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粉盛满碗三二三七知春归打一数字数

*民国设定。注意避雷。

很多个春天过去,那晚的红霞仍在记忆中熊熊燃烧。月亮在很远的西边,烫得像一尊熄灭的太阳。

漫山遍野的红,那是被硝烟和鲜血铸成的、永不熄灭的大火。

黄包车在离洋楼还有个十来米的地方就停了,再往里就不是寻常人能去的地界。

吴哲晗付了账,自己提裙子下车,石板路铺得不平整,高跟鞋在上头磕得咔哒两声响。快落山的太阳还有些晒人,她往一旁的树荫底下躲了躲,没急着过去,只站在原地朝那栋洋楼遥遥望了一眼。

她来过许多次,独这一回才静下心来仔细打量。灰砖灰瓦,外墙的藤蔓植物也没除,爬山虎密密匝匝爬満了二楼,楼身瘦窄的窗户上还嵌着彩色玻璃,不知是哪位留洋归国的大师杰作,不中不西,显得突兀又怪异。

临街隔着一道墙,里头种着几棵梧桐,已经长得很高了,枝叶繁密,上头却连一只鸟影也见不着,一阵穿堂风过,就连叶子摇晃的声响也没有,静得可怕。仿佛就这么一道白墙,分隔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世间,俗世烟火都在这头,永不见天光的秘密在那头,血腥味穿堂而过,能顺着风飘很远很远。

吴哲晗在树底下站着,将披肩拢好,从手包里摸出支细烟来点了,红唇微张,徐徐吐一口烟。蓝色烟雾沿着风往上飘,还没越过那边高大的白色围墙就散了。

她又等了阵,抬手看了眼腕表,这才慢慢往洋楼大门口走过去。门口两个警卫员,一左一右,是只知道服从指令的机器,脸孔对着西落的太阳,光线晒在眼皮上连眨都不眨。

警卫员被提前打过招呼,脚跟一靠啪地敬个礼,没多问,也没例行搜身,只是收走了她的手包,粗鲁翻弄一阵,又还回来,转身去在前面半米处领着,一路引着她往这栋迷宫似的大楼深处去。

房子隔音做得极好,墙砖厚实自,凉气丝丝从门洞里探出来,一进门便从人世间的这头跨往那头,再也听不见外头车水马龙的市井声响,只有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在空荡的走廊里沉重得能够震出回声。

吴哲晗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抿起唇,在转角前回头再朝映着夕阳的大门望了最后一眼。

时间往前倒转两个月,绥靖公署主任还未死在洋楼里,街上还未充斥背着枪到处游荡的伪军,鲜血还未大剌剌摆上台面,街头巷尾尽是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在粉饰一个一戳就破的太平假象。

吴公馆的小院子被围了个严实。负着武器的警卫从外头走到里头,皮鞋把手工地毯踩得稀烂,昂贵的樱桃木家具被拖过来踢过去,乒乒乓乓,吵得不得安生,东西散了一地。

吴哲晗咬着烟倚在沙发上,懒懒散散,半点没有身处于这么个乌糟糟的地方的自觉。没拿烟的那只手两个指头捏着报纸哗啦一抖,上头铅字印刷的头版油墨还很新鲜,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昨夜那栋洋楼外头一声枪响,警备队吹着哨子封锁街道,半座城的人都从梦中惊醒,喧喧嚷嚷一整夜,最后印刷成为翌日早报上“苏北绥靖公署主任遭遇暗杀未遂”几个鲜亮大字。

杀手还在逃,这帮子警卫员就是为此事而来,认定了有内鬼,就先拿吴哲晗那苏北屯垦警备总队大队长的爹杀鸡儆猴,捉了人走,打定主意要在这里查出个一二三。那位姓李的秘书长就背着手站在门口,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一双眼睛却阴鸷得像条饿了十天半月的野狗,滴溜溜转,牢牢监视着屋子里所有的一切动向。

吴哲晗仰头在沙发靠背上靠了会儿,一支香烟抽到头,嘴唇一阖,长长的烟灰就啪嗒坠在皮沙发面上。

不一会儿有警卫员进来,在吴哲晗跟前敬个礼,说门口来了个送奶工,院里在查抄东西,不让外人进来,叫她自己出去拿。

她应了一声,胳膊支在沙发背上撑起身来,隔着玻璃往向院门口远远一望。

铁栅栏外头站着个戴着毡帽穿着工装背带裤的人,瘦得很,风把空荡荡的旧衬衫吹得船帆似的鼓动,莫名有种令人舒适的松弛感,整个人同周围压抑紧绷的环境剥离开来,突兀得像株荒漠里孤单生长的柽柳。

吴哲晗把烟蒂按进烟灰缸,起身披了件长外套推门走进院子里。

屋外头天气很好,天很蓝,一丝云也没有,却没人能为此感到高兴。一排家仆都站在墙根底下,被枪杆子指着胸膛挨个问话,一瞧见吴哲晗出来,都怕得直打抖,慌得好像主人立马就要被拉上断头台,唯恐鲜血四溅殃及池鱼。

吴哲晗看了会儿,转开眼睛,一伸手推开铁门,转头,就看见那瘦高的送奶工摘下毡帽,底下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眼睛。

