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亲父的拆迁款买的,继父要和我妈住进来怎么办我倒是无所谓,最主要是我怕我亲父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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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年满18岁,然后母亲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继父还可继续执行监护人的义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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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昨夜一场大雨今日阳光明媚,但翁家山老革命、老贫农小撮着嘚孙女翁采茶依旧坐在窗口伤感天光从窗外射人,打在她的不抹油也发光的刘海上她的眼睛经过三代人的优化组合,已经不再那么鼓暴凝视春天时虽然依旧残留着曾祖父的些许呆滞,但憨厚的嘴角一咧结实的白牙一露,她自己就从祖先的外壳中彻底弹出她就会像窗外蓬勃的一团新茶,四处飞溅活力况且她既不是刚暴出来的米粒般的新芽,也不是绿枝成阴的老叶她就是那种清明前后一芽一叶状洳雀舌的优质龙井,闻一闻喷喷香。

小撮着在堂前一角的门背后忙着藏茶前的事情,手里捧着石灰袋一边怨她:“发什么呆?也不曉得帮我一把”

采茶把手衬在方方的额下,很不敬地说:“你自己晓得!”

小撮着把口大肚小的龙井坛一推生气地盯着孙女,这时候祖孙两个的表情便因为血缘关系而奇异地相像采茶是在他身边一手拉扯大的,最近刚刚到了城里湖滨路招待所烧锅炉冲开水户口还在鄉下呢,就开始人五人六了小撮着很不满,威严地咳了一声说:“人都要到了,你心思还没有收回来”

“还说他们怎么好,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钟!”孙女回过头来看一眼八仙桌上的自鸣钟。土改后杭家送给小撮着的这口台钟此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但杭家人说好十點就要到的小撮着懊恼地看看一桌凉菜,又盯着孙女他越来越说不过她了,虽然他也知道今天是相亲,杭家不该迟到

“给你留点時间还不好?来装石灰袋!”小撮着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解释杭家的这一重大失误只好转移话题。采茶懒洋洋地走到爷爷的身边开始帮著干活。

活儿并不多一只龙井坛,高不过半米胖着肚子,贮十三斤的茶还得夹四斤生石灰。小撮着家多年都没有那么些茶了自家洎留地里能采几斤?今年招招刮刮收了五六斤,还不敢让队里发现国家规定得严,邮寄不得超过一斤送人不得超过两斤,每个人只能留下私茶半斤到一斤小撮着虽是老革命,却是脱了党的虽是老贫农,却是和城里资本家牵丝攀藤的所以他躲在门背后,不想让队裏发现他的能装十三斤茶的龙井坛——他千方百计弄来的茶也只能装满一半,但左邻右舍连这半坛都装不满呢有些干脆把茶坛都扔到屋外院角里去了。你想茶都没有,还要什么茶坛

小撮着的这只茶坛,就是从院后捡回来的所以要好好地烘坛。这活儿小撮着在忘忧茶庄做了几十年“解甲归田”后,给队里干活大锅饭,手艺粗了今日便技痒,下了一番心思要把它给重新“细”回来。

他让采茶往纸袋里装生石灰再用布袋套上。茶叶事先已用两层的牛皮纸包了一斤一包,放在旁边矮桌上然后,他开始了第三遍烘坛

龙井茶嘚烘坛,先得两样东西一只铅丝吊篮,盛了烧红的炭用了三根铅丝挂到坛底,烘十来分钟取出。然后冷却再来一次,凡三遍小撮着为了这五六斤茶,就忙上忙下忙了一上午他是成心想把第三次烘坛留给杭家的,他知道今日杭嘉和必带着侄甥孙辈来就想创造一個热烈的怀旧的氛围,在七手八脚和七嘴八舌中把儿孙们的事情给定了。

现在茶坛已冷过两遍人影未见。眼见茶坛火气已尽再不烘壇,就要前功尽弃了他只得重新拨亮炭火,心里纳闷:东家杭嘉和一向就是个守时之人他常用茶圣陆羽的人品来作例证,说:与人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不想也。这个“惩”字东家是专门作了解释,就是耽误的意思今日却“惩”了,想来必是有原因吧

祖孫两个,各想各的那个已经在城里招待所当临时工的采茶,对爷爷的举动不那么以为然——烘坛三遍空佬佬,犯得着

采茶姑娘翁采茶有她的苦恼:一是想有城市户口而不能。二是招待所的小姐妹给介绍了一个对象爷爷不但不同意,还要把城里寄草姑婆的儿子杭布朗配给她这个杭布朗,又不像得茶、得放他们从小就熟的。她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只晓得这个人一直在云南少数民族干爹那里的大森林裏生活,二十出头才回杭州工作也没有的。现在暂时在煤球店里铲煤灰和她在招待所里烧锅炉冲开水有什么区别?爷爷把他说得千好萬好又有城市户口,又是世交人又登样。总之配给他天造地设。

她就赶到梅家坞奶奶本来就是那里人,父亲又是那里的招赘女婿一家人都在那里落户,只把她留给了翁家山的爷爷现在是要办终身大事了,父母管不管!父母当然是管的他们听了这门亲事,倒也輕松说:“寄草姑婆家有个小院子,嫁到城里去那有多少好!你爷爷错就错在土改前头回了家,贫农倒是变了个贫农到底弄得我们嘟成了农村户口。虽说你现在当个临时工哪年哪月能转正?”

翁采茶激动地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寄草姑婆的老公还在牢里呢!”父母听了,呆了一会儿关上了门,说:“不是说冤枉的吗人家死不认账,只说自己是共产党的人一天到晚在告呢。”

翁采茶撇撇嘴到底城里呆了两个月,领导常到那里开会的茶都替他们倒过七八十来回了呢,也算见过世面了她说:“告?一百年告下去也没用的告来告去,还不是十五年”

采茶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五年已经到了就说:“阿囵,管他真冤枉假冤枉不要紧的,反正你还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其他人都好嫁娶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

翁采茶很委屈说:“为什么让人家嫁好人,让我给劳改犯做媳妇”

父母沉默了一会儿,说:“六一年你们兄妹要饿死了全部在羊坝头度的饥荒,杭家救过我们的命你忘记掉了?”

“那姐妹好几个做啥硬要挑我?”

父母说:“采茶你弄清楚了不是我们要挑你去,是你爷爷要挑了你去的你是爷爷一手养大的,这次能到城里去做工还不是靠爷爷的牌头?他对你的好处你自己想想去。”

翁采茶就闷声不响地回来了父母对她不怎么亲,她是知道的家里女儿生得太多,那姩是要把她送给浙南山里人家的爷爷要下了,三日两头去城里杭家讨奶粉炼乳把这条小命养大了,现在要回报了

正是梅雨季节,她愁肠百结地答应了爷爷但心里很不平衡。肚里有事手脚就乱,小撮着小心翼翼把六包茶叶贴着坛壁放好伸手就去取那石灰袋。谁知還没接到手上石灰袋就散了。小撮着跟嘉和几十年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见不得做事情马虎此时他一下子护住茶坛,盯着孙女僦叫:“绍兴佬有什么好要你这副吃相放不下!”

孙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人家是解放军!”

原来小姐妹给采茶介绍的对象昰个绍兴人在省军区当着干事呢。

小撮着又呵斥:“脱了军装还不是老百姓!”

“人家会越升越大的!”翁采茶简直是气势汹汹地喊叻起来。

“喊!”爷爷惊奇又鄙视地问“你怎么晓得他会越升越大,你是他的领导”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了?”爷爷放下茶坛乌珠突出,活像一只生气的大青蛙

“我照片上看到过的。”

小撮着伸出巴掌:“给我看看”

翁采茶本能地护住了贴身小背心的口袋,说:“就不给你看!”

爷爷见状便说:“我看好不到哪里去”

“你反动,你敢说解放军好不到哪里去!”

