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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纪委门口上访和告状人群变多衬托反腐成效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网&
  中纪委“打虎”新策
  王岐山执掌中央纪委后,提出反腐“坚持标本兼治,当前要以治标为主,为治本赢得时间。反腐专家李永忠分析说”因为当前的政治体制改革、金融体制改革和纪检监察体制改革,都未有实质性进展,因此不可能以治本为主,所以他的强调很客观。”
  中纪委门口聚集的上访和告状的人越来越多,这在一个侧面衬托出“打虎”一周年所取得的成效,更是体现公众对中纪委寄予的更多期待
  本刊记者/王全宝
  北京市平安里西大街41号,是中央纪委大院。
  已经退休的于栋就住在这儿附近,多年来,他养成了每天绕着这座被 4米多高、1米多厚的灰色砖墙围着的大院散步的习惯。最近一年,于栋明显感觉到,来中纪委上访、告状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和这些上访的人交流过。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的是从外省直接过来,有的则是从北京的‘上访村’转战过来的。他们认为,新任的中纪委书记王岐山打击腐败力度很大,所以他们就有了信心来中纪委告状。”于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王岐山执掌中央纪委后,反腐行动屡屡出招,既拍苍蝇,也打老虎,一批省部级高官相继被查处,显示出中共中央反腐败的决心,也让公众对反腐寄予更多厚望。
  在今年年初,全体中央纪委委员、各省级纪委书记共170余人参加的学习贯彻党的十八大精神研讨班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强调,要深刻认识反腐败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坚持标本兼治,当前要以治标为主,为治本赢得时间。”
  这一番表态,彰显了王岐山为首的新一届中央纪委反腐的新思路。
  新变化:惩办为主
  根据《中国新闻周刊》统计,自从去年11月中共召开十八大以来,截至今年11月初,共有11位省部级高官涉嫌严重违纪被查处,其中包括四川省委原副书记李春城、四川省原副省长郭永祥、内蒙古自治区统战部原部长王素毅、国家发改委原副主任刘铁男等。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也相继查处了一批涉嫌违法违规的地厅级、县处级干部。例如,中共十八大以来,广东查处地厅级干部29人,县处级干部242人;江苏省检察机关查办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147人。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中共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强调,反腐败要“保持惩治腐败的高压态势,既要打‘老虎’,又要拍‘苍蝇’”。
  透过查处贪腐官员的数字,可以看出新一届中央集体正在兑现反腐败的承诺。
  回顾中共十六大后,在2003年,亦有多位省部级高官因贪腐落马,包括时任国土资源部部长田凤山,安徽省原副省长王怀忠,河北省原常务副省长丛福奎,广东省高院原院长麦崇楷,辽宁省高院原院长田凤岐等。
  “十八大”之后近一年,查处11位省部级官员表明中央对省部级贪腐依然保持高压态势。
  而在反腐措施和手段上,新一届中央领导集体亦有创新之举。