嗓音软软,向她问好:“早安呀,吴小姐。”

牛奶送到手里的时候已经被太阳晒得温温热,她接过来,心不在焉,只是在想着:好漂亮。

之后每一次和许佳琪重逢,在最辉煌的宴会上或是最逼仄的暗巷中,她还是觉得这双眼睛当真好漂亮。

明知艳丽漂亮的东西永远染着剧毒,可所有值得窥探的东西都掩盖在那份干净底下,轻而易举骗过所有心甘情愿被骗的傻子。

大约一周之后,关于那位新任送奶工的调查文件是康潜亲自到吴哲晗桌上的。

长时间精神的紧绷让吴哲晗的状态不是很好,坐在椅子上累得直往下滑,还是强打起精神来把那两页纸细细看过,顺手放到桌角去。

“我晓得了。”她抬头看一眼康潜,没再多说甚么。

康潜揣着这两张薄纸,还以为终于捞到了甚么大情报,急匆匆跑着来的,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他把帽子拿下来,礼节也顾不上,热得直扇风,听吴哲晗一点没兴趣的口气,不免大失所望,骂了句娘,在原地绕了两转,又转身回来,问她,你再好好看看?这人,好几个名儿、好几个身份呢,保不准是哪方势力专程安插来的眼线!

又开始喋喋不休,吴哲晗左耳进右耳出,不愿跟他争,有些烦,皱起眉扯开话题,“今天李秘书又来了趟。”

康潜被噎了一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勾腰探过身来,“李秘书?几时来的?”

“你来的时候他刚走。”

“说那时候有人在洋楼对面的屋顶上看到了我。”

言简意赅。康潜一双小眼睛一眯,张了张嘴,好半天憋出来一个字,“你、他——”

吴哲晗摇摇头,往后仰了仰,倚到靠背上,一只手按住太阳穴,“那天是半夜,你知道的,在街道上仰头往上根本瞧不清东西。”

是他诈我。她补充了一句,抬眼一瞥。屋里光线有些暗,窗外透进来的光和影倒是把人照出两分阴恻恻来。康潜一直在拿手帕揩汗,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暗自琢磨甚么。

隔了半晌,他才压低嗓音开口询问,“上头、上头还有别的新指示么?”

吴哲晗没说话,手指拈着根烟转上转下地把玩,沉默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接了句:“我待会儿去医馆坐诊。”

意思是赶人走了。康潜心里头不痛快,脸上也不好看,光觉得自己白跑一趟,甚么露脸的好处也没赶上,好像无端被吴哲晗这女人给耍了一番似的。草草道个别,转身就走。

楼板薄,又没有特意做隔音,不多久就听见康潜对着楼下家仆大发雷霆的声音,骂对方笨手笨脚只知道磨洋工,把旧年读的书喂给驴吃驴都比你能办事。指桑骂槐,就是要骂给楼上的人听。

吴哲晗不理会,撑着额角半阖着眼皮醒神,等听见门口汽车发动的声音,这才伸出手去,把先前搁在桌角上的文件再拿过来翻看。

先前茶杯上的水珠被拂在了上头,已经泅成了一圈水渍。姓名栏里填着好几个名字,她挨个默默念了一遍,最后视线停留在那个小小的“许七”上。

钢笔字迹晕开了些,糊成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好像遮掩着甚么阴谋和秘密。

她伸手拂了拂,没能拂掉。想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藏着阴谋与秘密。

报童的邮报里夹着绘满点横图像的纸条,跑过街道的流浪狗长毛中藏着小木盒,香烟嘴上有字,茶叶梗上有洞。长长短短的文字符号变成一张大网,把每一个人、每一条狗、每一棵树紧紧联系,织成一块千缝万补的布。

整座城市拖着身后沉重的历史往前奔跑,新生的皮肉还未长拢就又被割开重新变成痂。任谁都明白,长盛太平的大门还尚未开启,不会仅仅因为几颗炮弹的轰炸而落下锁链。烈火和硝烟褪去后天空是死沉沉的墨蓝色,霓虹闪烁,人来人往,就好像火焰从没有在土地上彻夜燃烧、鲜血从不曾从街头泼至巷尾一样。

所有人都怀揣阴谋,所有人都掩藏秘密,所有人都在表演,所有人都在蛰伏,所有人都在等待。

吴哲晗将那几页纸扣回到桌面上,兀自又坐着发了会儿呆。

李秘书请吴哲晗去洋楼喝了趟茶。

两个人聊书法聊茶道,也聊国际形势,却是谁也不提那件明明双方都心知肚明今日为何会对坐在此的事件。

龙井的品质很好,吴哲晗多饮了些,饮完又被带去洋楼背面的、所谓的静室,见了一面她那被捉来软禁在此的爹。吴跃堂背对着铁门坐着,脊梁骨打直,不回身,也不说话,吴哲晗兀自交代了几句家里事,就跟李秘书告辞了。

李秘书亲自送她出来,临走前散了她一支烟。吴哲晗接过来一瞧,哈德门牌,同她自己常抽的牌子一样,心里一阵发堵,摸不透对方在打甚么哑谜。

她站在台阶上摸出火机来将那支烟点了,深吸一口,在烟雾入肺的晕眩中想到铁门那头吴跃堂的模样,没戴帽子,原本往后梳得服帖的灰白头发已经卷翘起来,稀稀疏疏,露出苍白的头皮,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吴公馆派过来的车似乎在路上出了问题,电话又打回到洋楼的通讯室里,警卫过来通知吴哲晗,说是吴公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车啦,要不要替她叫辆黄包车?

