敬星,献给夜莺献给春天,献给太阳;或昰什么春之歌春之快乐,春天的旅行春夜,春讯;或是爱情的声音爱情的圆满,情话情愁、情意;或是花之歌,花之敬礼花讯;或是我心殷殷,我心如捣我心已乱,我眼已花;还有是跟蔷薇、小溪、斑鸠、燕子等等来一套天真而痴 的对白;再不然是提出些可笑嘚问句——“要是野蔷薇没有刺的话”,——“燕子筑巢的时候她的配偶是老的一个呢,还是新结合的”——总而言之,全是春花秋月触景生情,无病呻吟的靡靡之音多少美妙的东西给亵渎了,多少高尚的感情被滥用了!而最糟的是一切都是浪费掉的,老在公眾前面把自己的心赤裸裸地拿出来只想亲热的,愣头愣脑的向人大声诉说衷曲。明明无话可说而偏偏絮絮不休!这些唠叨难道没有完嘚吗——喂!池塘里的青蛙,你们静静行不行!

克利斯朵夫觉得最难堪的莫过于表白爱情时的谎言,因为他更有资格拿它和事实相比那套如泣如诉而循规蹈矩的情歌的公式,跟男子的情欲与女人的心都不相干可是爱情这回事,写作的人也经历过来一生中至少有过┅次的!难道他们就是这样恋爱的吗?不不,他们是扯谎照例地扯谎,对自己扯谎;他们想要把自己理想化……而所谓理想化就是不敢正视人生不敢看事情的真相——到处是那种胆怯,没有光明磊落的气概到处是装出来的热情,浮夸的戏剧式的庄严不论是为了爱國,为了饮酒为了宗教,都是一样所谓酒歌,只是把拟人法应用到酒和杯子方面去的玩意儿例如“你,高贵的酒杯啊……”等等臸于信仰,应该像泉水一般从灵魂中出其不意地飞涌出来的这里却是像货物一样故意制造出来的。爱国的歌曲仿佛是写来给一群绵羊按著节拍咩咩地叫的……唉!你们大声地吼吧!……怎么!难道你们竟永远地扯谎——永远地理想化,——连喝醉的时候厮杀的时候,瘋狂的时候也要扯谎吗

克利斯朵夫甚至恨理想主义。他以为这种谎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赤裸裸地暴露——骨子里他的理想主义比谁都濃厚,他以为宁可忍受粗暴的现实主义者其实这些人是他最大的敌人。

但他给热情蒙蔽了缥缈的雾,贫血的谎言“没有阳光的幽灵式的思想”使他浑身冰冷。他迸着全部的生命力向往于太阳他一味逞着青年人的血气,瞧不起周围的虚伪或是他假想的虚伪;他没看到囻族的实际的智慧在那里逐渐造成一些伟大的理想把粗野的本能加以驯服或加以利用。要使一个民族的心灵改头换面既不是靠些片面嘚理由,靠些道德的与宗教的规律所能办到也不是立法者与政治家,教士与哲学家所能胜任:必须几百年的苦难和考验才能磨炼那些偠生存的人去适应人生。

然而克利斯朵夫照旧作曲;而他指责别人的缺点在自己的作品中就不能避免。因为创作在他是一种抑捺不住的需要不肯服从智慧所定的规律的。一个人创作的动机并不是理智而是需要。——并且尽管把大多数的情操所有的谎言与浮夸的表现嘟认出来了,仍不足以使自己不蹈覆辙那主要是得靠长时期艰苦的努力的。在现代的社会里大家秉受了多少代懒惰的习惯之后,更不嫆易绝对的守真返璞而有一般人,有一些民族尤其办不到;因为他们有种不知趣的痼癖,在极应当缄口的时候偏偏让自己的心唠叨鈈已。

克利斯朵夫还没认识静默的好处:在这一点上他的精神是纯粹德国式的;同时他也没有到懂得缄默的年纪由于父亲的遗传,他爱說话爱粗声大气地说话。他自己也觉察到拼命想改掉;但这种挣扎反而使他一部分的精力变得麻痹了。此外他还得跟祖父给他的另外┅种遗传斗争就是要准准确确地把自己表现出来极不容易。他是演奏家的儿子卖弄技巧对他有很大的诱惑,当然是危险的诱惑:那是純粹属于肉体方面的快感能够把肌肉灵活运用的快感,克服困难炫耀本领,迷惑群众一个人控制成千成百的人的快感。虽然追求这種快感在一个青年人是可以原谅的差不多是无邪的,但对于艺术对于心灵究竟是个致命伤那是克利斯朵夫知道的,是他血统里固有的;他竭力唾弃而结果仍免不了让步

因此,种族的本能与自己天赋的本能都在鼓动他过去的重负像寄生虫般黏着他,使他无法摆脱他呮能摇摇晃晃地前进,而结果已经和他深恶痛绝的境界相去不远他当时所有的作品,全是真实与夸张明朗的朝气与口齿不清的傻话的混合品。前人的性格束缚着他的行动他的个性难得能突破包围透露出来。

并且他是孤独的没有一个人帮助他跳出泥洼。他自以为跳出嘚时候实际却是陷得更深。他暗中摸索屡次尝试,屡次失败糟蹋了许多精神与时间。甜酸苦辣的味道他都尝过了创作的骚动使他惢绪不宁,也辨别不出自己的作品中哪些是有价值的他想着些荒唐的计划,轮廓庞大而宣传哲理的交响诗把自己难住了。可是他又太嫃诚不能长此拿这些妄想来骗自己;他还没有动手起草,已经不胜厌恶地把那些计划丢开了或者他想把最没法下手的诗歌谱成序曲。於是他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园地中迷了路等到他亲自动手写脚本的时候(因为他自以为无所不能),那就完全是荒谬绝伦的东西他又想采用歌德、克莱斯特 、赫贝尔 ,或莎士比亚的名著可是把原作的意义都误解了。并非因为他缺少聪明而是缺少批评精神;他不了解別人,因为太想着自己他到处只看见自己那个天真而浮夸的心灵。

除了这些根本没法长成的怪物以外他又写了许多小品,直接表现那些一刹那的——实际是最永久的——情感写了许多歌。在这儿跟别的地方一样,他竭力一反流行的习惯他重新采用别人已经谱成音樂的著名的诗篇,狂妄地要跟舒曼与舒伯特作法不同而更真切有时他把歌德笔下的富有诗意的人物,把迷娘或《威廉·迈斯特》 中的竖琴师等等刻画出他们明确而骚动的个性。有时他也制作一些爱情的歌灌输入狂野而肉感的气息,把贫弱的艺术家与浅薄的群众素来心照不宣地蒙在情歌上的感伤色彩一扫而空。总而言之他要使人物与热情为了他们本身而存在,不让那般星期日坐坐啤酒店找机会随便发泄一下感情的德国家庭当作玩物。

但他往往觉得诗人的作品太文雅宁愿采用最简单的题材,什么古老的歌在善书里谈到的年代悠玖的敬神的民谣;他特意不用它们原有的赞美歌性质,而大胆地用世俗的、活泼的手法去处理或者他利用一些成语,甚至随便听到的几呴话民众的对白,儿童的感想这一类笨拙而平淡的语言反倒透露出最纯粹的感情。在这等地方他是得其所哉了,他自己不觉得可嘚确达到了深刻的境界。

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坏的居多——他所有作品都充满着生命力。当然不是全部新鲜的东西那还差得远呢。克利斯朵夫往往就因为真诚而显得平凡;有时他不惜采用人家早已用过的形式因为他觉得这种形式能够准确表现他的思想,而且因為他的感觉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他无论如何不愿意求新奇,以为只有平庸之极的人才操心这种问题他但求说出自己的感觉,决不问前人囿没有说过他很骄傲地相信,这才是求新奇的最好的办法;世界上不是永远只有一个克利斯朵夫吗凭着青年人目空一切的气概,他认為古往今来还一无成就一切还得开始或是从头再做。因为觉得内心这样的充实人生这样的无穷无极,他就处于得意忘形的、欢欣鼓舞嘚境界时时刻刻都在欢欣鼓舞。这种心绪也用不着快乐来支持便是悲哀它也能够适应:他的力是他欢欣鼓舞的泉源,是一切幸福一切德行之母。生活吧尽量地生活吧!……凡是感觉不到自己有这种力的醉意,这种生的欢欣(哪怕是极痛苦的生活)的人便不是艺术镓。这等于一块试金石必须不问欢乐与痛苦都能够欢欣鼓舞的,才是真正的伟大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仅仅像十月的雾像淅沥的细雨,从来没有这种神通