  在反腐渠道方面,今年9月,在整合机关5个网站基础上,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正式创建开通。通过该网站,公开机关内部设置,公布信访举报工作流程等。一位不愿意具名的中央纪委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建立这一网站,是为群众监督、舆论监督和网络监督搭建平台,从而改变以往纪检监察机关在社会上“神秘化”“隐密化”的传统形象。
  与上一届中央巡视组的工作相比,新一轮巡视也颇有创新。
  今年5月17日,在中央巡视工作动员暨培训会议上,中央巡视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王岐山指出,中央巡视组要关口前移,“下沉一级”了解干部情况,对领导干部报告个人有关事项进行抽查,提高巡视的针对性和有效性。
  根据以往巡视经验,中央巡视组的传统工作方式是“明察”,即巡视组公开进驻被巡视单位,了解情况、发现问题,接待信访和约谈官员。一位不愿意具名的中央纪委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王岐山意在告诫巡视组要创新巡视方式,既要“明察”,也要“暗访”。
  除此之外,在巡视内容上也进行了创新,中央巡视组要对领导干部个人有关事项报告进行抽查;在人员安排上,巡视组组长不再是“铁帽子”,而是“一次一授权”。与以往相比,此举也被视为巡视组的一项重大的制度变革。
  随着上一轮巡视结束,巡视结果已经开始显现。
  据悉,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常委、统战部部长王素毅涉嫌严重违纪,以及贵州省委常委、遵义市委书记廖少华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都是巡视组巡视期间发现的问题。
  10月末,第二轮中央巡视工作开始启动。10月23日,中央巡视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王岐山指出,“要不断探索创新,强化对党组织领导班子及其成员特别是一把手的监督。”
  上述纪委人士分析认为,通过巡视,要大张旗鼓突出“发现问题”,强化“震慑作用”。“不再像以前那样,写几篇文章,大家谈论该如何预防腐败,走走过场。与之前相比,反腐败的新变化是以惩办为主。”
  新路径:治标是为治本赢得时间
  随着去中央纪委上访的人多起来,在高档饭店公务宴请的人越来越少了。甚至有一些高档饭店因为失去公务宴请的客源而纷纷倒闭。
  这一变化,得益于一年来中央纪委一系列“治标”行动。
  去年12月,中央政治局出台“八项规定”不久,中央纪委及时跟进,先后三次通报违犯“八项规定”事件。
  今年5月,中央纪委下发《关于在全国纪检监察系统开展会员卡清退专项活动的通知》,要求纪检监察系统在职干部职工要在6月20日前自行清退所收受的各种名目的会员卡,做到“零持有、零报告”。
  9月3日,中纪委和中央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领导小组发出《关于落实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坚决刹住中秋国庆期间公款送礼等不正之风的通知》。
  10月31日,中央纪委发出《关于严禁公款购买印制寄送贺年卡等物品的通知》,要求各级党政机关、国有企事业单位和金融机构,严禁用公款购买、印制、邮寄、赠送贺年卡、明信片、年历等物品。
  通过一系列反腐新举措,“王氏反腐”战略路径已逐渐明晰。在制度反腐专家李永忠看来,这一战略的核心思路是:从整肃自身队伍开始,加强制度化的整合,通过先头部队“火力侦察”摸底,为以治本为导向的制度反腐赢得时间。
  中共十八大提出,反腐败形势“依然严峻复杂”。而在十八届中央纪委第二次全会上,还是沿用上述提法。显然,“依然严峻复杂”,是中共中央对当前反腐败形势的一个基本判断。
  “这个判断很重要,对形势的判断,决定我们的工作。只有通过一系列治标措施,才能遏制住腐败形势。”前述纪委人士说。
