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知道这两个是什么游戏?

Notice:时隔一年终于把天为谁春的骨科正篇写完了 www

一切 ooc 都属于我,一切美好都属于他们。

刚刚进入九月,虽已立了秋,杭州的天气还是同盛夏时一般潮湿渥热。教室里大敞着窗户,顶上的风扇卖力转动着,多少有些陈旧的扇叶带出不大规律的嗡嗡杂音,混在翻动书页的脆响里,像是闷热得近乎凝固的空气里一点令人心烦的搅动。

郑云龙驼着背趴在最后一排,夏天的短袖校服后背上已经被汗洇湿一片,短发发根也有些潮乎乎的,鼻尖儿上挂着汗,钢笔在物理卷子上落下最后一笔才抬起手臂在衣袖上蹭了一下。回头望一眼黑板上头的挂钟——还有十分钟。他眉头轻轻皱着,眉毛朝两边耷拉下去,汗湿的手掌在裤子上随便抹了两把,翻开用草稿本裁开订成的小便条本,在物理卷子那项前头打个勾,铅笔笔尖在今天的功课上头虚虚溜了一遍,老师布置的、自己加的都写完了,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时间,还有八分钟。

郑云龙垂着头,把几个本子塞进书包里,目光飘浮着在课桌上那厚厚一摞课本卷子练习册里逡巡一会儿,抽出来本英语专项模拟。他眨眨眼睛,翻过前头的完形填空,找了篇阅读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先去看题目,再翻回去读正文。

下课铃响起来时郑云龙一把把刚对完答案的练习册塞回去,上头盯自习的班主任老肖刚说一声下课,他立刻拎着书包从后门冲出去。为了安静,高三年级本就是单独的一栋老教学楼,文理两个重点班一班和九班同在最顶上的三楼,隔壁就是老师们的大办公室,刚打过铃,走廊里静悄悄得只听得到他急促的脚步声,明天肯定要被老肖念,但也顾不上了——他冲下楼窜进自行车棚,把书包往筐里一扔,跨上车就往家赶。

浙大校园不小,但附中离新家属楼倒不算远,骑得快一点,不到十分钟就能到家。

郑云龙把车随便扔进楼下的车棚里,拎上包往楼上跑——新家属楼都是十层的电梯房,阿布升院党委副书记那年正赶上新家属楼规划建设,他们家也就分了一套九楼的,是个一梯两户的小复式,对门是文院的院长。

郑云龙盯着电梯数字一个个的跳,好容易跳到九,开门就跑出去,奔到门口把手一扭就开了——果然阿布姆妈都回来了,给他留着门。

家里亮着灯,郑云龙在玄关把运动鞋踩掉又踢整齐,一道高挑瘦削的人影已经迎了出来,“一头汗,水烧好了,快去冲冲吧。”郑云龙鼻子皱了皱,向旁边躲了一下,还是没躲掉,只能任由那只细白的手把他肩上的书包摘掉,“姆妈,又不沉。”

工欲善没接话,拍拍他的肩膀问起了别的,“饿不饿?给你带了白脱咸拉花曲奇,不甜的,还有南翔小笼,等会儿洗了澡热热吃——离中秋不远了,光明邨那边人太多了就没买,怪姆妈,应该先请司机过去排一排的。”郑云龙胡乱点着头,一边往浴室走一边扁着嘴巴眼巴巴地看着工欲善,工欲善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你哥哥都安顿好了,报到也顺利,运气不错分了个四人间,下午跟他们院长和系主任说了一会儿话,我们就回来了,到家天刚黑。”工欲善看着站在浴室门口的小儿子,又笑着安抚,“你哥他们宿舍就有电话,这会儿他肯定在,等会儿洗好澡出来给他打,好不好?”

郑云龙重重点了一下头,麻利地钻进了浴室。

“乖乖。”郑云龙头上还搭着大毛巾,短发湿淋淋的往下滴着水,纳木海坐在沙发上笑着冲他招手,“来,你哥电话。”

郑云龙手指一下攥紧手里的毛巾,两三步冲过去接过话筒,纳木海隔着毛巾在他头上轻轻拍一下,“别着急,你哥又不会给你挂了,你们说吧,阿布去给你弄点吃的。”郑云龙点点头,磨蹭着嘴唇补了一句,“谢谢阿布。”

听筒里只传来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对面的,郑云龙歪到沙发的角落里,两条腿都收上来蜷在一起。天气还热,他仍穿着短袖短裤的夏天睡衣,下巴搁在光裸的膝盖上,稍微有点硌,就像是抽条时阿云嘎过分瘦削的肩膀。工欲善走过来把装着曲奇的铁皮盒子放在桌上,还有瓶牛奶,无声地冲他比划一下,又朝厨房指指——是说他也去厨房帮忙,但只是给他留点空间,就像是他们一贯的那样。

到底是电话那头先打破了沉默,他声音甜津津的就像是以前去上海时俩人一人一勺分着吃的奶油小方——他俩那会儿都在换牙,姆妈不让多吃甜的,其实他本来也不怎么馋,但阿云嘎手里的总是显得很香——又带着点故作轻松,“怎么不说话呀,姆妈说你可着急找我了,早上说再见时候不还高高兴兴的嘛?”

直到今天早上,郑云龙都还没什么真切感,就像他一整个暑假一样还在为他哥高兴得意——阿云嘎考了他们学校理科状元、杭州市也算是头几名,顺顺当当拿了交大通知书、录上想去的专业,被老肖当成上一届最得意的学生夸了一遍又一遍,光荣榜上那张照片更是打眼又神气。直到晚上在食堂吃完饭回去上自习,拿着刚做完的数学卷子对答案,更正过后照例把错题誊到错题本上,最后一道大题最后一问的思路对着答案还是有点迷糊,他看了眼讲台上被围堵住的数学老师,没去凑热闹,想着反正等会儿下晚自习回家可以问嘎子——他整个人都捏着笔愣住了,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阿云嘎不再在家——交大过两天就开学了,阿布姆妈今天送他去上海,杭州过去不远,当天就能往返。高三早自习时间早,往上海去出发也早,一家人还照旧一起吃了早餐、一同下楼,郑云龙骑车去学校,其他人拎着行李在楼下等司机,他还没心没肺地跨在车上扭身抱了抱阿云嘎,就高高兴兴说了再见,仿佛脑子被什么蒙住了一样,下意识觉得嘎子晚上就跟父母一起回家了。

从他有记忆起,他从没跟阿云嘎分开过,姆妈会去其他城市演出、阿布也会出差,可他们俩从来都在一起,附属幼儿园、附小、附中,阿云嘎只比他高一级,大多数时候他们连上下学都一起——高三比高二多一节晚自习,一节早自习,郑云龙就管了一年的班级钥匙,除了高三补课、其他年级放假时,时间也就跟阿云嘎总是同步。

“大龙,大龙?”阿云嘎迟迟没听到回音,不由也有点着燥,一着急就改叫乳名,“能听到吗龙?乖乖?”

“哥…”郑云龙声音含着颤,鼻子酸得厉害,眨巴着眼睛,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打小就爱哭,虽然总说要他坚强,但家里还是娇惯居多,从没谁强着他要改。

“嗳哟乖乖,哎呀,你等我啊,等我一分钟。”话音一落对面就传来了挂断声,郑云龙有点发愣,不知所措地把听筒放回去,茫然地抬头四处看着,厨房还关着门,隐隐听到抽油烟机的一点嗡鸣。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有点迟疑地伸手接起来,里面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我下来找了个公共电话,怎么了乖乖?出啥事儿了?”公共电话的听筒多少有些老化,偶尔有点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听起来声音还有些失真,“压力太大了是不是?考试没考好?月考不是才考过吗,你们还没到周考的时候呢得下学期,还是在学校被谁欺负了?”

“没,”郑云龙抽抽鼻子,哑着嗓子辩解,“没事儿,啥都没事儿。”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郑云龙依稀还挺听到隐隐的蝉鸣声,就像是从前他们还住在筒子楼里时夏天常听到的那样,阿云嘎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我也想你——我也不习惯,乖乖。”

郑云龙把脑袋上的毛巾一把抓下来捂在眼睛上,恶狠狠擦了好几下,张了几次口还是没去掉哭腔,“你啥时候回家啊…我,我数学题不会…”

“啥题不会,什么知识点的,你把那个题念给我听听…”阿云嘎顿住,一听到他哭脑子都乱了,也跟着他的问题思路乱飞,他有些懊恼,当即转了口风,心里也酸胀胀的,“我刚看到课表了,每周五就上午有课,我周五下午…我下课就回家。”

“嗯。”郑云龙应了一声,掰着指头颠来倒去地算日子,还有好几天,“阿布姆妈会不会不高兴啊嘎子?”