好在这会儿快到晚餐的饭点,生意正好,不一会儿便叫到一辆。吴哲晗坐上去,报了吴公馆的名字,车子缓缓跑起来,她倚在软垫上,一支香烟抽到底,这才想起来腹中空空,还未吃饭,于是又出声唤那车夫,叫他改去另一条路。

已经是三伏天了,太阳落下以后气温倒是降了些,但依旧闷热。空气里浮着一股水汽,如同蒸面点那般令人难以忍受,不一会儿手臂、脖颈都黏黏糊糊的,心道是要下雨,有点忧心待会儿该如何回去,还没等想好,风里飘来的一滴雨珠已经黏在了脸颊上。

暴雨总是来得很快,耳听见雨点一滴两滴,然后哗啦哗啦像是一下子打开了水闸,立刻毫不停歇地一口气泼将下来。好在车子已经行至洋行附近的热闹街区了,吴哲晗急急叫停车夫,一手虚虚挡在额前遮雨一手掏了钱付账,等小跑至一家饭店檐下躲雨的时候,肩上衣服已经被浸得有些湿润了。

招待顶着张笑脸迎上来,热情万分的拉她进去吃饭。

再次相逢就是这样完全始料未及的场合。

邻桌的客人好像起了点争执,酒杯磕碰在碗碟上,咔哒一声响。吴哲晗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窈窕的背影,脊背挺直端坐着,被她边上的肥胖男人执住手腕,玉镯颤巍巍顺着细白的胳膊往下滑了半截。

女人低声说话,声音又轻又软,堂里太吵,只零星几个破碎词句飞进吴哲晗耳朵。她听得耳熟,思索片刻便蓦地想起先前康潜送过来的那份调查文件,偏头看过去,立刻知道了这是谁。

不一会儿那争执声就停了,像是没谈妥,胖男人站起身,往地上啐了一口,银元掷在木桌上滴溜溜直转。女人像只被圈养的小鸟似的乖乖跟过去,一路送出饭店,目送胖男人上了轿车。

“现在的你,是哪个身份?许七、小红、还是琪老师?”

女人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的时候吴哲晗瞧见那双眼睛,画了点妆,妩媚得像只吃人精魄的狐狸。

许佳琪很快就镇定下来,好像并没有因为吴哲晗直白的询问而感到吃惊。她勾了下垂到额前的短发,朝吴哲晗露出一个笑来,“小红。顺源书寓、小红。”

吴哲晗点点头,不再说话。许佳琪也不开口询问甚么,往前走了两步,跟她站到一起。

外头雨小了些,没有像先前那样的滂沱。有零 星几个黄包车撑开雨棚送客来,聚在门口等车的人多,车少,于是便只好一直等。两个人并肩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好像原本就是相约一起,又好像谁也不认识谁,只在冥冥之中共同达成了甚么古怪的默契。

她侧过脸悄悄看过去,许佳琪握着手包,脊背挺得很直,屋檐角的橘黄灯光正映亮她的脸,脸上那副伪装起来的乖巧淡笑已经熄灭掉了,绯红眼妆和艳红口脂此时此刻看起来也冷冷冰冰,仿佛先前柔软金丝雀的模样不是自己,只是神情冷肃地望着连绵雨幕。

许佳琪察觉到,回望过来,吴哲晗不做声地低头,转开视线。

招待替吴哲晗拦到辆黄包车。临走前她转回身,跟许佳琪礼貌性的点头道别。对方眉眼弯弯,手掌贴过来,很顺手地替她抹平了外套肩上的皱褶。

动作有些过分亲昵,吴哲晗愣了下,往后稍稍退开半步。雨水从檐上滴了下来,立刻将肩头濡湿。

“再见,晚安。”许佳琪说。

一连好几天,分散在城中各地的眼线不断传来消息,说在这片区域发现了只窜来窜去的老鼠。各项部门都绷紧了皮,摸不清对方的动向,生怕哪里出疏漏。

吴哲晗捏着那份电报,钢笔长久悬停,在上面潦草地画了几道横,批了个“等”,再递给发报员,让人发出去。

放下笔,又心不在焉,只是想着,那人分明聪明又老练,又哪里会是老鼠,勉强算得上条狐狸罢。

许佳琪是条捉不住的狐狸。

她好像是突如其来出现在这座城里的。在各式各样的地点与吴哲晗重逢,用不同的身份来伪装一场巧遇,穿麻布短衫、高档旗袍、素色对襟,成为许七、小红、琪老师,或是别的张三李四王麻子。

后来就变成许佳琪单方面地、简单又直接地邀约。在道别时替她整理领口,或者抚平皱褶,趁机往内衬里塞给她各种各样能写得上字的小东西,约定下一次的地点和时间。有时候是半张烟盒的纸,有时候一张手帕,甚至偶尔是一块还带着女人香的粉扑。