  2003年,中共十六届三中全会上中央明确提出,“建立健全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相适应的教育、制度、监督并重的惩治和预防腐败体系”; 2005年,中共推出《建立健全教育、制度、监督并重的惩治和预防腐败体系实施纲要》;2008年,中共继续推行反腐败“五年规划”。中共十六大、十七大反腐方针深化为“惩防并举、注重预防”八个字,期冀通过构建惩防体系遏制腐败蔓延之势,但是事实表明,腐败问题日趋严重。
  十年后的中共十八大,关于反腐工作的主调有所改变,不再提“预防为主”,而是突出“惩治腐败”。十八大报告指出,“反腐倡廉必须常年不懈,拒腐防变必须警钟长鸣……要始终保持惩治腐败高压态势,坚决查处大案要案,着力解决发生在群众身边的腐败问题。不管涉及什么人,不论权力大小、职位高低,只要触犯党纪国法,都要严惩不贷。”
  “实际上,中央已经研究判定,不治标无以治本。通过查处大案要案,发出各种严禁通知,就是在堵塞各种腐败漏洞。”前述纪委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中共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提出了新的反腐工作重心,即“坚持标本兼治,当前要以治标为主,为治本赢得时间”。
  但也有舆论认为,从王岐山的角色考虑,以惩为主也是因为过去十余年中共在反腐上积累的问题太多。此外,制度建设本身亦需一个过程,在腐败的高发态势通过强力打击得到初步遏制后,制度反腐的推进才能更加顺利。
  新构想:反腐顶层设计
  8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审议通过了《建立健全惩治和预防腐败体系年工作规划》。尽管这份新的“反腐五年规划”具体内容尚未公之于众,但“不敢腐、不能腐、不易腐”的机制建设给了公众更多期待。
  在李永忠看来,这些年反腐败工作一直缺乏一个有效的顶层设计。三十多年了,还是“三个并存、两个依然”理论,所以一直被腐败分子和不正之风牵着鼻子走,缺乏战略规划。
  “王岐山强调当前要以治标为主,治本是方向,前者要为后者赢得时间。因为中国当前的政治体制改革、金融体制改革和纪检监察体制改革,都未有实质性进展,因此不可能以治本为主,所以他的强调很客观,我认为他当前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李永忠说。
  原中央政治局委员薄熙来案庭审采取了全程微博直播的方式,让公众更清楚地了解了案件审理过程。在党建专家、《红旗》杂志社原副总编辑黄苇町看来,薄熙来案件的审理,充分体现了反腐败中的法治思想和法治方式。
  去年底,黄苇町曾被中纪委邀请参加座谈会。他在会上建言说,法治是制度反腐的基础。
  同样受邀参加此次座谈会的北京大学教授姜明安则建议,在完善反腐败制度的基础上,将惩治和预防腐败工作上升到法律层面。应该从国家层面出台反腐败法,全面设计和规范反腐倡廉体系建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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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村长也变了脸说,你跟我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方一成说,那么,如果还有很多像麻姑那样的人坐在炮眼边放死呢?   谢村长说,那我也没有办法。方一成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给人家付钱,又不管人家的死活,还不让人家到上面去告状,那你叫别人怎么办?你总得给人家路走啊!谢村长说,你叫我一个当村长的怎么办呢?谢村长说完这么一句。就起身拿起搭耙要去接着洗他的猪草了。方一成见自己的谈话这么没有结果,他感到失望,感到伤了自尊。他是省官之父,在这个小村里,只要他说句话,谁敢不听?