“坐长途汽车回去,又不用阿布来接,”阿云嘎松口气,见不到人都能想到那副又委屈又逼着自己懂事儿的模样,“姆妈今天还交代有空多回家,没事儿,等会儿我跟他们俩说。”说着又开起玩笑,“现在天大地大,能比我们乖乖高考更大?我说回去给你辅导阿布肯定不会拦着。”

“那我跟阿布说,阿布如果不高兴就训我算了。”郑云龙抽抽鼻子,纳木海一向疼他,就算觉得不合适也就说两句,他不想总是嘎子揽在自己身上,他也是、也是大人了,还没到十月,他现在跟嘎子同岁呢,“长途汽车难不难受啊,要不然、要不然再过一周吧…”

“现在有那种新的依维柯,比以前快多了,也稳当,睡一觉就到了,”阿云嘎早早就打听过了公交地铁线路,即使今天郑云龙没提他到时候也要跑回去的——说着又端起架子问郑云龙,“给你布置的都记着写啊,周五回家我要检查,别想着我上大学了就没人管你了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郑云龙皱起脸,嘴角却已经抬了起来,刚才那一点儿委屈仿佛都散尽了,“我今天作业在学校都写完了好吧?等会儿吃完就去写你留的。”

“我的笔记都搁你书架上了,要用时候就自己拿,别脸皮老那么薄,自己做卷子不会了该去办公室找老师就去找,”阿云嘎这话这几天已经交代过一遍,今天还是没忍住再跟他絮叨一次——郑云龙的成绩他一直都不太放心,乖乖顶顶聪明,习惯也不错,但一直算不上刻苦,成绩也就只是重点班的中游,阿布姆妈觉得不错,在阿云嘎眼里就颇有点不上不下,高考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再不能由着他懒懒散散的来,“不然问阿布,诶不行,阿布也不知道现在高考标准答案怎么写,还是得问老师——我留的真有不会的实在不想问别人就攒攒,我回去给你讲。”

“嗯嗯嗯嗯嗯,”郑云龙敷衍意味十足地嗯了一串,语气又雀跃起来,“阿布弄好了,我去吃饭了嘎子,”还没等到阿云嘎答话又小声补了一句,“我知道用功了,我要跟你上一个学校。”

说完也不听阿云嘎的反应,就把话筒递到来招呼他吃宵夜的工欲善手里,“姆妈,嘎子要跟你讲话。”

自己站起来溜到餐桌边上,被热得金黄酥脆的小笼馒头烫得嘶嘶哈哈,纳木海赶紧把之前搁在电话边的牛奶拿过来,给他压压,又在他半干的脑袋上呼噜了一下,郑云龙抬起脸吐着舌头扮鬼脸儿,耳朵却还听着工欲善那头电话的动静,他的声音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低回柔和,听着人心就跟着静下来,“乖乖高三功课有我们呢,不用操心…让你阿布给找找好老师……嗳,姆妈肯定想让你回来啊,你阿布也一样……好吧,那到时候让司机去汽车站接你,想吃什么告诉姆妈周六让你阿布给你们做…好,晚安。”

郑云龙嘴角越咧越开,闷头吃东西时连发旋儿都透着开心,纳木海坐在桌边陪着他,时不时让他慢点,别又烫着,没两分钟工欲善也坐到身边来,抬手把他黏在脑门上的头发拨开,声音里含着笑,“高兴了吧?你哥下周五就回来了。”

郑云龙把最后一枚小笼塞进嘴里,脸颊一边都鼓起来,冲工欲善讨好地笑笑,活像个他俩小时候玩的无锡大阿福。他咽下去擦干净嘴,想帮着收拾桌子被制止了,就也不坚持,“阿布姆妈晚安,我去写作业啦。”

时间那样慢,郑云龙每天都掰着指头算到底还有几天,一只手多一点的数却总也数不到头;时间却又那样快,早晨起来急急忙忙把扎扎实实的早饭塞进肚子里,就背着书包往学校赶,叮叮咣咣跑上楼坐定,整个人就被淹没在课本、笔记与试卷里,再回过神来已经是打过晚自习的下课铃,又匆匆忙忙跑回家,洗过澡一边吃宵夜一边等阿云嘎的电话——有时候姆妈晚上演出, 阿布总会去接,到家也就会比他下晚自习更晚些, 但宵夜就索性是从外头的夜市上买回来的热腾腾的小吃,平时姆妈会管着点不让他们俩多吃的那种,他就会故意跟阿布姆妈撒娇,让阿云嘎听到他们正在吃什么——电话时间通常也不会超过十分钟,挂了之后他还有一个钟头在家的自习要上,之后就刷牙上床睡觉,像是个什么上好了发条的小齿轮,照着固定的轨迹一圈圈地转,但又不知不觉间填充了很多东西,有意义的那种。

到这周四的时候,郑云龙觉得似乎有点适应这种生活——周五上午、午休、下午也算是平静,心思都在复习上,但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开始,他就开始有点坐不住。嘎子应该到家了吧?天黑前就到家了估计,姆妈肯定让阿布给做好吃的了,也没人想着来给他送送——唉算了,送啥呀就那半个钟头,又不是小孩儿了——周六上午还有一上午的课,然后下午半天、周天上午休半天,下午正常上课,嘎子这一回来还休啥呀,周六下午肯定又给安排考试,还就逮着数学英语考,这周让练的字儿写完了反正,不过卷面要是到时候不好看一样挨说,最烦阿云嘎,管得比谁都多都细,急起来汉语蒙语絮絮叨叨跟个外国老头似的。

想着想着嘴角就咧到了后脑勺,全没在意老肖在讲台上说什么请来了他的得意门生讲讲高三经验——怎么那么多得意门生啊,能比嘎子更得…郑云龙全身都抖了一下,有点不可思议地转脸看向近在咫尺的英挺脸庞,连皮肤上的小小痘印都清晰可见,他弯着腰,养了整整一个暑假养得健壮厚实的大高个几乎将坐在桌前的自己整个笼进去,郑云龙低下头,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圆乎乎的手指往前翻着装订成册的卷子,在扣分的地方停顿一下又滑到下一处,突然木木呆呆地又将自己缩起来些,像是逃避不存在的错误、又像是逃避罩着自己的家里浴室的洗发水香味儿,直到他直起身走开仍旧把自己躲在高高的教材和笔记本后头,心无旁骛似的又做道大题。

“那……那个阿云嘎师兄认识你啊大龙?”同桌是高三重新分班时才认识的新同学,看着听到老肖召唤,走到讲台上笑着分享经验的阿云嘎,说话都有点结巴,露出点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崇拜,“他特别厉害你知道的吧,就老肖说过好几回了,今年物理那么难,他物理单科市状元。”

“认识啊,”郑云龙这才抬起头,迎上讲台上飘过来的目光,刚才突如其来的紧张就这么被压进心底,手指攥着铅笔用力得都有点发白,语气里全是若无其事,“那我哥,”下一句又止不住地透出冒出来的得意,“亲哥。”

后半节晚自习郑云龙无视了熟悉的老同学们的挤眉弄眼——有几个浙大子弟,从幼儿园开始就跟他同班,还有些是打初高中就熟,毕竟重点班个数不算多,直升的又占了起码一半,他和嘎子同进同出惯了,同班久了没几个不知道他们是兄弟俩的。半大孩子多半有些敏感的自尊心,对处处出色稳重的“别人家的孩子”感情复杂,尤其是当父母师长一再拿来比对时,更何况是长在一处、时时刻刻笼在阴影里的亲兄弟,又在高三这个压力巨大、甚至算得上压抑的当口——但郑云龙一直都是个例外。

除了老师偶尔会在他考砸的时候恨铁不成钢的说两句,阿布姆妈从来不会在他耳边做这样的对比,何况即使比了也没什么——阿云嘎是他们这批子弟里最出色、最优秀的那个,一向是郑云龙炫耀的资本,而不是自卑的理由。

