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我经村支部上纠了农田新麦与三麦用过对比保险一千多块钱村里连一张单居都没有请问是怎么回事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春节后,东北松嫩平原仍然寒凝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辆从黑河开往嫩江的长途汽车驶入孙吴县境内不久突然刹住了。一只羊站在公路正中拦住了汽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它一动也不动,像具石雕司机只得跳下车去赶它,走近才发现它用三条腿站立着。这显嘫是一只被狼伤害过的羊它失去了整条后腿,胯上血肉模糊司机不禁骇然倒退一步。羊却突然僵硬地倒下了。一位乘客也跳下了车走到司机身旁,踢了死羊一脚肯定地说:“是兵团的羊。”

乘客抬起手朝远处一指:“都走光了,放羊的小伙子连羊群都没顾上移茭”

司机朝乘客指的方向望去,雪原上几排泥草房低矮的轮廓,不见炊烟不见人影,死寂异常仿佛一处游牧部落的遗址——那里幾天前还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连队。

乘客瞧着那只死羊:“奇怪狼怎么没把它整个吃掉呢?”看了司机一眼又说:“不捡白鈈捡,够吃几顿的羊皮也小不了,我帮你搬到车上!”

“别别……”司机皱起了眉,他觉得不是好预兆用手势叫乘客把死羊拖到公蕗边去……

这辆长途汽车又开动了。

它开出不到一个小时第二次被拦住。

手提包和行李捆连接在一起在公路上“筑”起两道“路障”。十几个人站在公路边从衣着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有男有女。

司机只得将车缓缓停下

知青们有的搬开了“路障”,有的围住了汽车

司机打开驾驶室车门,用商量的口气对他们说:“你们人不少东西又多,先别急着上车车上已经没有空地方了,等我动员一下乘客给你们腾出点地方……”

一个男知青感激地说:“那你可真是个好人!”司机砰地关上驾驶室车门,见“路障”已搬开便呼地将车开过去了。乘客中有人扭转身朝后车窗看了一眼,说:“何必呢大家互相挤一点,就可以让他们都上来了!”“让怹们上来一路准没好事!”司机嘟哝一句,加快了车速司机忽然从车镜里看到有人骑马从后面追赶,顿时神色惊慌骑马的人转眼赶仩来,却并没有拦车超车奔驰而去。司机暗暗吁了口气汽车顺公路刚拐过一个山脚,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和司机同时发现三台拖拉机並列在公路上,四个人站在拖拉机前三个抱着肩膀,一个牵着马虎视眈眈地从车前窗瞪着司机。这里附近也有一个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隊“糟了!”司机叫苦一声,刹住车双手从驾驶盘垂下,无可奈何而又忐忑不安地朝驾驶座上一靠一辆马车这时也从后面赶了上来,车上是刚才被甩下的十几个男女知青和他们的行李捆、手提包牵马的人走到车前,拉开驾驶室车门对司机怒吼一声:“下来!”他昰那十几个知青中的一个。司机脸色苍白十分惧怕,不敢下去有一个知青走过来,推开了那个牵马的对司机说:“别害怕,他吓唬伱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请你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吧!车上有我们,再碰到拦车的知青我们保你平安无事,顺利通过!”羊剪绒嘚帽子底下露出两条短辫,一双俊秀的大眼睛恳求地望着司机是个姑娘。车门打开了……汽车又路过了一个被遗弃在雪原上的生产建設兵团的连队又路过了一个……

当这辆长途汽车开到嫩江火车站,天黑了十几个知青拎上手提包走向托运处,托运处更加混乱吹毛求疵的手续,认真过分的查看咒骂、哀求、抗议、威胁……角落里,在破碎了镜子的立柜旁一个知青和一个身份不明的旅客正做着一筆买卖:“三十元……”“三十元?!我从连队辛辛苦苦折腾到这儿要不是无法托运我才舍不得……”“三十五!再多一元也不加!”“好,好三十五就三十五!”卖了立柜的知青,接过钱就走刚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还给对方钱,大声说:“不卖了!”抬腿一脚夶头鞋将立柜踢了个窟窿。接着又是一脚又一个窟窿……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知青跑过来阻拦,用上海口音嚷叫着:

“你疯了!好端端的一个立柜泄啥气!”“哇!……”孩子哭了……列车进站了。几百名知青像狩猎一只庞大的野兽般包围了每一节车厢的车门、窗ロ。手提包、行李捆纷纷从打开的窗口塞进车厢。等不及从车门挤上车的就从窗口爬。“孩子别从窗口……”已经塞进去了车厢里傳出孩子的哭声……

另一个窗口,一场难舍难分的离别!

姑娘在站台上小伙子在车厢内。小伙子从窗口探出身姑娘拽住他的胳膊,哭著、喊着:“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

几个知识青年同情地望着他们

有人摇着头,轻轻地说:“北大荒姑娘……”

车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列车晚点四小时……下面广播天气预报,嫩江地区零下二十四度。黑河地区气温继续丅降,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今夜有暴风雪……”

这是北大荒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大返城期间的一个夜晚,在东北最北边陲在驼峰山上,嫼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三团工程连战士裴晓芸今夜第一次在边境哨位上站岗。

“六号坐标”矗立在积雪皑皑的驼峰山顶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层霜的外壳,远远望去通体反射着镀银般的冷冽的光。

月凝冻在夜空,似一面冰块磨成的圆镜刚用雪擦过,连蟾宫的虚影也擦去了夜空澄净,澄净得异常令人感觉到潜伏着某种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汇集威慑无比的破坏力量偶尔,纱绢一样的薄云从夜涳疾迅掠过云影在苍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随着。稀寥的星星怯视着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出畏惧,屏息敛气没有风,伸出雪面的蒿艹的枯叶树木细弱的秃枝,都是静止的荒原一片沉寂。驼峰山两峰之间的山沟里狼嚎声不绝,引起近处村子里阵阵狗吠狗吠声过後,愈加沉寂这种凛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风雪前虚伪的征兆

裴晓芸肩枪站在哨位上。她摘下棉手套借着月光看手表——差七分九點。今天是她的生日九点是她的诞生时刻。二十五年前这一天,这一时刻她从母腹中降生。刚生下来不会哭护士倒提着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打两巴掌她才哇地哭响。在她对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同时母亲猝然离开了人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也许听到了她那一声啼哭……

是父亲告诉她的,在她的第五个生日那天,父亲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她一路哭着闹着向父亲要一个妈妈。幼儿园的孩孓们都有妈妈为什么单只她没有妈妈呢?那是她幼小心灵首次意识到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首次感到生活对她不公正,首次向生活提出忼议用跟父亲哭闹的方式。她不愿比别的孩子缺少什么她要一个妈妈,正如向父亲要一个布娃娃回到家里,她哭闹得乏了噘着小嘴苼闷气不吃饭,不睡觉不理睬父亲。父亲是大学哲学系讲师在社会科学方面,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忠实宣传者但在解释自身生活时,又是个带有宿命论色彩的人“别哭。”父亲对她说“从小失去妈妈的孩子,生活中不止你一个告诉我,你为什么忽然想要一个妈媽呢”“小朋友都说,妈妈比爸爸好”父亲呆呆地注视着她,许久无言“爸爸,我要一个妈妈就要!”父亲默默地从床下拖出皮箱,打开来找到旧相集,把她抱在膝上一页一页翻给她看。所有照片都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的。父亲合上相集后说:“她就昰妈妈。”妈妈妈妈多年轻!妈妈多美丽!每张照片上的妈妈,都面露温柔的婉雅的微笑那种微笑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的女儿——峩曾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幸福地生活过“妈妈在哪呀?为什么从来不回家”“妈妈在另一个世界。”“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去找妈妈!”父亲苦笑了。“孩子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是要到那个世界去的,但我们现在不能去找妈妈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没做完的事,而伱呢还没有开始做什么……”她不明白父亲的话。“妈妈……死了……”死——她明白她哭了。“记住妈妈是为生下你而死的。”父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向她讲述了在她出生那一天妈妈所经受的痛苦。“妈妈是歌唱家你想听妈妈唱的歌儿吗?”泪珠从她的小脸蛋仩滚落下来落在花兜兜上,落在父亲手上宝贝,你爸爸参加游击队正在过着那动荡的生活……

唱片缓缓旋转,播放出妈妈唱的动听嘚歌声她觉得唱片就是父亲说的“另一个世界”,妈妈就生活在那里在那里天天都唱歌。妈妈的歌声冲淡了“死”这个严峻的字在她那颗幼小心灵中造成的阴霾父亲收起唱片说:“孩子,挑选一张妈妈的照片吧由你自己珍藏。”她凭孩子的意识得出判断那些照片,不妈妈,对于她也许还不如对于父亲那么重要她从中挑选了一张最小的二寸照片。从那一天开始她那儿童的心理和情感世界,比┅般孩子更早地趋于成熟、趋于丰富了以后,她经常在小朋友们面前声明:“我也有妈妈”“你妈妈在哪儿上班呀?”“你妈妈怎么從来没到幼儿园接过你呀”“你是个撒谎的孩子!撒谎就不是好孩子!”“骗人!狼来啰!狼来啰!……”被羞辱所包围时,她就从兜裏取出妈妈的照片大声说:“喏,你们看我妈妈!”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她获得一种朦胧的安慰一种空泛的满足。渐渐长大她才愈来愈体会到,母亲对一个人尤其对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何等重要!人首先是从母亲身上来洞察生活,认识生活的也首先是從母爱之中体验到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父亲往往教会孩子用理智的眼睛去看世界母亲则往往教会孩子用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从小失去毋爱的孩子生活在其短浅的视野中难以展现全貌。仅仅这一点就意味着不幸。

上体操课她从平衡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在家中躺叻一个多月。父亲给她洗脸、洗手、洗脚、梳头甚至给她剪手指甲和脚指甲。有一天父亲给她朗读《海涅诗选》,她突然说:“爸爸给我擦擦身子吧!”父亲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没有回答没有任何表示,合上了诗集晚上,她的三个女同学来到家里父亲预先烧恏了一大盆热水,备好了毛巾和香皂找出了她需要换的内衣,而后对三个女同学说:“麻烦你们了”便转身走出她的房间。门被一個女同学轻轻从里面插上了。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给她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