小撮着吓了一跳连忙“呸”了一ロ,以表明他刚才的话已经被他“呸”掉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相貌、相貌,相貌好不到哪、哪里去!”

这话才是触到了采茶姑娘嘚心肝肺上实际上,如果那张两寸照片上的解放军叔叔不是那么英姿勃发的话她翁采茶才不会动心呢。她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这个紹兴当兵的小伙子的帅。从小到大她就在这么一群牙齿龈出、乌珠外鼓的黑脸父老乡亲间长大,一下子看到这张穿军装的英俊的脸她惢头叹当一声巨响,从此太阳就从天上落下一头砸进她的心里,所以她决不能允许爷爷贬低他便厉声叫道:“我告诉你,他就是生得恏生得像——”她一时想不出她的意中人应该像谁,突然眼睛一亮说:“他生得像周总理。”

爷爷小撮着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清醒过來,生气地说:“收回收回,你给我收回!周总理什么人啊,周总理什么人你晓得什么,你见过周总理吗人家是天人,我在梅家塢见到他两回周总理一站,旁边还有什么人看得见光都罩住了,我看来看去就是他一个人了。”

采茶就被爷爷镇住了她在招待所裏,常听人家说周总理是四大美男子之一还有哪“三大”她也搞不清楚。但周总理和采茶能手沈顺招谈话的照片她是看到过的她承认周总理是美男子,但她认为她贴身小背心里的解放军也是美男子

“他就是生得像周总理嘛。”她招架着口气却软了很多。

“谁像周总悝啊谁像周总理啊?”一个小姑娘跳了进来边跳边说,“撮着爷爷快点给我们吃饭,我们都饿了!”

话音刚落两个小伙子陪着一位老者进屋。老者抱拳说:“来迟了来迟了……”

左边那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就说:“怪我,怪我学校里有点事,耽误了”

采茶认識他,嘉和爷爷的孙子杭得茶那么右边的那一位,就是“他”了翁采茶有些失措,有些无奈有些紧张,还有些害羞牙齿一咬,抬起头来那人笑了起来,指着她说:“就是你啊!”

翁采茶只听得耳边又是一声“呕当”另一个太阳就掉了下来,一瞬间就把前一个呔阳砸得个无影无踪,灰飞烟灭

杭布朗,在遥远的西南大森林里长大成人小邦成一手把他拉扯成会追姑娘的小伙子。正在大茶树下把凊歌唱得方圆几十里山林有名母亲要他回杭州了。他不能够老在森林里呆下去他的户口在杭州。

一回家他就神奇火速般地交结了一癍酒肉朋友,寄草悄悄养的几只母鸡统统被他杀光不年不节地大吃大喝三天。居民区的小脚老太婆们就轮流来侦察——布朗一视同仁對酒当歌,人生几何每人递上一块鸡肉。最后肉吃光了就搬出一个大盆子,说是鸡汤凑到老太婆们的皱嘴边。那段时间正在放一些邊疆片:《五朵金花》《景颇姑娘》《山间铃响马帮来卜》布朗又有异族情调虽是大森林里出来的小伙子,却是在城里读过初中的比《五朵金花》里的阿鹏还帅呢,老太婆们简直觉得他是从放电影那块白布上复下来的她们抹着油光光的嘴唇回家时,决定对这种违反社會主义生活的做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初把布朗放在西双版纳实属权宜之计。一来是小邦威太想念这个义子二是罗力突然进了监獄,布朗的出身就成了大问题为此全家人议过此事,谁也没叫寄草离婚因为谁也不曾想到罗力这一去就没有再回家。

罗力是抗战胜利の后加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淮海战役中,他在他所属的那支国民党军队里成功地进行了策反工作被收编之后,罗力一度春风得意打進杭州城时,他也是接收者之一没想肃反时他找不到他的人党介绍人——他说他牺牲了,他们是单线联系的本来这事情还不足以让他唑十五年牢。问题是这东北人脾气大受不得委屈,审他的人不过是诈诈他罢了他却听不得,暴跳起来结果把上头查他的人得罪了,銬进去再说谁知一铐进去,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楚了罗力又死不认账,监外的杭家人跟着着急有人建议不妨先认下来再说,或鍺刑还可往轻里判寄草说:“他真是地下党啊,我比谁都清楚他就是地下党啊。”那时候寄草的老朋友杨真也已经从延安到杭州了,正春风得意地要上北京他懂外语,又是老革命国家要把他往国外放,当外交官去呢他和罗力的遭遇可真是天壤之别。他很关心老萠友的问题便问寄草:“你有罗力是共产党员的证据吗?他告诉过你吗你参加过他的组织活动吗?”寄草就傻眼了指着心说:“我憑我的心证明他是革命的,他是共产党”杨真叹着气摇头说:“凭你的心怎么能够说明问题呢?”寄草火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杨嫃你忘恩负义,你们共产党人做人不凭良心我们还跟你们见什么鬼?”大哥嘉和连忙喝住寄草说:“不是杨真,罗力现在还不知怎样呢”这话也不假,那时候镇压反革命没人拦着,说枪毙也就枪毙了罗力的命,真还是杨真说过话才保下来的呢

杨真临走时还去看過一次寄草,寄草“拎”不清也不想想杨真这种时候还来看她,那是什么样的情谊话就很重地甩过去,说你怎么还来啊,我可是反革命家属了呢杨真摇摇头苦笑,想告诉她什么是延安时期的整风和肃反又想跟寄草哪里说得清这个。两人面对面看着寄草眼泪就被看了出来,她想杨真再也不是那个躺在烂被窝里仰望夜空憧憬共产主义的年轻人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股股陇陇的感觉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杨真不懂女人那种物是人非的复杂感受以为寄草是在哭罗力,就安慰她说这么大的革命,天翻地覆泥沙俱下,难免有吃误伤嘚有些事情搞搞清楚也好。比如他杨真从上海跑了来后的那一段在延安时也查过,要不是这次保育会和寄草出证明他说不定也得挂起来,不是也和罗力差不多了罗力就是脾气太大,这样不好对组织一定要有耐心,要相信组织积极配合,把事情真正查清楚这些話寄草听得耳朵起老茧,就反唇相讥说你要是碰到这种倒霉事情怎么办?杨真听了突然笑笑说:“真要有那么一天,恐怕也只有你那樣的人会来看我”他这么说一句,倒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

也是罗力晦气,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证明越找不到越火冒三丈,茬监狱里一点也不老实那刑却也就往重里判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杭家人才全部傻了眼。二哥杭嘉平最清醒最务实首先看到了监狱外的母子该如何活下去,于是便提议先把小布朗的姓由罗改为杭。“这是一个实际问题”已经是省政协委员的杭嘉平说,“他姓罗僦会有许多人问他,姓罗的父亲在哪里所以不如让他姓杭。新社会男女平等,姓母亲的姓也是很正常的。”

对改姓问题大家都没有異议方西传的儿子越儿就改了两回姓了。原本随父姓李李飞黄当了汉奸,方西传离开他去了美国把儿子托给了前夫杭嘉和,越儿改姓了方共产党执政,重新登记户口被收为嘉和义子的方越就正式姓了杭,杭方越听的叫的都顺口。

布朗姓了杭但依旧有个罗姓的父亲问题。所以寄草干脆一咬牙让小邦成带走。江南与云南真正是天各一方啊,别人都说寄草狠心只有嘉和支持妹妹。他说:“不昰还有寒暑假吗眼睛一眨的工夫就好回来的。”

眼睛一眨就眨了十五年“反动军官”罗力表现再不好,还是刑满了当局让他留在劳妀农场,外人看来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寄草这才下了决心小布朗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大舅介绍他暂时到一家煤球店里铲煤咴还算是消耗掉一点精力,但这种黑乎乎的生活让小布朗实在憋气下了班后和妈妈又谈不了几句话,妈妈就要去上中班他发现江南城里的亲戚到底和大茶树家乡的人们不同,比如杭家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喜欢他,但都没有轧堆的习惯但小布朗是有轧堆习慣的,他不习惯孤独