郑云龙余光觑着被同学们围住师兄长学长短叽叽喳喳没完的阿云嘎,皱皱鼻子,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上大学了就是好不一样,不用再穿颜色单调、松松垮垮的校服,身上是今年香港回归后姆妈去演出时带回来的衣裳,好像是个什么挺了不得的牌子,阿布是全套的正装西服衬衣领带,他们俩是休闲衬衣和长裤,简单的经典款,此时上了身,无处不妥帖,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像个电影明星似的。郑云龙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就像是没看见阿云嘎从人堆里不时飘出来望向他的目光,打定主意绝对不要背着书包去人堆里拯救他。

“大龙,”在他小学三年级抗议过几回之后,阿云嘎就在外头改了口,不再当着外人叫他乳名——半分钟不到,他就脱离人群过来找他,手掌自然而然地搭在他背上,“别驼背呀,站直啊,回家了咱们。”

郑云龙没吭声,只在嘴角泄露一朵微小的笑容,一把拉上书包的拉链,就被阿云嘎半推着跟随放学的人流不快不慢地下楼去——虽然明天还有半天课,但毕竟是周五,气氛都感觉要松快些。走到车棚,阿云嘎熟门熟路地在角落找到郑云龙的那辆,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书包放进车筐,一边伸手,“钥匙。”

郑云龙摸出来放在他手上,看着他开了锁推着车往外走才反应过来,“你没骑车啊,那咋来的?”

“姆妈今晚上演出嘛,阿布接他去顺便开车带我到路口,”原本就只剩下高三年级的校园已经安静了不少,阿云嘎骑上车,他们俩个子现在差不多高,也就是郑云龙的车座不用调也让他放得下腿,“上来吧。”

郑云龙腾地红了脸,又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什么,只能闷不吭声地坐在车后座上,自行车动了起来,阿云嘎还没忘嘱咐他,“抓着点啊乖乖。”

“昂。”郑云龙应了一声,抬手装个样子的揪住一点衬衣上的布料,阿云嘎也就不再管他,安安静静地蹬着车轮,像是专心致志地看路骑车。郑云龙心不在焉地四处看看,两条长腿支棱着时不时点着地,热乎乎的夜风裹着洗衣粉和阳光的香味扑在他脸上,昏黄的路灯一晃一晃的也像是西沉的太阳,就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阿云嘎拉着他的手,从附小校园里走出来,一路踩着夕阳的影子去学院办公楼找阿布。他眼睛里装着再熟悉不过的、在夜色里多少有些昏昏暗暗的景色,有点不自在地问,“你来看老肖他们啊?”

老肖是学校最王牌的物理老师,常年只带高二高三两个理科重点班的物理课,以及高三理科重点班的班主任,阿云嘎又是班长兼物理课代表,跟老肖感情很深。

“接你。”阿云嘎忍不住微笑起来,如果不是骑着车简直想回手呼噜呼噜郑云龙的脑袋,把他揉搓得东倒西歪,“也看看老师,顺便检查检查你复习情况。”

“有啥好检查的,老肖是不是又告我状。”郑云龙揉揉鼻子,嘀嘀咕咕得也不敢高声,甚至不由自主开始反省最近有没被老肖抓着什么把柄。

“老肖说最近挺像样。”阿云嘎学着老肖的口气,郑云龙也咧嘴笑起来,想要接口自夸一句,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有几分得意地荡起腿。阿云嘎余光瞥见了,一边更用点力稳住车身,一边不甚在意地开口,“悠着点祖宗,再给咱俩晃摔了等会儿。”

他们俩打小就一个房间——起先是没条件,当年家里就一间卧室,兄弟俩又还小,跟着父母一间还住了几年,稍微宽裕些时家里把阳台包起来给他们做了小房间,就已经比很多孩子条件要好了;兄弟俩小学时纳木海从德国公派留学回来,才终于排上了一套两居,得以把原先筒子楼里的一居还给张教授夫妇;家里条件渐渐好了,外头倒是也买了套三居,但到底不比家属楼方便,一家人平时就还是住在不再逼仄、却也实在不算宽敞的那套两居里;搬到现在这套小复式时,他们俩已经上了高中,家里房间倒是足够了,他们自己却早就习惯了,不乐意拆成楼上楼下两个小房间,再说那些共享的磁带、录像带和满架子的书怎么分呢——尤其那些有主创签名的电影海报。

纳木海和工欲善没办法,索性把二楼的客房和隔壁的储物间打通,挨着墙打了一排柜子和书架,又沿着窗户打了长长的书桌,方便兄弟俩学习时分享。阿云嘎爱整齐,郑云龙好干净,房间里倒是从小到大都一如既往的整洁,只是课本卷子越堆越多,一摞摞地占满了书架柜子,又在墙角堆起了箱子。阿云嘎高考结束后收拾起来卖了一批,觉得郑云龙可能用得着的材料笔记都留了下来,刚腾出来的地方又迅速被郑云龙高三的卷山题海填上,乍一看同之前仿佛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桌上还摊着有阿云嘎笔迹的卷子——他下午被司机从长途汽车站接回来,跟纳木海一起在食堂吃过饭,回家纳木海进书房改材料,他在房间里给郑云龙批卷子,又一道出门兵分两路,纳木海去接演出的工欲善,他去接下自习的郑云龙。

“我都对过答案了。”房间里就亮了盏护眼灯——工欲善去年专门去上海买的,郑云龙刚洗完澡,胡乱擦了头发,趿拉着拖鞋走回房间,眼尖地看到阿云嘎手上捏着昨晚上才做完的那张,“还没来得及总结错题。”

“嗯,”阿云嘎仔细看着最后一道大题出错的那两问,在旁边标上个三角形,才抬起头看着好像多少有点紧张的郑云龙笑,“知道,阿布也跟我说了”,阿云嘎心里多少有点惊讶——郑云龙高三开学早,除了学校的课业,阿云嘎还根据自己过去一年冲刺的经验和郑云龙的情况,每天额外布置一些功课,这周因为他也开学不在家,走之前布置的量比先前都要多一些,郑云龙却还是都认认真真做完了,“我们乖乖现在特别知道用功。”

郑云龙故作平淡地点点头,像是个宠辱不惊的大人样子,一开口就露了馅,得意和笑意从嘴角明明白白地溢出来,“也不看看你龙哥是谁。”

“那是那是,”阿云嘎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应和,还竖起一根大拇指,“这个。”

护眼灯的白光恰到好处,是一种不刺眼的亮,照在阿云嘎脸上却不知怎么有点灼眼,郑云龙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换作平时他早就顺杆爬着再自夸两句,今天却仿佛开不了口似的,回家路上也是、现在也是,靠在书桌边一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楼下传来开门的响动,纳木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浑厚又温和,“小嘎?乖乖?”

“欸——”郑云龙转头就跑出了房间,啪嗒啪嗒地往楼下冲,“饿死我了——阿布你们买了啥!”

是专门绕到学校附近巷子里买的拌川和片儿川,是阿嬷的当家手艺,原本每天和阿公推着小车在浙大门口卖,后来年纪渐渐大了、又攒下了一些钱,便在附近盘了个只摆的下两张折叠桌的小店,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只是要排队,有时排到了想吃的也没了——种类多、又图个材料新鲜,有些浇头每天也就只够那么几十碗的。

三碗拌川加足了料——改了荔枝花刀的腰花蜷曲着打卷,猪肝片薄了炒了刚刚断生,嫩得咬开还带着点粉,鳝丝细细的闪着油亮的光,煎蛋窝在里头也浸透了味道,韭芽儿脆嫩、油渣酥香,面上挂着酱汁,纵然从店里拎回家来依然热腾腾的像刚出锅似的冒着烟气;一碗片儿川汤头泛起奶白,笋不应季,这碗里用的是茭白、口蘑与雪菜,清清静静的也没被浓油赤酱夺去了风头。

“嘎子!”郑云龙顿时忘了刚才那点不自在,一回头迭声地喊,“嘎子嘎子嘎子!阿布买了拌川!”高三时间紧张,平时是断没工夫绕过去排一碗面,都是父母不定期带回家给打牙祭,夏末立秋之后时气燥,工欲善便很少给他们买这样又是下水、又要爆炒才地道的吃食——兄弟俩好一阵子没吃到了,“快来凉了一会儿!”