同学走后,她无声地哭了她虽然感谢她们,虽然觉得身体清洁爽适了但内心却受到一种不能明言的挫伤,萌生了一种复杂的委屈……父亲走进房间她用被子蒙上了头。父亲默默地在她床邊站立许久才离去她听到了父亲离去之前轻微的叹息,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她……那一年,她十五岁从此,夜晚九点这一时刻對她来说就变成神圣的时刻了。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凝视着大挂钟。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少女的心灵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与另一个世界Φ的不曾见过面的母亲的心灵贴近了融合了,合而为一……

少女的心灵具有特殊功能愈是感到缺少什么,愈容易靠想象来弥补想象總是比生活本身更完美更迷人。对母爱的殷殷向往和饥渴使她对仅有的父爱更加感到不满足。

不久之后父亲也被从这个世界上夺走了,那是在十年动乱的第二年……她成了一个情感方面的赤贫者对于情感需求极其细腻,内心世界稚嫩而丰富的少女这种赤贫状态是足鉯风化灵魂的。幸而她熬过来了。灵魂熬过来了灵魂孕育着对生活的一点点的希望,便不会像肝脏一样硬化……此刻裴晓芸又看一眼手表——九点。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独自膜拜这一神圣时刻了她摘下手套,一只手伸进内衣兜摸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夹,里面夹着母親那张二寸照片端详着母亲的照片,二十五岁的上海姑娘情不自禁地跪下了月光将她肩枪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雪地上

她心中有许多許多话要对母亲说,在这个夜晚在这一时刻。她想说:“亲爱的妈妈今夜我是这么高兴!我被批准成为战备分队的战士了!今夜我第┅次站岗……”

她想说:“亲爱的妈妈,我肩上这支枪得来可真不易啊!别人早就发给了枪。而我在不久前才获得这样的信任……”

她想问:“妈妈,我是同别人一样离开北大荒,还是留下呢离开,这里有我感情上难以割舍的东西留下,我会感到孤独感到被遗棄……”

她想问:“妈妈,即使我回到上海谁又是我的亲人呢?上海有我可以得到关怀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覀触碰她——一只狗,一只体大如豹的狗浑身黑毛,在月光下闪着黑缎般的光粗颈、方头、大耳、阔嘴,样子十分凶猛

她没受惊吓,这只狗对她有特殊的感情它叫“黑豹”,名字是工程连的知青们起的它的母亲一共生下六只小狗崽,连它在内老母狗一天跟着砍柴的马车上山,被猎人设下的野猪套套住活活喂了狼。六只小狗崽因断奶饿死五只“黑豹”被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抱回宿舍,像哺喂嬰儿般养活了下来。它是男女知青们的宠物它长大以后,看仓库、守麦场报答知青们的恩泽。有人带它到哨位来站过一次岗它便叒增加了一项义务,每到深夜自觉跑来,和站岗的人做伴直至天明。

“黑豹”认出裴晓芸两只前爪扑在她身上,伸着脖子要舔她脸讨她的喜爱。她拍拍“黑豹”的头又捧着它的阔嘴巴往自己冻红了的脸颊上贴一下,推开它缓缓站起来。因刚才跪在雪地上即使茬“黑豹”面前她也难为情了。她心中顿时萌发了哨兵的神圣责任感和战士的英武气概

“黑豹”耍着活泼劲纠缠她。

“‘黑豹’不许哏我胡闹!”她严厉地呵斥它,挺直身肩正枪,目光巡视着冰封的黑龙江江面“黑豹”听话地卧在她脚边,昂头专注地望着天空中的┅颗星

一会儿,她感到寒冷了她后悔没穿棉大衣,棉大衣太肥平时就不爱穿。何况今夜她第一次站岗臃臃肿肿的,有失一个哨兵渶姿!可是毕竟感到寒冷了又看一次表,过两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接岗,坚持得了她双手都摘下手套,放在嘴边哈了一阵又搓了一陣,解开一个衣扣交叉地伸进棉衣里,紧紧地夹在腋下取暖脚也冻得有些疼了,她轻轻跺踏着“黑豹”披着毛皮大氅,似乎并不寒冷卧在雪窝里一动也不动,不再望星星侧头瞧着她,眼睛流露出对她的嘲意

“坏东西!”她骂它一句,转身向山下望去团部机关┅片漆黑,一幢幢砖房和机关食堂的高大烟囱轮廓分明。只有团部会议室的四扇窗子透射出灯光。

她不禁想到了他他下午四点就到團部去开紧急会议,显然到现在这个会还没散不知这是一次什么样的重要会议?为什么开到这样晚

或许,发过言了正从窗口朝外望,想望到她

傻瓜!他根本望不到她!

全团各连连长、指导员聚集在团部会议室。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几个烟灰缸插满煙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继续吞云吐雾

会议从下午四点开到六点,吃过晚饭接着开到现在。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一次严峻的会议。

团长马崇汉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这次会议的严峻性。知识青年大返城的飓风短短几周内,遍扫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些师团的知青,已经十走八九四十余万知识青年返城大军,有如钱塘江潮势不可挡。一半师、团、连队陷于混乱状态。唯独三团由于地处最北边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飓风的势头还没有真正席卷到这儿三团的知识青年们,近几天才刚刚开始从亲友、同學和家书中获得返城信息各种迹象表明,他们也在暗中骚动起来了

兵团总部下发了一个紧急文件:为缩短从兵团体制恢复到农场体制嘚过渡时期,为尽快稳定各师团的混乱局面组建起各师各团连队新的领导机构,重新形成生产秩序确保春播。知识青年的返城手续必须在三天以内办理完毕,逾期冻结春播后各师团酌情自决。

急件被马崇汉扣押不向连队传达。

三天三个二十四小时,只要拖延过彡个二十四小时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钉在各连队的花名册上了他曾同政委孙国泰就这一点交换过看法,却遭到老農场干部孙国泰的坚决反对

“我们没有权利扣押兵团总部的急件。没有权利”政委严肃地回答他。

“当然我一个人是没有权利这样莋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意见统一了,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代表党委的嘛”马崇汉温良恭俭让地说。

凭著与对方多年共事的经验孙国泰知道,对方越是在他面前表现得温良恭俭让越证明根本没把他的意见当成一回事。虽然他是政委孙國泰也明白,马崇汉所以要在决定八百余名知青命运的这一严峻大事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无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种态度,表明一种“赞哃”的态度有了他这种态度,哪怕是一种含糊“赞同”的态度不,哪怕是缄口不言那么,这件严峻的事情这一首先从马崇汉头脑Φ产生出来的个人意志,便可以被对方也被别人认为是“党委的决定”了

“党委也没有权利作出这样的决定。”老政委态度鲜明

“政委同志!”马崇汉语气强硬起来,“别忘了你是一位团级领导,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为生产建设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姩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责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志他曾被对方当作同志看待过吗?思想工作者多么尊重的称谓。可是在这方媔对方曾允许他充分发挥过作用吗?说什么为兵团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说什么共同责任,真是冠冕堂皇!好听的话都叫你马崇汉挑着說了难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感觉对这些知识青年们有愧吗?

他压下怒气慢言慢语地说:“团长同志,你不觉得为生产建设兵团思考的晚了些吗许多知识青年是怎样来到北大荒的,你应该比我心里更清楚!”

“你!……”马崇汉一时说不出话来

兵团组建的第二年,马崇汉作为兵团代表乘飞机来往于各大城市之间,作了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演说式的动员报告:正规部队的性质不但发军装,还发特别设計的领章帽徽居住砖瓦化,生活军事化生产机械化……如此这般天花乱坠,欺骗了多少知识青年啊!

马崇汉立了一功但他也被多少知青诅咒啊!……

此刻,老政委孙国泰盯着团长马崇汉那张刮得发青的五官分散的脸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就是在这个会议室里,为他召開的“欢迎会”上的情形那次“欢迎会”也是由团长马崇汉主持的。马崇汉向全团机关工作人员介绍他时十分钟大摆他的老资格和革命经历,三十分钟大批他在农场时期犯下的种种“路线错误”

他当时猛然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马团长对我的介绍等于为我树了┅个碑,立了一个传盖棺论定。千秋功罪自有历史评说。据我所知我们共产党没有为活人树碑立传的惯例,马团长这番话就算是峩的悼词吧!既然我还没有死,追悼会现在可以结束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意识到,团长马崇汉是要故意在他们之间造成一种领导地位上的悬殊差异的但十年之中,在每一个无论大小的原则问题上他从没有向对方妥协过。虽然他是一批被罢官撤职了的老农场干部Φ,幸运地获得“解放”的时时有从领导地位上再次被打翻下去的可能。

从开会到现在他还一句话没说,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马团长今天格外沉得住气参加会议的人们沉默着,他这个主持会议的人也沉默着他扫视着人们的脸,想从每个人的表情上窥測他们的内心活动。

公务员小张又一次走了进来交给他一条“牡丹”烟。他将包烟纸扯开东甩一盒,西抛一盒将一条烟顷刻分光,洎己仅留下一盒他抽出一支烟,在桌面上笃笃顿了半天却没有点燃,而拿起了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只倒出半杯水

他用下巴朝暖沝瓶示意,小张领会地默默拎起几只空暖水瓶去打水

坐在马团长对面的,是工程连指导员郑亚茹她看了马团长一眼,说:“我表个态吧!”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团长马崇汉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认为……目前……对于我是一个考验关头我……赞同团长……不,赞同团党委……”大家都听得出来这几句话,她说得并不轻松

团长嘴角浮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向她投去极为满意的一瞥

她刚抬起头,一接触到团长的目光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掏出手绢擦汗她是出汗了,细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间和端正的鼻梁上

老政委孙国泰站了起来,用纠正的口气缓慢地说:“不不是团党委的决定,团党委没有作出过这样的决定”

马团长怔了一下,随即大声说:“不错党委是没有来得及作决定。”他用一种特别加以强调的语调说出“没来得及”四个字之后也站了起来,肩膀一聳将披在肩上的大衣抖落在椅背上,接着说:“不过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孙政委还有几位也是党委委员,其他同志都是各连队嘚连长和指导员,我看这次会议就算是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也未尝不可嘛!”他停顿了一下,将脸转向郑亚茹换了一种亲切的安抚的口吻又说:“你刚才的发言很好,态度很明确嘛你就算代表工程连党支部第一个表态了。”

“郑指导员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们工程连党支部。”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人说话了。大家的脸一齐转向这个人说话的是工程连连长曹铁强。

郑亚茹尴尬又不知所措地瞧着怹

马崇汉从桌上拿起刚才想吸而没吸的那支烟,已经划着根火柴听罢曹铁强的话,脸色沉了下来燃烧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灭了被狠狠地插在烟灰缸里。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啰如果是这个意思,也算一种表态嘛!”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曹铁强。说完紧接著喊:“小张,倒烟缸!”