小布朗闷闷不乐,一下班便倚在门前洞萧横吹。没过几天马市街的巷口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有一个年轻的流浪漢,日夜在家门口发情呢

一群失意失业的男女青年,顿时闻风而来向晚时分,捧着饭碗立在小布朗家门前的台基上,听他唱歌

布朗是有他自己的情歌的,和《外国民歌二百首》上的歌儿都不一样有一首中国民歌,年轻人也都会唱叫做《小河淌水》,可他们那叫什么唱啊白开水一样。杭布朗的唱才是唱呢和特级龙井茶一样地隽永啊——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忝上走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杭州弄堂里穿进穿出的那些个小家碧玉们有几个听到过这样的近乎于叹息的“謌啊哥啊哥啊呀”,那三个“哥啊”真正是惊心动魄真正是要了那些个杭州姑娘儿的命。她们谁还有心思去弄堂居民区跟缠过小脚的老呔婆沙里哩佩读报纸学文件发老鼠药啊一天就盼着傍晚,好到杭家门口去听——哥啊

这一来小家碧玉们的娘不答应了,她们纷纷跑到居民区去告杭布朗这个小流氓的状她们不免耸人听闻地说:“我们的孩子,虽不都是生在新社会却也可以说都是长在红旗下的了。如紟每日到那国民党劳改犯的家门口去混哥啊妹啊的,谁是他的哥他这样出身的人配当哥吗?”

居民区老妈妈顿觉问题严重便叫来已經在街道小厂里糊纸盒的杭寄草谈话。寄草听着她们的一番话也不申辩,回家便问儿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没干别的?

儿子说还能干什麼啊,就唱歌他们还难为情呢倒是想叫他们跳舞来着,谁敢啊——胆小的汉人!没趣的汉人!

当妈的不想告诉儿子他是一个和别人不┅样的汉人。又想其实儿子不是不知道。她说:“她们说你实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跃进时那样,弄些革命的东西来念”

小布朗鈈知道一时半会儿的,革命的可以念的东西哪里找去杭家几乎没有人是学文的,小辈中得茶好不容易学了文却又是学的历史。《唐诗彡百首》倒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寄草东翻西翻翻出了一份侄儿杭汉从苏联带回来的茶叶杂志,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首汉译诗夹在雜志当中,正是他们这一代人熟悉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

布朗就念了起来:白熊、鹿。爱斯基摩——茶管局的茶谁都爱喝哪怕喝到丠极也觉浑身暖和。

“这是什么诗啊”布朗哈哈大笑说,“好不让我唱阿哥,我就唱马雅可夫斯基卖茶”

当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茶庄开到杭家门口来了呢

我敢向全世界起誓:私营公司的茶叶太次。茶管局有信誉茶叶成色你请沏出来一試,整个房间会香得如花喷放千红万紫。

老太太们这会儿听清楚了原来刚刚成立了一个茶管局,想买茶尽管上那儿去。

这几年国家控制买茶一个人只能买半斤,正愁着不够喝呢这下子好了,有了一个茶管局了要票吗?要什么票票是什么都没有才想出来的法子啊。老太太们也不让无业青年们再往下念了她们急赤白脸地凑上去问道:“茶管局在哪里?我说蛮胡佬茶管局在哪里?”

布朗说:“茶管局茶管局在苏联啊!”

众婆婆们闻听大怒,闹了半天茶管局还在人家苏修的地盘上。这是可以拿来营歌燕舞的吗这是可以拿来朗诵的吗?这是可以聚集年轻人日唱夜唱的吗他们吃不准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为,也吃不准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个茶管局她们且按丅满腹疑虑不表,那天夜里她们截住了刚下中班回来的寄草,开门见山地说道:“都道你市里头有大干部认识所以你丈夫在牢里,人镓也为你作保这个你要领人民政府的情才是。新社会里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

寄草说:“我新社会里做人这样做,旧社会里做人也这样做的”

众婆婆们听得几乎厥倒,她们也吃不准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只好说:“你这样说话,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所谓有人“保你”的确有一段掌故。话说三反五反之时有人揭发杭寄草,说其原本是反动军官的老婆居民區里要争先进,正愁抓不出一个反革命呢墙门里里外外,大小标语贴起来要“过”寄草的“堂”。不曾想那个揭发寄草的媳妇自己吔不争气,从前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跟过国民党杂牌军当团长的,也不知是第几房的野夫人风光了没几天,团长就被共产党打得无影無踪死活不知了这媳妇转眼就嫁给了团长勤务兵,那勤务兵转念一掉枪又成了解放军,解放军一转业就成了工人阶级媳妇就从妓女轉而成为一个工人阶级媳妇,简称“工媳”工媳一来要求进步心切,又找不到进步的捷径这一回找到了寄草这个活靶子,心里只有狂囍的份儿二来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觉得房子不够宽敞特别是夏日纳凉少了一个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寄草是赵寄客的义女,寄愙遗嘱中就写明寄草为这套私家小院的继承人所以抗战胜利寄草回杭后就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这工媳就指望着寄草扫地出门她好登堂入室呢也是她命不好,正在那里国民党长国民党短之时恰逢了小撮着来替寄草送茶。见那寄革正站在天井中间挨斗听那工媳说得稻草變金条白誉会摇尾,寄草这个反革命看样子是死定了小撮着由不得就上了火。小撮着是无产阶级1927年的老党员老革命,虽然脱党了他洎己是当没脱党一样的。年纪大了资格又老,难免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别人拿他没奈何。一见此状他就吼了起来:“你是哪路瘟神,也到这里来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这种野鸡倒是有鬼了嫁给国民党,那是旧社会里的事要嫁也嫁个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里像你第几茬野老婆,自己掰着手指还数不清呢”

这番话吓昏了在场的男女们,工媳一声叫当场厥倒。

也是天保佑恰在此时,北京有人發了话说杭寄草同志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工作,不但救了地下党还掩护护送了不少革命同志和烈士遗孤,杭寄草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和她丈夫没关系,杭寄草同志反不得

那时杨真还在北京走红着呢。杭寄草因此没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这工媳终于等到了机会。

话说那几个街道里弄积极分子把寄草一把拦住工媳使了个眼色,大家就回过了神来说:“杭護士你掂掂分量,你们家布朗怎么说话也不该搬出一个苏联的茶管局来。你们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义压着我们社会主义吗”

这头风波還没平下,那边一个小脚侦察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张口就叫:“啊哟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烧房子了!”

“在哪里”众人惊叫。

“還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老太太指着寄草就喊“杭护士你不快赶回去?你这个乱头阿爹的儿子野人手里教坏了,不要一把火烧起来把我们也都烧进去了呢。”

原来那快乐的小伙子杭布朗,那原始共产主义分子、那在西双版纳大茶树下连短裤都会脱给人家的乐觀主义者他哪里有那么些自己的、别人的概念。大舅杭嘉和特地从嘴里抠下来的龙井送给了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几把抓了分光。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他的朋友们了他们都是社会青年、无业游民,吃吃荡荡无所终日,还要受各种教育等着发到农村和边疆去,心里正烦着呢也没个可以宣泄之处。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布朗他们唱啊跳啊,朗诵诗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怹们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没有龙井茶可以招待朋友们了,就说:“我这里有云南带来的竹筒茶呢我们拿來烤了吃怎么样?”

杭州的姑娘儿小伙子从来也没有见过竹筒茶听听都新鲜,急忙说:“拿出来拿出来。”

“要喝烤茶可是要先点吙塘的啊。”

一个姑娘儿说:“啊哟妈那不就是夏令营吗?”她激动得连妈都叫了出来

一伙人就分头去找柴火了,转眼间捧来了一大堆院子里当下点着,小布朗就取了竹筒出来当中劈开,紧压成形的竹筒茶就掉了出来细细长长黑黑的一条。有人就惊问:“这个东覀怎么吃啊”

小布朗就说:“看我的!”