“来了来了来了。”楼梯上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阿云嘎笑着跑下来也窜进厨房,帮纳木海把几份面端出去在餐桌上放好,“哟,沾你的光啊高三生,宵夜都能吃上拌川了。”郑云龙听了,摇头摆尾地跟在他后头挨个摆上筷子又拿了把勺,纳木海从厨房里探出头看了一眼,又指挥阿云嘎去冰箱里头把牛奶拿出来,自己多端了一只小碗搁在片儿川旁边。

父子三个落了座,却没有人动筷子,郑云龙支着下巴打个哈欠,阿云嘎趁他仰头挠猫似的在他下巴上挠了一下,郑云龙一个激灵笑得浑身打颤,起身就拿还没开封的牛奶玻璃瓶去冰阿云嘎的脖子,阿云嘎哎哎叫着往后缩,一边试图端出点长兄的权威感教育他,“珍惜粮食郑云龙听到没有,不要玩牛奶快放回去,”一边自己也笑得眯起眼睛露出两颗兔牙,“面、面!一会儿打翻了给你。”

被赶着洗了澡出来的工欲善在头上跟小时候似的揉了一下,“回来啦小嘎。”

“姆妈,我回来啦。”这还是今天刚打上照面——原本纳木海也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接工欲善下班,他只说才不要耽误两位拍拖,其实私心里只是想早早见到乖乖,这会儿又被抓到了皮孩子一样跟郑云龙打闹,家里的第二位大学生——工欲善总说自己那个名誉的学士和硕士都不能算——脸上多少有些赧然。工欲善在纳木海旁边的片儿川前坐定,举着勺子先喝了口汤,对面的两兄弟才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纳木海则更不着急了,往小碗里挑了一筷子拌川儿并鳝丝、韭芽儿,轻声细语地跟工欲善商量,“尝一口吧?吃个味道,下一场下周二下午呢。”看工欲善接过去又同儿子们表功,“拌川是你们姆妈拿票换来的,专门给你们留的。”

“票友遍余杭那是。”阿云嘎匆忙把嘴里的面咽下去才开口,险些噎着,郑云龙也仰起脸捧场,嘴边还挂着酱汁,猫胡子似的,“我就说怎么这会儿还有,”他手肘碰碰阿云嘎,“就说是沾姆妈的光。”

阿云嘎也不知道他是从来冒出来的“就说”,正想怼他一句,郑云龙又拖长了声调闹妖,“还沾状元的,”话没说完阿云嘎已经仗着身高手长,抄起沙发边上的条枕打他,郑云龙缩着脖子也不知道躲,只嘴里喊冤,“阿布,你看阿云嘎,姆妈你看看他!”

父母早就司空见惯,纳木海只顾着低头抿一口工欲善勺子里的汤,工欲善则权当没看见,任由他们俩闹了一会儿才提醒,“面冷了就不好吃啦。”

周末阿云嘎回上海的时候,郑云龙理所当然地没能去送——他正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应付化学老师的突击测试。

这渐渐成为了另一种习惯,或者说高三时间表里的一个组成部分。每一周从周日下午返校开始,到周五晚上阿云嘎来接他下晚自习结束,周六哪怕依然淹没在笔记和卷子里,心情上也仍旧像是真正的放假似的轻松。

偶尔天气糟糕,刮风下雨的,父母怕路上不安全,就会让阿云嘎留在学校,暂且缺席一周。第一回的时候,郑云龙多少会有点沮丧,电话那头的阿云嘎也并不太高兴,但他们都是大孩子了,似乎不应该为这点小事儿过度的烦恼,即使作为高三生,郑云龙有那么点可以偶尔情绪不稳定外加无理取闹的特权。

再后来就是全市联考前那个周末。

今年的高考志愿政策没变,仍旧是考前一个月盲报,几次市联考的名次就显得格外有参考意义。学校周末也开放了教室自习,所有老师都会在教室或办公室答疑——并不强制学生到位,但重点班根本不会有学生缺席。阿云嘎也正好考试周,电话里还跟他说咱俩正好一天考完,全家一致同意不要来回跑了,都好好复习——某种意义上就仿佛是兄弟俩并肩作战。

除了季节不对,联考那两天几乎就像是个正式高考的演习。

学校、老师的态度不必再多提,考场布置也尽可能贴近高考,纳木海与工欲善倒是好像同平时没什么两样,早餐桌上也只是多了份云片糕,讨个口彩——只除了工欲善老早就把这两天排开不参加演出,纳木海看着郑云龙狼吞虎咽早餐,到底忍不住问一句,“乖乖,今天不骑车了,路上滑,阿布开车送你吧?”

郑云龙嘴里叼着片云片糕——应该是姆妈专门拜托师傅做的减糖版,甜度恰恰好——抬起头,透过餐厅的窗户看了一眼清晨金光闪闪的太阳,又看了一眼纳木海披着晨光的身影,弯起眼睛点点头,“谢谢阿布。”

时间还早,工欲善理应回去睡个回笼觉,却还是披了外套跟他们一起下楼,到楼门口时郑云龙下了两级台阶,回头看见工欲善抱着手臂站着——杭州的冬天湿冷难熬,工欲善又是他们全家最怕冷的那个,完全不像是个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一句“姆妈再见快回去”已经到了嘴边,又改了口,“姆妈,我有点紧张,能跟阿布一起送我吗?”

工欲善立刻跨出门洞,揽着他的肩头跟在纳木海后面去取车。

考完那天的阵仗更大了。

他穿过三五成群表情各异的同学,略过那些走出考场就开始对答案的,并为迫不及待逃离学校的同学们让开道路——老师们要一起集中起来去市里判卷,这周末是完整的连休两天并且没有作业,对于高三生来说几乎就是个漫长的假期了,毕竟连元旦也就放了一天假。走出校门,家里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路边,纳木海探出头招呼他,他扬起笑脸冲过去,工欲善一如往常地坐在副驾上看着他,纳木海伸出手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快上车,咱们去车站接你哥,今天阿布姆妈带你们下馆子去。”

阿云嘎已经放了寒假,白天就窝在家里看书做题——郑云龙也是他放假回来那天才知道,大学生也能有那么多的、天书一样的做不完的功课,听阿云嘎说是加入了一个教授的课题组,他一个大一的本科生,原本就只能给上头的师兄师姐打打下手,趁着假期自学往前赶赶,免得开学过去完全跟不上进度,灰溜溜地被扫地出门;书房的电脑也被他征用了用来学计算机语言。

纳木海虽然工作的主要内容不再在学术上,指导大一的长子还是绰绰有余,时常陪郑云龙吃完夜宵,他回二楼自习,纳木海与阿云嘎就钻进一楼书房继续未完成的讨论,工欲善则有几篇音乐学院的讲座稿子要写,也进了琴房——那里也有张不大的书桌和用来搁各种谱子的书架,可以算是工欲善的专属书房。

就好像是全家都泡在高三的学习气氛里,不那么紧张的那种,让郑云龙莫名地感到踏实和平静。

因为人数多、工作量大,还涉及到统计和划线问题,联考出成绩比平时学校的月考慢很多,下来时已经临近小年。

总分有些超出郑云龙的预料,好的那种。

他的成绩长期在班里的中上游徘徊,这还是第一次冲进前十,准确的来说是第六名——附中又是杭州市数得着的好学校,也就意味着全市排名也相当不错,连老肖都没忍住多夸了两句,“进步很大,继续保持,交大跟你招手。”

全家第一个知道的是阿云嘎。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接郑云龙放学,而几乎的意思是除了附中放假外的每一天,郑云龙嘴上嘟囔着他烦死了,多大了还接放学叫他被人笑话,一边还要指挥阿云嘎给他带实验楼后门口那个小推车卖的烤红薯、附小门口那家的葱花炸蛋饼、新华书店边上的蟹壳黄烧饼——今天郑云龙从教学楼里出来的时候,阿云嘎已经研究完了贴在外头的市联考光荣榜,背着手像是个老干部,榜前头还围着些家长,看起来他跟别人聊得还挺热闹,郑云龙以为又是被逮住分享高三复习经验,走近了才听见阿云嘎正跟人炫耀,“我们家乖…我们家大龙,哎对,就第六名那个,郑云龙,我弟弟,这学期进步特别特别大,哎哟,”仗着个子高一眼看见郑云龙,兴高采烈地从人堆里跑出来,坦坦荡荡地接受注目礼,一把拉住郑云龙的手臂,从怀里掏出来个捂在塑料袋里、热腾腾的、巴掌大的金黄色圆饼,“阿布正在家炸呢,从厨房就偷出来这一个,没敢多拿。”