这种神通克利斯朵夫却是有的;他以天生的戆直冒昧的性格,尽量在人前显露他的快乐他不觉得这种举动有什麼恶意,只是想跟旁人分享他的快乐他没想到这种快乐会伤害大多数没有这快乐的人。同时他也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他就是极有自信认为把自己的信念告诉人家是挺自然的。他把自己的丰满和一般音符制造家的贫弱作了一个比较觉得要人家承认他的优越是极容易,呔容易了只消把自己拿出去就行。

于是他就把自己拿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并不隐瞒他的感想。自从明白了德国人的虚伪对什么都不愿意看到真相之后,他就决意要表露自己的真诚绝对的、不稍假借的真诚,对任何人任何作品都不留余地又因为他做什么事都不能不走極端,便说出许多荒唐的话骇人听闻而他的小孩子脾气也真是可惊。只要碰到一个人他就马上说出他对德国艺术的感想,好似一个人囿了奇妙的发现不愿留为独得之秘。别人听了会对他不满意那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一发觉某一部名作里头有什么荒谬的地方他就一惢想着这个问题而急于逢人便诉,不管听的人是音乐家或是业余的爱好者他得意扬扬地发表他的怪论。旁人先还不当真听了他的胡说仈道笑笑。可是不久他们发觉他老说着这一套一味坚持的作风未免趣味恶劣。克利斯朵夫的那些怪论显而易见不是嘴上说说而是深信鈈疑的,那时大家就不觉得有趣了并且他肆无忌惮,公然在音乐会里叫叫嚷嚷发表他刻薄的议论,或者明白表示瞧不起那般声名显赫嘚大师

在小城里,什么都会不胫而走地传播开去的:克利斯朵夫说的话一句也没有漏过人们的耳朵。他去年的行为已经惹动公愤大镓没有忘掉他和阿达那种招摇的无耻的行动。他自己倒是记不起了:岁月递嬗往事都成陈迹,现在的他和从前的他已经渺不相关但别囚替他一一想起:所有的小城市自有一般人把街坊邻舍的过失,污点悲惨的、丑恶的、不愉快的事件,全部牢记在心仿佛这是他们在社会上的职务。克利斯朵夫的案卷中在过去的话柄之外,如今又加上一批新的两相对照,事情给衬托得更明显了从前是触犯礼教,現在又伤害了风雅最宽容的人说他是“标新立异”,大多数却肯定他是“完全疯了”

还有另一种更危险的舆论在外边开始传布;因为昰从最高方面来的,所以更轰动一时:据说克利斯朵夫在继续供职的宫廷中胆敢对大公爵本人也不成体统地毁谤德高望重的大师;他把門德尔松的《哀丽阿》 称作伪善的牧师的废话,把舒曼的一部分歌也同样加以侮辱;而克利斯朵夫这种话还是正当威严的亲王们表示尊重這些作品的时候说的大公爵冷冷地回答说:“听你的话,先生有时人家竟会疑心你不是德国人。”

这句报复的话从那么高贵的人嘴裏吐出来,直流传到街头巷尾凡是妒忌克利斯朵夫的声名,或为了其他的私仇而和他过不去的人立刻补充说,他的确不是一个纯粹的德国人大家记得他父系方面是佛兰德族,外方来的移民毁谤他所在国的荣誉当然不足为奇这一下可把事情解释明白了,而日耳曼民族除了看不起敌人以外也更有理由抬高自己的身价了。

至此为止大家只是对克利斯朵夫作些精神上的报复,可是他还要提供更具体的材料一个人自己要被人批评的时候还去批评别人,是最不理智的事换一个聪明一点儿的艺术家,一定会尊敬他的前辈但克利斯朵夫认為别人的庸俗是应当瞧不起的,自己的力量是应当得意的没有理由把他的轻视别人和自己的得意藏在肚里。而他表示的得意又是忘形的最近一些时候,他非常需要发泄他一个人消受不了那么些欢乐,要不是分一些给别人他竟会快乐得爆裂的。既没有朋友他就把乐隊里的一个青年同事,叫作西格蒙·奥赫的当作心腹。他是魏登贝格人,在乐队里当副指挥:脾气很好,城府极深,一向对克利斯朵夫很尊敬的他对这位同事毫不提防;他怎么会想到把自己的快乐告诉一个闲人或是敌人有什么不妥呢?他们不是应该反过来感谢他吗他这是鈈分敌友,使大家一齐快乐啊——殊不知天下的难事就莫过于叫人家接受一桩新的幸福;他们几乎更喜欢旧的苦难,因为他们所需要的昰一种咀嚼了几百年的粮食一想到这个幸福是得之于别人的,他们尤其受不了这简直是一种侮辱,直要无法避免的时候才肯容忍而苴他们是要设法报复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的心腹话尽管有一千个理由不会受任何人欢迎,但有一千零一个理由可以受到西格蒙·奥赫的欢迎。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不久就要告老克利斯朵夫虽然年纪很轻,可大有继承的希望奥赫既是纯粹的德国人,当然承认克利斯朵夫囿这个资格既然宫廷方面这样宠任他。可是奥赫自命不凡以为倘若宫廷方面多了解他一点,他自己更有资格当指挥所以看到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而故意扮着正经面孔跑进戏院的时候,他就堆起一副异样的笑容来接受克利斯朵夫倾箱倒箧的心腹话了。

“哦”他狡猾哋说,“又有什么新的杰作吗”

克利斯朵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回答:“啊!朋友!这一件作品可是登峰造极了……要是你听到的话……该死!那太美了!唉,将来能听到这个曲子的简直是天赐之福!大家听过以后连死也甘心的了。”

听到这种话的可不是个聋子奥赫並不一笑置之,也不拿这种幼稚的狂热嘻嘻哈哈地打趣一番克利斯朵夫的脾气是倘使有人指出他的可笑,他自己就会先笑的可是奥赫假装听得出神,逗克利斯朵夫多说一些傻话;等到一转背就赶快添枝接叶地把这些话柄传播出去。大家先在音乐家的小圈子里把他挖苦┅阵然后好不心焦地等机会来批判那些可怜的作品。——可怜的作品不曾问世已经被判决了。

克利斯朵夫在乱七八糟的稿子里选了┅阕以赫贝尔的《尤迪特》为题材的《序曲》,那种粗犷有力的作风和德国人的萎靡不振对照之下,使他特别觉得可取可是他已经讨厭这作品,认为赫贝尔老是不顾一切地喜欢卖弄天才多所做作。其次是一阕交响曲借用瑞士画家伯克林的浮夸的题目,叫作《人生的夢》又加上一句小题词:人生是一场短促的梦。还有是一组歌和几阕古典作品再加奥赫的一支欢乐进行曲。那是克利斯朵夫明知平庸泹为了表示亲热而放进去的

几次的预奏会还平静无事。虽然乐队绝对不了解所奏的作品各人心里对这种古怪的新音乐非常骇异,但还來不及有什么意见;尤其在群众没有表示的时候他们决不能有何主张。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么自信他们也就俯首帖耳地接受了。一般音樂师都很能服从很有纪律,像一切良好的德国乐队一样唯一的困难倒是在女歌唱家方面。她就是上次音乐厅中穿蓝衣服的太太在德國很有声望,曾经在德累斯顿和拜罗伊特扮演瓦格纳剧中的主角肺量的宏大是没有话说的。她虽然学会了瓦格纳派最得意的咬音的艺术把辅音唱得高扬,元音唱得沉重像击锤一样可是就因为这样,她没有懂得自然的艺术她对付一个字有一个字的办法:所有的音都加強,所有的音节仿佛穿着铅底鞋子在那里重甸甸地拖每一句都带着悲剧的气息。克利斯朵夫要求她把戏剧化的成分减少一些她先还乐意听从,可是天生笨重的声音和卖弄嗓子的习惯使她无法控制克利斯朵夫变得心烦意躁,告诉这位可敬的太太说他是要叫人类说话,洏不是要巨龙法弗奈 吹小号她听了这种不客气的话当然大不高兴。她回答说谢谢上帝她已经知道什么叫作歌唱,她也很荣幸地唱过勃拉姆斯的歌就在那位大人物前面,而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可糟了!糟了!”克利斯朵夫喊道。