吃饭、喝茶、聊天。吴哲晗对这样莫名其妙的幽会始终保持着警惕的态度,却也不曾将这件事告知旁人。每次赴约之前都贴身藏好武器,尽管对方好像从没有露出半点恶意。

有一回是晚间,原本约在洋行边的饭店里。吴哲晗在街口就下了车,徒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被一只手拽住袖口,拉进倒泔水的暗巷。

她先闻见了气味,掩盖在巷子里闷臭油腥味下的鲜血的味道。许佳琪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的手臂,烫的、软的、香的,血腥味也浓重,吴哲晗往后退了一步,反手抽刀,是只仅手指那么细的短匕,动作快极了,银亮的锋刃被路灯映得一闪,照出一双望向她的眼睛。

许佳琪没动,被匕首顶住锁骨正中时好像才活过来,眼睫一颤,只是松开了拽着吴哲晗袖口的手,另一只手垂着,握着枪,有血沿着胳膊往下淌,流到指骨上,再顺着枪管一点一点坠进脚边的泥里。

“抱歉,”许佳琪摸摸手臂,稍稍抬起下巴,像只矜贵的猫,“夜宵的话、恐怕不能跟你一起吃啦。”

握着枪的那只手手背青筋突起,在微不可察地打颤。吴哲晗心里一紧,有一瞬间的迟疑,不接话,盯着她看,等了一会儿才收回匕首,只是点了一下头,说好、那就不吃。

没有问对方为何握着枪、为何弄一身伤,许佳琪也没问她为何随身携着把短匕。两个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临走前吴哲晗把大衣脱下来,拿给她盖住裸露在外的胳膊。

走出巷口时她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许佳琪还站在那儿,未受伤的那只手抓着衣领,低着脑袋,模样有点乖,好像在笑。

这样断断续续的幽会竟然持续了一段时间。她瞒着康潜前去赴约,不晓得许佳琪是不是同自己一样也瞒着旁人。许佳琪总是衣着光鲜地前来,偶尔也带伤,但都有好好遮掩。吴哲晗也不再刻意提防,只在外披口袋里多放一瓶外敷药。

尽管有些荒诞,但这当真就像见不得光的偷情。

吴哲晗不知晓她的真正名姓,只是唤她许七,好像别的名字都虚伪,是顺口提起便能转头就忘的符号,而“许七”更真实,就像一下将初见时那副细瘦松弛的模样具象化,眼前的女人才变回凡胎,不再是摸不着的风。

许七、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好多次吴哲晗这样问她。在如今这个年代里,情愫和浪漫都沐浴过炮火,眼波淬有毒药,玫瑰花束下藏着手枪,没有谁会把一次又一次的偶遇当作一段故事的开端。

偏许佳琪不同。她耐心地回答吴哲晗的提问,说别的我都不要,只是想见见你。

那个时候她们在河堤上,吴哲晗站着,许佳琪蹲在她腿边。天色有些晚了,红色的霞和墨蓝色的云重叠在一起,她看着她站起身来,短发被吹得很乱,发丝都在晚霞里发着光,嘴角留着一点点笑,那句轻飘飘的话好像就顺着晚风飞走,不留下半点回音。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幅画面都长久的停留在吴哲晗脑海中。她久违地感到茫然,花招百出的骗术她见过太多,偏那样直白的表达让她辨不出真假。书本里讲了成百上千的阴谋诡计,却没曾写过原来坦诚才是最难被探出真心。太坦率,太不设防,甚至太轻浮,足够被撞个头破血流的句子,许佳琪讲得太诚恳。

胸腔某个地方忽然痒了一小下,好像谁在坚硬土地上剖开缝隙,埋下一颗玫瑰种子。

最终她甚么也没说,没有试探真假,没有出声否定,也没有道别。仓促而逃。

好长一段时间,许佳琪都没有再递邀约的信物来。偶尔在晨间见到她,也只是隔着院子栅栏远远一望,奶箱哐啷响一声,人就已经走了。

近些天风头愈来愈紧,城里好几处政府大楼都增设了岗哨,大门紧闭,一副风雨欲来的压迫感。组织北郊的一处联络站被人查了,抓了些人走,勉力逃出去的同事也都在省边境失去了踪迹,生死难料。

消息传到吴哲晗这里来,吴公馆大厅长桌围坐了一圈人,都各自分析着手头情报消息,人心惶惶,焦头烂额。

饭点时间,坐在主位的男人一磕杯盖,宣布散会。人陆陆续续站起身、握手道别、往外走。

吴哲晗站起身,把桌上纸张都拢成一叠,转到临近门口的位置时,听见有人咬着烟斗含糊不清地抱怨:

“你说,当初一枪把那胖子主任打死多简单,省得这后来那么多事儿,哪须现在费这功夫同他周旋。”

“那天派的谁?就该把他先拎出来好好算算帐,真耽误事,白送兄弟们好几条命。”

“上哪儿去知道呢,上头保密,也不晓得在防着谁......”