郑云龙接过来拿在手里,正要低下头咬一口假装没听见阿云嘎那通王婆卖瓜,阿云嘎还要回头同人家总结陈词,“打小就特别聪明我们家龙儿,高三特别特别懂事儿,自己特别特别用功…”郑云龙一下红透了脸,拽着他就往外走,阿云嘎绊了一下,郑云龙又赶紧去扶他,被阿云嘎牵住手,攥在手里牢牢捏住手掌,“别着急,乖乖,”他探头看了一眼郑云龙通红的脸色,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又不好意思啦,你脸皮儿在外面怎么这么薄呀郑云龙。”

“谁不好意思,你龙哥那是,那是烫的,”郑云龙看看手上还没咬上一口的太阳饼,又改口,“冻的,杭州冬天太冷了。”

这两天下过场小雪,地面多少有些冰碴,郑云龙就没骑车,早上纳木海开车送他到路口,晚上就跟阿云嘎一起走路回家——往常只是并着肩,聊得高兴了兄弟俩手舞足蹈勾肩搭背也是寻常,但从没像今晚一样。

阿云嘎似乎忘了松手,就一直那么牢牢地牵着他,郑云龙则像是忘了挣开。

道旁的冬青树上还有些陈雪没有化尽,夜灯下苍翠枝叶、皎白细雪更显得清冷,郑云龙却像是在胸口也捂了块刚出锅的太阳饼,烫得人心尖微微发疼。

工欲善格外怕冷的缘故,纳木海一向对家里的保暖十二分注意,条件稍好后越发土洋结合、中西合璧的装备齐全,现在的房子里更是装了时新的壁挂炉,这让家里的冬天一向不难熬,但意外总是很难避免。

二楼的热水管出了点小问题,临近年关又是夜里,维修工人最早也要第二天上午才能来,采暖只能暂时停上一夜。

放学后郑云龙自习的地方被临时安排在一楼温暖的书房,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兄弟俩的房间里被摆上了全套披挂——前段时间才出过电热毯的失火新闻,家里那条经年不用又年头久了,纳木海想了想到底没拿出来,只拿了条厚褥子在主卧的暖气片上烤得温热抱上来铺好,两床被子都换上了最厚的鸭绒被,上面还额外盖了一床羊毛毯,工欲善灌好了暖水袋,塞进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郑云龙更怕冷些,大的那个归他,小点的给阿云嘎。窗户紧紧关上又拉了窗帘,电暖器也早早搬了上来,在床沿边靠墙立着。

除了露在外面的脸稍微凉些——工欲善甚至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了顶睡帽放在他枕边,跟他说头冷的话可以戴上——即使是全家第二怕冷的郑云龙,也感觉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区别。他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把自己展平,看着工欲善举着手在窗边摸有没有冷风漏进来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点儿都没长大,仿佛还是能躺在父母怀里打滚的个头,“姆妈。”

“欸。”工欲善回过身来床边坐下,看到郑云龙朝旁边那顶“睡帽”努努嘴——其实是顶年画里娃娃戴的那种虎头帽,颜色鲜亮、造型朴实,憨气里透着股热闹的喜庆,但大小一看就不是给孩子的,“这是阿布啥时候给你买的啊,我都没见你戴过。”还不待工欲善开口,又拖了长音拉帮手,“要是给我们俩的肯定一人一个,是吧嘎子?”

阿云嘎刚洗漱完往被窝里钻,就被拖进了战团,看了一眼工欲善笑着开口,“这还要问啊?乖乖你知道你像个什么吗?”他指指天花板上的吊灯,“就中间那个,又大又亮,一个灯泡。”

工欲善耳朵立刻有几分泛红,好像日子越久、脸皮儿越薄,也或许是因为两个孩子的长相与他和纳木海颇为肖似——不管两个混小子胆大包天地说了什么玩笑话,他只能当没听见,在他们俩脑门上一人敲了一下,“睡吧晚了。”

房门被轻轻合上,室内彻底暗了下去。郑云龙听着工欲善下楼的轻巧步声也越来越远,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们俩的呼吸声。

还有阿云嘎裹着一大团被子窸窸窣窣往他这边挪动的动静。

说出去或许大概有些奇怪,兄弟俩直到现在还没分床。

也许是因为他们俩个头窜得快、长得又高,以前摊手摊脚地睡惯了大床,从前睡觉早就不让大人操心,可搬新家分成两张单人床,三天里郑云龙摔了两回,剩下那天阿云嘎睡得燥了被子蹬到床下,床上又没第二床给他拽过去凑合,隔天醒来就着了凉,蔫答答的感冒了三四天。一通人仰马翻之后,父母索性又把两张单人床给他们拼在一起凑成个大的,让他们还跟小时候一样——这可能是不那么寻常,但郑云龙一向不太关注别人家的情况:人家爱怎么样是人家的事儿,同他们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郑云龙歪过头,阿云嘎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他枕边,又攀上脸颊,“乖乖,冷不冷?”

他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真的回到小时候,小到阿云嘎也还不大点,硬是要装作个大人样子,好像那才对得起他哥哥的身份。

那时候他们多大年纪——他二年级,好像是二年级吧?阿布还在德国留学,姆妈下乡扶贫演出,原本都是当天往返,那天下大雨,被困在镇子上回不来,借了镇政府的电话打到隔壁张爷爷奶奶家,跟他们说对不起,又交代他们关紧门窗,姆妈雨一停就回家。阿云嘎在电话里若无其事地打包票,婉拒了爷爷奶奶看动画片的邀请,又道了谢,就拉着他回了家。

他们家当时还没有电视,兄弟俩窝在沙发上把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那套成语连环画又翻了一遍,就互相监督着洗漱干净,到点上床,关灯准备睡觉。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噼啪啪的响,闪电的亮光透过窗帘晃得室内也乍明乍暗的,他跟阿云嘎头抵着头,手掌被阿云嘎紧紧攥着,汗津津的贴在一起,阿云嘎也是这样问他,“乖乖,怕不怕?”

其实他不怕——阿云嘎的意思就是电闪雷鸣,所以他从小就对闪电有莫名的亲切感,一点都不知道怕——但阿云嘎问了,风雨声与窗帘上影影幢幢的就突然挺吓人,就如同此刻,刚刚还哪里都妥帖暖和的被窝就仿佛哪里有点漏风。

总是这样,阿云嘎问他,多半是那么觉得——乖乖冷不冷,疼不疼,饿不饿,困不困,怕不怕…郑云龙皱起鼻子,他觉得自己老也长不大,阿云嘎得负一大半责任。

父母也会关心他的衣食饱暖、心情寒热,郑云龙打小儿脾气柔和,也懂得体谅父母,上高中之后更是把自己当个将要长成的男人看。可只要阿云嘎那么一问,就好像是给了他个理直气壮的娇气借口,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做个跟在哥哥屁股后头、什么也不用操心的乖乖。

比如现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自觉就有点哼哼唧唧,“有点儿。”

“来吧。”阿云嘎哼笑出声,掀起一点被子,感觉到郑云龙利索地窜了过来,赶紧伸手把被子掖紧,保存住珍贵的热气,郑云龙翻个身拿背朝着他,兄弟俩汤匙似的贴在一起——郑云龙现在站起来比他好像还高一点了,在他眼里却老也是那个比自己小了一整个号的模样。

“哥,”他听见郑云龙压低了声音叫他,但他们挨得这样近,他觉得那声音好像就贴着他心口共振,“你在学校,阿布说你们床可窄了,你被子还老掉吗?”