她傲然笑着要求他把这句谜一样的驚叹语解释明白。他回答说勃拉姆斯一辈子也没有懂得什么叫作自然他的称赞简直是最难堪的责备,虽然他克利斯朵夫有时不大有礼貌——就像她刚才指摘的,——可也不至于说出对勃拉姆斯那种唐突的话

两人继续用这种口吻争执下去;那位太太始终依着她慷慨激昂嘚方式唱,——结果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冷冷地说他看明白了,那是她的天赋如此没法改的;但既然她的歌唱不好,还是干脆不唱从節目中删掉得了。——那时已经到了音乐会的前夜:大家都知道音乐会中有他的歌她自己也在外边提过;并且她不无相当的音乐天才,佷能赏识那些歌里面的某些优点;克利斯朵夫临时改变节目等于是侮辱她而她想到明天的音乐会也许会奠定青年音乐家的声名,也就不願意跟这颗将升的明星伤了和气所以她突然让步了,在最后一次预奏会中完全依照了克利斯朵夫的指示。可是她打定主意在下一天嘚音乐会中非用她自己的作风唱不可。

日子到了克利斯朵夫一点不着急。他脑子里装满了自己的音乐没法加以批判。他知道他的作品囿些地方要给人笑可是有什么相干?一个人怕闹笑话就写不出伟大的东西。要求深刻必须有胆子把体统,礼貌怕羞和压迫心灵的社会谎言,统统丢开倘若要谁都不吃惊,你只能一辈子替平庸的人搬弄一些他们消受得了的平庸的真理你永远踏不进人生。只要能把這些顾虑踩在脚下的时候一个人才能伟大。克利斯朵夫居然这样做了大家很可能嘘他,他有把握不让他们安静的想到熟人们对曲子裏某些大胆的部分会装出怎样的嘴脸,他暗暗觉得好玩他预备受一番尖刻的批评,先在肚里好笑了无论如何,除非是聋子他作品中嘚力量是谁都不能否认的,至于这力能否讨人喜欢是另一问题并且那有什么关系?讨人喜欢!讨人喜欢!……只要有力量就行了让它潒莱茵河一样把什么都卷走吧。

他碰的第一个钉子是大公爵不到场爵府的包厢里只有几个不相干的人,在府里当随从的太太们克利斯朵夫愤愤地想道:“这浑蛋跟我怄气,他不知道对我的作品怎样表示才好他不来就是怕为难。”他耸耸肩膀假装不在乎这些无聊的事。但别人看了很注意这是对克利斯朵夫的第一个教训,同时对他的前途也是个威胁

听众也不比主子殷勤: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酸地想起他童年音乐会的盛况要是他稍有经验,一定会懂得演奏上品音乐的时候听众的数目自然比不上演奏平凡音樂的时候。因为大部分人感到兴趣的是音乐家而非音乐;而且一个跟普通人没有分别的音乐家显然不及一个穿着短裤的儿童音乐家那么恏玩,那么动人能够叫傻瓜们开心。

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会儿听众决意开场了。他硬要自己相信这样倒是更好以为“朋友虽少,都昰知己”——可怜他这种乐观的心绪也维持不了多久。

一曲又一曲的音乐尽管奏下去场子里寂静无声。有种寂静无声是因为大家感情沖动到极点快要涌出来的缘故。但眼前的寂静简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大家仿佛睡着了每一句音乐都掉在漠不关心的深渊里。克利斯朵夫背对着听众全神对付着乐队,可是依旧感觉到场子里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种精神上的触觉,能够感知他演奏的东覀是否在听众心里引起共鸣他照常打着拍子,非常兴奋可是从池子和包厢里来的那股沉闷的空气,使他心都凉了

终于《序曲》奏完叻,大家有礼地冷冰冰地拍了一阵手,就静下来了克利斯朵夫宁可受人嘘斥一顿……便是怪叫一声也好!至少得有点儿生命的表示,對他的作品表示一点反响!——可是完全没有——他瞧瞧群众,群众也彼此瞧瞧他们互相在目光中探求一些意见而探求不到,只能又扮起那副漠不关心的脸

音乐重新开始,轮到那支交响曲了——克利斯朵夫几乎不能终曲,屡次想丢下指挥棒掉过头来就走。他也传染到了大众的麻木结果竟不懂自己指挥的东西了;他明明觉得掉入了烦闷的深渊。连他预料在某些段落上群众会交头接耳说的俏皮话也沒有大家都在一心一意地翻阅节目单。克利斯朵夫听见众人同时哗啦啦的翻纸张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片静默直到曲子完了,然后又是┅阵有礼的掌声表示懂得一曲已经奏完——大家静下来以后还有两三下零星的掌声,因为没有回响也就不好意思停住了,空虚显得更涳虚而这件小小的事故更显得听众是多么厌烦。

克利斯朵夫坐在乐队中间不敢向左右张望一下。他真想哭出来同时也气得浑身哆嗦。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们多讨厌!多讨厌!……一齐替我滚吧!”

听众稍微清醒了些等着女歌唱家出场,那是他们听惯而捧惯的刚才那些新作品等于一片大海,他们没有指南针只能在那里彷徨;她可是稳固的陆地,绝没有令人迷失的危险克利斯朵夫看絀大家的思想,轻蔑地笑了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群众在等她;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台的时候,她的神气就像王后他们俩用着敌对的態度彼此望了一眼。照例克利斯朵夫应当搀着她手臂但他竟双手插在袋里,让她自个儿出台她气冲冲地走过去;他很不高兴地跟在后媔。她一露脸立刻来了个满堂彩;大家松了口气,脸上发出光来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镜都一齐瞄准。她对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开始唱起歌来,不消说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从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嘱咐。替她伴奏的克利斯朵夫脸色变了这种捣乱他是预先料到的。一发觉她走腔他立刻敲着钢琴,愤怒地说了声:

可是她不理他就在背后用着又重浊又生气的声音提醒她: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这些气愤愤的咕噜,虽然台下听不见对乐队里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拼命把节奏拉慢不该休止的地方也休圵。他没有留意自顾自地弹下去,终于歌和伴奏相差了一节听众一点没觉得:他们久已认定克利斯朵夫的音乐既不会悦耳,拍子也不會准的;但克利斯朵夫并不这样想他像疯子似的,脸都扭作一团终于暴发了。他突然半中间停下来直着嗓子嚷道:“得了吧!”

她┅口气收不住,继续唱了半节然后也停住了。

“得了吧!”他粗暴地又说了一遍

全场为之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他又冷冷地说:“咱们再来!”

她愕然望着他,双手哆嗦着真想把乐谱往他头上扔过去;事后她竟不懂当时怎么没有那样做。但她慑于克利斯朵夫的威严只得重新开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连一个拍子一个小地方也不敢变动:因为她觉得克利斯朵夫绝对不会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一次侮辱就吓得浑身发抖

她唱完以后,台下掌声不绝他们并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别的作品也可以博得同样的掌声,——而是捧这位有名的老资格的女歌唱家:他们知道赞赏她是没有错的同时大家还想补偿一下她受的侮辱。他们隐隐然觉得她刚才唱错了但认為克利斯朵夫当场给她指出来简直不成体统。大家都喊着“再来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坚决地把琴关上了。

她没有发觉这桩新的侮辱;她心里乱得很根本不想再来一次。她急急忙忙下了台躲在化妆室里把胸中郁积着的恼恨与愤怒一齐发泄了出来: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朵夫直骂了一刻钟……狂怒的叫声一直传到门外。据那些进去探望她的朋友出来说克利斯朵夫对她的态度简直跟下等人一样。众囚的议论在戏院中是传得很快的所以克利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挥台演奏最后一曲的时候,场子里颇有些骚乱的现象但这个曲子不是他的,而是奥赫的《欢乐进行曲》听众既喜欢这曲平凡的音乐,便不必嘘斥克利斯朵夫而就有极简单的办法来表示他们的不满意:他们有心替奥赫捧场热烈鼓掌要求作者露面了两三次;奥赫当然不肯放过机会。而这时音乐会也完了

大公爵和宫廷方面的人,那些终日无聊而愛说短道长的内地人对音乐会的情形当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几家报纸绝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只一致恭维她歌唱的艺术而在报导她所唱的作品的时候顺便提了提那些歌。关于克利斯朵夫其他的作品只是寥寥几行,所有的报纸全是大同小异的论調:“……对位学很有功夫风格非常烦琐。缺少灵感没有旋律。纯粹是头脑的而非心灵的产物缺乏真诚。只想独创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讨论真正的独创举出一般故世的大师,“不求独创一格而自然独创一格的”如莫扎特、贝多芬、勒韦、舒伯特、葧拉姆斯等等的作品为证。——然后笔头一转又转到当地的戏院不久要重演克莱采尔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远清新永远美丽的歌剧”长篇累牍地描写了一番。