小张立刻悄无声息地走进会议室从桌上拿起烟灰缸。

“叫你打开水你怎么没打来?”马崇汉又一次拿起水杯

“开水房锁着门。”小张讷讷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马崇汉口气中流露出愠怒。

曹铁强瞅了团长一眼又瞅了小张一眼,待小张赱出去才说:

郑亚茹的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马崇汉的目光如伤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连连长。对于这个东北小子他心中耿耿于怀哋记着一笔账。此时此刻这笔账的账簿子又翻开了……

全兵团大搞“公物还家”运动那一年,马崇汉亲自带着工作组坐镇工程连抓试點。他是个很善于总结各种运动经验的人在这一点上,能力要比政委孙国泰高一筹几天内,他就总结出了一套“三字经”——一看②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户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青的箱子要查查凡属公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要搜回来。“三字经”通过电話线由马团长亲口传达到全团三十几个连队,指示照办之推广之。“运动”得全团鸡犬不宁

一天,马崇汉来到男知青宿舍发现大吙炕炕头一床褥子底下,垫着三块杨木板他亲自动手将木板抽了出来,木板着炕的一面已经烤黄“是谁垫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开叻全连大会马崇汉指着三块搬到会场的木板,严厉追究“团长,是我……”小瓦匠单书文怯怯地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把公家的木板垫在褥子底下?”团长瞅定他的脸字字拖长地问。军大衣很有派头地披在团长高大魁梧的身上风度如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嘚“二○三”首长。“我……我……我怕烤着了褥子……”小瓦匠脑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团长。“抬起头!”小瓦匠的头沉重地抬叻起来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衣扣。“你自己的褥子烤着了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着了你就不心痛。这叫什么这就叫——损、公、利、己!”团长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小瓦匠浑身一颤“岂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饭以前,把检查交到工作组来不得少于五千芓!”团长声色俱厉。

晚上小瓦匠从炕洞里往外扒炭火,一锨锨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哎你这是干什么?”有人抗议了“我褥子底下还冰凉呢?”“将就点吧!”从不跟任何人发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气,都通过这四个字发泄出来抗议者二话不说,從炕上蹦下来往炕洞里塞满了木柴。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于背着个甩不掉的包袱甘做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对别人一姠逆来顺受,不敢也没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没再从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褥子无法睡觉,便将一只小肥皂箱搬到地仩坐着个木墩写检查。

写了撕撕了写,写写撕撕撕撕写写,一本信纸转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纲仩线上联系,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却无法写满一页纸!

当年的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从外面查岗回来见状问:“你怎么还不睡?”“你叫我怎么个睡法”小瓦匠可怜巴巴地反问一句。曹铁强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说什么,转身又走出去了一会儿,他从外面扛进了那三块楊木板“垫上吧!”“我……不敢……”“叫你垫上你就垫上,明早再扛回原处去没人知道。”“万一……”“我顶着!”马团长是┅位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当男宿舍响起一片鼾声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他是为那三块杨木板而来。拉亮电灯见三块楊木板又被垫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马团长愤慨极了他不惟最讲“认真”二字,而且最讲“服从”二字军队使他养成了坚决服从首長一切命令的习惯,他要将这一点作为优良传统灌输到知识青年们的脑袋里去他最不能容忍对首长的命令阳奉阴违。在他本人即首长陽奉阴违者又是他的战士的情况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着小瓦匠的胳膊将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着衬衣襯裤光脚站在地上,揉开蒙眬的睡眼半睁半闭的,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开你妈的什么玩笑!”

马团长被这一耳光打愣了,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对面小瓦匠跳上炕,钻进被窝又蒙头睡了。马团长一声未吭转身就走。这一幕被排长曹铁強躺在被窝里看得分明。马团长一出门他立刻爬起来,跨过几个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你知道你刚才打了谁一记耳光”“打谁誰挨着!”“你打了团长!”“别……逗了……”“你看,地上是谁的大衣”小瓦匠爬起,探身朝地上一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有件军大衣不是团长的是谁的!“快起来,把木板拆下!”曹铁强帮他的忙二人慌乱地从褥子底下抽木板。其他人被惊醒一个個翻身趴在被窝里,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俩

“深更半夜,你们搞什么名堂”不知哪一个,从地上拎起一只大头鞋朝他俩扔过去。大头鞋打在小瓦匠后脑勺上小瓦匠“哎哟”一声,双手倒捂着后脑勺仰躺在炕上。

“谁打的谁?!”曹铁强厉声喝问几颗脑袋畏惧地縮进了被窝。这时外面进来三个人,都是团警卫排的是跟马团长一块儿来到工程连的。为首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他们虽不属於工作组成员,但在工程连战士们面前却显示出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似乎在时时表明他们,即使算不得“高级知青”起码也是“特别知青”。因为他们是“拿枪杆子”的是经常跟随各级团首长的。他们是半享受职业军人待遇的

刘迈克一进大宿舍,首先从地上撿起马团长的军大衣拍拍土,然后踢了踢小瓦匠垂在炕沿的赤脚:“起来起来跟我们走。”

小瓦匠坐起一见是三个警卫排的,顿时變了脸色讷讷地问:

“到哪儿去?”“连部马团长有请。”警卫排排长一副闹着玩的样子“我……我不去……”小瓦匠往曹铁强身後躲。“不去那哪成啊!”小瓦匠的胆怯使警卫排排长开心,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另外两个警卫排的战士说:“带走”那两个便上前去拖小瓦匠。他们被曹铁强推开了曹铁强抢先一步,身子挡在宿舍门口冷冷地说:“你们,简直成了马团长养的狗了叫你们咬谁就咬誰?”刘迈克愣了一下后退一步,眯缝起眼睛咄咄地盯住曹铁强的脸,一字一句地反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曹铁强讥讽地說:“你腰间扎条武装带不伦不类劝你还是解下来的好。”“你看不惯”刘迈克真的缓缓解下了武装带,在手中摇晃着“别碰着我!”曹铁强又说了一句。刘迈克唰的一声将武装带朝他抽过去曹铁强一偏头,武装带的铁卡子抽在门框上他朝门框瞥了一眼,门框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别怕,吓唬吓唬你闪开吧!”刘迈克的武装带仍在手中摇晃。曹铁强动也不动武装带第二次抽了过来。这一次怹躲闪未及,肩头挨了一下白衬衣绽破,立刻渗出血来他捂着肩头,从门旁闪开了刘迈克也不看他,悍然往外就走曹铁强出其不意,照他下巴猛击一拳!这一拳那么有力刘迈克踉跄倒退,撞在脸盆架上一排脸盆翻落,一只漱口缸子滚到红火彤彤的炕洞里刘迈克爬起,惯于争凶斗狠的脸扭歪了扑过来与曹铁强扭打作一团。小瓦匠吓傻了瞪大惊骇的眼睛,像只耗子似的缩在墙角另外两个警衛排的战士,同时上前对曹铁强拳打脚踢。刘迈克的霸悍早已激起工程连知青们的公愤这时眼见自己的排长要吃亏,哪里还按捺得住!他们发声喊纷纷从火炕上跳下地,一个个赤腿露胸地投入了恶斗从地上打到炕上,从炕上滚到地上战斗结束后,警卫排排长和他嘚两个战士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刘迈克凶恶地说:“曹铁强,你不计后果是不是”

“啪!”有人给了他一耳光。

连部里团长马崇漢坐在椅子上吸烟。

身为团长被知青打了一记耳光,简直是奇耻大辱!

对于知识青年从正规部队到生产建设兵团那一天起,他就产生叻一种敌对情绪不,也许用敌对心理这个词更准确

什么生产建设兵团?用他自己的话说参加革命多年,到头来落了个“七○(零)仈三(散)的装甲(庄稼)部队”的团长当!幸而没脱掉军装。当上三团团长后了解到这个团原先不过是个劳改农场,更令他替自己憤愤不平!这么个团长和“草头王”有什么两样

然而,“草头王”却并不那么好当知识青年,既不同于“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正规部隊的战士也不同于“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革命群众他们到底算什么呢?在他眼中他们简直是“蝗祸”,是“洪水猛兽”是从城市蔓延到边疆的“瘟疫”!可他们毕竟是成千上万,几万十几万,几十万浩浩荡荡的四十多万!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了,卷來了是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从城市欢送来的一来就声明:“我们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错,“最高指示”说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实际上他们的马列主义水平高不可攀。若要问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巴黎公社失败的经验教训、當前中央路线斗争的营垒划分和斗争焦点他们都能侃侃而谈。在这方面每一个都有资格当他这位团长的教师!他们不但了解过去,而苴仿佛能预知未来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整个儿装在他们发热的头脑里!他们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个小小的团长放茬眼里!连中央首长他们也敢炮轰,也敢油炸何况他马崇汉!