再没掉过,一次都没有。话在他喉头滚了滚,出口却成了逞强似的轻描淡写,“冻醒两回就不掉了。”思绪却又发散开去,“等你今年还不知道什么样,要给分成个上铺,半夜再翻下来给你,”一边说着一边又把郑云龙往怀里又拽拽,像是怕他这就滚出半米摔个好歹,“我回头跟阿布商量商量吧,学校还没暖气,电暖气电热毯通通用不成,我是不怕冷,再给你冻点毛病来,”忧心忡忡得如同郑云龙过两天就去挨冻似的,“等你大一入冬了看能找个家属楼什么的住不,我们小组那些研究生师兄师姐都在外头租房子住,不然有时候实验关键期赶不上宿舍门禁。”

郑云龙听着阿云嘎絮叨了半晌,困得阖着眼皮迷迷糊糊应声,“昂,你弄吧。”

仿佛已经拿到了通知书,只等着年后同阿云嘎一起回上海报到。

高三的寒假很短,初五就开了学。大学虽然假期看起来长,但阿云嘎依然没能在家过元宵节,还不到初十就提前返了校,据说他已经是课题组里倒数第几名。

兄弟俩对此适应良好,起码看起来是。

或许是因为都更长大了一些、也许因为忙起来就顾不上处理短暂别离的那点情绪——阿云嘎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高中老师关于“上大学你们就解放了”是个谎言,虽然也不清楚为什么一群浙大子弟曾经还会对这种话深信不疑;郑云龙则临近二轮复习的尾声,即将进入第三轮复习,而这一轮的主题就是考试。进入三月,月考被周考取而代之,最后两个月甚至会变成一周两考,为了充分让他们适应考试气氛、并调整状态。

一切也似乎正朝着期待的方向发展。

阿云嘎在学校过得日益游刃有余,除了学业、课题组,还有些学生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是他出类拔萃的中学生活的自然延续,只是更加丰富精彩;郑云龙则开始展示出阿云嘎从小到大念叨了无数遍的“我们家大龙极其极其聪明”,从第三次周考拿下年级第一后,越来越稳定地拉开与第二名的差距。

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后不久就是第二次联考,这次的规模甚至更大些,是五市联考。考后老师们照常去参与集体阅卷,但毕竟距离高考只剩下三个月,就也没给学生们完全放假,而是请高一的部分老师过来坐镇,想自习的学生可以来教室按照平时的时间自己上下学。重点班自然全员到齐,包括郑云龙——家里能辅导他的那个不在,他也就没心思搞特殊,平白让父母担心他是不是状态出现了什么波动。这是阿云嘎连续打电话说回不来的第三周,事实上年后到现在,阿云嘎也只回家过两次——有一周是因为天气,剩下的都是被课题组和学生工作绊住了脚,就只有电话还是每天一个雷打不动。

杭州今年的雨水比往年略多,但上下游水系的水流量还在安全阈值内,人们对此并不紧张,只是被连续的阴雨多少搅得有些厌烦。郑云龙到家时身上还沾着点潮气,急匆匆地冲了热水澡又跑出来咧着嘴,打算等会儿阿云嘎打来电话时分享个好消息。

纳木海招呼他先去餐桌边吃夜宵,工欲善今晚有演出,这会儿也拿了只小碗吃点清淡的垫垫胃。纳木海一边给他盛汤一边缓声开口,“小嘎下午打到我办公室去了,说他们赶下周那个截止日的进度,今天晚上可能晚点再打电话。”

郑云龙的筷子顿了顿,随即昂昂应声,两口扒完了剩下的夜宵,刷了牙回楼上自习。房门始终半开着,只要阿云嘎来电话了他就能马上听见——虽然即使没听见也不会错过,阿布姆妈会来叫他的。

那个晚上家里电话没有再响起来。

第二天是周六,而他们已经结结实实一个月没再见过面——郑云龙从来没跟阿云嘎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这个记录只会持续刷新,但看起来除了适应、适应再适应也没什么别的办法,高三冲刺阶段哪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但他确实多少有些心慌。

周六上午的大课间,整个校园都静悄悄的。郑云龙从楼上下来,在楼后头那几个公共电话亭里找出来台能用的,塞进去枚硬币,拨出那个早就烂熟于心、却还没机会使用的号码。

长音响起来的时候,他不自觉两手捧着话筒屏住呼吸,两声之后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明显压低了声音,“喂?”

“您好,请问阿云嘎在吗?我是他弟弟。”郑云龙手心里都冒出来点汗,也不自觉跟着调小了音量。

“哦哦,我是他室友,”对面的声音闷闷的,如同捂着听筒,“嘎子弟弟是吗?他们实验室通宵了,这刚回来睡下,要是急事儿我就给他叫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他们那个课题不是快结束了,我就随便问问进度。”郑云龙看着公共电话上银色的金属数字键盘,随口找了个理由,“谢谢你,不用叫他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用跟他说我打过电话,谢谢你啊,打扰你们休息了。”

室友显然跟阿云嘎关系不错,知道他每天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此时也就应了,“好好,等他晚上给你们打吧再。”

晚上阿云嘎照常给家里打了电话,尤其是跟郑云龙说了好几声对不起,解释了昨晚上熬过头,看表时候发现早过了他睡觉时间就没再打回来,郑云龙垂着眼睛,声音里倒是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的说没关系,不过等阿云嘎回家要请他吃拌川,阿云嘎自然无有不应——郑云龙松了口气,阿云嘎的室友应该确实没告诉他自己去过电话。

下一个周四,阿云嘎在电话里刚叫了他一声,他就接了口,“你们这周末就交稿了,我知道你肯定回不来,”他抬头冲正坐在身边看着他的工欲善扮了个鬼脸,“忙你的,你龙哥时间也很紧张好吧,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联考成绩还没下来呢,五市联考,出分慢死,都十天了…周考,周考有啥说的,没退步呗,进没进步也不太好看出来…啊呀没比第二名高多少分,不说了你问阿布吧。”说着把电话塞进纳木海手里,自己吧嗒吧嗒跑回楼上去。

周五晚上兄弟俩也没说两句话——阿云嘎用实验室的电话打回来,郑云龙只说了句得赶紧去弄错题,老肖今天不知道从什么犄角旮旯搞来的变态题目,就把电话交到父母手里。

工欲善看着他的背影,始终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对劲,睡前跟纳木海说起来,两个人研究了半天也没再找出来点其他异常——郑云龙每天按时起床睡觉,一天到晚在学校,人瘦了点但高三辛苦,阿云嘎当时也是不管吃多少还是一个劲儿的瘦,成绩如今更没什么可操心的,纳木海最近还老接同事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绝招,还是偷偷给找了老师,怎么小的冲得这么厉害。

工欲善醒过来的时候看看表,才三点,家里静悄悄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不放心郑云龙——怕楼梯的声音吵醒他,工欲善连鞋都没穿,轻手轻脚地想着看一眼就回去。

二楼房间的门底泄露出一线灯光。

他皱起眉,慢慢拧动把手推开门,窗前的台灯亮着,郑云龙还伏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工欲善怕吓着他,由轻及重地敲敲墙,发出笃笃的闷响,声音也温柔和缓,“乖乖?”

郑云龙浑身激灵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工欲善,“姆妈,你怎么上来了?”

“三点了呀,乖乖,”工欲善走到他身边,手掌搭在他肩头,瞟了一眼跟前的草稿纸——看起来似乎是张数学卷子,“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郑云龙皱皱鼻子,抬起手揉揉眼睛,看到工欲善不赞同的眼神,又低声服了软,“我这个算完就睡,就剩最后几步了。”

一分钟后他搁下笔,老老实实关了灯躺进被窝里,工欲善坐在床沿半挡着夜灯的灯光,手指轻轻按着他的头皮,“乖乖,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身体可不能熬坏了,好不好?”

郑云龙眼睛突然有点酸,但他不能让眼泪掉下来——他不想让姆妈担心,缓了两口气才开口,“老肖今天跟我说我联考考得不错,应该挺靠前,下周放榜估计,还没确准我就没说,”他的喉头发涩,抿了抿嘴唇,睁开眼睛望着从小到大仿佛都没变过的、工欲善温和又关切的身影,“姆妈,老肖说我能拼拼——我想考清华。”

工欲善愣了一下,“清华也不能不睡觉呀,”抬起手为他掖掖被子,语气里带着点心痛他的责怪,“明天早上咱们不去学校了啊,我去同你们肖老师请假。”

“明天早上要讲卷子,姆妈,”郑云龙在枕头上摇摇头,“有个题我还没弄明白呢,我下回不熬了好吧?”