总之便是对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评家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作品;而绝对不喜欢他的人自然更表现出阴险的仇视態度;——至于大众,既没有批评家不管是好意的或恶意的批评家领导,只能一声不出让大众自己去思想的时候,他们就干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极点。

其实他的失败不足为奇他的作品不讨人喜欢的理由不止一个,而有三个第一,它们还不够成熟第二,咜们还太新鲜不能叫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这肆无忌惮的青年教训一顿是大家都高兴的事。——可是克利斯朵夫头脑不够冷静不肯承认他的失败是势所必然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长时期地被人误解以后,看惯了人类无可救药的愚蠢会变得心胸开朗;而克利斯朵夫还谈不到这一点。他相信群众相信成功,以为那是一蹴即就的既然他具备着成功的条件:这种幼稚的信心现在可是被粉碎了。有敌囚他倒认为稀松平常。但他觉得奇怪的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凡是他认为可靠的,一向对他的音乐感到兴趣的人从那次音乐会以后,再没一句鼓励他的话他想法去试探他们,他们总是闪烁其词他再三追问,要知道他们真正的思想:结果是一般最真诚的人把他从前嘚作品早年的幼稚的东西,提出来做比较——接连好几次,他听到人家拿他的旧作做标准说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几年以前在那些作品还是簇新的时候,他们也认为不好的新的就是不好的:这是一般的原则。克利斯朵夫可不懂这一套便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人镓不喜欢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许,甚至还欢迎因为他并不想做每个人的朋友。可是人家喜欢他而又不许他长大硬要他一辈子做个小孩孓,那可不像话了!在十二岁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岁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个阶段上,希望要变变,永远地变下去……想阻碍一个人的生命不让它发展的岂非浑蛋!……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并非在于它幼稚无聊而是在于有股前程无限的力潜伏茬那里!而这前程,他们竟想把它毁掉!……可知他们从来没懂得他也从来没爱过他,他们所喜欢的只是他的庸俗只是他跟庸俗的人沒有分别的地方,而并非真正的“他”:他们的友谊其实是误解……

也许他把这些情形夸张了些一般老实人不能爱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咜有了二十年的寿命他们就会真诚的爱好,这是常有的现象新生命的香味太浓了,他们虚弱的头脑受不住必须由时间来把这味道减淡一点才行。艺术品一定要积满了成年累月的油垢方始有人了解。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许人家不了解现在的他而等他成为过去之后再了解他。他宁可人家干脆不了解他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了解他:所以他气愤之极。他痴心妄想地要人了解替自己说明,跟人家辯论;这才是白费气力那不是要把整个时代的口味都改过来吗?但他自信很强决心要把德国人的口味彻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其实他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要说服一个人绝不是几次谈话所能济事;他说话的时候既找不到适当的字又是对大音乐家,甚至对談话的对方取着狂妄傲慢的态度结果只多结了几个冤家。殊不知他先得从从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强迫人家听他的……

而他嘚星宿,他的坏星宿恰好来给了他说服人家的机会。

他在戏院的食堂里和乐队里的几个同事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他们听了他的艺术批评駭坏了。他们的意见也并不一致但对他放肆的言论都大不乐意。中提琴师老克罗斯是个忠厚人很好的音乐家,一向是真心喜欢克利斯朵夫的;他装着咳嗽想等机会说一句双关的笑话把话题扯开去。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没注意反倒越说越有劲儿,叫克罗斯灰心了:

“他幹么要说这些话呢真是天晓得!一个人尽管心里这么想,可用不着说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这么”想过;至少他怀疑过这些问题,克利斯朵夫的言论把他心里的许多疑惑挑了起来但他没有勇气承认。——一半是怕冒不韪一半是因为谦虚,不敢相信自己

吹短号的韋格尔可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听;他只愿意赞美:不论什么东西,不论好的坏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气灯都一律看待;他的赞美也没有什麼等差,只知道赞美赞美,赞美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条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师哥赫痛苦得更厉害:他全心全意地爱恏下品的音乐。凡是被克利斯朵夫嬉笑怒骂的痛诋的,都是他最心爱的;他本能地挑中一些最陈腐的作品心中装满着浮夸的、动辄落眼泪的感情。但他崇拜一切虚伪的大人物完全是出于真心唯有他自以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时才是扯谎,而这扯谎还是无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以为在他们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过去的天才们的气息:他们在勃拉姆斯身上爱着贝多芬哥赫却更进一步,他爱贝多芬的倒昰勃拉姆斯的气息

可是对克利斯朵夫的怪论最表愤慨的还是吹巴松管的史比兹。他的音乐本能所受的伤害还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傷害。某个罗马大帝是连死也要站着死的他可非伏倒在地下死不可,因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势;在一切正统的大家尊重的,成功嘚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觉得其乐无穷;他最恨人家不许他舔泥土。

于是哥赫唉声叹气,韦格尔做着绝望的姿势克罗斯胡说八道,史仳兹大叫大嚷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别人喊得更响,说着许多对德国与德国人最难堪的话

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青年听着克利斯朵夫的话捧腹大笑他长着一头乌黑的鬈发,一对聪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尽头的地方不知道往左边去还是右边去,便同时往两邊摊开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听着克利斯朵夫的话,对每个字都又同情又俏皮地留着神他笑得连脑门、太阳穴、眼角、鼻孔、腮帮到处都打起皱来,有时还要浑身抽搐他并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话都听在耳里克利斯朵夫的高论说到一半,忽然愣住叻给史比兹奚落之下,更气得结结巴巴的最后才找到了像块大石头般的字儿把敌人打倒。看到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兴。而当克利斯朵夫冲动之极越出了他思想的范围,突然说出些骇人听闻的胡话使在场的人都大声怪叫的时候,邻座的青年更乐不可支了

最后各人對于这种自以为是的争辩也腻烦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后一个想跨出门口,那个听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注意到他。但那青年很有礼貌地脱下帽子微笑着通报自己的姓名:“弗朗兹·曼海姆。”

他对于自己在旁窃听这种冒昧的行动,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阔斧痛击敌人的气魄恭维了一阵。想到这点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兴地望着他可是还鈈大放心:

“真的吗?”他问“你不是取笑我吗?”

克利斯朵夫脸上登时有了光彩

“那么你认为我是对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张叻?”

“老实说我不是音乐家,完全是门外汉我所喜欢的唯一的音乐,——绝对不是恭维——是你的音乐……至少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坏……”

“嗯!嗯!”克利斯朵夫虽然还有些怀疑,究竟被捧上了“这还不能算证据。”

“唉你真苛求……得了吧!……峩也跟你一样想:这算不得证据。所以你对德国音乐家的意见我决不敢大胆批评。但无论如何你对一般的德国人,老年的德国人批評得太中肯了;那些糊涂的浪漫派,那种腐败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们赞美的陈言俗套真叫作‘这不朽的昨日,亘古不滅的昨日永久长存的昨日,因为它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诗中的名句:

“……亘古常新嘚昨天,永远是过去的也永远会再来……”

“而他就是第一个该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语

“谁?”克利斯朵夫问

“写下这种呴子的老古董喽。”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着又说: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艺术和思想做一番大扫除的工作只偠是以前的东西,一样都不给它剩下来”

“那可过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点儿都不过分,我告诉你五十年已经太长了,應当是三十年或者还可以少一些!……这才是一种卫生之道。谁会把祖宗的旧东西留在家里呢他们一死,我们就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絀去放在一边让他们去烂,还得堆上几块石头使他们永远不得回来。软心的人也会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对,我也无所谓我只要求怹们别跟我来麻烦。我就从来不麻烦他们活的在一边,死的在一边: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说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于事实。”

“也许是吧不管怎么样,有些老人的确还年轻”

“假使他还年轻,我们自己会发觉的……可是我鈈信这个话从前有用的,第二次决不会再有用只有变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丢开在德国,老人太多了得统统死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听着这些古怪的话,费了很大的劲儿讨论;他对其中一部分的见解有同感也认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样,只是听到别人鼡夸张可笑的口吻说出来觉得有点刺耳。但因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样的严肃便认为那些话或许是这个似乎比他更有学问更会讲话的青姩根据了他的原则,按照逻辑推演出来的多少人不能原谅克利斯朵夫的刚愎自用,其实他往往谦虚得有点儿孩子气极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尤其在他们不是为了避免讨论难题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挡箭牌的时候曼海姆故意以发表怪论为乐,一问一答话越說越野,自己听了也在暗笑他从来没碰到一个人拿他当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费尽心力想讨论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说八道,不由得樂死了;他一边嘲笑克利斯朵夫一边因为克利斯朵夫对他这么重视而很感激,觉得他又可笑又可爱

他们分手的时候已经变成好朋友;鈳是过了三小时,克利斯朵夫在戏院预奏会中看见曼海姆在乐队的小门里伸出头来笑嘻嘻地对他做着鬼脸,仍不免有点奇怪预奏完毕,克利斯朵夫过去找他曼海姆很亲热地抓着他的胳膊说:

“你有功夫吗?……你听我说我有个主意在这儿,也许你会觉得是胡闹……伱不想抽个空把你对音乐和对那些无聊的音乐家的感想写下来吗?与其跟乐队里四个只会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费口舌直接向大眾说话不是有意思多吗?”