你当村长的好大一个官?竟然话还没有谈完就去洗猪草了。方一成站起来,十分严肃地告诉谢村长说,你既然这样顽固不化,知错不改,执迷不悟,那你就要做好准备,只怕别人就真要告你!谢村长说,你跟他们说说,叫他们不要告。方一成说,不告就要付钱,不付钱就肯定要告!谢村长说,告什么呢?告告告!方一成说,看你今天这种态度,就是别人不告你,我也要告你!谢村长说,你不要告!你更不要告!方一成说,你怕我告,你今天就不应该是这态度!谢村长又显得语重心长地说,老兄,你不要告!方一成偏不信,说,就凭你今天这态度,我就想告你!2谢村长的女人是颗草莓,矮胖而且白嫩,年纪不小了,却还一脸嫩嫩的红,但脚短,行动起来总不很快,说她不忙不慢也好,说她从从容容也好,反正一年到头从不见她忙碌过,也从不见停闲。这种均速行动,常常在你不经意时,一件工作量不小的事情就被她完成了。至于扫帚。那是一有空就握在手里,屋里屋外,总是不停地扫,摆在门口的磨刀石转角处都扫得发着油油的光亮了。别说家里弄得真正的富裕。仅是这整洁卫生就讨人喜欢。生活在乡下,家里却像城里一样的干净,在柏树村少见。多年来,她是连鸡鸭都不让它们到壁脚来拉屎的,每天都把料盆端到竹林里去喊她的鸡鸭们来进食。这天,谢村长的女人正在竹林里喊着鸡鸭喂料时,方一成就从她身边路过。两人没打招呼。一则是谢村长的女人本来就语贵如金;二则是谢村长跟她说过,方一成可能要到上面去告谢村长。谢村长和方一成还是能够有事说事,他们是男人。肚子装不下儿子,却撑得下船;女人就不一样了,装世事的肚量自然就小了许多,尤其喜欢护着自己的男人,就不愿和方一成说话。但是,两人的眼睛还是碰上了,碰出很多意思了。方一成的眼睛说,你们家不是不怕别人告状吗?我要看看你到底怕不怡!谢村长女人的眼睛说,他这要去哪儿呢?穿得比平时讲究了许多。谢村长女人把眼神压得低低的’,就看见方一成穿了黑皮鞋,还刷过油,亮得有很多太阳在鞋头上跳跃。女人不再守在那盆鸡鸭料旁边,’赶跑那些前来偷食的鸟儿。就从从容容地走回家,跟谢村长说,方一成像是去城里了。谢村长说。你管他去哪儿呢!女人说。真像是到上面找人去了呢。谢村长说,你管他找人也好找猪找狗也好!女人说,他真像是找人告状去了呢。谢村长联想起那天两人在小河码头上争过那几旬,记起方一成说过,他要去上面告状。但谢村长仍显得若无其事地说,他告就是!他有闲工他去告就是!女人说,他要是把你告出什么麻烦来了呢?谢村长说,我私人不扯公家一分钱,我能有什么麻烦?他是在给自己家里惹麻烦!果然,过不几天,一辆吉普车开到谢村长门前的竹林边停下。司机倒不是觉得这竹林边顺道,而是觉得那儿很阴凉,大家去干工作后,就很有利于他一个人在车里打瞌睡。从车上下来四五个人,在村长家门口的桂花树下坐了下来,又宾至如归地把放在壁脚的一张四方饭桌搬到他们中间。然后把算账的工具放在桌子上。即使这样的地方,算盘也已经退役了,全是用的电子计算器。又要谢村长把一大堆发票拿出来堆在四方饭桌上。时间抓得很紧,就有人念,有人按计算器,有人做记录,只听得电键嘀嘀嘀地被按得不停地叫。这个时候。方一成就在竹林下蹲着,他当然心里明白是自己把状告响了。是不是方一成在村里说过什么话,或者做过什么工作发动过村民?反正村民是来了不少,都聚在清账小组的周围,哭的哭,骂的骂,说自己还有多少钱没有要到手。但因为是在谢村长家里,还是没有人点谢村长的名。翻耕土地,靠种庄稼过日子的人,再伤心也还不忘记给人家留面子。方一成当然不哭,也不骂,胸有成竹,非常冷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算账的结果出来。清算结果一出来,他就好说话了。该说什么,下一步该怎么着手,他心里已有好几个招术。反正这事儿,他得进行到底。在这个村里,除非他为村民伸张正义,别的人就没有这个能耐了。即使是谢村长怪他不认兄弟之情,那也没有办法,因为此前,他已做得仁至义尽。谢村长家门前热闹了大半天,等到夕阳从竹林里斜过来。被竹叶切成碎片撒在四方饭桌上的账目凭证里时,清账结束了。于是,大家不再吵闹。清账小组的头儿说,请村民注意了啊,现在公布一下公路上的支收账目。账目其实一点也不复杂。收入多少万元,开支多少万元;从账目上看。一分钱没有亏,也一分钱没有余。