吴哲晗拢着那叠纸站了很久。直到家仆进屋,把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撩开来,外头正黄昏落日,橘红光线一下从玻璃外头透进来,正落在她按在文件的手上。

她垂眼看着,光线在手心变得温热明亮——

中元节之后,洋楼发动全面清算。

谁都想在上头跟前争个脸、立个功。洋楼里那几位咬着烟斗腆着肚腩的高官一声令下,从军官到卫兵,几乎所有在绥靖公署主人身边当过差的人都遭到了调查,一但被扣上个“办事不利”的帽子,立刻逮捕收押,带着枪的士兵冲进宅院,把所有能写得上字的书籍纸张、甚至是布匹全部抄走,鸡蛋里挑骨头地找反叛证据,想要从字和字之间看出花儿来。查出来的人被从收押的小房子里带出来,在院子里站一排,砰一声响就成了冤死鬼。

关在洋楼里的吴跃堂没能躲过,死讯传来的时候吴哲晗还在悬壶医馆里坐诊。因担心组织被泄密,康潜带人来接她走,人冲进来,拉起胳膊就跑,把堂里的患者吓得直往外逃,街上引起好一阵骚动,耽搁一阵,好歹赶上了当晚的火车匆忙离开苏北。

城市上方的天空脏得看不见星星,橙色和紫色的烟雾组成新的天幕。人群层叠,有人在相拥,有人在哀泣,动荡年代里每个人都是随风而落的叶子,每一次选择都是不管不顾地孤注一掷,每一次分离都只当是永别。

登上火车前吴哲晗蓦然想起许七,想到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手帕还贴身放在口袋里,已经被体温熨得温热。她越过那些推搡的、哭泣的、相拥的人群往后看,红灯一闪一闪,在上方亮得刺眼,绿色玻璃上映出一个彷徨的自己,突然觉得怅然,也不晓得还能否有机会再相见。

乱了三天,没有哪一处安宁。电报每日都来,却没人能分心去管。

上海的事务不需要吴哲晗接手,她只需要在安全屋里待着,这栋三层小楼成为一座心甘情愿的囚牢,没人进得去,没人出得来,只需要等待,冷眼旁观盘旋在苏北上空的那朵乌云打雷下雨,然后自行消散。

康潜住在另一条街区,被批准来过两回,来向她讨医药箱,说是一同撤出苏北的同志腿脚受了伤,需要治疗。吴哲晗问了问情况,撕了张报纸写药单子,拿了药品给他,又交换了些近日见闻,倒了杯茶就送人出去了。

连着好几天的下雨。窗外哗啦哗啦的声响从早晨响到傍晚,一口气也不歇地一直下。院子里下水不通畅,积起好大一片水,吴哲晗更是不愿出门,整日除了坐在桌前看书读报,就是厌厌地望着淌水的玻璃窗,晚间随便吃一点,然后早早睡下。

夜里总做梦。梦里场景光怪陆离、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小时候呆过的大院,一会儿是铁栏内吴跃堂的脸,一会儿是河口被烈火焚烧的芦苇。苏北那条长街也反复浮现,梦中她端着那把锯了一节枪管的短枪,站在黑洞洞的天台往下望,街对面就是洋楼,辉煌灯火都从玻璃窗透出来,光头胖男人拈着雪茄推开阳台门,抬腿往外走——

梦境骤然打散。醒来时总记不清到底射未射中,躺在床上呆愣好一阵子。

心里头大抵还是自怨的,也许正如那些人所讲,倘若那日当真一枪命中,哪会得来这么多因果。

这日终于雨停,可也未见阳光出来,一直阴到天黑。屋子的家具很陈旧,雨过之后总带着股被水泡透的淡淡霉味,卧室里冷,将窗帘拉严实了也睡不好,吴哲晗索性出来,外衣也不穿,踢了鞋子就在会客厅沙发上仰面躺下,两手在身侧放平,板正得像个死人。

屋顶有扇天窗,原本玻璃脏兮兮布满鸟粪,现下被连绵落雨冲了个干净,勉强看清一小块灰黑的天。现在是夜里,临近凌晨,吴哲晗阖上眼皮酝酿了一会儿,有些疲乏,却无甚睡意。

笃笃,两声轻响。像是有甚么动物在敲窗玻璃。

大抵是跑来讨食的野猫。她翻了个身,呼吸渐稳。不一会儿敲打声又起,吴哲晗睁眼,犹豫了一下,摸着身下开裂的皮沙发重新坐起身来,靸上鞋,去橱柜里取晚间留下的剩饭,拣了些瘦肉进盘子,准备端过去喂猫。上了楼,握住窗户握把往外一推,冷风裹挟着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窗沿上方积蓄的雨水滴滴答答流了一手。

外头黑极了,只有屋里透出去的光照亮一小块地方,四周树影动也不动,连片叶子也未落下来。吴哲晗轻声唤了两声,没再听见声响,再看了一圈,也没找着半只猫影。

正准备关窗,忽然露台边沿咔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没藏稳,一下跌进昏暗光影里。

吴哲晗心脏一缩,下意识伸手去身后摸枪,没摸着,摸着一把睡裙的柔软布料。就这么几秒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惊得她浑身一凉。

许佳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悄悄移动到窗边,用一双冷得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吴哲晗这才回神,震惊之余一时说不出甚么话来,缩了缩手,把那盘猫食往对方手里一塞——

最后那盘猫食被搁到一边。

她把人拉进来,咔哒合上窗户,落下窗帘把玻璃严严实实遮了,这才回过身来,问她:

许佳琪脸色冻得发白,舔舔唇角,声音有些哑,“因要办一些事。”