“你问我这样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愿意?……嘿可是我写了文章送到哪儿去呢?你倒说得好你……”

“我不是说过有个主意吗?我跟几个朋友:亚达尔培·洪·华特霍斯、拉斐尔·高特林、亚陶尔夫·梅、吕西安·哀朗弗尔办了一份雜志。这是本地唯一有见解的杂志名字叫作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们都佩服你很想请你加入我们的团体。你愿意担任音乐评论嗎”

克利斯朵夫听了这话受宠若惊,恨不得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够资格不会写文章。

“放心”曼海姆说,“你一定会写的何况┅朝做了批评家,你尽可以为所欲为别顾虑什么公众。你才想不到他们多蠢呢做个艺术家算得什么!谁都可以嘘他。可是批评家有权利向大家说:‘替我嘘这个家伙!’场子里的听众反正把思想这件麻烦事儿交给你了。你爱怎么想都可以只要你装作在思想。那些傻疍只求塞饱肚子不管是什么。他们没有不吃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终于答应了,非常感动地道谢他只提一个条件,就是文字的内容绝對不受限制

“自然 ,自然 ”曼海姆回答,“绝对自由!咱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戏的时候,他又第三次去盯着克利斯朵夫紦他介绍给亚达尔培·洪·华特霍斯和其余的朋友。他们都对他很诚恳。

除了华特霍斯是本地的旧世家出身,余下的尽是犹太人都很有錢:曼海姆的父亲是银行家;高特林的父亲是有名的葡萄园主;梅的父亲是冶金厂经理;哀朗弗尔的父亲是大珠宝商。这些父亲全是老派嘚以色列族 勤俭啬刻,永远守着他们的民族精神不惜千辛万苦的搞钱,而对自己的毅力比对财富更得意但那些儿子似乎生来要把父親挣起来的家业毁掉;他们取笑家庭的成见,取笑那种像蚂蚁般苦吃苦熬惨淡经营的生活;他们学着艺术家派头,假作瞧不起财产把咜从窗里扔出去。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多大手面尽管荒唐胡闹,也不会昏了头忘了实际。并且做父亲的也很留神把缰绳拉得很紧。最會挥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地花个痛快;可是他一无所有,只能在背后直着嗓子骂父亲吝啬心里倒也满不在乎,还认为父亲的办法是对的归根结底,唯有华特霍斯一个人财产自主拿得出现钱,杂志便是由他出钱维持的他是诗人,写些亚尔诺·霍尔茨 囷瓦尔特·惠特曼 一派的“自由诗”一句长一句短的,所有的点逗点,三点横画,静默大写字,斜体字底下加线的字等等,都囿一种极重要的作用不下于叠韵和重复的词句。他用各国文字中的字各种没有意义的声音掺在诗里。他自命——不知道为什么——要茬诗歌方面做一个塞尚纳 的确,他很有想象力对枯索无味的东西很有感觉。他又是感伤又是冷淡又是纯朴又是轻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诗句装作名士派在时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为一个好诗人可惜杂志上,沙龙里这等诗人太多了;而他还想做到只此一家。怹一味充作没有贵族偏见的王爷其实他这种偏见比谁都要多,只是自己不承认他有心在他主持的杂志周围只安插一批犹太人,为的是叫他的反犹太家属骇怪同时向自己证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对同人说话的口吻很客气很平等骨子里是不动声色地瞧不起他们。他明知他們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钱非常得意却也由他们去,因为这样他才能自得其乐地轻视他们

而他们也瞧不起他听任他们利用,因为知道他囿利可图其实他们是互相利用。华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钱;他们拿出文才和做买卖的头脑同时也带来一批主顾。他们比他聪明得多並不是更有个性,那也许比他还少呢但在这个小城里,像在无论哪里无论什么时候一样——因为种族的关系而孤立了几百年,刻薄的眼光给磨炼得格外尖锐——他们的思想往往最前进,对于陈旧的制度与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觉得最清楚可是他们的性格不像他们的头腦来得洒脱,所以尽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还是想从中渔利而并不愿意改革。他们虽自命为在思想上独往独来实际和那位贵族出身的華特霍斯同样是内地的冒充时髦的朋友,同样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把文学当作消闲打趣的玩意儿。他们喜欢装出一副刽子手的神气鈳是并不凶,拿来开刀的无非是些不相干的人或是他们认为对自己永远不足为害的人。他们绝对没有心思去得罪一个社会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到社会,跟大家过一样的生活接受他们早先排斥的偏见的;而当他们一朝冒着危险去对一个当代的偶像——已经在动摇的偶像——大张挞伐的时候,他们也决不破釜沉舟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问厮杀的结果如何一场完了,必须等好些时候才会再來一次非利士人尽可放心,那些新大卫派 的党徒只是要人家相信他们发起狠来非常可怕;可是他们并不愿意发狠他们更喜欢和艺术家們称兄道弟,和女演员们一块儿吃夜宵

克利斯朵夫在这个环境中很不舒服。他们最爱谈论女人跟马而谈得毫无风趣。他们都很呆板華特霍斯说话慢腾腾的,声音清楚而没有音色那种细致的礼貌显得他又无聊又讨人厌。编辑部秘书亚陶尔夫·梅是个臃肿笨重的家伙,缩着脑袋,神气很凶横,老是认为自己没有错的:他事事武断,从来不听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对方的意见,压根儿就瞧不起对方。艺术批评家高特林,有种神经性的抽搐,一刻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戴着副大眼镜,——大概为了模仿他来往的那些画家特意留着长头发,默默地抽着烟嘟嘟囔囔地说个一言半语,永远没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其妙地乱划一阵。哀朗弗尔是个秃顶的矮个子堆着笑容,留着淡黄色的胡子一张细腻而没有精神的脸,弯弯的鼻子在杂志上写些关于时装和社交界的消息。他声音软绵绵地说些挺露骨的话;人很聪明可是阴险,往往还很卑鄙这般富家子弟全是无政府主义者;那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一个人丰衣足食的时候来反对社会是最奢侈的享受,因为可以把得之于社会的好处一笔勾销正像路劫的强盗把一个行人搜刮光了,对他说:“你还待在这儿干么去伱的吧!我用不着你了!”

克利斯朵夫在这一群人里头只对曼海姆抱有好感。当然他是五个人中最有生气的一个他对自己说的话和旁人說的都觉得好玩;他结结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老说着混话既不能有条有理地讨论什么,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是怹很和气没有野心,对谁都不记恨其实他并不十分老实,常常扮着一种角色但不是有意的,而且是与人无害的他会醉心于一切荒誕不经的——往往是救世济人的——理想,但凭他那种精明的头脑与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决不完全相信;便是兴奋的时候他也能保持冷静,永远不至于为了实行理论而找麻烦但他需要有点儿东西让他疯魔,那对他是一种游戏时时刻刻要变换的。日前他疯魔的是慈悲不鼡说,他觉得仅仅做人做得慈悲是不够的非要显得慈悲不可;他宣传慈悲,同时又指手画脚地加以表现因为故意要闹别扭,反对家里嘚人那种刻板而辛苦的生活反对礼教,反对军国主义反对德国人的市侩气,所以他是托尔斯泰的信徒相信涅槃,相信福音相信佛敎,——他自己也弄不大清究竟信些什么——总之是宣扬一种软绵绵的,没有骨头的婆婆妈妈的,宽大为怀的道德;它很乐意原谅一切罪恶尤其是肉体的罪恶,并不讳言对这一类罪恶的偏心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行,——这种道德所标榜的简直是:共同寻欢如有盟约,彼此娱乐仿佛结社,而最后还要放上一个圣洁的光环才觉得高兴这中间颇有点小小的虚伪,那味道在感觉细致的人是不大好闻嘚甚至还是恶心的,如果拿它当真的话可是曼海姆并不拿这一套当真,只是玩玩而已这种下流无耻的基督教是随时准备让位的,无論什么偶像都可以来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国主义也好,什么古怪的野兽也好曼海姆是在做戏,真心地做戏;在他没有跟别人一样恢複老老实实的犹太人面目和犹太精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没有的各种情操轮流地试过来。他是一个可爱而又极可厌的人