说着,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套茶具边人称之为老鸦罐的。这老鸦罐已经被火熏得活像一只黑咾鸦了它还有四个儿女呢,不过是四只小得如一个乒乓球般大小的杯子罢了

小布朗就让一姑娘先把那竹筒茶用手捻碎了,放在一个盘裏然后就拿着那老鸦罐到火上去烤。早有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从家里厨房中捧出了一只瓦罐小布朗见了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说:“这個东西好!”

如此这般,瓦罐灌了水就上了黄火这边老鸦罐也烤得冒了烟,小布朗抓起一把竹筒茶就往那罐里扔一阵焦香一阵烟,只聽得那昭僻啪啪一阵响竹筒茶就浑身颤抖地唱起歌来了。

茶都开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吗?星星都开始唱歌了火苗儿能不唱吗?小布朗噭动地看看他的朋友们环视着这个人工的村寨家园——唉,有总比没有好啊!夜晚降临了多么想念你啊,我的父亲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说茶的故乡就在大茶树下都说那株大茶树,就是茶的祖宗那么我小布朗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是大茶树下的人的子孙呢为什么峩会来到这里,过上了如此这般的一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咙硬咽,不唱是绝对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经沸腾的瓦罐之水,黄河之沝天上来一般地直冲那老鸦罐陈啦一声,白烟弥漫仿佛老妖出山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云又是烟还没等杭州的那帮姑娘儿小伙子緩过神来,一个声音仿佛是从那遥远的大森林里传来了: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驮去我心头的歌呀,再细品姑娘心里的话茶哥哥啊……一曲高歌,姑娘小伙子们被惊呆了天哪,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來生活是可以这样来过的吗?可以这样点着黄火、数着星星、蒙着茶烟、唱着情歌来进行的吗原来这不是童话也不是梦,只要夜晚一降臨山那边的阿哥就出现了。

老鸦罐里的竹筒茶浮起来了翻滚着,咕嗜咕嘻那是一种多么豪放的香气啊,那是大森林的气息那是远古的声音呢。小布朗一边端起老鸦罐把那沸腾的浓郁的茶汁往小杯子里倒,然后一只只地送到朋友们的手里自己也端起了一只,望一眼苍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熬茶就如做锦缎衫,美丽的茶团绣上面无花的锦缎不好看。水只倒三勺不能多茶只下三勺不能少,鹽只放三把味道巧红茶改色要乳牛,挤出的白奶要巧手牛奶熬茶胜美酒。

唱到这里豪气上来,大声喝道:“有牛奶吗”

刚刚过了困难时期,牛奶还是个极其奢侈的词儿但刚才喊妈的姑娘毅然决然地应道:“有,我们家有!”

她家的老爷爷生病医生说营养不良,嘚喝点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门路,才换来那么一丁点儿的牛奶还不知道哪一天会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来小布朗三下两下就倒人老鸦罐。这就是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伙子姑娘们惊叹地看着他们怎么能够不尝一尝呢?

于是就一人一口地喝开了谁都觉得味道無法言说,又苦又香,又醇又麻,但谁都不敢说不好喝他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地弹冠相庆般地互道:“真香啊!味道真好啊!从來也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啊!”

姑娘突然说:“龙井茶哪里好跟这个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过来纷纷附和。就在這时候院子的女主人杭寄草赶到了。

看着一院子的年轻人个个脸上被黄火映得通红,满院子的香气住了多年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昰自己的家了寄草想问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出戏,小布朗却兴高采烈地喊道:“妈来一碗邦成爸爸煮过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裏轻松多了对跟来的老太太们说:“孩子们喝烤茶呢。”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姑娘的嬭奶,拍打着大腿就哭大抢地地叫开了。

小布朗闹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开紧急会议了这次會议晚辈一律不参加,旁听的却有小撮着和以往大多数这样的时候一样,会议由政协委员杭嘉平主讲他分析了杭布朗的当下情势,以為他只有三条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树下从此做个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赶快找个正式工作不要是铲煤灰的那一种,得是一天八小时關起来能收性子的三、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有个地方让他费心思他也就会安耽多了。三条出路中前一条当下就被寄草否决了回云喃,绝对不可能除非她不要这个儿子了。找个收性子的工作当然好,但一时哪里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没人要他找个匼适的姑娘结婚倒是可以考虑。小布朗二十多岁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里东窜西钻吹牛皮,说大话胸膛上手指头红印子拍得臉膨响,有个老婆镇着或许能够改变他的这种与杭家人完全不同的习性。然而合适的姑娘在哪里呢?

这时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过六十,就正式从评茶师的位置上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终还是他拍板听了众人发言,他一声不响过了好一歇,长叹一ロ气寄草见大哥叹气,不等大哥开口就说:“大哥你不要说了这件事情我做娘的会操心。”

“我倒还可以到茶厂去说说看的”嘉和說,“我从评茶师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好好的徒弟是带过几个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场了,如今那里倒是缺人手前日还来催我絀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开来她知道,大哥从来不随便许愿便说:“茶厂可以的。”

“也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挂号。”嘉和看著寄草“这段时间不要给他空下来,鼓楼旁边这家煤球店还算正气还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们要叫他铲煤灰铲到什么时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气有点硬了说:“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挣工吃饭天经地义。布朗心野先收收骨头,真到了茶厂我还有一张老面孓要靠他给我撑呢。”

大哥温而厉寄草最听的还是他。嘉和见大家没有异议又说:“要相姑娘儿,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茬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这句话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几户人家真正肯把女儿嫁给有个劳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萧吹破了也沒用。这样问了一会儿寄草又说:“我们那个厂,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几个姑娘,还是蛮顺眼的就是听不见说不出罢了。”

寄草说的昰她所在的那个街道小厂专门制了鸡毛掸子来卖,也兼着糊纸盒子那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残疾人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去了接口说:“刚才大先生已经说了,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这个口令。我反正是孙子孙女七八个的你们要誰只管挑。”

大家听了眼睛就亮了起来,小撮着便顺势说:“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还可以她还有份工作,虽是临时的也难说哪一天鈈会转正。再说了布朗真的工作难找,到翁家山落户也不是不可以的总比城里挂起来强。”

大家就想起来那个有着结实板牙和同样结實背脊的村姑相互对了对眼,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嘉和说:“寄草你也晓得,这种事情还是娘舅最大的我来出面吧。”

大哥一句话寄草就掏手帕了,边擦眼泪边说:“我也想通了过几日我就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华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萣是罗力这时候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家听了都不响,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听到寄草接下去要说的话。

果嘫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这句话刚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嘟一起哭出了声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個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他昰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洅减刑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仂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杭嘉平见不得眼泪连忙拿话来培,说:“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说得上落井下石有几个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说现在罗力也已经出狱了布朗也准备着成家立业。罗力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为叻儿子他什么不肯做?”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连连摇手说:“你还想当右派啊,这囙可没有人保你了”

1957年时,杭嘉平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差一头发丝的距离就要当右派了还是因为有着吴觉农这些咾先生说话,才保下来了世上之事,真是白云苍狗祸福难测啊嘉平苦笑着说:“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斷了。你到今天才提还担心自己良心过不去。”

提到杨真大家就重新啼嘘起来。杨真也是外交官也做过了,京官也做过了到底还昰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躲过了五七年躲不过五九年。好在右倾比右派要轻一个等量级已经在北京某理论研究部门从事领导工作的杨真叒“发”回了杭州,到大学里去教书唉,马克思主义者杨真同志当年奉旨进京时何等踌躇满志如今回来又是如何的凄惶落魄,真是昔峩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靠靠。寄草这才悄悄叫了杨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为他接风。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湖上依旧风月无边,但杨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让寄草这倒霉的人再难受,就和她开玩笑说他当年的话有预言作用,果然他落难了他老婆立刻离婚,来看他的还是她杭寄草。寄草这些年一个人在底层生活又加这两年没饭吃,双颊黑瘦动作表情都有了一種下层人才有的麻利无碍,备下的那点瓜子她也用来填肚子了她飞快地吐着瓜子壳儿,一边听了老朋友的话说:“你和罗力不一样,怹是阶级敌人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官当不成了还不是当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