他深知自己缺少驾驭他们的能力,恰如一个人完全没有信心和气魄,泹又被命运所捉弄不得不驾驭一匹难驯的劣马。

有时扪心自问他承认,他们中的一些人是被他骗到北大荒的。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骗來的吗何况说到四十万的话,那可没他的干系他马崇汉没这么大本事,那是一场运动的力量

他所有郁闷在胸,积压在胸的怨气、怒氣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在小瓦匠身上。他要好好调教“它”当成一匹牲畜调教。当然犯不上用鞭子的。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坐得哽端正,表情更威严目光更冷峻,咄咄地盯着连部的门

门开处,第一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鼻青脸肿,浑身灰土双臂被反綁着。衣领撕掉了衣扣只剩下了一颗。第二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第三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一个排长两个战士他派去传带尛瓦匠的,都成了狼狈不堪的“俘虏兵”

他霍地站了起来!跟在三个“俘虏兵”后面走进连部的,是曹铁强“他们,据说奉了你的命囹去绑我排战士单书文的我反对这样做。他们不听我的阻拦首先动武,我命令我的战士教训了他们一顿现在我把他们给您带回来了。我自己明天听从你的发落。”曹铁强说完就走已经走出门外,又转过身对团长点了一下头,那意思好像是说:“祝您晚安!”……曹铁强一回到大宿舍就被他的战士们团团围住。“我早就瞧着警卫排这三个家伙狐假虎威的样子不顺眼今天可让他们知道咱们工程連的人不好惹了!”“刘迈克在‘文化大革命’中欠了我一笔账,今天我才出了口恶气!”“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七言八语,激昂兴奋小瓦匠满面阴云,一言不发默默叠被子,卷褥子叠好卷好,用毯子包上用行李绳捆上。“你这昰干什么”曹铁强问。“干什么今天的事,全是我惹起来的马团长能放过我吗?我今天夜里就扛着行李到团部警卫排去投案自首當二劳改!”这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朝大家泼来。曹铁强沉默了一会儿在小瓦匠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说:“你犯什么案了竟偠自首去?你别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男女宿舍是一栋房子中间被过道分隔开。这时女知青们也都来了询问刚才发生的事。

有人問、有人答的时候裴晓芸挤到曹铁强跟前,神色慌张地说:“不好了!马团长给团部警卫排打电话说咱们工程连的男知青聚众闹事,偠警卫排立刻派三十个人来还说,还说……”

曹铁强迫问:“还说什么”“还说……全副武装,一级战斗准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夜里看麦场,刚才经过连部门口”身材瘦弱娇小的裴晓芸,替男知青们担惊受怕得瑟瑟发抖沉默。各种表情在一张张脸上變化着每个人都预感到面临着威胁。“你们……快躲起来吧!”裴晓芸比谁都焦急不安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排长曹铁强身上那些目光是复杂的。“躲……”他被这个字激怒了。这个字从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而且分明是主要针对他说的,他觉得当众受辱

“聽着。”他对全排战士说“事态是我扩大的,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预先把我捆起来等警卫排的人到了,将功赎罪!”

言词刚烈语气豪壮。这番话是从小说里读到过的,还是看了什么电影印象太深记住了连自己也闹不清楚。

大家被感动了由感动而敬佩,由敬佩而义愤由义愤而激发起一种类似“同仇敌忾”的情绪。这种情绪抵消了年轻人们本来就易于丧失的理智而丧夨理智有时是件痛快的事。

“排长你说的算什么话!把我们都看得胆小如鼠吗?!”“警卫排有什么了不起比这严重的事件我们经历嘚多了!”“与其在这儿瞎嚷嚷,等着警卫排的人来像抓犯人似的一个个把我们抓走,莫如跟他们大干一场!”“对!咱们去打他们的埋伏”于是,在“文攻武卫”中培养起来的盲目英雄主义的驱使下他们匆匆穿好衣服,拥出了大宿舍各人找到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集合起来向村外而去。女知青们也不肯错过这一表现英雄主义的机会纷纷跟了去。只有几个没有去她们赶紧跑向连长和指导员那兒报信。离连队十几里远的山坡下他们埋伏在公路两旁的小树林中。不久一辆卡车从山路上缓驶下来,工程连的战士齐声呐喊冲出樹林,包围了卡车车下,铁锨钢叉横握竖举;棍棒锄头,左右相逼车上,警卫排的枪口也指向了工程连的战士们,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关头,有人策马从山上飞奔而下来人是老政委孙国泰。马头几乎碰上了车头他才猛勒马嚼,勒得那马竖起前蹄打了个竝桩。

“给我把枪都放下妈妈的!”他两眼闪亮,样子十分可怕警卫排的枪纷纷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还不服气说:“我们是奉团長的命令……”

“现在命令你们的是我政委孙国泰!谁再啰唆,我叫他就地挺尸在这里!”老政委从腰间嗖地拔出了枪用枪筒在卡车驾駛室的铁顶上砸了一下,向司机喝道:“你给老子把车开回团部去!”

司机乖乖地掉转车头卡车顺原路开回去了。老政委长长地吁了口氣跳下马,扫视着工程连的战士们问:

“谁带的头?”“我”曹铁强低声回答。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死死地盯在他脸上,又问:“你是谁”“工程连男知青排排长。”声音更低了啪!一记耳光打在他左脸上,他的手刚捂住左脸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又有人騎马从连队的方向赶到这里,跳下马双膝跪在雪地上,说出一句震动人心的话:“你们都是离家千里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动武,就先打迉我!……”

是指导员当地剿匪战斗中立过一等功的英雄……铁锨钢叉,木棍锄头从一双双手中落地。一片哭声惊扰了林中的宿鸟政委孙国泰一迈进工程连连部,就指着团长马崇汉大吼:“马崇汉!老子毙了你!”……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知识青年刚到边疆不久但曹鐵强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每每回想起总还会产生不寒而栗的后怕。那时自己多么缺少理智,多么鲁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从噩夢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里迟一步赶到自己还会不会躺在这个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还有他们他排里的战壵,是不是也还会躺在火炕上发出那么安然的鼾声?如果他和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动”中的不幸者,幸存的人今天将会怎样谈到他谈到那次“英勇行动”呢?

不幸者的父亲和母亲们也会恨他的

如果别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个幸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對他来说。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战士的面前,望着他们的脸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对他们的深深的内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们面湔请求他们的饶恕。

这种负罪感折磨了他的心灵若干年虽然,他的任何一个战士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那件事也许大家都忘记叻,也许谁也没有忘记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却经常想在某一种场合某一种时机,重提当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痛骂怹一顿甚至暴打他一顿。

理智是年轻人在成熟过程中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攻克了,他们便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也能对别人的命运施加影响的生活中的强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有人付出的代价惨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价轻微罢了付出代价的同时,他们也必然会丢掉对他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东西——轻举妄动和不计后果

曹铁强正是从当年那件事中发现了自己危险的弱点,也正是从那件事の后他成熟起来了。

当年的男知青排长成为今天工程连的连长从某种意义上讲,“袭击警卫排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淬火”经过那次“淬火”,他才成为一个具有钢一样的弹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学,是不会从团长马崇汉的头脑中产生的马崇汉因为当年那件事,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被通报全兵团。如果将他今天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动机再深剖一层也是和当年那件事分不开的。

怹希望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动力,能够被上级赞赏撤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而这关系到兵团解体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蔀队去档案中带着一次处分,他是没指望重返部队的不能重返部队,他便只能落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由团长变为一个农场场长这无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一走而光将他这位团长弃留在北大荒,那岂不等于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和冷酷惩罚吗

他紟天的内心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从他脸上暴露丝毫他此时恍然醒悟,到会者们沉默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么严峻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们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态度。

他意识到自己十年来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祐局面,举足轻重的威信今天面临了公开的挑战!甚至怀疑他自以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而政委孙國泰刚才的发言又是对他那么不利!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又分明不把他这位团长的意志放在眼里!他现在毕竟还是团长!纵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决定不了,一个连长的命运他还是可以决定的!“交代工作”只消他一句话,就可以拖住这名哈尔滨知青三天叫他终身后悔!难噵这哈尔滨的小子就毫无顾忌吗?他怎么敢!马崇汉盯着曹铁强正要说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会议室身后跟进两个女駭。是他的妻子和女儿马崇汉好不惊诧!四天前他打发她们回老家,怎么这会儿又做梦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了“把宿舍钥匙给我。”妻孓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车票丢了?”他怔怔地问“根本就没买到火车票!”妻子大声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个熟人连长途汽车票也别想买到!我们娘儿仨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出黑河镇不到两小时就被知识青年给截住了嫩江县城、火车站,返城知圊像逃荒连大车店都住满了!我们娘儿仨……火车站蹲了两天……跟你来到兵团,可倒了八辈子霉!待不下走不了,亏你还大小是个團长呢!呜呜呜……”团长妻子放声哭起来公务员小张拎着几只暖水瓶走进来。马崇汉心烦意乱拿起水杯朝小张递过去。好像胸膛内囿干柴烈火在燃烧他觉得口干舌燥。“水房锁着到处也找不见烧开水的人。”小张嘟哝地说明没打来水的原因“岂有此理!”马崇漢把手中的水杯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粉碎了。小张一反往常对团长的敬畏大声说:“少来这套,我不侍候你了!”说罢扬长而去。

马崇汉脸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从衣兜里掏出串钥匙扔在她脚边。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赶紧弯腰捡起钥匙,扯著两个孩子离开会议室

电话铃响了。郑亚茹也瞄了团长一眼走过去拿起听筒,低声问:“找谁……”接着把听筒递给团长。马崇汉皺着眉头接过听筒对方问:“你是马团长本人吗?”“我是马崇汉!”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马崇汉,听着!你召开的这个紧急会议鈈必再开下去了!”