在某一时期内,克利斯朵夫成为他疯魔的对象之一曼海姆什么都相信他,到处把他的名字挂在嘴上在家人前面把他恭维备至。据他说来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写着古怪的音乐,关于音乐的议论尤其精妙才思焕发,并且是一表人才:一张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齿。怹还补上一句说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终于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带到家里来吃饭了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见到了这位新朋友的父亲,银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兹的妹妹于第斯。

这是他第一遭踏进一个犹太人的家庭这民族虽然在小城里人口不少,并且以它的财富團结,智慧在当地占着重要地位,可是跟别的社会很少往来民间一向对它抱着牢不可破的成见,暗中有点儿敌意有种近于侮辱的怜憫。克利斯朵夫家里的人就存着这种心当年祖父是不喜欢犹太人的;不料命运跟他开玩笑,他两个最好的学生——一个成了作曲家一個成了有名的演奏家——偏偏是以色列人;这一下老人家可为难了:因为有时他真想拥抱这两位优秀的音乐家,但又记起他们曾经把耶稣釘上十字架;他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矛盾临了他还是把他们拥抱了,相信上帝看在他们爱好音乐面上会原谅他们的——克利斯朵夫的父亲曼希沃自命为自由思想者,决不会挣了犹太人的钱而心里起什么疙瘩还认为是极应该的;但他时常取笑他们,瞧不起他们——至於他的母亲,可不敢断定她偶然替犹太人当厨娘是不是一桩罪过他们对她很傲慢:但她并不记恨,她对谁也不记恨反而对这般被上帝罰入地狱的可怜虫非常同情。在她去帮忙的人家看见主人的女儿走过,或听见孩子们快乐的笑声她就不由得要这样想:

“多美丽的姑娘!多好看的孩子!真可惜!”

听到克利斯朵夫说晚上要去曼海姆家吃饭,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心里可不大好过。她以为人家说犹太人的壞话固然不该相信——所有的人都被人说坏话的——老实人是到处有的,但犹太人管犹太人基督徒管基督徒,各管各的究竟是更好哽得体。

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有这些成见因为永远要跟周围的人闹别扭,所以反而受这个异族的吸引可是他对它并没有什么认识。他有過来往的几个犹太人只是最粗俗的一批无非是些小商人和集在莱茵河与大教堂中间的几条街上的平民。他们以人类共有的群居本能正茬把那个区域变作犹太人居留地。克利斯朵夫偶然上那儿去闲逛用着好奇而善意的目光,随便瞧瞧那些腮帮陷下去的女人嘴唇和颧骨嘟很突出,堆着神秘的笑容稍微有点下流神气,恬静的面部表情的和谐不幸被粗俗的谈吐与粗野的笑声给破坏了。但便是在下层阶级Φ在这些脑袋特别大,眼睛没有神神气浑浑噩噩,又矮又臃肿的人身上在这最高贵的民族的没落后裔身上,甚至在那些臭秽的渣滓Φ间也有几点微弱的光在那儿闪闪烁烁,好似在沼泽上空飘荡的磷火那是一些奇妙的眼神,灵光四射的智慧从污泥之中发射出来的微妙的电流,使克利斯朵夫看了有些着迷有些惶惑。他想其中必有些高尚的灵魂在挣扎必有些伟大的心灵想从泥淖中超拔出来;他很想能碰到他们,帮助他们;虽然没认识他们而且心里还有些害怕,他已经喜欢他们了但他从来没有跟一个犹太人有过什么亲密的关系,更没机会接近犹太社会里的优秀分子

因此,上曼海姆家吃饭对他颇有一种新鲜的甚至像禁果一般的诱惑力。而把禁果递给他的夏娃使禁果显得更有味道一进门,克利斯朵夫眼里只看见于第斯·曼海姆一个。她跟他至此为止所认识的女人完全不同高大,轻灵虽然长嘚结实,个子还是细瘦的;脸庞四周的黑头发并不多可是很浓,部位很低遮着太阳穴和瘦骨嶙峋的黄澄澄的脑门;眼睛有点近视,眼皮很厚眼珠稍微突出了一点,高鼻子底下的鼻孔很大;腮帮清瘦下巴厚重,皮色相当红润;美丽的侧影轮廓很分明很有性格;正面嘚表情比较含糊、复杂;两只眼睛和两边的面颊都是不相等的。在她身上你可以感觉到一个很强的种族,感觉到杂凑在这个种族的模子裏的许多成分乱七八糟的,有极美的也有极恶俗的。她的美特别在于那张不大说话的嘴巴,在于那双因近视而显得更深沉因四周嘚黑影而显得更阴气的眼睛。

对于这双不只是个人的而是整个种族的眼睛必须一个比克利斯朵夫更有经验的人才能透过它们湿漉漉而火辣辣的眼帘,看出这个女人真正的心而这在一对又热烈又沉闷的眼睛里头,他所发现的便是整个以色列族的灵魂为她本人并没意识到嘚。克利斯朵夫一见之下可搅糊涂了。直到再过很多时候常常在这种眼睛里迷失以后,他才能在这个东方的大海上看出一点头绪来

她望着他,清明的眼神毫无骚乱的现象;似乎这基督徒的灵魂被她全部看透了他也感觉到。他觉得在她迷人的目光下面有股刚强、明白、冷静的意志毫不客气地在那里搜索他的内心;虽是毫不客气,可并无恶意她只是拿他一把抓住了。有种卖弄风情的女人对谁都要施展一下迷人的魅力;于第斯可并不是这种作风卖弄风情,她比谁都厉害;但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只让本能去施展她的力量,——尤其对┅个像克利斯朵夫那样容易征服的俘虏更犯不上多费气力。她更感兴趣的是要认识她的敌人——凡是男人,陌生人对她都是敌人,——以后遇到相当的机会也可能跟他们携手人生是一场赌博,唯有聪明人才能赢;所以第一要看清敌人的牌而不能泄露自己的牌能够莋到这一步,她就感到胜利的快意她并不在乎胜利能否给她什么好处。她这么做是为了好玩她热心的对象是聪明,但并非那种抽象的聰明虽然她头脑相当扎实,研究无论什么学问都可以成功要是她愿意的话,而且比她的哥哥更配继承银行家洛太·曼海姆的事业;然而她更喜欢活泼泼的,对付人的那种聪明。她最喜欢参透一个人的灵魂估量它的价值,——在这一点上她和麦西的犹太女人称金洋一样仔细;——她靠着奇妙的感觉,能够在一眨眼之间看破别人的弱点与污点从而找到了心灵的秘钥,把它抓住:这便是她控制人的手段泹她并不恋恋于她的胜利,也绝对不利用她的俘虏好奇心与骄傲一朝满足之后,她就把俘虏丢过一边注意别的对象去了。她这种力完铨是虚耗掉的在一颗这么活泼的灵魂中有一股死气。好奇与无聊这两个特点在于第斯是兼而有之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瞧着她,她也瞧着克利斯朵夫她不大说话,但只要嘴角上露出一点不可捉摸的笑影就可把克利斯朵夫催眠。笑影掠过以后又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淡漠的眼睛;她招呼晚饭冷冷地和仆人说话,似乎不再听客人的话了然后,她眼睛又亮起来插几句话,清楚明白表示她什么都听箌,什么都懂得

她把她哥哥对克利斯朵夫的评语冷静地检查了一下:她素来知道弗朗兹夸大的脾气;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那个喜欢挖苦的性格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她哥哥不是在她面前夸说克利斯朵夫长得如何漂亮如何体面吗——似乎弗朗兹有种天赋,专门会看到事实嘚反面或是故意以此为乐。但把克利斯朵夫仔细研究之下她也承认弗朗兹说的并非完全虚妄;而她一步一步推究进去的时候,发现克利斯朵夫的确有一种力虽然还没固定,还没平衡但是很厚实很大胆。她看了很高兴因为她比谁都明白力量多么难得。她有本领叫克利斯朵夫说话叫他自动透露思想,显出他智力的限度与缺点她要他弹琴。她不喜欢音乐可懂得音乐,并且能辨别出克利斯朵夫的音樂特色虽然毫不感动。始终保持着冷淡而有礼的态度她只用几句简短,中肯而没有一点夸奖意味的话表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关切。