“哪一科的?”工欲善这一次却没轻易答应,“不管是物理还是数学,你阿布明天在家呢,把答案给他让他想办法。”

“嗯,我想办法。”纳木海也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双拖鞋,“夜里地板这么凉,你姆妈也不知道穿鞋,”他走进房间蹲在床边把拖鞋为工欲善套上,又走到桌边翻翻郑云龙的卷子和错题本,手指在打了记号的题目上滑过去点点头,“交给阿布了乖乖,听你姆妈的话,不舒服就在家休息休息,时间再紧张也不差这一天。”

“没不舒服。”郑云龙滑动着往下向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小半张脸,眼皮已经渐渐耷拉下去。

纳木海问询地看向工欲善,他刚才也只听到了半截话——工欲善摇摇头,哄着郑云龙快快睡了,看他渐渐睡沉了,同纳木海关了灯带上门,回到主卧才开口,“联考下周放榜,估计跟去年那会儿一样,要开个家长会,咱们到时候问问肖老师吧,”工欲善握住纳木海的手盖在自己脸颊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哥,乖乖说他想考清华。”

接下来的这周周考完那天正式放了榜,划线还要再晚两天,但重点线对郑云龙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这次他的总分在所有联考考生中排进前十,比老肖提前听说的名次还靠前了几名。

按照惯例,学校在这一周的周六开了家长会。一方面稳定军心,考前动员;一方面六月份就要预报志愿,头两次的联考名次和市划线参考价值最高,需要请家长们格外留心起来了。

阿云嘎是在家长会后得知郑云龙想考清华的消息。

他昨天晚上八点才回到杭州,洗了澡坐在二楼书桌前,打起精神翻着郑云龙最近的笔记和错题本,干净整齐,清清爽爽得几乎没什么需要他多余操心的部分。凭心而论,郑云龙现在的成绩也确实用不着别人再操心,但最近打电话郑云龙总是不愿意多说两句,态度上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他有些担心是不是压力太大、又疑心是不是还生他的气——他越是一句埋怨都没有,阿云嘎就越是心慌。想着等会儿就照常去接郑云龙下晚自习,有什么气让他在路上先撒了再说,虽说事出有因,但到底是他说话不算话,一周拖一周,两个人到今天足足一个半月没能见到面了。

他怕郑云龙真的生他的气,但又怕他真的不再生气,怕他只是一错眼,郑云龙已经长大成另一个人——不再需要阿云嘎的另一个人。

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黑乎乎一片,郑云龙贴着床沿睡在另一边,两个人隔了足有两个他那么宽。可他睡得那么沉,仿佛只是裹着被子翻到了那里,就像他一贯的那样,虽然方向不同。

阿云嘎半支着身体坐起来,半晌下了床绕到那一侧,轻手轻脚搬动着他往里头挪挪,免得他一会儿掉下去,至于其他的话就明天再说吧——高三睡眠宝贵,什么都比不上郑云龙睡个好觉重要。

这次家长会也颇有些隆重,起码对于他们家来说是如此。他跟着父母一起到了学校,教室里位置有限,一位学生只能有一位家长出席,他陪着纳木海等在走廊里,趁着郑云龙作为第一名被叫到教室前面分享经验,纳木海拉着老肖避在一边,低声咨询起他的意见。

然后清华两个字就像是在阿云嘎耳边炸了个雷,炸得他耳边一片轰鸣,整个人都僵在纳木海身后,连老肖跟阿布聊完了,关心他在学校的情况都差点没接上话,还是纳木海帮他圆的场——说他在学校跟的那个课题组刚交完这个阶段的稿,身体都有点透支。老肖叮嘱他两句注意身体,话题又转回郑云龙身上,请纳木海他们也多劝着点,用功是好事儿,但他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保持状态,尤其是身体健康、心态稳定,千万不能再跟上星期似的熬到三点。

家长会结束已经是半下午,学校给高三生放了一天假,让大家回去休整一下,等下周一开始就要开始一周两考,直到六月中下旬。

工欲善晚上还有演出,问他们俩想不想去看,郑云龙举了举书包,阿云嘎则说自己还没缓过来,想回去再睡一觉,晚饭他带郑云龙出去吃。

郑云龙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只在楼下下车时,绕到副驾那一侧探身进去在工欲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工老板演出顺利!”

工欲善笑着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又冲阿云嘎也摆摆手,才摇上车窗同纳木海一起去剧院做准备。

到家后郑云龙倒是主动先开了口,“哥你回楼上睡吧,我去书房。”

“郑云龙。”阿云嘎不知为什么,恍惚了一路现在突然却被这句话摁得平静下来——可能对于他这种大考型选手来说,真正站在悬崖边上那一刻反而是最平静的。他伸手拎过郑云龙手上的书包,挨着沙发放在光洁的地板上,又拽拽郑云龙的袖子,两个人在长沙发上坐下,抬头看了看家里简洁明亮的装潢,比划着指着沙发旁的角落,“你还记得不?原来咱家住那个老家属楼,沙发边上铺了块地衣,下头还垫了席子,咱俩就在那玩儿,搭积木什么的。”

郑云龙点点头,只是表情有些困惑,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那样多漫无边际的记忆里,这个画面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郑云龙趴坐在他身边看他搭积木、玩玩具,凑在他跟前看小人书,两个人打打闹闹,一会儿恼一会儿笑,郑云龙最喜欢跟他唱反调,但又最听他的话,比阿布姆妈的还管用。

他也爱管郑云龙,比阿布姆妈管得还多还细——实际上他们家的气氛一直开明宽松,阿布姆妈凡事更喜欢跟他们商量着来,除了原则性问题,很少要求他们必须干什么、或者达到什么标准。

阿云嘎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让他误以为郑云龙老也没长大、让他以为志愿这件事儿他们已经说定了,但郑云龙只是听他的,其实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他甚至没有提前告诉自己——他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的。

“郑云龙,”他的语气不由自主有些严肃,他不得不认真,“你真的要考清华吗。”

郑云龙坐在沙发上,端端正正的,可看起来就像是全身都只靠一根骨头支起来,手掌垂在膝头,捏着校服裤子的一小块布料在指尖捻动,声音轻轻的,“清华不好吗?”

当然好,无从否认、无法拒绝的好,最顶尖的学府,无数学生最向往的大学,只要他开口,连阿布姆妈都不可能说什么来阻止小儿子上进,更何况他们一向尊重他们俩自己的选择——就像是他当年在清北复交里选了交大一样。

可情况对他们俩来说,从来也跟其他学生不完全一样——清华固然是最顶尖的学府,但专业上肯定没有交大的选择空间大、入学后更未必有交大能给他们的照顾,何况他们俩将来肯定要出国留学,综合考量下来交大并不比清华差,成绩许可的情形下,选择哪一所只依赖于个人意志。

“清华,清华当然好,你肯定能考上,”阿云嘎颠三倒四地组织着语言,“肯定能,这回考得这么好,高考肯定更好,北方还有暖气,你又怕冷,我们大龙顶顶聪明,”七零八落地自己都不知道重点是什么,“可…可清华在北京啊,”而交大就在上海,距离杭州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是他们原本也比较熟悉的城市,更何况交大有他——这本应该是压倒性的砝码,“一学期就半年…那么久,你想不想阿布姆妈,”话头在他舌尖滚了又滚,最后还是问了出口,“乖乖,你不想我吗?”

“想,”郑云龙立刻就红了眼圈,“但我得长大啊嘎子,我跟你上一个学校我…”拿手背去抹,却只把整张脸都抹得湿漉漉的,“哥,你不能管我一辈子,我不长大怎么办啊。”

“怎么就不能一辈子?我是你哥,你一辈子都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不管你?”阿云嘎忍不住抬高声调。

“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郑云龙一下转过头恶狠狠瞪着他,像是行将摔碎的玻璃器皿,“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阿云嘎腾地站了起来,在郑云龙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把拽起他往楼上跑,力气大得就像是他们暑假回草原玩,阿云嘎帮叔公把那些没老实入栏的羊直接拖回羊圈里,房间门被他咣得甩上。郑云龙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又不知道想到什么梗着脖子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上来关好门我怕阿布突然回来把我从九楼踹下去。”阿云嘎黑沉沉的眉毛压下来,拿袖子给郑云龙擦眼泪,郑云龙还没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阿布怎么会,“啊?”