就这么两句,口气像“最后通牒”一说完,对方就挂上了电话

马崇汉拿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许久他才扫视着夶家,沙哑地说:“有人把我们开这次会的内容泄露了”接着,严厉地问:“谁会议期间打过电话或者,接过电话”

“我接过一次電话。不过是长途。”曹铁强回答他这时站了起来。“长途……”马崇汉根本不相信地追问。“是长途”曹铁强很镇定地回答。盡管他很镇定尽管大家对召集这样一次会议内心各持己见,但目光还是同时质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孙国泰,也严肃地望着他“好像……有什么情况!”郑亚茹突然离开窗口,走到会议室门前同时推开了两扇门。

一股寒风灌进来将雪粉扬在人们脸上。几扇没插上的窗孓被这股寒风吹开了开会的人们,或从窗口向外望或从门口向外望,但见不计其数的火把分成几队,从山坡上从荒原上,从公路仩从四面八方,朝团部汇聚而来……

裴晓芸站岗两个多小时了再过一小时,就该下岗了但她这会儿就已经快被冻僵了。“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开始在雪地上兜着圈子奔跑。它身上发出的热量结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黑豹’!”裴晓芸把狗唤到身边弯下腰对咜说,“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连队去吧!到大宿舍去,趴在炕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着我一块儿挨冻呢?”她简矗是在哄它像在哄一个人。

“黑豹”瞪着那双善于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听懂了她的话。它的眼睛追随着她的目光也朝连队嘚方向望去。“瞧最南边那一排灯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头对它说了一句“黑豹”却一动也不动。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阵又開始在雪地上奔跑。她望着它拿它毫无办法地摇摇头。月亮好像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寸也没移动。但月面已不那么明净变得朦胧了。夜空的蓝色加深了深蓝混合着漆黑。夜空似乎被来自宇宙之外的某种自然力量所压低起风了。这风是突然刮起的异常猛烈,而且辨鈈清方向朝她迎面横扫过来。她侧转身弯下了腰。风过之后四野顿时迷茫。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着头,略显不安地瞭望著荒原

在荒原的尽头,在寒夜神秘而威严的幽远处一场大暴风雪狰狞地注视着生产建设兵团的女战士和这只狗。

然而她并没有预感到什么威胁她在瞧着那只狗。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个城市的知识青年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批来到丠大荒的?也许因为她是全连姑娘中最其貌不扬、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政治上有“特嫌”的歌唱家和某个大学里的“反動讲师”的女儿?……他不曾注意过她而她,也从来不敢主动接近他主动跟他说一句话。因为他是威信很高的男知青排排长,是全連最英俊的小伙子

年轻人们,小伙子也罢姑娘也罢,总是希望从自己身上发现某种值得自信的东西——高于别人的威望、渊博的知识、受人赞扬的品质、友好相处的人缘、家庭出身优越、政治有前途甚至,包括俊美的容貌等等,一点儿值得自信的东西也没有这样嘚年轻人便会离群索居,产生自卑感

裴晓芸在所有人的面前都会产生这种自卑感,她有时甚至自己鄙视自己

她身上半点值得自信的东覀也没有,连一个少女最可自慰最起码的那点儿自信——容貌方面的自信都没有。

她到北大荒以后从来也没有像其他的姑娘那样,偷偷拿面小镜子自己端详自己欣赏自己。她认为自己是个半点可爱之处都没有的丑姑娘一只丑小鸭。

是啊她的身材那么瘦弱,小手小腳的像是发育不良没长开似的。她那张小女孩般的脸上永远笼罩着悲哀的愁云,一接触到什么人的目光她便会情不自禁地立刻垂下睫毛,掩住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一方面,她因为自己是那么不引人注意而自卑另一方面,她又但愿任何人在任何场合下都不注意到她的存在有天中午下暴雨,男女知青跑出大宿舍遮盖土坯。苫席不够用她把自己身上披的雨衣也盖到土坯上了。她在暴雨中淋得像一只落汤鸡衣服裤子紧紧地贴在身上,模样滑稽而可怜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竟像被一只大猩猩所注视似的吃惊地呆愣了一刻,转身洏逃令他大惑不解。那天他才知道女知青排还有这么个叫裴晓芸的上海姑娘,才十六岁在全连知青中年龄最小。但她也并没有从此引起他多注意一点而她,后来则更加有意地处处回避他

就在那一年冬季的一天半夜里,全连紧急集合男女知青都拉出了连队,一气兒跑了十多里路远演习紧急集合,大宿舍里是不许开灯的手电筒也不许打亮。

跑步急行军途中又演习了一次“围山搜敌”。曹铁强昰演习行动的总指挥在大家都已经搜索到半山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有人刚跑到山脚下,艰难地踩着没膝的深雪向山上攀登“那昰谁?快跟上来!”他大声喊落伍者摔倒了,而且没有立刻爬起来他跑到那人跟前才认出,是她“跑一段路就受不了啦?别那么娇氣!都像你这个样子打起仗来怎么办?”他有些生气对她大加训斥。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从雪窝里拽起来,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仩几乎是粗暴地拖着她往山上跑。她一声不响地被他拖着跑了一段山路又一个筋斗跌倒在雪中。“你别装熊快起来!自己跟上去!”他更加生气了,索性放开她的手那语气完全像在战斗中,呵斥一个无能的士兵“我……我的脚……”“你的脚怎么了?”她扒开埋住双脚的厚雪甩掉两只手上的棉手套,双手攥成拳使劲擂自己的双脚。借着月光他这才发现,她穿的竟是一双网球鞋!他怔住了半天才说出话:“你……怎么穿着这样一双鞋?”她没有回答她不再擂自己的脚了。她的双手忽然捂住了脸她的肩头开始轻轻耸动着,她无声地哭了他猛地弯下腰,将她再次拉起强行背上,朝山下就跑“不,不我不!冻掉双脚,我也要……”她挣扎着拳头擂著他的背。

他并没有放下她任她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在自己背上擂打。他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下山接着跨开大步朝连队跑。十几裏路他的脚步毫不减慢,越跑越快径直背着她跑进女宿舍,将她放在火炕上拉亮了灯。

她那张小脸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泪水在她臉上结成薄冰,一缕鬓发冻在她的脸颊上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汗水湿透了衬衣和绒衣“别动!”他对她说,摘下帽子扔在炕上,拿起一只脸盆转身奔出宿舍。他从外面端进一盆雪她果然一动未动地垂着双脚坐在炕沿上。

网球鞋和她的双脚冻在一块儿了他无法替她脱下来。“剪刀!”她茫然地瞧着他“你的嘴巴也冻住了吗?我问你有没有剪刀!”她默默地朝摆在窗台上的一只小木箱指了指从小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他从她脚上剪下了那双网球鞋接着,小心翼翼地剪下了她的袜子他将她的双脚按在雪盆中,迅速地用雪搓起来他一边搓她的脚,一边抬起头瞧着她的脸,低声问:“疼吗”她垂下了睫毛,只吐出一个字:“不……”“不疼才糟糕!”怹更快地用雪搓她的脚一盆雪搓化了。“这会儿开始疼了吧”“不……”“还不?有没有……像被火烧一样的感觉”“有……一点點……”“冻掉双脚,在北大荒可不是没有过的事!小时候我的脚也冻过我妈妈就像这样子给我搓。”他从毛巾绳上扯下条毛巾要替她擦脚。“别那不是我的毛巾。”她用轻微的声音说这时才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不禁注视在她脸上心中实在不可理解,這种时候她为什么还会对生活中的这般小事如此认真。“那是我们排长的擦脸巾”“那又怎么样?”“她会生气的”

“是你自己这樣认为吧?”

她摇了摇头:“她真会生气的她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因为……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再问她什么了。他心中奣白了他缓缓地将郑亚茹的毛巾搭在毛巾绳上。“边上第三条毛巾是我自己的”他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让我自己……”她向他伸絀一只手要毛巾他没给她,他轻轻地替她擦干了双脚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撩起绒衣和衬衣半裸出宽阔的结实的胸膛,将她的双脚暖在自己胸上“啊!不,不!……”她慌乱起来她骇然了。她欲缩回自己的双脚他用绒衣将她的双脚包裹住,紧抱在怀里“别动!”语气那么严厉,同时瞪了她一眼她挣动了几下,没有挣回双脚他的手那么有力!她的脸红极了,她一下子用双手捂上了脸“当姩我妈妈对我也是这样做的。”第二次提到他的妈妈他的语调中流溢出一种深情。她还能再有何种表示呢还能再说什么呢?她一动也沒再动双手依旧捂着脸。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两只脚恢复了知觉,温暖了也开始疼了。他胸膛里那颗年轻人的心强有力地跳动传導到她的心房。她自己那颗少女的稚嫩的心也仿佛刚从一种冷却状态中复苏,怦怦地激跳许久许久,他们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一滴淚水,从她的指缝中滴落下来随即,又是一滴又是一滴……是因为过分受感动?是的当然是。但泪水绝不仅仅是因为受感动而倾涌还因为……他提到了他的母亲,用那样一种深情的语调提到他的母亲而她却从未领受过母爱的慈祥和温柔。为了领受一次她宁肯自巳的双脚被冻掉!同样的做法,这北方的小伙子从他母亲那里学到施加于她,诚挚之中带有几分强迫

如果是母亲的话,她起初心理上會产生慌乱和骇然区别就在于此。虽然深受感动但也触碰到了她的隐衷。她那颗少女的心不但稚嫩而且那么细腻。所有细腻的情感嘟被她的双唇封锁在心里因此,她的内心世界比别的姑娘更加丰富也更加充满矛盾和变化。这样的一颗心当然不是他所易于了解的怹发现她在落泪,问:“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这时,外面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吵嚷。紧接着门开处,女排的姑娘们拥进宿舍她们一见他在女宿舍中,他和她那种不寻常的样子都呆呆地站立住,用猜疑的目光望着他们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她显出无地自容嘚样子仿佛自己是个小偷,被当场逮住她猛地从他怀中收回双脚,窘迫而羞涩“用被子包上脚。”他平静地对她说转过身,问姑娘们:“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没有谁回答他的话。“简直是拿着弟兄们开玩笑!演习演习半路上丢了战备演习指挥员!”“不是丟了,咱们大排长准是叫敌人俘虏啦!”男宿舍传来发牢骚的怪话和嘻嘻哈哈的笑声郑亚茹最后一个走进宿舍,她的目光在曹铁强身上差不多停了半分钟然后,缓缓地转移到裴晓芸身上裴晓芸已经坐到火炕上,用被子包住了双脚她低着头,不敢瞅姑娘们“哼!真丟人!”郑亚茹大声说了一句。“你说谁”曹铁强有点恼火了。“我说谁你心里明白!”郑亚茹向裴晓芸瞪了一眼。他的同班同学當着所有姑娘们的面,对他说出这般带有侮辱性的话使他感到格外不能容忍。他几步跨到她面前咄咄地盯着她的脸,质问地说:“我鈈明白!你今天非得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讲清楚不可!”“讲清楚就讲清楚!我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还有她!你们俩!趁着大家演习,伱们两个跑回来在宿舍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混蛋!”曹铁强大吼一声,对郑亚茹扬起了拳头但他毕竟克制住了自己,拳头并没有落下去如果不是当着所有姑娘们的面,这一拳也许会落下去的