谢村长一分钱没有贴进去,也一分钱没有拿走。这样的清算结果弄得村民目瞪口呆,无缝可钻,也摸不着头脑。账目一念完,村民代表就都把目光投到了方一成身上。方一成果然不负众望,他走到四方饭桌边坐下来跟清账小组的人说,你们把开支的明细账念念。清账小组的人有点为难地说。这就用不着念了。方一成说。怎么用不着呢?清算小组的人说,都有正式发票在这儿。方一成说,有正式发票就行了?现在,嫖婊子都有人可以给你开正式发票!经方一成这么一说,村民代表又觉醒起来,又闹哄起来,说,是啊,现在做什么开不到正式发票?要是在外面赌了嫖了也拿发票来报账呢?清算小组的人说,你们谢村长是那种人吗?方一成说,做什么事都得先小人,后君子。我们要把开支的每张发票都弄清楚,然后再说别的。清算小组的人说。这个就没有必要了。不仅方一成听出清算小组的人说话有问题,连村民代表也听出这话里有含糊。方一成就进一步代表村民意见说,收入和支出是平衡的,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村民的钱没有拿到呢?清算小组的人说,那只能说是还有钱在上面没有要回来。方一成说,这话哄别人可以,哄我不行!我问我儿子了,公路款已全部拨下来了。如果还有钱没有拨下来,那当然还有希望,现在公路工程已经拨下来了,再没有钱付大家的欠款了,那么,亏空这些钱由谁来负责呢?来到这里的村民,都是公路上欠着他们的钱,于是。他们越听越明白,明白自己的钱将没有地方要了,将成为雾,成为风,成为空数字,他们就跳起来骂娘了,虽然不点谢村长的名,但谢村长还能听不出是骂给谁听!而谢村长默不作声地蹲在竹林下打瞌睡。他每天要做的公事私事很多,总是很累;今天如果不是清账小组来清账,他早就在田地里累得腰酸背痛了。这会儿对于他来说,不需要和村民争争吵吵,而最佳办法是好好休息一会儿。方一成还是不忘兄弟之情,不让大家骂娘,说,你们不能骂娘,人家老娘又没有惹着你们。村民代表又把目光集中在方一成脸上,听他的高见。方一成叫大家都坐下来,说,这样吧,我们还是要看一看开支的明细账。看看每一张发票都是什么内容,都买了些什么。这样,我们才好说话,才好决定哪些是能报销的,哪些是不能报销的。村民代表说。那不能报销的怎么办呢?方一成说,不能报销的,当然就该办事的人自己出了。清账小组的人还是说,算了,不要看每一张发票了。这话让方一成一听,就觉得是谢村长和清账小组串通一气了。方一成坚持说,不行,一定要看!清账小组的头儿一看挡不过去,就对着谢村长叫道,谢村长,他们一定要翻看每一张发票啊!谢村长被大声叫喊惊醒过来,幸福的涎水流得长长的连在嘴巴和他的手臂上,似乎是抬头太快,又打了个趔趄,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说,看什么呢?不看不行吗?方一成代表村民说,不行!不看不行!谢村长说,未必,未必我谢村长还真吃了大家的冤枉?方一成说,不吃冤枉就好!不吃冤枉还怕别人看发票?谢村长说,我叫你们不要看,你们就不要看。方一成说,现在什么地方,什么事儿都越来越讲民主。越来越讲透明度,难道我们村就一点儿民主也没有?你叫我们不要看,我们就不要看了?告诉你,你在别人面前这么吓唬人可以,在我方一成面前,你老弟不要搞这个愚民政策,我什么世面没有见过?省里的大机关,有拿枪的人站岗我都大模大样地出出进进!谢村长说,你们想想,我长到这个岁数,什么时候占过公家的便宜?方一成说,俗话说,天变一时,人变无止日·!你不占便宜,那钱是鬼吃了!谢村长说,鬼吃了也好,人吃了也好。你们如果是聪明人,就听我一言,不要看这些发票。方一成说,不看你的发票那才是不聪明!那才是糊涂人!还聪明人呢!   谢村长说,你们不听我的话,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方一成说。你这话吓唬谁呢?村民见方一成这么认真起来,也就支持方一成,异口同声地说,你这话吓唬谁呢?你不让我们看,我们偏就要看!有村民就扑过来抢发票了。清账小组的头目一掌压了桌上的发票说,谢村长,到底给不给他们看。你说句话。谢村长没有一丝儿激动,正用手掌拍打着来他脚上叮咬伤口的绿头苍蝇,等到苍蝇打成肉糊了。