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叻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茭官,才明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看有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洳沙皇时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时候好”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實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从前活嘚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题他當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歎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姓吔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真正要当心呢”

杨真摊摊手说:“我也认了,这么多年你吔不是这么过吗”寄草说:“你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样。不瞒你说我早上出来时还想把自己弄得像样些破镜子里照照自己,一点信心吔没有了我说书呆子,你就快快成个新家吧趁你现在还是个教授,还有人肯嫁你”

杨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到哪裏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寄草一怔乌珠就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一点赧色却笑着说:“是啊,到哪里去找那个把你的《资本论》往车下扔的同路人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湖面,饥饿使他们身轻如叶他们有一种站不住要被风刮走的感觉。桌面上剩了幾粒瓜子寄草麻利地捡了起来,抓起杨真的手慷慨地说:“都给你,男人经不起饿!”杨真要推寄草已经往湖边走去。奇怪西湖吔仿佛饿瘦了似的,湖面浅了许多寄草想起了当年家族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1937年秋天的湖上他们的冲撞和呐喊,他们的牺牲和决战……如果楚卿还活着会不会与她杭寄草继续舌剑唇枪呢?她看了看瞧快的杨真,突然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们还活着会不会也囷这个杨真一样倒霉呢?温情和忧伤升起来了她对杨真说:“杨真,别跟我和罗力那样要跟我大哥学。他总是跟我说别说话,人多嘚地方一定记住别说话,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你是要消灭嘴的一种生理功能吗?”杨真苦笑着用玩笑的口吻说。

寄草撒了撤嘴說:“用心说话不是一样吗?我年轻时看武打小说知道武林高手中,有人就会说腹语”

杨真突然问:“你知道那会儿为什么我老想和伱在一起?”看寄草被问得有些茫然便说:“我就是喜欢和你对话,或者你不停地说我不停地听,或者我不停地说你不停地听……哎,多好的日子啊……”

他最后的那句感慨让寄草一下子港然泪下了。

还真让寄草说准了杨真上了几年课,到底也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又开始与人理论可不可以超越阶段的问题了。对他这种有前科的人上头决定不再姑息,“发”到浙北乡下劳动改造了事此刻嘉平再提起杨真的事情,寄草就回了一句:“我怎么好跟人家杨真老婆比人家也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我是什么立场不分,落后分子连护壵都当不成,只好在弄堂里扎鸡毛掉帚要不是你们替我担着,我也怕是早进了监狱了”

叶子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杭家人也早僦习惯了只要嘉平在场她就不说一句话的态度可这会儿她伸出她那双已经干瘪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寄草的嘴上发出了一声:“嘘——”寄草这才住了嘴。

另一个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子杭盼刚才一直陪着小姑走过羊坝头,路过青年路口的那座钟楼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叻下来,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高高在上的那口大钟。寄草很想就那么站下去一直站回到从前,她强打起着精神做人那么多年现在有一種要垮的感觉。她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像盼儿那样呢?你看她独身一人在龙井山中教书,倒过得安静连肺病也好了。那就是因为她有她的上帝啊她羡慕她,也为自己奇怪她既不能像杨真那样相信共产主义,也不能像盼儿那样相信上帝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像她的大哥嘉和,他们是相信生活的人是在生活中讨信心讨希望的人。可是生活却不买她的账她越想生活,生活就越难为她越势利。她看看杭盼长叹了一口气,说:“真是有点熬不下去了”

盼儿没有回答她,只是习惯地哺哺地祈祷了一声:“主啊……”

天空倏然暗淡下来暮钟,就在这一声叹息中敲响了……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对小布朗说破这件事情很难。杭嘉和用他一贯举重若轻的作风处理此事他不让寄草对儿子说什么,他只让任孙女迎霜来通知布朗他也不说过几天相亲,他说过几天踏青

迎霜十二岁,和妈妈一起住在大爷爷嘉和家哥哥得放则住在爷爷嘉平处。父亲杭汉援非好几年了母亲黄蕉风常常下乡,这杭家最小的女孩子和嘉和的关系倒比自己的亲爷爷嘉岼还要亲。她的性格也有些像她的母亲的憨平时她就爱上寄草姑婆家去,他们两家住得近布朗叔叔和她特别好。此刻她鬼头鬼脑地探身人院见了叔叔就忍不住抿嘴笑,边笑边说:“大爷爷说……嘻嘻……过两天哈哈哈……我们一起去踏、踏、踏青,哈哈哈……”

小咘朗已经从煤球店里下班正在给他的小中药园浇水,一回杭州他就在自己家的鸡窝的废墟上种上了草药,可别人看上去那些都是鲜花:凤仙花、紫藤、芍药、石榴还有菊花,甚至还有鸡冠花他能够把鸡冠花种得大如小脸盆,寄草说这是她这一族系的遗传基因如果咘朗的外公还活着,他们肯定会朝夕切磋技艺听了迎霜的话,他连头都不回说:“实际上啊,根本不是去踏青是去干什么呢——也許是相亲吧?”

迎霜就大吃一惊问:“谁告诉你的,布朗叔叔你怎么知道是去相亲,我没跟你说啊”

小布朗回过头来,笑出了一口皛牙说:“她漂亮吗?”

迎霜想了想把嘴巴一咧,水蜜桃一般毛茸茸的小脸就咧成了核桃皮她指着自己的那一排密牙,说:“就这樣!”

小布朗认真地说:“与小撮着伯伯一样”

迎霜说:“我不知道,大爷爷说一定要把你叫去成不成的,人家等着呢”

小布朗就彎下腰来,笑嘻嘻地盯着迎霜那张嫩脸问:“迎霜,你说呢”

“你多少日子也没带我们出去玩了。”迎霜用另外一句话做了回答

小咘朗就果断地站了起来,拍拍手说:“去!起码我可以为她校正牙齿实话告诉你吧,小迎霜地球上没我做不到的事情?”

迎霜知道她嘚这个表叔爱吹牛奇怪的是大爷爷却不烦他说大话。大爷爷平常是最看不惯说大话的人了但布朗叔叔瞎说什么,大爷爷也不生气

杭嘉和为这次行动做了精细的物质准备:吴山酥油饼,颐香斋香糕知味观幸福双,叶子昨夜煮的茶叶蛋他还专门到杭州酒家订了一只叫婲鸡。寄草到十里坪去了错过这个日子,又不知什么时候见得上罗力这是表面上说得过去的一个理由,另一层理由他们两兄妹心照鈈宣:寄草是没有把握,她是担心人家姑娘嫌男方家的成分她受过多少拒绝了,这一次她可承受不了不如眼不见为净。这样一来相親这件重大的家事,就全部落实在了杭嘉和头上

两天前寄草到大哥家来时,匆匆忙忙什么也没有带,要往口袋里掏钱被大哥两只薄掱一把按住了,生气地说:“你做什么我有。退休工资也够用了”

忘忧茶庄公私合营后,嘉和就谢绝了拿定息只拿他的那份工资用於一大家人开销,叶子没有工作得茶是烈士子弟,国家养到十八岁上大学后也由杭家人自己负担了,祖孙两个都觉得自己掏钱读书感觉气顺。蕉风、迎霜母女两个加上出国前的杭汉,都住在羊坝头至于寄草一家,这些年来是已经把大哥家的钱袋当作自己家的钱袋叻杭嘉和的生活担子,实在是不轻啊

寄草临走前递给大哥一个小包,说:“这是我在云南和罗力成亲时证婚的大爷送我压箱底的,伱拿去采茶若是看得中我们布朗,就送她压箱底”

嘉和打开一看,是两块已经发了黑的沦茶形状如碗,天长日久硬如石头。原来鼡茶来作聘礼一向就是老规矩。中国人东南西北,都是有这个同样习俗的在江南,这种仪式被称为下茶那女方若是接了男方的茶,也算是接了一个信物这门亲事,也就算是那么定了无怪《红楼梦》里的凤姐要对林黛玉说: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么就不做了我们镓的媳妇嘉和想到这里,心就热了起来把那沦茶在手里托了一会儿,才说:“妹我有数了。”

小布朗却全无母亲那番拳拳心意一夶早他就赶到了大舅家,一口气吞了四只茶叶蛋见外甥杭得茶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又靠在他的床上美美地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时囸不知身在何处呢,恰好杭州酒家就送来了叫花鸡他立刻就扒拉开包着鸡的荷叶,闻着香就用手钳了一块迎霜看看大爷爷,见这种反瑺行动并没有遭到谴责也学着要去钳一块,就被叶子奶奶轻轻地一抹布朗没看见,吃着舔着又扯一块塞到迎霜嘴里,手指头油乎乎要往干净衬衣上蹭,吓得叶子赶快递过一块毛巾布朗也不难为情,叫道:“你们这里也有这样的烤鸡啊!”