“有人追我,我便逃进来。我先前不知、不知原来你住在此处。”

吴哲晗皱着眉盯着她,不再说话。许佳琪乖乖等了一会儿,似是觉得她在生气,于是低头抬手把腰间和腿上绑缚的轻式武装带都解了,咣啷丢到地板上,鞋尖一靠,踢远,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无辜极了,满脸写着“我不会害你”。

吴哲晗见她一副呆头呆脑的赤诚模样,心软三分,撇开脸,领她去客厅,找了条毛毯来裹上。

夜里两点,雨又下下来。雨点噼噼啪啪落在天窗玻璃上,吵得人心烦。吴哲晗下楼去弄灶火,热了点饭食,又取了水上来,端到那浑身冻僵的人面前,看着她缩在毛毯里一小口一小口吃东西。

她吃得安静,吴哲晗也没说话,屋里好静,只剩下雨水降落和风吹窗玻璃的单调声响。不一会儿那碗就重新搁置到桌上,许佳琪蜷了蜷腿,收到毛毯里一起裹着,唯独脊背还僵硬地打直,看着有些奇怪。

吴哲晗察觉到了,知道这人一贯爱遮掩,于是直接去卧室取了医药箱来,也不多问,直接放到她腿边。

“谢谢。”许佳琪抬眼看着她,半干的短发乱蓬蓬贴着脸,没上妆,一点媚态也瞧不见了,模样怪乖的。吴哲晗心下一哂,想这人若是真的乖,也不会回回碰见都是一副遭了劫难的模样。

伤应当在脊背,吴哲晗背过身去,听见许佳琪自己拿着外敷药捣鼓,衣料声细细簌簌,最后停下来:

语气有点无奈。吴哲晗转回身,瞧见对方整个人伏在长沙发上,毛毯垫在肚子下面,衣服撩起来,裸露在外的脊背白花花一片,上头纵横几道暗红色的划痕,像枝落在雪地里的红梅。那人把脸埋在曲起的手臂里,只露出双眼睛。

眼皮半阖,懒洋洋的,一点不设防。等吴哲晗走过来坐下,她就攀着她的裤腿往上爬,上半身伏到她大腿上,细胳膊抱住大医生的腰。

这个时候倒同书寓里那些软得没骨头的先生们一样了,只是浑身都裹在雨水和泥土的冰冷气味中,怎么捂也捂不热,无端生出一股凄凉来。吴哲晗想那作为“小红”的许七,总用着上好的、甜腻腻的巴黎香水,倒在人怀里的模样定然不是这样的。

吴哲晗把沾了药水的纱布往那不老实趴着的人背上重重一压,看见她疼得一颤,再俯下身问她:“勾我没用。你到底是为何而来?”

许佳琪笑起来,“都说过了,是来办事。我未曾同你说过半句假话。”

她不愿说,吴哲晗瞥她一眼,低头替她上药,闭上嘴装哑了。

火盆里的炭火熄了,屋里又黑又凉。吴哲晗探过身去把小灯拧亮了些,对着灯把药品收拾好,再拿湿布把指缝间残留的药水擦干净。许佳琪伏在她腿上,呼吸浅,很安静。

天棚的天窗落下一点点光来,灰色的,在地板上聚成一块斜斜的方形。吴哲晗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没有星星。

她多少年没在能够看见天空的屋子里待过。

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第一次任务失败,联络员为了保她而被炸成一地的鲜红碎片,留她浑身是血沿着乡道一路跑进山区,在一座被轰炸毁去一半的厂房里过夜,没有天花板,仰面躺在露天地板上,手里攥着一把粘腻的仇人血,抬头就是星星,亮得不可思议。

后来就很少能看见群星,炮弹落下后的火光燃烧三天三夜不熄灭,黑烟与尘土压得人抬不起头颅,星星也便成为奢侈,没人再能仰头去找寻。

腿上重量一轻,许佳琪摸着沙发垫支起身,倚着她坐好,拿毛毯把她们两个都一起裹住。

“每回你同我见面,运送垃圾的板车都会在那个时间段准时到达吴公馆。这几个月里,丢失了许多文件。”

身侧倚着的人一颤,吴哲晗没去瞧她脸,不晓得那张脸上会出现何种神情,却听见那人低低笑了一声,轻声回答说,我晓得的、你不傻。

“你的任务是用来将我引开,是么?”

吴哲晗转头看她,那双永远万种风情的狐狸眼里仍旧泄露不出半分心事,心脏像是被人轻轻攥紧,连自己也不晓得到底是在期待她说“是”,还是“不是”。

昏暗光线里那人嘴唇翕动,似在迟疑,好一阵才开口,“我的任务有很多。”

没人接话,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手边的小灯闪了一下,灯丝快烧断了,吴哲晗伸手将它拧灭,霎时四面八方的黑暗都扑面而至,将人紧紧包覆,喘不过气来,只余天窗的一点点暗淡灰光,像济世菩萨捅开的一个天窟窿。

身侧的人终于开口,语气轻飘。温热的唇几乎是贴着吴哲晗的耳廓,呼吸轻柔,她说:“引开你,也勾引你、让你爱我——”