眼泪的咸涩填了满嘴,嘴唇和舌头却比梦里还要软,软得阿云嘎满心满眼都是他、不管不顾熬了这么久,“我知道,乖乖,我以为你不知道。”

郑云龙的眼泪一直很多,仿佛生就那么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更容易酝酿出些眼泪来。家里也从来没有什么小男孩儿不能哭的说法,某种程度上也纵容了他的泪水——委屈难过了会哭、激动感动了会哭,但自己总晓得忍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时候干脆将整张脸都藏起来,无声自言自语着让自己停下,将哭未哭的却惹的人更心疼;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一段旋律、一个情节、一段文字、几帧画面,他很容易与故事里的人物共情,哭得厉害时阿云嘎在身边得一直抚着他的背顺气,鼻头脸颊眼睛都红通通的,眼睛还不愿意从舞台或者屏幕上挪开。

阿云嘎已经不记得,郑云龙为了自己的事儿哭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上回见他这么哭还是去年暑假,他俩趁着阿布陪姆妈去香港演出,租了录像带在家看电影,那天下午看的是霸王别姬。郑云龙从小豆子被剁指头开始哭,到电影结尾脸颊几乎都没干过。

到最后也是跟现在似的,哭得那么大个子蜷起来不大点儿,半偎在他怀里被他顺着气,只是如果因为电影哭,郑云龙整个人都静悄悄儿的,一边掉眼泪一边绝不影响继续观看,现在却气都上不来还要含着哭腔说话,“是…你是…啥时候啊嘎子。”

“你第一次…咱俩第一次看到那句词儿的时候。”阿云嘎看他实在哭得不像样了,去卫生间拧了条热毛巾回来,热乎乎地敷在脸上,好半晌才算止住抽噎,听到这句又前功尽弃。阿云嘎长长叹口气,“别哭、别哭了啊乖乖,再哭金山寺又得再淹一回…行行我不说了,我错了龙哥,”阿云嘎把他整个抱起来,搂在怀里在他汗湿的发旋上亲了一口,“我那时候就是想,想要那个,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能差的那个一辈子。”

郑云龙从毛巾底下露出一双浸在水里的眼睛,不用开口阿云嘎也能知道他的意思,阿云嘎实在忍不住——他已经忍了太久了——在他眉心眼角亲了一下又一下,直到郑云龙颤巍巍仰起下巴,主动在他上唇处亲了一口,阿云嘎才松了劲儿似的懈口气,额头抵着郑云龙的缓缓开口,“我不知道,龙儿,我没敢想过,”他手指在郑云龙被汗水泡得潮乎乎的后背上轻轻按着,像是经历过剧烈风浪航船到港后,按着地面确认生还,“也没敢想过你答应…你高三呢,想着有啥都等高考完,起码等高考完…再说多一天是一天吧,要真不愿意,”他顿了顿,酸涩后知后觉地从心底一路漫到鼻尖眼底,“就送你去清华呗。”

“我不报了,哥,”郑云龙从他怀里挣出来,抓住他的手晃晃,就像每一次皮得真把他惹恼了主动来求和时那样,只是现在又添了新招数,凑上来在他脸颊上连亲了好几下,“我就报交大——我好好高考,咱俩还一个学校。”

就那么几个钟头的时间,父母回来时自然眼睛还没消肿,躲在阿云嘎身后不愿意露头,纳木海把他拉出来,凑在灯下查看他的眼睛,又叮嘱他不能继续揉了,工欲善听阿云嘎说是因为压力太大钻了牛角尖,下午好好哭了一场现在没事了,心疼得半晌没吭声。郑云龙挪着步子蹭过去,期期艾艾叫了声“姆妈”,被揽进怀里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后背,他的下巴搁在工欲善瘦削的肩膀上,又嘟着嘴看向立在旁边的纳木海,抽抽鼻子小声开口,“阿布姆妈,我还能报交大吗,”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还是想去交大。”

“当然能,”工欲善低沉温柔的声音里带多少带着点如释重负,“只要你自己喜欢,乖乖,姆妈觉得都很好。”纳木海伸手在他柔顺的短发上抚摸了两下,“别那么大压力,放松心态,我们也舍不得你自己跑那么远。”说着又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兜了一巴掌,“就非得憋到你哥回来才愿意说,阿布姆妈什么时候不支持你啦?”

郑云龙心虚地笑笑,又讨好地叫了一声“阿布”,被勒令从今晚到周一上学之前都不许再看书,好好在家里睡睡觉、歇歇脑子,他也乖乖应了——周日中午吃了午饭,郑云龙第一次跟着父母一起去车站送阿云嘎,临别前两个人拥抱,郑云龙趁着父母去买票,在金属车门上冰过的掌心飞快伸进阿云嘎 T 恤的下摆,在他腰侧冰了一下。阿云嘎嘶地一声,看到父母正在往回走,贴着郑云龙耳朵威胁,“你等着,等你高考完的郑云龙。”

郑云龙早一溜烟窜到父母身边,有恃无恐地冲他做鬼脸,阿云嘎手指指着他点了两下,才接过车票和父母道了别,背着书包往车站里面走。

此后的日子像是草原上发了性的野马般跑得飞快,一眨眼就已经是六月。

交志愿表是个平常的周三,阿云嘎自然不在家,郑云龙前脚交上去,后脚逮着空当就跑到楼下去给他打电话汇报——正值阿云嘎的考试周,室友都在教室或图书馆冲刺复习,宿舍里只有阿云嘎一个人,说话的胆子也就大了很多,“我明天上午还最后一门啊龙儿,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跟你说,明晚上哥去接你放学。”说着对着听筒虚虚亲了一口,“想我没乖?”

“嗯,”郑云龙低低应了一声,或许是闷罐般的天气、又或许是羞赧蒸得他整张脸都泛着红,“昨晚上梦见你了。”

听筒那端的呼吸都停了一瞬间,阿云嘎的声音混着些嘶哑,烧得郑云龙耳道都烫起来,“梦见我干嘛呢?”

“不告诉你。”郑云龙看看表,课间就只有短短的十分钟,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你都没说想我。”

阿云嘎还没来得及喊冤,就已经被急匆匆回去上课的高三生挂断了电话,只能对着发出嘟嘟忙音的话筒翻白眼,半晌又不由自主地傻笑起来。

高考那天,工欲善天不亮就起了床进厨房忙活,亲手为即将上考场的小儿子蒸一笼定胜糕——也是这些年家里为数不多的、不拦着他进厨房的时候。在草原用东拼西凑来的一点酥油、白面、鸡蛋在土灶上给要参加高考的纳木海蒸鸡蛋糕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站在这样的厨房里,窗明几净、材料模子一应俱全,他就只需要全心全意为他们的孩子做点心送考,还是第二回——当年鸡蛋糕上的定胜,还是他拿自己攒的那点红糖浓浓的化开,用筷子蘸着写在上头的。

全家围坐在桌前一起吃早饭,郑云龙没穿袜子的脚掌在桌下踩在阿云嘎脚背上,捧着放到温度适口的松软糕点,一口就咬到了甜得恰到好处的红豆馅儿——状元糕,开门红,口里心里都是淡淡的甜,刚起床那阵突如其来的紧张已经散的七七八八,只余下隐隐的兴奋与期待。

他已经努力了很久很久,就像是一出磨了经年累月的戏,此刻终于到了灯光亮起、大幕拉开的时候。

理所当然博了满堂彩——是有史以来郑云龙考得最好的一次。去学校领成绩条的那天,老肖已经跟他说定了开学去上海前,得回来给新毕业班分享一下经验。郑云龙满口答应,还自作主张地买一送一,表示上一届的状元能给他做个暖场。

阿云嘎已经跟老师们寒暄了一圈,外加确认了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新科状元是他们家郑云龙,一回来就听见郑云龙给他派活,“我还分享啥啊我那都过期经验,不像人家郑云龙,”他一边觑着郑云龙一边同老肖挤眉弄眼,“咱附中代表性的第一名。”在老肖找到书敲他们俩之前又连忙告饶,“肯定没问题老肖,你就是想让海教授来分享一下教育经验都没问题。”

到底兄弟俩一人挨了一下,被老肖故作不耐烦地赶走,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学校,却又不想立刻回家——阿布去北京开会,姆妈去苏州演出,没人在家里等着他们赶回去吃午饭,自己想怎么安排都行。

最后坐公交车去了西湖边——杭州夏日的中午,柳浪闻莺几乎没什么人影,只有远远近近的碧波翻滚、莺声蝉鸣。

两个人挑了处湖边的阴凉处,紧挨着坐下,手掌汗津津地攥在一处,谁都不舍得先分开,郑云龙望着面前被微风吹皱的西湖水,半晌没头没尾叫了声,“哥。”

阿云嘎应了一声,“在呢,乖乖,”转过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仍旧看着湖面,“一辈子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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