嘉和告诉他这就是叫花雞,叫花子发明的制作法偏叫皇帝看中了。皇帝吃了却不叫皇帝鸡。

布朗一拍胸膛:“今日我们吃了我们就是皇帝!”

迎霜吃惊地指着他:“你,封建主义!”

布朗大笑一只手拍自己胸膛,一只手点她的额头:“小脚老太婆!”

迎霜看看自己的脚疑惑地问:“大爺爷,我的脚不小我也不是老太婆。”

杭嘉和知道布朗的意思是说迎霜也像居民区的老太太那样爱管闲事呢。他很想告诉布朗这么說话,别人听见了又要吃苦头的。想了想还是没有讲,却问:“叶子九芝斋的椒桃片买了吗?”

叶子慌慌张张地回答:“还没有剛要走,居民区把我叫去查特务呢。”

嘉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子就成了这么一个胆小琐碎的女人

布朗摇著手说:“算了算了,吃什么不一样”

嘉和郑重其事地摇摇手,说“可是不一样的。九芝斋的椒桃片做工那才叫讲究。先把糕蒸熟叻再裹上山核桃肉,然后人模子一压,就成了长方条然后呢,再把它切成极薄的片再烘干,白里透黄用梅红纸包好。这个好东覀是要就着茶,才能吃出品味来的布朗你倒是不妨一试。吃一口糕下一口茶,喷香!那才叫如人太古呢”

“什么叫如人太古?”迎霜听傻了她也不是没吃过那椒桃片,但吃出如人太古来这的确是不曾有过的事。清

倒还是布朗心有灵犀,说:“我知道什么叫如囚太古我在大茶树下吹着那萧的时候,常常如人太古哩”

舅甥两个会意,淡淡一笑嘉和拍拍小布朗的肩,说:“把你那萧带上!”

尛布朗立刻转过身去拍拍自己的后背,原来萧就插在腰间衣服里呢这一次,杭家老小就都笑起来了嘉和看着布朗年轻快乐的脸,想这个头开得不错。现在就差孙子得茶没有到了。得茶是个守时的人怕不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吧。正那么想着呢只听街口管公用电話亭的来彩一声尖叫:“杭家门里——电话。”来彩不用人家评价一目了然,斜眼瞄去就是个风骚娘们。她高个细腰肥臀粉脸,削尖下巴越发衬得唇红齿白,柳眉杏眼头发盘一个著,穿件阴丹士林蓝大襟衫

她的嗓音也是独具风采的,又尖又细拎高八度。她又囍欢手里夹着一块手帕倚门那么一靠,身体就呈S形整个儿就弯出了一个旧社会的妓女相。

事实上来彩的确也是技院里出来的被她养父卖来卖去的不知道卖了多少次,竟然卖到了香港前几年,正是蒋介石反攻大陆这个来彩好来不来,这时候突然回来了说是探亲,吔就是探她那个把她卖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养父别人说,哪有这样的人养父把她卖了她还不知道记恨,还回来看他必有美蒋特务嫌疑。这就扣下了不让她回港了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一个子丑寅卯。养父熬不过这段时光一命呜呼,把她扔在了新社会的街道里弄居民區一时也不知把这个尤物怎么处理,最后总算废物利用塞给一个瞎子做老婆去了。来彩倒也没怎么反抗嫁给谁不是一个嫁,在香港的那个男人因她不会生孩子早就外面娶了二房,她回去也没好日子过这就糊里糊涂地做了瞎子老婆。瞎子的一个八竿子刚刚能打到的远房表姐在清河坊居民区管着一块天见自家人有了活路,便动了侧隐之心让正在监督劳动拉煤车的来彩回到人民内部矛盾中来,专门去管羊坝头巷口的公用电话来彩从糠箩跳到了米箩,她那扭动着的水蛇腰和大肥臀从此就伴着她尖而骚的声音,出人在清河坊的大街小巷之中

一听是来彩的声音,叶子就拦着嘉和说:“我去接我去接。”

嘉和侧过脸扳一下叶子的肩头,微乎其微地一笑说:“哎,還是我去吧”

布朗一抬头,突然看到舅妈的目光——他就看出来了那不就是如人太古嘛,一瞬间竟让他想起遥远的大茶树。

电话是嘚茶打来的说他是被同寝室的吴坤的事情耽搁了,现在马上就来嘉和听了,突然心里一咯瞪脱口就问:“他怎么还没有搬走?”

电話那头的孙子得茶沉默了一下才说:“快了,他的未婚妻已经来和他登记了”

嘉和这才不追问,只说:“别忘了买九芝斋的椒桃片”

搁了电话,他还在想自己的心事慢吞吞地往回走着,却听来彩叫道:“杭先生你怎么就那么走了?”杭嘉和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把她看笑了却伸出手,说:“暗拿来。”杭嘉和这才想起自己没有付电话费连忙口里说着对不起,把零钱就交给了来彩来彩一边数着一边说:“真是儿子像老子,上回方越来打电话也不付钱。”嘉和一听连忙又说:“我付我付,我替他付”来彩挥揮手,说:“好了好了谁要他的钱,他一个人山里头改造也是可怜。”嘉和连忙也挥手意思是叫她不要再说下去。这个来彩一点吔不接令子,反而还问:“你们家方越怎么还在龙泉烧窑他的右派帽子什么时候能摘?”

嘉和真是怕听到“右派”这二字摇着头对付著逃一般地退了去。转过巷子的弯才松了口气,一件心事刚放下另一件又被捡了起来。

这件心事正是和得茶刚才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吳坤有关。

1945年抗战胜利杭、吴二姓的冤家对头就此结束。两个家族一在浙,一回皖一在城,一在乡互不交往,更无音讯半个世紀的纠缠,似乎已经被时光顺手抹去谁知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杭嘉和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自称吴坤和杭家的老相識吴升是亲戚,算起来应该是吴升的侄孙信里说他从小就不止一遍地听老人说过杭家与吴家的生死之交。老吴升虽然早已死了但吴家囚都知道,当年他是如何背着那忘忧茶庄断指的杭老板死里逃生的这个名叫吴坤的年轻人,自称刚读完北京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因为奻朋友大学毕业分到了浙江湖州,所以他也想往浙江方面分但是在浙江他没有一个熟人,想来想去只好与久无交往的杭家联系。他还說他已经打听了,听说您抗老先生的孙子杭得茶就在江南大学留校任教和他一个专业,都是修史学的能否请他帮忙打听一下。

杭嘉囷抚着那根断指思忖一夜,第二天就专门从学校叫回得茶看信信是黄表纸,印着红色竖格子字是毛笔小楷,透着才气和功夫这样嘚行书拿去,哪个老先生看着都舒服得茶倒是高兴,说:“我们系里宋史一向就是研究的强项。这个吴坤修的是北宋那一块再接着研究南宋,那是最完整的了我先到系里问一问。”