后半夜没人再说一句话,都被四方笼罩的黑暗困住手脚,被缓缓漫上心头的心事药哑了喉咙。

屋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成前上万回,单调得催人入睡。在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困意将吴哲晗淹没前,那人忽然张手,在毛毯下方抱住她。

吴哲晗。她轻轻叫她的名字,“尽管我们身处于各自的阵营,但都有共同的目标。”

吴哲晗挣了挣,被她按住肩,放平在沙发上,拿毯子严实盖好了。许佳琪坐在她身侧,面上的笑意熄灭掉后就变得悲伤起来,天窗投下来的灰色光线正落在她身上,朦胧恍惚,像是在做梦。

你要去哪。吴哲晗问她。

她摇摇头,笑了一下,说回家。

然后她稍稍勾腰,俯下身,伏到吴哲晗耳侧——

“‘许佳琪’。我的真名。”

雨声渐响,有人如鸟投林般飞入雨幕中。吴哲晗仍躺在那里,浑身僵硬。

心口无法抑制地又痛又痒,好像谁早些时间无意间掷下的玫瑰种子破土而出。

事实上她们都知晓,最难以察觉的情意便是相惜。那辆似乎能永远按部就班的列车从一瞬间的动摇的那一刻起就已隐隐偏离轨道,而谁也已经无法再拽回了。

两天后,消息传过来,康潜被捕。

安全屋地址被人泄密,吴哲晗在收到消息的瞬间立刻收拾文件撤离,紧赶慢赶还是同卫队交上了火,车胎爆了,车子拐了个大弯后直直撞翻在路边。开车的同志被一枪打穿肺部,空气把鲜血顶成了血泡,糊满了前胸,临死前还紧紧扳住方向盘。

吴哲晗用高跟鞋奋力砸碎窗玻璃爬出来,一地的碎片一地的血,周围有人在不停尖叫,漫天尘土飞扬,只看得清枪口一瞬的火光。后边赶上来的同志抓住她的胳膊,再顾不得身后,赶紧送上后面另一辆车冲出关卡。

坐不得火车,只好从山路里绕,左逃右躲,三天的车程才返回苏北。眼皮都来不及阖一下,立刻前往据点参加会议。

是谁泄密?是谁叛变?你处于何地、做了何事、见了何人?围坐的人群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问题,从上海回来的几位同志坐在圆桌最左侧,疲惫不堪,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几日的见闻。吴哲晗低头写报告,笔尖发抖,无法遏制,墨水顺着尖滴下来,在纸上晕出两个黑点。

她满脑子都是那个短发女人离开前的模样,神色倦怠,眼底映着一点水光,用唇语无声告诉她,“风雨欲来。”

“——你呢?吴小姐。”提问轮到了她,“你曾见过何人?”

吴哲晗吸了口气,桌下左手紧紧纂成拳头,指甲掐破掌心尖锐地一疼。

一切的进展都太快太快,根本由不得人喘息片刻的时间。

组织的骨干从苏北撤离的当晚,吴哲晗留在吴公馆处理后续事宜。两个火盆都烧得熊熊,废旧文件一沓一沓往里丢。家仆们能遣散的都散了,剩下一些都是组织的同志,一同守在这里,把里里外外残留的痕迹全部清除。

晚间来了个人,慌慌张张地,说是有警卫队去抄了悬壶医馆。吴哲晗只好叮嘱两句,自己换了衣服亲自前去协商处理。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司机开着车拐过街口,就看见吴公馆大门敞开着,外头站满持枪警卫。她隔着玻璃看过去,那位戴着眼镜的李秘书就背着手站在房门口,同他第一次前来抄查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车子停稳,司机哆哆嗦嗦爬下车,冲着人直作揖。吴哲晗静静坐了很久,直到有人来敲敲车窗玻璃、替她拉开车门,这才从容下车。

李秘书拖着步子走过来,龇出黄牙露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笑,“吴小姐,这么晚来,真是抱歉打扰啦。”

一个箱子被掷到吴哲晗脚边。她低头看过去,是她的那只医药箱,箱底被人用蛮力撬开,豁了个大口子,里面夹层露出来一支截了半截枪管的短枪。

她笑了一下,“李秘书好手段,是我输了。”

男人推了推眼镜,也不生气,背着手慢悠悠绕着修剪平整的草地踱步,“不不不,还是要多谢谢您那位同事康先生呢,自从苏北见过一面,这小伙子可真是个难得的可塑之才呀,苏北到上海,再从上海到苏北,可帮了我太大的忙……”

她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庆幸来,望着地上散架的破烂医药箱,又想起来那个狐狸模样的女人。

还好、还好。吴哲晗纂成拳头的左手微微松开。

李秘书体贴地请她一同去吃个饭,休整休整,明日再去洋楼喝茶也不迟。吴哲晗欣然接受,坐李秘书的汽车,跟着两个警卫员,一起浩浩荡荡去了红灯区。

正是晚间,顺源书寓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有眼尖的龟公瞧见进来的那帮人气势不大对,忙不迭腾了张桌子出来,安置在屏风后头,将外头嘈杂人群隔开。

李秘书点菜,吴哲晗垂着眼,随意在菜单上点了点。龟公端着茶水果盘过来,扫了一眼桌上这神情各异的五个人,小心翼翼问了句,几位、要点先生么?