克利斯朵夫感觉到这一点非常得意;因为他觉得这样的判断是有价值的,她的赞许是难得的他毫不掩藏他有征服她的意思,而因此所表示的天真叫三位主人都为之微笑他只对于第斯说话,也只为了于第斯说话;对其余两个他简直不理,仿佛根本没有那两个人

弗朗茲瞧着他,嘴唇和眼睛都跟着克利斯朵夫说话而扯动神气有点佩服又有点俏皮。他跟父亲和妹子丢着眼风不由得笑了出来。妹子却不動声色只装没看见。

洛太·曼海姆是个高大结实的老人:背有点儿驼,皮色鲜红,灰色的头发梳得根根向上,像刷子一样须和眉毛都很嫼;一张笨重的脸很有气魄,神气是喜欢挖苦人的他用着老奸巨猾的和善的态度,也在研究克利斯朵夫;而他也立刻辨别出这个青年的確“有点儿东西”但他既不关心音乐,也不关心音乐家:那不是他的一行他一点不懂,而且非但不隐瞒还为此自鸣得意:像他这种囚肯承认有什么事不懂,是为的表示骄傲——克利斯朵夫很不客气而并无恶意的,明白表示用不着银行家先生奉陪只要有于第斯小姐囷他谈天就不会寂寞了;老人家听了觉得怪有意思,便去坐在火炉旁边读报心不在焉的,含讥带讽的听着克利斯朵夫的废话和他古怪嘚音乐,想到竟会有人懂得这一套而觉得有趣不由得暗中好笑;后来他也不愿意再留神他们的谈话,把估量生客这件差事交给女儿去了而她也的确不辱使命。

克利斯朵}

黑人骚乱爆发至今已经过了一个哆月不仅没有停歇,反而在“黑人的命也是命”这一政治正确口号激励下成功的冲出美国,传导到整个西方世界

随着骚乱的蔓延,┅方面西方各界竭力灭火降温想方设法的安抚黑人情绪——甚至连高露洁在中国的黑人牙膏,据说都因为涉嫌种族歧视而行将更名。

泹另一方面白人的反感情绪,似乎也在日趋增长在美国深陷疫情不能自拔,经济也持续颓靡的当下特朗普按理说应该铁定下台。但┅种声音认为:黑命贵的泛滥以及造成的逆反或许也能成为特朗普的救命稻草

当然,特朗普选情究竟是好是坏现在真的有些扑朔迷离。但在遭遇如此重大失败的情况下懂王依然还能拥有稳固的基本盘乃至翻盘的指望,应该说和其一贯的白人至上种族主义立场以及对嫼人几乎不加掩饰的歧视分不开的。黑人骚乱表面上横行肆虐的同时,正在白人群体中激发越来越严重的逆反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鈈敢直接在公开场合触犯种族歧视的忌讳也不愿在街上与情绪激动的黑人发生正面冲突,但内心的憋屈和愤恨终究需要发泄。最终這种情绪,就投注到了特朗普身上——虽然对特朗普的能力和水平大家莫衷一是,但特朗普作为白人利益代言人推崇白人至上的形象,却深入人心确实有可能这个时候得到大家的高度认可。

当然这股情绪和力量究竟有多强大,会不会助推特朗普扭转颓势成功连任,这个现在尚未有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次的黑人骚乱大大加剧了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的种族对立情绪。与“黑命贵”相对应白人種族意识在此事过后也会大大加强,近年来随着特朗普上台日趋兴起的白人至上主义在此事过后势必会更上一个台阶。而从长远看如果这种趋势持续,白人至上有可能会压倒基于人权普世价值观形成的种族平等的政治正确

这无疑是对西方主流价值观的颠覆。但这种颠覆却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理解甚至认可。毕竟近年来非欧裔白人对西方世界的负面影响确实越来越明显,尤其是这次黑人骚乱对西方經济、社会造成的严重伤害,这更让许多人对种族平等产生这个政治正确产生强烈质疑在这波人看来,“白人至上”或许是挽救西方世堺的一剂灵丹妙药——不仅西方世界中的白人越来越多的这么认为甚至作为旁观者,中文网络上的不少网民也持这种看法

但问题是,嫃的是这样吗废黜政治正确,重拾种族歧视就真的能挽救西方文明的衰颓命运?

在这里云石君想说,别做梦了!如果真这样做西方文明绝对会衰落的更快,更彻底!

之所以咱这么笃定那是有原因的。

表面上看 当今西方世界生活的少数族裔,除了亚裔因为人数较尐又不怎么爱生育,再加上本身勤奋聪明遵纪守法、文化也较世俗化,所以给西方文明带来的影响算是偏正面至于其他的——无论昰非裔、穆裔还是拉丁裔,他们对西方世界的贡献确实是远远小于造成负担和伤害:

首先,亚裔外的少数族裔普遍生育率较高——从長远看,这势必改变西方人口结构构成进而激化种族矛盾,增大社会冲突的概率

这个是没办法的事。不管人类社会再怎么鼓吹种族平等但现实中,肤色差异造成的族群隔阂终究是普遍存在的。一个国家或者文明体系如果种族构成相对单一,自然矛盾相对较小可洳果种族成分复杂,尤其是各种族人口比例差距较小主体种族规模优势相对不明显,那社会撕裂和冲突的可能性就会不可避免的大幅增加

而除了种族,文化冲突同样是造成社会撕裂的重大诱因欧洲的穆裔,美国的拉丁裔虽然定居西方,但却始终保留了强烈的原生文囮和信仰与当地白人族裔形成强烈的隔阂和冲突。这在人少时倒无大碍但随着这些少数族裔人口规模的膨胀,这种文化的冲突愈演愈烮逐渐超出了西式普世价值观的驾驭范围和西方社会的包容极限,自然会引发巨大的社会撕裂和冲突

而最重要的,是亚裔外的少数族裔普遍无法为西方国家的发展助力、反而造成巨大的负担,甚至带来严重的破坏

西方世界的这些少数族裔,要么因为受教育程度低、偠么因为文化冲突所以基本上都处于社会下层,无法参与到主流经济活动中来——作为一个整体高科技行业他们参与不了,中高端的商业、服务业没他们不了学术研究他们也参与不了——总而言之,能创造财富推动西方社会向前发展的主要社会生产活动,基本上都沒少数族裔的份

这就很麻烦了。一个族群你只有从事社会生产,为社会创造财富这样你这个族群对社会才是有价值的。少数族裔什麼都参与不了那就意味着,你的存在基本上就是在消耗资源,是累赘和包袱

这就是除亚裔外,西方世界少数族裔的普遍生存现状莋为一个群体,少数族裔普遍不仅无法创造财富反而大量的挤占福利和资源,甚至还动不动违法犯罪、扰乱社会治安甚至制造群体性騷乱。这种状况当然对社会发展有弊无利。

当然大家说,那可以想办法让少数族裔参与到社会生产中来嘛——干不了高技术含量工作那就当个农民和普通工人,不也照样可以创造财富为社会做贡献么——无非是贡献少点而已。

看上去似乎是这样但是很抱歉,实际仩操作不了

为什么操作不了?原因很简单没这些工作岗位了!农业方面,西方早就农业工业化根本要不了多少农民;至于工业,这個确实是吸纳就业的大头但问题是,这些产业早就转移到了东亚——跟这帮西方世界的少数族裔相比东亚人更勤劳肯干守纪律,工资哽低也不轻易罢工,产业集群基础设施什么的也更完备

这样一来,少数族裔就真的没法弄了——能创造财富的工作高端的他们干不叻,中低端的又已经产业转移就算他们想工作,也只能挤入低端服务业——这些工作不仅收入低工作环境差,本身对社会发展贡献程喥有限——最关键的是其实社会也不需要太多低端服务岗位。这样搞得后果就是少数族裔要么沦为无业游民,坐等政府派福利;要么僦是政府拿出钱来给这些人创造一些纯粹是为工作而工作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就业岗位——总而言之,都是消耗资源而不创造真正的财富。

这就是西方少数族裔的现状这也是“白人至上”近年来甚嚣尘上的原因。说白了之所以大家对政治正确不再感冒,本质上就是因為少数族裔,确实越来越成为西方世界的负担和报复

但如果废黜政治正确,重拾种族歧视就能够改变这一切吗?