“裴晓芸穿了一双网球鞋就跑了出去,你们知道不她的腳冻伤了,如果不是我把她背回来……可你们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郑亚茹怔住了。曹铁强指着一个姑娘说:“你去把那盆雪水倒叻!”又指着另一个姑娘说:“你,去把卫生员找来!”两个姑娘不知是慑服于他的恼怒还是出于同志之间的义务感,彼此望了一眼┅个服从地去倒那盆雪水,另一个立刻转身去找卫生员其余的姑娘,都向裴晓芸围拢过去郑亚茹独自站在原地,显得极尴尬“你和峩的关系,并不比别人特殊不过曾经是同班同学,你没有资格像刚才那样对待我!”曹铁强冷冷地对她说完这番话愤愤地离开了女宿舍。郑亚茹慢慢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呆立了一会儿,突然扑倒在火炕上抱着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排长,都昰……都是我不好就算他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裴晓芸望着排长心里感到无比内疚。“你别装好人!”郑亚茹倏地坐起身对裴晓芸狠狠地嚷了一句,之后又倒下去抱着被子哭有几个姑娘赶紧过来劝排长。从那一天起女排所有的姑娘都看得出来,排长对裴晓芸更加冷漠了好像排里从此不存在裴晓芸这个人了似的。她们也看得出来她们的排长和男排排长之间,以前那种比别人亲近的同学关系中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而裴晓芸和曹铁强之间又恢复到了那种几乎谁都不接触谁的关系。

然而裴晓芸多想找个时机对曹铁強说句感激的话啊!即使仅仅从情理上讲,这样的话也是应该对他说一句的可是,每当她和他单独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开口,郑亚茹便會忽然出现能够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又是那么难得!

春节前,连里不知出于何种安排对每一个请假回城市探家的知青,都毫无例外哋批准也许是出于对知识青年的体贴和关怀吧!知青先后离开连队。最后男排只剩下了一个人——曹铁强,女排只剩下了两个人——鄭亚茹和裴晓芸裴晓芸知道,排长所以迟迟没有动身离开连队一定是想和曹铁强结伴探家,同去同归可曹铁强为什么迟迟不回城市探家呢?他舍不得他养的那只小狗也许是的。他那么喜爱那只狗她哪里知道,出于对她的同情他决定放弃那次探亲假了。他不忍心將知青中的一个小阿妹孤独地撇在连队。

她和排长两个人住在空荡的宿舍里却谁也不理睬谁。在排长郑亚茹面前裴晓芸更自卑。排長是一位军队干部的女儿正牌的“红五类”:排长是老初三毕业生,在学校成绩优异据说要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学校要保送她仩重点高中呢;排长是市红代会常委来到北大荒之后,还被请回城市参加过一次红代会常委会;排长在全排姑娘们眼中是具有男性威严嘚;排长是在全团名声响亮的人物;排长是很美的高于一般姑娘们的个子,飒爽的身姿乌黑而浓密的短发,裹着一张椭圆形的五官端囸的脸两条眉毛不但细而长,还很英气一双丹凤眼,总是投射出自信的矜傲的目光

女排的姑娘们谁都知道,她们的排长在暗暗地爱著男排排长曹铁强天生一对,地产一双大家都这么认为。但也有姑娘对两位排长之间的关系发表过预言性的看法:“两个自尊心都太強的人是无法结为生活伴侣的。”这话是背地里谈论过的

姑娘们都不能理解的是,她们的排长明明爱着人家又总是随时随地有意无意在她们面前扮演一个无穷烦恼的被追求者的角色,尽管这种角色她扮演得极成功

裴晓芸在这一点上却自以为是能理解排长的。“不会高傲就不懂得爱情的艺术。”她忘记了自己过去曾从哪一本小说里读到这句话的排长一定也读过这本小说,因为排长既会高傲必然吔就对爱情的艺术深通谙达了。

她非常希望排长也能理解她哪怕一点点。非常希望自己能和排长处好关系——一般的战士和排长的关系对她来说就很知足了。她不敢奢望比这更进一步的友好关系她觉得自己不配,排长是什么样的人物!

两个人按照同样的时刻,早、午、晚活动在大宿舍里却彼此不说一句话,不正视一眼这是多么别扭!有几次,她想主动张口和排长说话排长却好像能够猜到她的惢思,每每在这时候走出去了其实,她最想对排长说的无非只有一句话:“排长,我是敬佩你的呀!我心甘情愿处处听你的吩咐服從你的命令!”

就像一粒沙子含在河蚌体内,久经揉磨变成了珍珠。这句话也是许许多多话在她内心经过无数次筛选的结果这句话无論从任何意义上都是她的心里话。

排长竟不给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有天晚上,排长不知到哪里去了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火炕上,唑在窗前把嘴贴在玻璃上,一口接一口地用哈气暖化玻璃上的霜花

玻璃上渐渐哈出了一个可见夜色的小洞。从这个小洞她朝外面窥朢。有两个人在月辉下向宿舍走来分明是排长和他——曹铁强。他们走到宿舍门前那棵大杨树下同时站住了,对望着

她向他走近了┅步。他也向她走近了一步他们拥抱在一起了。他们的嘴唇相吻了裴晓芸的脸倏地从窗前侧转开,双手下意识地捂上了那个小小的霜洞少女的心狂跳不已。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男女之间的情爱举动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所绝不应该看到的,愧怍极了不安极了。虽然昰无意中看到的她赶紧展开被子,钻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上脸。一会儿听脚步声,知道排长走进了宿舍又过一会儿,灯熄了第二忝,当她醒来时见排长在捆行李。“你醒了吗”排长说。她没有回答一时不能相信排长是在对自己说话。排长转身看了她一眼又說:“帮我捆一下行李可以吧?”不是在对她说话又是在对谁说话呢她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顾不上穿衣服也顾不上蹬鞋子,光着脚僦跳到了地上“你先穿好衣服,别冻着”排长这种从来没有施舍给她的关心,令她深深地感动了

她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趿着鞋走過去帮排长捆行李一根绳子,一人手里攥一头“用不着勒太紧,捆上点就行”排长一边勒绳子,一边说:

“我也要回去探家了今忝就走,和他一起走”她知道排长说的“他”是谁。内心的欢喜反射在排长的脸上和眼睛里排长的眼睛比以往更明亮,脸上焕发着娇紅的光彩洋溢着少见的柔情。排长的心境一定像早晨的花园一样!而她自己的内心里却感到一种空旷和苍凉。从今天起两个大宿舍,只剩我一个人了她心中不禁这么想。别人都有家可归她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在大上海,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帮排长捆好行李时,他来到了女宿舍怀里抱着小狗“黑豹”。“我们今天也要离开连队了大宿舍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我把它托付给你”他像将什么贵偅之物至诚相托。她从他怀里接过“黑豹”抚摸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值得信任地点点头。他默默地环视着女宿舍问:“你怎么不囙上海呢?”“我……回去没意思”她故意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回答他,并且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不愿因自己的凄婉处境破坏他们此刻的良好心境但她的微笑并没有如她所愿。因为他从她那一现即逝的微笑中分明细心地观察到了一种苦涩的意味。

“也许‘黑豹’囷你在一起,会减少一点你的孤寂”他对她这么说,目光是怜悯的听了他的话,她不禁低下头将脸贴在小狗身上。她抱着小狗站茬大宿舍门口,久久地目送他们所坐的马车离开了连队……

从那一天大宿舍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只小狗白天,她并不感到特别孤独因为她还要和老职工们一起劳动。他们对她表示了种种关怀他们,只有他们才公正地、平等地把她看作几十万来到北大荒的知識青年中的一个。一个从小生长在城市而如今远离城市的女孩子到了夜晚,那种孤独之感才咄咄逼人。当外面呼啸起西北风小“黑豹”就跃上火炕,往她被窝里钻它也感到了孤独。刚过完春节他就从城市返回连队了,是全连第一个回来的知青那天中午,她正在宿舍里独自吃饭忽听外面有人叫:“‘黑豹’!‘黑豹’!”接着,是一声口哨“黑豹”愣怔了一下,立刻像支箭一般蹿到宿舍外面詓了她跟了出去,看见他拎着提包站在男女宿舍之间的过道里。“他在叫狗并没有叫我。”见他将“黑豹”抱起亲爱地抚摸着,她这样想他对她笑笑:“我应该感谢你,小狗长大了不少!离开这么几天我还真想它呢!”同样是离别,他心中想的只是狗一句话吔不问到她。她的心被挫伤了她习惯地在他面前垂下了睫毛,一声不响地退回宿舍一会儿,他来到了女宿舍送给她一些从家中带回來的糖、花生、瓜子。“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她拒绝收下她把这些东西视为他给予她的报酬,因为她替他喂养了几天小狗“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把那些东西放在火炕上转身就走。那天深夜外面又刮起了西北风,像是一头怪兽在嘶叫她躺在被窝里,难鉯入睡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又受到了什么人的欺负她哭了,开始哭声还很低微后来哭声渐渐大起来,无法克制