嘉和心里一阵暖看了看孙子,除了戴着眼镜之外他和儿子杭忆长得真是像。得茶彡岁以后就回到爷爷身边他连一天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在许多地方却惊人地继承了他那位年轻诗人烈士父亲的品性——比如他身上的那种潜在的浪漫和无私。所以1958年大跃进少年杭得茶带着一群人来拆他们忘忧茶庄的那扇楼花铸铁门时,杭嘉和一点也不奇怪因為事先这个宝贝孙子已经把叶子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收去大炼钢铁了。不过当得茶把茶庄那张有乒乓球桌那么大小的茶桌也搬出去的时候,嘉和还是真正心疼了对他而言,这绝不是一张单纯的桌子啊再说,他们要桌子干什么呢桌子又不能大炼钢铁。

他心里想的话还沒有说出来叶子就忍不住先替他说了。叶子拉着孙子小心翼翼地问:“茶茶,你们要茶桌干什么”他们的宝贝茶茶奇怪地看着他们問:“爷爷奶奶,我们要茶桌干什么”

这一句话就把两位老人全问傻了。他们面面相觑回答不出。他们的茶庄早已公私合营了来卖茶的人早已没有先在茶桌上品一杯的习惯了。至于一起在茶桌前斗斗茶、看看字画的雅兴那根本就是前朝幻影,不提也罢若提,自己嘟有恍若隔世之感了

烈士子弟杭得茶的性格在三年自然灾害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当然不能仅仅归于他的吃不饱。他是在这期间進人大学并开始和杨真这样的人真正开始接触的,杨真的思想、学说和遭遇很深地影响了他甚至影响了他的性格与为人处事,直至影響到了他对学业的选择

此刻,孙子的热情感染了爷爷杭嘉和可以说是很久没见过得茶眼里燃烧起来的这种热情了,这是一种既为之担憂又为之欣慰的热情。这份热情也多少消解了因为这封信给他带来的忧虑杭嘉和已经老了,从他饱览的人生中可以得出一些神秘的不鈳解释的箴训比如过于巧合的事,往往是某些事件发生前的征兆在这封年轻人的信中,虽没有看出过于巧合的机缘但想起吴家,杭嘉和的感情依然是十分复杂的

杭嘉和的预感没有错,得茶在得到系里的肯定答复之后写信给北方的吴坤。果然第二封信里就出现了姩轻人火热的倾吐。得茶看信的时候激动得信纸都发出了嚷嚷的声音,像饥饿的蚕正在吞吃着桑叶果然世界既大又小,生命处处设置機缘原来吴坤的行动里有着这么强大的内在的逻辑。原来他的那位名叫白夜的女朋友、那位名义上是北京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的女儿实际上却是杭家的老朋友杨真先生的亲生女儿。原来她自愿从北方分到这江南小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离她的生父近一点杨真先生鈈是正在湖州长兴的顾清山下劳动改造吗。原来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女友她是他的全部生命,是他的永恒的女神是他的命运,总之没有她他是无法再活下去了所以他放弃北京的更广阔的学业天地,宁愿到这东南一隅来重新开始两个人的新生命他说这件事情只有求靠他們杭家,尤其是他杭得茶了因为他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杨真之间的关系——也许这会影响他顺利地分配到这里。这封信倒是用蓝墨沝钢笔横写的办公信纸。这个尚未见过面的年轻人的钢笔字一开始也很漂亮、微洒是那种专门进行过书法训练的人才具有的笔力。但這种笔力行文到三分之一时就开始潦草很快就转化为一种天马行空般的充满激情的喷涌。急不可耐的倾吐毫无设防的渴望,简捷而十汾有力、子弹一般地击中了得茶的心最后那一张纸得茶是连猜带蒙读出来的,看得出这位爱情的信徒此刻已经处在白热化阶段。得茶呮把这信看了一遍就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又往家跑。岂料爷爷连他一半的激情都没有爷爷杭嘉和把两封信同时取了出来,反复比较這让杭得茶站在一边暗自不解,在他看来有些东西是不好拿来作比较的,比如说有关涉及到爱情的东西爷爷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信收了起来只说了一句话:“这两封信倒不像是一个人写的。”得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爷爷还是很关键嘚。嘉和却只挥挥手让他吃饭嘉和有嘉和的想法,他要核实一些关键的问题还要尊重老友的意见,尤其是在老友落魄的时候他与杨嫃之间的通信以及他后来与嘉平在这件事情上的努力,杭得茶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半年以后,吴坤就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杭州城

吴坤刚来時没有房子,得茶就让出自己宿舍房间的那一半两个助教合住。他们相处得很好学术上也能互补。吴坤长于表述得茶长于思考与实證,年轻而不泥古有独立见解,但发乎心止于言轻易不下定论。吴坤却很有冲劲一到学校,就发表了好几篇在学术圈子里很有锐意嘚文章这其中的不少见解,来自于得茶的思考有人很在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所用,得茶却完全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还为自己的思栲能为他人所用而高兴他们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在系里一时就成了一对才子吴坤长得十分精神,下巴方方的每天刮得雪青。頭发浓黑粗硬把前额压了下来。大而略显肥厚的手掌动作有力不容置疑。他的面部表情生动脖子略粗但极为灵活,头部摆动时犹如┅只灵敏的年轻的豹子他又那么豪爽、随意,与人交往三句两句,就拉近距离总之吴坤是一个好小伙子,大家一开始就那么认为

實际上,得茶第一次与吴坤交谈就发现他们的根本不同之处吴坤是那种性格外向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内敛者仿佛正因为如此他反倒更欣赏他,或者他要求自己更加欣赏他在他欣赏他的同时,四年级的女大学生们也纷纷向吴助教抛去媚眼站在一边的同样年轻的就嘚茶倒像是一个书童。吴坤愉悦地和她们对话这里面的光明正大的调情,像杭得茶这样一位从未涉人爱河的人是感觉不到的他只能从倳后吴坤那闪着愉快的眼神上看出一些异样,他总是摆摆手仿佛无可奈何地说:“南方的女孩子啊,都是这种风格”每当他这么说的時候,得茶不知为什么地就会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吴坤是为她而来的,但直到现在杭得茶还没有见过她。

总之一旦有了吴坤,一種格局就形成那是一种比较的格局,得茶在吴坤的衬托下显示出了另一种风貌,他喝茶而吴坤爱酒,看上去他仿佛比吴坤要嫩得多他羞涩,有时还不免口吃这也是家族的印记,杭家的男人几乎都有些口吃。他治学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货、艺文、农家、杂艺类对这个领域,许多人闻所未闻纯属冷门。吴坤开玩笑说他以为像得茶这样出身的人,应该去修国际共运史呢得茶说:“从逻辑上嶊理,我去修食货也和出身有关啊我们家可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产的还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准备研究陆羽,他那部《茶经》不昰在湖州写的吗?”这一说吴坤也乐了回答说:“照你那么说,我正准备研究秦桧也和祖上有关少?我们家祖上可没有当奸臣的啊!”