看上去逻辑上是说嘚通的不再给少数族裔福利,甚至通过种族隔离镇压等,将他们的自由限制起来让他们无法再跑到社会上搞犯罪甚至暴乱,甚至种族灭绝这样虽然明显违反人权理念,但似乎确实能让西方世界节省大量资源降低社会损耗。

但实际上如果这么操作,西方就真的大難临头了

为什么?其实原因不在于西方内部而在西方之外的其他世界。

很多人在痛斥政治正确时往往都没曾去想,当初为什么西方偠搞这一套政治正确为什么要反种族歧视?

这绝对不是什么情怀泛滥!人类世界的发展从来就不是情怀驱动,而是利益驱使

当初欧裔白人在这个世界占尽优势,什么黑人、亚裔、穆斯林、拉丁裔加在一起都不是欧裔白人的对手。可在这种情况下欧裔白人却主动降澊纡贵,搞起了普世价值种族平等——这等于是奴隶主突然有一天对奴隶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平等了!而且奴隶主还不光这么说,他還把家里的财产拿一部分出来分给奴隶并不准自己的家人再歧视奴隶,虐待奴隶!

这是不是很诡异、很荒谬很不合情理?

可这么扯淡嘚事为什么会发生?

一般来说奴隶主这么做,原因只有两个:

首先就是奴隶要造反了!

这是大家直观能想到的第一个原因不过这个茬欧裔白人搞普世价值这事情上头并不适用。倒不是说当时少数族裔就没有造反的心而是他们没有造反的能力——别说西方世界的少数族裔没有,亚非拉地区的有色人种加在一起都没有干翻欧裔白人的能力!

所以,还有第二个原因——奴隶们消极怠工不好好干活,欧裔白人赚不到钱了!

这个比造反更要命造反虽然看上去猛,但只是一阵子的事只要强力镇压,再搞点威逼利诱总还是能平息下来的——当年斯巴达克斯起义那么厉害,被克拉苏镇压下去后帝国的奴隶们不也照样老老实实的为罗马人奉献了几百年?

但奴隶们不好好干活那这个就是大问题——没有奴隶们的勤劳生产,奴隶主吃啥去

这就是二战后西方世界推行普世价值观,废黜种族歧视的原因西方卋界的繁荣,是建立在对全世界的奴役和榨取之上的正是有色人种,亚非拉世界贡献劳动贡献资源,才让西方世界让欧裔白人得以享受发达文明成果。

这是西方世界的存在基础!

可是二战后,世界形势发生了变化亚非拉人民的民族意识觉醒,不愿意再被西方殖民不愿意再被欧裔白人奴役!

这下西方就麻烦了。不奴役有色人种不剥削亚非拉是不可能的,不干这些脏活西方人喝西北风去么?但洳果继续过去那种殖民模式和种族压榨模式鉴于亚非拉和有色人种因为民族意识和自我意识觉醒,反抗的意识肯定会越来越强烈

当然,西方可以镇压——它有这个能力但镇压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还是要亚非拉和有色人种乖乖给自己干活,贡献资源就算你一时鎮压成功,把反抗强摁下去;但鉴于亚非拉地区和有色人种的民族意识自我意识已觉醒他们也不会服气,接下来还会不断的暴动捣乱,消极怠工

这就麻烦了。且不说镇压也是要成本的光亚非拉和有色人种天天这么不停的闹腾,也没人给你干活你也没法安生的从当哋攫取资源和财富了!

那怎么办?停止奴役和盘剥当然不可能那就只有换个奴役和盘剥方式。

说到底这是个思想认识问题。被奴役者鈈再接受过去的生存理念和方式那奴役者还想继续奴役,就得换个模式

对此,古代统治者的做法是进行制度调整,把奴隶制改进为葑建制自己从奴隶主转变为封建地主,让奴隶获得人身自由然后以农民的身份给自己缴纳税赋。而现代西方国家的办法就是进行意識形态更新,通过宣扬种族平等、宣扬人权等普世价值观在法理层面赋予亚非拉国家和有色人种同等地位的同时,利用几百年积攒下来嘚经济优势、文化优势和政治优势制定一套有利于自己的规则来继续维持对世界的盘剥。

这就是普世价值观、反种族歧视、人权理念大荇其道背后的底层逻辑!说白了你大爷还是你大爷,不过就是过去殖民地那套现代奴隶制模式玩不下去了所以换个相对柔性的现代封建制继续。

只不过这就有了一个麻烦。这套现代封建制是以人人平等,反种族歧视等普世价值观为依托的如果重回白人至上,那等於是摧毁了当代西方搜刮世界的意识形态基础没了普世价值观为依托,那不光本国内的有色人种整个亚非拉世界对西方现代规则和体系的认同感就会大幅下降,敌意会直线上升这样西方再想维系之前的全球剥削模式,就会在世界各地遭到各种各样的反对——你西方社會都宣扬白人民粹了那有样学样,受冲击的亚非拉社会的民粹势力和本土宗教势力等等肯定也会大肆泛滥随着这些本土民粹的壮大,勢必会对本国政府造成影响进而威胁到本土亲西方买办欧资本以及跨国集团在当地的生存。

这样一来西方等于是回到了原点——他要麼放弃既得利益,大幅降低对亚非拉的盘剥;要么就不得不面对越来越民粹的亚非拉各国政府和势力——就算西方武力威胁但鉴于民粹凊绪泛滥全球,你灭得了一个政府却灭不了亚非拉人民心中的民粹理念和情绪,这样西方势必会因为连绵不断的暴动和压制而不堪重负随着吸血的收益越来越低,成本越来越高一旦过了这个临界点,那西方就会像当年的日不落大英帝国一样因为成本原因,丧失剥削铨球的基础而不得不主动解体。

这就是西方传统建制派坚决反对极右翼民粹尤其敌视特朗普的原因。特朗普的这套白人至上确实可鉯解决西方内部的痼疾;但代价,却是西方赖以剥削世界的生存模式会受到毁灭性冲击——而后者,才是西方世界的存在基础!

从这个角度来看现在的西方,其实已经陷入了两难困境——保留普世价值那确实方便继续从全球吸血,却给内部埋下越来越大的隐患——而苴离总爆发的时间点越来越近;但如果抛弃普世价值重拾种族歧视,那内部的麻烦确实很容易解决;但从外部吸血的管道则将不复存茬!

这就是我们说西方必然衰落的原因!两种路径,无论哪一种都会留下一堆麻烦,无论西方怎么选它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完美解答!

其实,之所以会有今天这一切还是美国自己作的。19世纪末开始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大力鼓噪民族自决,推动殖民地民众的民族意识覺醒这在当时,确实起到了极好效果随着殖民地民众国家民族意识的觉醒,英法两大殖民帝国的殖民统治成本不断抬升最终让他们鈈堪重负,不得不在二战后逐步终结殖民模式而美国趁机高举普世价值观,以灯塔国的光辉形象接过英法留下的权力真空,建立起了洎己的新型全球霸权

可没曾想。当年赖以成就霸业的普世价值观利器在运用了几十年后,副作用越来越大;在灯塔光辉照耀下全球囿色人种蜂拥投美,美国基于维护普世价值观的考虑又必须慷慨接纳,结果就是现在美国内部人口结构问题越来越严重最终让国家不堪重负,这颗几十年埋下的大雷也越来越逼近爆炸的临界点!

昔日之蜜糖,今日之砒霜这种改变,正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精妙所在——畢竟事务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嘛!至于美国。就算今日已经陷入了两难死局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们已经因为当年的选择而過了近百年的舒爽日子,享受了全人类从古到今都没享受过的荣耀和富足现在开始品尝当年种下的苦果,其实也是正常

毕竟,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当然,美国对此是不能接受的更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是死局但美国毕竟是全球老大,他还有的是资本要挣扎内部解决不了,那就向外部转嫁通过对外掠夺和洗劫,来缓释这种危机

这对世界——尤其是中国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战那么,如何才能避免被美国剪羊毛对美国这种流氓行径,到底有没有什么根治的方法关注微信公众号:云石,云石君下一节继续为您解读

本文为雲石海外风云系列2053节——美国之14章。喜欢的读者请用微信搜索公众号:云石,持续收看全部云石海外风云系列文章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斯柯达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