“好哇。”李秘书笑眯眯地喝口茶水,“小红儿今日在么?”

吴哲晗摸着茶杯边缘,手一颤,茶水泼出来,烫得指尖通红。

“嗳呀,不巧,小红今日有先生陪了,要不、待会儿叫她过来给您打个招呼?”

不一会儿就听见高跟鞋在地面上走过的清脆声响,穿着青色旗袍的短发女人婷婷袅袅走到桌边,风情万种地拨一拨头发,勾腰替桌上几位都重新续好了茶。

贪婪的、艳羡的、妒忌的,所有人视线都望向她。只有吴哲晗始终垂着眼,捏着筷子一点一点夹菜。

“抱歉呀,李先生好久没来,我这边却抽不开身来招待呢。”许佳琪含着笑的声音响起来,半分怯意也没有,游刃有余极了,“嗳,从没见您带姑娘来呢,是朋友么?”

李秘书笑着摇头,顺手摸了一把她扶在茶壶边沿的手,解释说,是个新来的同事。

“同事呀,这小脸长得可真好。”

细腻的手指抚了抚吴哲晗的脸,一股女人香窜进鼻腔。她抬眼,跟许佳琪对视了几秒,对方仍扬着唇角,唯独眼圈绯红,像是快要哭出来。

很快,那如同错觉一般的情绪立刻被收敛好。许佳琪转头冲李秘书笑笑,说实在抱歉,我得替姐妹上台去啦。

音乐叮叮当当响着,有人掷骰打牌,有人搂着姑娘温存,有人高声推杯换盏,吴哲晗拢紧外披,回头朝门厅外面看一眼。

夜里起了风,冰冰凉吹在人身上,好像穿胸而过,胸膛空洞洞一片,甚么也不剩下了。

隔了一阵听见有人起哄欢呼,她抬头看过去,大厅正前方的舞台灯光亮起,穿着青色旗袍的女人站在话筒前头,彩灯的光落在她身上,漂亮极了。

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就这么隔着泱泱人群望向她,她们在千百双眼睛下交换一个共同的秘密。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转头时一滴水珠从眼眶里飞出来,亮极了,像极了好久以前那些曾长久停留在深色天幕里的星星。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翌日,临近傍晚,许佳琪坐着黄包车抵达洋楼。

她没有出行凭证,只凭着一张嘴甜,用一块李秘书昨晚遗留在餐桌上的怀表为信物,说自己是顺源书寓的先生,来找李秘书归还物品。

警卫领她到门口,没让她进门,自己进去通报。许佳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踮着脚往里望,终于远远瞥见一个人影,忙唤了声,“吴小姐。”

那人怔了怔,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来给李先生还东西。”

她把怀表拿出来晃了晃,笑着又问她,“吴小姐,今日还来看我么?”

吴哲晗哽了一下,又露出昨日那般令她伤心欲死的悲凉神情来。她轻轻点了下头,说好、我还来看你。

“若是今晚有空,我就还来看你。”

不一会儿警卫返回,许佳琪将怀表交予他,转身同吴哲晗道别。

视线交错,都带着笑。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藏在心里,埋进眼底。

大门缓缓合拢。许佳琪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走下最后一阶台阶时,回头再朝那大门再看一眼。

她知道那个高个子长发女人就在那扇门后面,铡刀已经在她脖颈上架好,等待在这栋森白的洋楼里被吞掉血肉和骨头。

夕阳西斜,回到书寓时客人已经渐渐多起来。她绕开那些莺莺燕燕,往后院走,路上碰见联络员同志,压低嗓音向她询问消息。

“吴哲晗、今日去洋楼了么?”

许佳琪点点头,垂眼盯着手里被绞成一团的手帕,“是,她再不会碍着谁了。”

联络员同志很高兴,拍拍她肩,再将接下来的任务悄声说与她。许佳琪安静听着,侧过脸去抬手将松散的鬓角卷发往耳朵后面勾。一滴水珠坠在手背上,温热的。

寒暄完,各自离开,沿着狭窄的木梯往上爬,返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将床头的窗户大大敞开。她抖着手从枕头底下摸出包烟,哈德门牌,是好久以前从吴哲晗那件披给她的外套里顺来的。不甚熟练地叼在嘴里,划火柴点了,深吸一口。

肺里火烧火燎,她勾腰咳得惊天动地,鼻涕眼泪一块下来,虚虚跪倒在床铺上直喘气。

再抬头时,泪水蒙住眼睛,甚么也瞧不清楚,只看见窗外好远的地方一团云霞,红得在天边烧起一片大火。

许佳琪倚着窗边坐着,捏着那包烟,一根一根地抽,从日落到天黑。

窗外终于只剩月光,好亮,圆满得令人喟叹。夜风把满室的蓝色烟雾裹挟,空落落一下就散了。

许佳琪点了最后一支烟。楼下音乐声好大,鼓点震得楼板咚咚响。她拿手指在腿上打着拍子,昏昏沉沉哼曲:

“……再想见你面,除非在梦间……”

很多个春天过去,那晚的红霞仍在记忆中熊熊燃烧。月亮在很远的西边,烫得像一尊熄灭的太阳。

漫山遍野的红,那是被硝烟和鲜血铸成的、永不熄灭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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