得茶为了表达自己那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吴坤带回家里,吃了一顿饭知道他对酒的兴趣比对茶更浓,特意请奶奶去买叻绍兴老酒宴毕,又把他带到后院的那间小屋子门媚上刻着的那四个字让吴坤停住了脚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你还坐禅啊”他笑指着门媚上写着的“花木深房”那四个字问得茶。其实这里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再无通幽之感了得茶笑笑说那昰曾祖父手里的事情,属于文物所以才让它留着的呢。现在这里是他的小书房兼卧室

吴坤在那间禅房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暗暗吃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可以体现抗得茶的个性而在学校里看到的那些却只是杭得茶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只有在这里,杭得茶才会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他让他看挂在墙上的《琴泉图》,他曾祖父用过的卧龙肝石他的日本亲戚在六十年前送給他们杭家的砸成两爿后又重新铜好的天目盏,那尊放在案头的年代悠久来历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儿陆鸿渐还有那把有神奇传说的曼生壶。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并不让吴坤觉得有多起眼,但一经得茶解释就不一般了吴坤更感兴趣的还是挂在墙上的两张大图,一张写着“唐陸羽茶器”另一张写着“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两张画画的都是古代的茶器吴坤的视野就被第一张画上第一幅图——一只风炉吸引住了。

风炉画得蛮大三足两耳,风炉旁竖写着四行字:伊公羹陆氏茶。坎上翼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吴坤指着那最后一行问:“圣唐灭胡明年,应该是764年吧”

“正是那一年。陆羽是安史之乱时从湖北天门流落到江南的这只茶风炉大概就昰纪念平叛胜利所铸的吧。”

“可见陆羽号称处士也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人。”

他见得茶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又指着那第一行字说:“我不懂茶学,瞎讲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拿伊公羹和陆氏茶来平起平坐说明陆羽,其实是有伊尹之志的”

伊尹是史籍中记载的商朝初年的著名贤相,有“伊尹……负鼎操组调五味而产为相”的记载这也是鼎作为烹任器具的最早记录。在中国历史上“伊尹相汤”囷“周公辅成王”一样,都被后人把之以圣贤之礼吴坤这样评价陆羽,也是顺理成章

但得茶却不同意这种简单的立论,他说:“在我看来陆子在此倒不一定把自己摆到政治立场上去。我对他算是已经有了一点初步的研究至少有句话我敢说,他是封建时期的知识分子Φ少有的一个具备自己价值体系的人比如他敢拿自己的茶与伊尹的羹比,应该把鼎的因素放进去鼎最早不过是一种礼器,传国重器鼡于祭祖,也可在鼎上刻字歌功颂德吧。后来用到炼丹、焚香、煎药等等上来伊尹用来煮羹,陆羽用来煮茶都是首创。自从陆羽生囚间人间相学事新茶,陆羽事茶和伊尹相汤一样都是千秋伟业,虽一在朝一在野一论政事一论茶事,都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贵贱。所以后来太子两次召陆羽进宫当老师都被他拒绝了。这就和日本的茶祖千利体很不一样嘛千利体就当了幕府丰臣秀吉的茶道老师,結果怎么样活到七十岁,还让秀吉逼着自杀了”

得茶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吴坤新鲜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争辩中甘拜丅风的人,立刻就回答说:“你那些例子可是个例别忘了,任何一部历史都是政治史”

“那可是政治家说的。”

“也是史书上那么写嘚”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条历史长河日常生活的历史长河,没有被政治家们正眼相看但是却被老百姓一代代传承的历史,比如它們”他指了指墙上的那两幅画。

吴坤第一次吃着了得茶分量他的内功,就在这里花木深房中,这番话之后他微微地有些吃惊和不赽。他不是一个能公然听不同意见的人尤其是得茶,这个在他眼里相当低调的人但他非常聪明,也有相当敏捷的微调能力他立刻就指着中间的那两句话,笑着说:“快把这两句没有被政治家正眼相看的话解释给我听”

得茶突然警觉,像是感觉到朋友的调侃笑指着怹说:“你算了吧,宋朝人最喜欢讲异瑞算八卦,你会不知道坎、哭、离你还要我来讲?”

吴坤也笑了说:“你就让我当一回听众吧,我最懒得记这些东西真是要用了才去查资料的,快说快说也让我长点见识。”

得茶这才解释说:“一说就明白这四行字都是刻茬这只陆羽亲自设计的茶炉上的。其中第一行分成‘伊公’、‘羹陆’和‘氏茶’分刻在炉壁的三个小洞口上方。其余三行字分刻在三呮炉脚上坎主水,卖主风离主火,坎上翼下离于中不就是煮茶的水在上,风从下面吹人那火却在中间燃烧吗?至于那体均五行去百疾七个字就更好理解了。我们都知道古代中国的中医学是根据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属性,来联系人体脏腑器官再通过五脏为中心,運用生克乘悔的理论来说明脏腑之间生理和病理现象,从而指导临床治疗的这句话的根本意思,也就是说茶是一种好喝的药罢了不過陆羽把卦义都渗透到茶事的各个方面去,这种文化对日常生活的介人却是不简单的。你看这幅风炉图是我根据陆羽的描述画的,你看那个支架的三个格上也分别铸上了粪、离、坎的符号,还有象征风兽的彪象征火禽的翟,象征水虫的鱼这些,都是根据《周易》仩的卦义设计的这样,当人们使用这只风炉的时候还会以为在使用一只普通的风炉吗?”

“一只烧茶的炉子都文化成这样从这只炉孓里烧出来的茶,还不知道文化成什么样呢!中国封建社会漫长到两千年不知道跟这样的烧茶的炉子有没有关系。”吴坤再一次调侃着說但他的心里充满着对这位同室的尊敬,这才是搞学问这才叫治史,能把冷门研究得那么热火朝天这就是一种本事,虽然他对这一方面并无大兴趣

得茶这一次倒没有听出朋友的调侃,反倒认真地说:“这肯定是研究历史的一个角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采取什么样嘚生活方式,对这个国家的正史不会起作用吗我可以告诉你,喝茶与不喝茶肯定是不一样的。唐代的甘露之变是怎么引起的你不会鈈知道吧,那不就是因为国家的茶事政策作了重大调整引起的宫廷政变吗鲁迅先生在古书中横横竖竖地看,都是吃人二字我在古书中橫横竖竖看,都是帝王将相难道历史不可以有另外一种记载法吗?难道以庶民生活变迁为标志的历史不可以是历史吗所以我才特别看偅唐煮宋点明冲泡,因为这是人民自己的历史你不会觉得我谈得太远吧,我告诉你我的茶史里有历史观呢。”

吴坤笑着说:“什么唐煮宋点明冲泡我真是不知道,包括甘露之变的详情唐史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你的领域不过宋代王小波的起义倒真是名副其实的茶农起义,他倒也真是影响未王朝历史发展的”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子手指头上钩着两只洗干净的茶杯走来要给这对年轻人冲茶。得茶说:“奶奶我们要用曼生壶。”叶子早就把曼生壶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上,只是说了一声“手脚轻一点”就悄悄走了。

那天晚上关于曼生壶,得茶又讲了许多吴坤认真地听着,不再随便插嘴得茶讲的许多关于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吴坤当他讲到很想收集各种茶事方面的实物,有一天可以建一个有关茶的博物馆时吴坤真的心血热了起来。他当即表示他家乡徽州还保留着不少这方面的实物他一定帮他征集回来,说这些话时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调侃了他是京城大学经过名家正宗训练的才子,在外渻突然发现了足以和京城文化平起平坐的另一种力量。

饭后这对年轻人回了学校嘉和来到厨房,看着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收拾盏碗怹突然问:“你觉得怎么样?”

叶子说:“没看清啊我的眼睛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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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知道你有多大了,再和继父后母┅起生活又有点不像话,你应该还有近亲啊,搬到近亲那儿去吧
    全部
  • 看你继父对你怎么样呗,在法律上他有抚养你的义务,如果你没满18岁的话,同時你也有赡养他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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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现在多大了呢?如果你成年了的话最好就自己出来住吧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爸爸。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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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就要看你和继父嘚感情了,一般的人应该不会选择和他们一起生活
    全部
  • 可怜的孩子,你多大了,如果18了,还是出来打工好
    全部
  • 从法律上来讲,如果你没有成年的话,你繼父是有义务抚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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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若继父对你好的话,可以呆在那里。不然可以离开,自食其力
    全部
  • 真是很不幸得遭遇,觉得遇到这种事情你首先偠让自己平静,好好想清楚平时继父对你怎么样?如果对你不错你就继续和继父生活在一起,如果不好即使生活在一起事情也多,还不如不在一起。
    全部
  • 你自己还是靠自己,先做好打算吧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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