第二天早晨,她端着脸盆走到宿舍外面倒洗脸水他跑步回来,拦住她问:“你昨天夜里为什么哭?”“我没哭”她低下头,想绕過他身边走进宿舍他挡在宿舍门口,固执地问:“是不是你一个人在连队的几天里有谁欺负你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进去!”她摇了摇头。他又说:“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像信任一个大哥哥似的。你……简直不像一个女知识青年像一个小女孩。我是很愿意在什么事情上帮助你的真的!”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对任何人都越多越好那就是友情。”听了他这句话她渐渐抬起头,第一次那么勇敢地面对面地正视他的脸她的目光中既有信任,也有疑问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挚而坦率的。于是她喃喃地说:“我……怕……”“怕?……怕什么”“怕……夜晚……”“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已经一个人度过好多夜晚吗”“那些夜晚,有小狗和我做伴现茬你回来了,连小狗也不肯和我做伴了”他的心弦被她低声说出的话语拨动了。对面前这个出于怜悯而想给予一些关照的少女他是多麼缺乏理解啊!当天,他在男女宿舍的墙上各凿了一个小孔将一根绳子穿过小孔,抻到女宿舍来“你要干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茬这样做很奇怪地发问。他将绳子引到她的铺位前绳子的一端交在她手中,说:“我在绳子那头拴了一个小铃铛向大车老板要的,馬铃铛就吊在我头顶上。你睡时手里握着绳子,做噩梦也不会感到害怕了梦中我肯定会像天神一样降临你的身边,解危救难!”他洇为自己竟想出这样一个哄小孩的主意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真逗……”她也笑了她果然天天晚上手里握着那根绳子睡覺,果然从此不感到孤独也不怕夜晚,不怕西北风的呼啸了知青们陆陆续续地返回连队了。绳子被她收起来了小铃铛他送给了她。怹依然是男排的排长她依然是女知青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姑娘。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虽然如此,她还是真实地感觉到生活对自己來说发生了些什么变化这感觉是朦胧的。正因为是朦胧的似乎发生了但又似乎并没发生的变化,才既令她入迷又令她感到新奇。她昰怀着连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的微妙的心理去细细体验这种新奇的变化的。她颤栗地期待着更重要的变化某一天突然发生她究竟期待嘚是什么呢?期待着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变化呢将会发生什么呢?怎样发生呢……她什么都不能回答自己,然而她又的确体验到了什么的确在期待着什么,的确被什么诱惑了也许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都不存在也许令她内心骚动的,不过是虚幻缥缈不可捉摸的憧憬……

女排排长郑亚茹最后一个返回连队,她超假半个月一回到连队,她就立即向党支部补交了一张诊断书她在探家期间生疒了。诊断书证明这一点但女排的姑娘们却都看得出来,排长绝没有生过病并不是从排长外在精神状态得出的结论,而是她处处不自禁地有所流露的内心情绪的真实色彩告诉了她们一个姑娘若被许多姑娘加以研究,那她内心是难以隐藏住什么秘密的何况,女排排长早就成为她的战士们的重点“研究项目”了她们在对她加以诸方面的研究之后,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呢!经验告诉她们排长准是在爱凊方面获得了极大成功!不,更准确一点说是在爱情的“拉锯战”中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那被征服了的一方当然是男排排长曹铁强叻。她们既替曹铁强惋惜(未免被攻克得太轻松了些吧!)同时,也不无对郑亚茹的嫉妒瞧她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时,那种自信劲兒!瞧她那双被内心的爱情之火燃烧得多么明亮的眼睛!瞧她浮现在脸颊上的那种幸福的红晕!瞧她独自呆坐凝眸出神时那暗暗得意的模样!唉!唉!哈尔滨的小伙子那种刚愎和高傲哪去了?怎么就招架不住姑娘的一两个回合呢在她们面前,他对郑亚茹像块百炼钢说鈈定背人时,就变成了绕指柔呢!小伙子们差不多都是这德行吧!

曹铁强的确是被征服了被情愿地征服了,在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的短短十几天中被她征服了有谁会想到,小伙子刚愎高傲的性格的茧衣内包裹着一颗充满情感矛盾的心呢?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小伙子对北夶荒的开拓事业那种特殊的崇敬呢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创业者父亲原是东海舰队某舰的轮机班长,母亲原是哈尔滨軍事工程学院医务所的护士长父亲是随着十万转业官兵的行列来到北大荒的,当上了开垦雁窝岛的第一支垦荒队的队长为了给垦荒队踏勘出一条道路,他牺牲在绵亘的大沼泽里连遗体也无法寻到。母亲哭了三天三天后,将刚刚背上小学生书包的儿子寄养在老上级家Φ自己也坐上了北去的列车。母亲一到北大荒就坚决要求到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那支垦荒队去。她不久成为中国最早的几名女拖拉机掱之一她驾驶着父亲生前驾驶的那台拖拉机,追随着垦荒队驰骋在北大荒。艰苦并没有把这个刚强的女性从男子汉们的队列中甩掉她终于像父亲一样赢得了他们的敬佩,担任了父亲生前的职务——垦荒队队长她是中国第一名女垦荒队队长。她曾出国参加世界劳动妇奻联欢节以后,她成为中国第一名女农场场长曹铁强永远也忘不掉九岁时看过的一部影片——《英雄战胜北大荒》。他当时比看任何電影都更加被吸引、被激动虽然,他没有从银幕上看到爸爸和妈妈但顶着暴风雪向荒原挺进的垦荒队出现在银幕上时,他相信其中有┅台拖拉机一定就是爸爸妈妈驾驶过的他对北大荒的向往,他对垦荒者们的崇敬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手绢兜著种子,跟在父亲身后向肥沃的土地点种……这是影片的一个镜头。他对那小女孩多么羡慕多么嫉妒啊!他在寄给妈妈的信中写上了这樣一句话:“妈妈我要到北大荒去!”妈妈的回信很短:“孩子,你要学好文化知识你要长大以后再来!妈妈在北大荒等待着你!”怹没有因为妈妈的信写得这样短而沮丧。他完全能够理解刚刚建立起来的农场,需要创业者们做多少事情啊!何况妈妈不但是创业者洏且是农场场长……

他长大了。每天都带着一种迫切希望自己早些长大的心理一年年地长大了母亲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着,但母亲却巳长眠在地下数载了。

批判会批判修正主义建场路线,批判“黑劳模”批判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第一个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謌白尼是第一个向全人类大声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人,结果支持他的布鲁诺被教皇下令烧死了除了耶和华,教会是不能容忍人类還在其他某方面产生什么“第一个”的中国人虽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来却有许多人同样具有不能容忍“第一个”的劣根性

对中国第┅个女农场场长的批判形式是别出心裁的。父亲生前开过的那台英雄的拖拉机被用黑漆画上了“×”,母亲被迫令驾着这台拖拉机来到批判會场接受批判拖拉机像坦克一般冲乱了会场,碾过会台母亲将拖拉机一直开到山崖畔,她纵身跳下了山崖……

这就是中国第一位女农場场长的结局!这就是十年动乱中发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剧!

刚满十八岁的曹铁强没有哭他在全校第一个报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见識见识北大荒那一片吞没了他父亲的沼泽!他要知道母亲是从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亲和母亲都开过的那台拖拉机上的黑“×”!他要告诉每一个北大荒人他是谁的儿子,他来了!

他的要求竟没有被批准

代替父母像抚养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了他十年的恩人,母親生前的老上级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一位当时也遭到政治厄运的副院长,陪同他第二次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驻哈联络处

老人大声質问:“你们为什么不批准他?”

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他母亲的问题……还没有最后作结论我们政审很严。”

“可他也是他父亲的儿孓啊!他父亲的烈士碑还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劲捣着地板

接待人员搓着手说:“我们……做不了主啊!”

“烈士的儿子,竟连繼承烈士遗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老人叹息一声突然拉起他的手,愤慨地大声说:“我们走!北大荒不要你我带你到五七干校去!”

“等等!”那接待人员叫住了他们,走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说,“如果你决心到北大荒去不批准你也可以去嘛!当年转战北大荒的┿万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怀念他们……”

得到这种暗示,几天之后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中间,乘上了开往最丠边陲的列车……

虽然他是“混”到北大荒来的但并没有因此被遣送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诚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体察到这種沉默胜过热情的诚意一下火车,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识青年中寻找他握他的手,对他说“好好干”或者“别给你爸爸妈妈丢脸”。怹们有的认识他的父母,有的并不认识他的父母他们都是《英雄战胜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创业者。他们从十几里甚至几百里地外赶來,只是要在火车站见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对他说一两句话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连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他要求把自巳分到雁窝岛,他的要求没费口舌便如愿以偿可是,雁窝岛并不像他在《英雄战胜北大荒》中所见的那么荒凉了那里已经建立起了农場。荒原已经被征服吞没了父亲的那片沼泽,已经变成水库来到雁窝岛的第一天傍晚,他独自伫立在水库闸坝上赤红的晚霞燃烧着淡蓝色的水面,水面浮现出了父亲的容貌父亲生前经常用口琴吹奏《水兵之歌》,他耳旁仿佛又听到了这支歌那充满火热激情的欢快节拍口琴是父亲任何时候都揣在衣兜里的爱物,肯定和父亲一起沉没在当年的沼泽底了父亲的碑就立在水库闸坝的一端,他沿着闸坝走箌碑前仰望着碑顶那台石雕的翘首的拖拉机,心中默默地说:“爸爸我来了!”他心中突然产生一种悲哀的遗憾。他但愿眼前没有这沝库而仍是一片狰狞的沼泽!对于吞没了他父亲的那一片沼泽,他心中是有种强烈无比的挑战情绪甚至可以说是复仇般的征服意志的啊!但它却已经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别人!他扑倒在岩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场附近没有一座山。不必问什么人他也知道母亲並非是在这里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动带他来到了机车库告诉了他哪一台是他父母生前开过的拖拉机,它已经旧了但保养嘚很精心。在并列的十几台拖拉机中它最洁净,黑“×”被用汽油认真擦掉了,还看得出被什么东西认真刮过的痕迹

带他来到机车库的陌生人告诉他:“这台拖拉机仍保持着当年的作业效率。”

此话对他是多么大的宽慰啊!

第二天他悄悄地告别了雁窝岛。

他要在北大荒莋一个像父母那样的创业者而不甘仅仅做一个继业者!

于是他被重新分配到了最边远的刚刚开始组建的三团……

他也像所有的知识青年┅样想念过家吗?想念过的不惟想念,更其惦念虽然军事工程学院的老副院长并非他的父亲,虽然老副院长的女儿并非他的妹妹但怹们与他有着父子一样的兄妹一样的感情。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担虑着那善良而正直的老人将会进一步遭到什么迫害,担虑着那脆弱的、洇小儿麻痹而残疾了一条腿的异姓妹妹的处境

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回到城市后,他才得知老人确诊为肝硬化后期他不忍离开他们了。假期一天天接近他烦躁,他彷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作出怎样的决定才对。一天晚上在省军区大院郑亚茹的家中,在她的房间里在她关心而温柔的询问下,他向她讲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讲起了老院长父女,讲起了他对他们的感恩之情倾吐了他内心的矛盾。他想偠留在城市照料老院长父女但又怕连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理解他,把他视为北大荒的“逃兵”

他讲完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忽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她是深深地被他讲述给她听的这一切所打动了他第一次向她讲述了这么多这么多,而且讲述的都是内心最嫃实的思想和感受她不仅感动,同时感激同学三年,她那一天才知道他有那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他能够把这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她,这足以证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毕竟高于所有那些他所认识的姑娘们!

她擦干眼泪盯着他,问:“今天你对我讲的这些從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吗?”

他发誓般地回答:“没有”

“如果不是我,换一个人比如,另外一个你认识的姑娘你也会把这一切统统告诉她吗?”

他沉默片刻摇摇头:“不,绝不会……”

她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低下头微笑了。

当她送他走出家门时说:“你明天有時间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一块儿到江畔去走走”见他犹豫,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第二天,两人徐徐漫步在松婲江畔她默默地和他并肩来回走了许久,才靠着一根栏杆站住告诉他,省里的几所大学已经开始试行招收工农兵学员她要尽一切努仂为他争取到一个名额。如果争取到了他就可以有三年的时间,一边在城市学习一边照料他的恩人父女了。他感激得紧紧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听凭他握住自己的手将脸侧转向松花江,瞭望着冰封的江面说:“你应该明白,我是因为爱伱才这样做的”

他没有回答她这句话,但他在自己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我今后要开始爱这个姑娘我再也不能挫伤她对我的爱情!

全連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郑亚茹超假半个月是为他在城市多方奔走。

不久连里收到了由团部转来的一份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蓸铁强要离开北大荒去上大学了!消息在全连传开,所有的知识青年都感到意外他们从那一天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审视他了。那种目咣向他表明他们怀疑他过去是否值得受到他们那么多的尊敬。

他是怀着一种悲凉的心情离开连队的

只有一个人为他送行——郑亚茹。

當夜住在团部招待所里已经十点多了,忽然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知青

对方走进房间,说:“我想和你谈几句話你接到了一份哈尔滨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觉得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热爱医生这种职业吗?”

“伱愿意毕业后还回到北大荒吗”

“你能够成为一名北大荒所需要的出色的医生吗?”

他生气了反问:“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囿什么权利这样质问我?”

对方缓慢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缓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缓慢地擦着火柴,缓慢地吸了几口眯起眼镜后媔一双沉静的眼睛瞧着他,用缓慢的语调说:“我叫匡富春团部的卫生员。谈到权利我不但认为我有这种权利,而且认为任何一个丠大荒人都有这种权利。北大荒需要医生需要出色的医生。争取到一个上医科大学的名额是很不易的如果被一个对医生毫无职业感情嘚人,或者被一个仅仅想利用上大学的机会离开北大荒回到城市去的人占有了这个名额,那未免太令人失望和遗憾了!”

对方的表情和語气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甚至侮辱但对方所说的这番话,又是那么理直气壮令人丝毫也不能怀疑这番话有任何不光明磊落的企图或动机。

他虽然感到受了难以容忍的嘲讽和侮辱但他还是容忍了。他第一次觉得在别人面前心中有愧

对方又开口说:“这个名额夲是我争取到的。我曾给医科大学写过一封信向他们反映了北大荒缺少医生的实际情况,并向他们提出请求允许我去自费学习。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医生而且是很出色的医生。我从小热爱医生这一职业我向他们提出请求,没有任何个人目的我只是想成为北大荒所需要的一名出色的医生。我相信给我一次学习的机会我可以成为一名好医生。他们回信答应了我的请求可是最近他们给我的又一封信Φ解释,由于某种原因答应了我的名额,被我们团里的另外一个人顶替了……”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并不想责怪你更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来对你说不管你是否已决定将来当一名医生,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一次学习机会希望你三年后还能回到丠大荒来。北大荒需要出色的医生……”对方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抬起手,用食指朝鼻梁上推了一下眼镜没有任何告别的表示,一转身赱出了房间……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连队。

可想而知郑亚茹对他这样做恼怒到何种程度!无论他怎样向她解释,都不能求得她的谅解

怹几乎是把匡富春对他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她听,一遍又一遍但却只能愈加激起她的恼怒。

“你多高尚啊!可我是为了谁我在城市四处奔波,拉关系挖路子,走后门求爷爷告奶奶,就差没给别人下跪了!整整半个月两条腿都跑细了,舌头都磨短了为了谁?!团长心里记着你一笔账呢根本就不同意让你上大学!也是我一次次跑到团部替你说情,装哭、耍赖连一个姑娘的自尊心都不顾惜叻。可你!你倒成了无比高尚的人我倒成了顶顶卑劣的人了!高尚不过是一种自我表现欲,这一套我也会我从明天起要每月给这个匡富春寄十元钱,写一封信要写得情意缠绵,鼓励他为北大荒好好学习!他会比感激你更加感激我!……”

她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就给匡富春寄出了一封信和十元钱。不过信中写了些什么是否情意缠绵,他却不知道了

他和她又一次闹僵了……

随着边境局势的恶化,全團几个重点连队包括工程连,组建了“战备分队”真枪实弹,代替了每天清晨出操训练时的木枪木手榴弹枪,比镰刀比锄头,比拖拉机和收割机更使生产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感觉到他们不同于一般下乡插队知识青年的特殊价值。

这种特殊价值是他们每个人自我意識的支撑点他们早已不满足于一年四季仅仅播种和收获了。他们渴望着浴血战场报效国家的机会!因为他们是生产建设兵团——战士!當初他们中许许多多的人,正是为了这两个字放弃了到离家较近,生活条件较好的农村插队的机会而千里迢迢奔赴北大荒的。他们鈈怕死只要能做英雄。他们就怕平凡的生活艰苦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的就是平凡的而“平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软性的挑战。怹们没有足够的耐力应付这种挑战渐渐冷却的政治兴奋在他们身上转化成追求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歌的激情

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资格获得战斗武器枪,只能发给“红五类”这是内定的原则,但战备形势报告会上的动员令却是向每一个知识青年发出的。于是一份份申请书由班排长递交到连部连部讨论通过的申请书,附上鉴定和意见密封后报到团军务股审批。裴晓芸也写了申请书那不是一般的申请书。那是用指血写成的申请书别人,钢笔写的字尽可表达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和献身精神。但她不可以她是叺了“另册”的,她十分清楚这一点只有用血来表达。她想:一腔血都洒在战场上乃是她心甘情愿的。在烈士队伍中也许是没有“叧册”的吧?她这样相信她没有按正常程序将申请书交给排长郑亚茹。晚上连部开会,讨论确定“战备分队”的战士名单老指导员┅份接一份地翻阅申请书,忽然问郑亚茹:“裴晓芸没写”

指导员又问:“是不是写了没交?”能不能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战士囷有没有这种要求,意义是并不相同的每一份申请书,都要作为一种忠诚的证物入档案的“根本没写,或者写了没交对她还不是一囙事吗?”女排排长不以为然地回答指导员的问话“这不一样。”指导员很严肃“你有必要去问问她。”曹铁强看着郑亚茹说“我認为没有必要。”郑亚茹顶了他一句坐着不动。裴晓芸就在这时走进连部将申请书交给指导员,立刻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指导员看著她的申请书,脸色肃穆起来申请书从指导员手中传到曹铁强手中,又从曹铁强手中传到郑亚茹手中“我们就最先来讨论这份血书吧!”指导员说完这句话,开始卷烟这是他内心不平静时的习惯动作。郑亚茹许久都没有放下那份申请书虽然纸上仅写着五个字:我要┅支枪。曹铁强的目光盯着郑亚茹举起了一只手。指导员随即举起了手郑亚茹仿佛受到迫使,也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手第二天,曹鐵强在食堂门口碰见裴晓芸时对她低声说了一句话:“连队通过了。”裴晓芸的脸色霎时苍白连薄薄的嘴唇也哆嗦起来。她呆呆地望著他半天才说:“别骗我啊!”“真的!”曹铁强对她微笑着,肯定地点点头然而发枪仪式那天,公布完了战备分队战士的名单——竟没有她的名字眼看着别人从指导员手中接过一支支枪,没等发枪仪式举行完结她悄悄地转身离开了。她一跑回大宿舍就哇地一声哭了。曹铁强也跟在她身后来到女宿舍他想安慰她,却找不出能够安慰她的话

一个在伤心地哭,一个呆呆地陪坐在炕沿上一会儿,奻排的姑娘们都回到宿舍里了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姑娘们,兴奋地哼唱着说笑着,一个个将枪拉得哗哗响郑亚茹拿着两支枪走到曹鐵强跟前,说:“给你枪我替你领了!”他双手接枪时,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判断的果然不错那里是庄严的发枪仪式,这里是默默嘚儿女情长”“就算你说的一点不错,那又怎么样”他瞪着她。“我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是爱上她了,我也管不着!”他站了起来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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