掉在地上,他才懒心懒意地说,实在要看,就给他们看,未必我还怕他们看不成?清账头儿将手一松,方一成就把那一叠开支发票拿走了。一翻发票,大吃一惊,而且越看越吃惊,每张发票都是几千,上万,甚至几万,而名目又写得非常模糊不清,什么“土特产”啦,什么“烟酒”啦,什么“食品”啦,“饭菜”啦,等等。如果说,方一成此前还不想真正和谢村长撕烂兄弟面子的话,那么,此刻他就真是忍无可忍了。他捶着桌子说,这种发票也能报销?谁知道是赌博了还是嫖娼了?谢村长自然也就接话说,既不赌,也不是嫖。你要相信我。方一成说,这年头,谁也难说相信谁。我只相信事实。事实在这儿,你这些发票你自己看看。这么多土特产,这么多烟酒,这么多食品,那该用多少车子拉啊!这么多饭菜钱,该多少人吃多少日子啊!谢村长不仅不着急,反而笑了一下。这就让方一成更加心里冒血,他在心里骂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厚颜无耻的东西!还真是变了!方一成血气冲脸地对着谢村长说,你今天,必须把这些发票说出个来龙去脉!谢村长说。那不可能!方一成说,不可能也要说!谢村长说。你们今天就是把我吊在这竹树上打,扯燕子扑水。我也不会说!我不能害人!方一成说,不说?不说也可以。不说你就自己出这些钱!我们不认这个账!谢村长说,我也绝不会出一分钱塞进这个无底洞!   方一成说,你耍赖!谢村长说,耍赖就耍赖!方一成说,你这个当村长的也要想想,你欠大家的这些钱都是血汗钱!谢村长说,说到底,所有的钱都是血汗钱。方一成说。你不要当了三天村长就不认识荞麦了。在你家,也许千儿八百元算不了大事,但是,在有些人家里,一年下来,也就那么千把元收入。谢村长说,这还要你说吗?我还没有你清楚吗?我当村长的,村里人每年多少收入,我心里还没数吗?我们到上面开会,哪次不是说要帮助村民致富?方一成气得没有更好的话说,就说,你今天不把这些发票说个清楚。我们就不走!谢村长说,你们不走能吓倒谁呢?方一成说,我们不走,要你寝食不安!谢村长说,你们不走就在这里好好坐吧。谢村长说着说着就屁股一拾去杂屋那边提了一担粪桶出来。方一成逼上去堵住他说,你要去哪里?谢村长说,我要去地里浇粪。方一成说,你想脚板底下抹油?谢村长说。我能溜到哪儿去?我还有房子在这儿呢!方一成说。那不行。你不能去地里浇粪。你必须把这些发票一张一张说清了,才能走。村民也就围上来帮方一成助威,把谢村长围在了中间。让他走不出去。谢村长只好顺着村民的意思,走到清账队伍的人里面,在四方饭桌前的长条板凳上坐下来。方一成又把那一叠发票推到谢村长面前,让他看,还说,你开支的这些发票,你心里还有数吗?谢村长说,有——数。方一成说,那你就一张一张地交待清楚。谢村长说,你们要斗地主了?要斗当权派了?要我老实交待了?坦迫从宽,抗拒从严了?方一成说。你不要猪八戒倒打一钉耙。我们只要你说清白这些发票的钱用哪儿去了。是你负责这条公路工程,你还欠着大家的血汗钱!如果你不欠大家的血汗钱,这些钱谁拿走了都不管我们的事。现在,现在。我们有这个权力要你说明这些发票的用途。因为公路要大家修,我们有知情权!难道我们连这个权力都没有了吗?谢村长说,谁说你们没有这个权力了?我刚才说过?我是说,现在上面天天要求我们讲和谐。大家要和谐。不要动不动就像当年开斗争会。方一成说,讲和谐,难道是把我们大家的血汗钱吃了。还要我们一声不吭地跟你们讲和谐?难道讲和谐只要老百姓讲。当官的不要讲?讲和谐有这个讲法?谢村长说,那你说是怎么个讲法?开农用车的年轻村民又抢话说。你吃了我们头上的钱,你还要我们跟你讲和谐?谢村长诡谲地笑笑,说,那要是都没有问题,本来不就是和谐的吗?还要这么强调和谐干什么?方一成说,你要这么歪嘴巴和尚念歪经,那你就别怪我还要告你!谢村长说,你不是已经告了吗?你不是已经告响了吗?今天不是已经来人清我的账了吗?方一成说,你以为账清出来了,你不说这些发票的来龙去脉,我们就拿你没有办法是吗?那你就打错算盘了!谢村长说,我还是那句话,老兄,你不要告。方一成说,你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偏就要告!谢村长说。你不要告。方一成说,我一定要告!谢村长就笑一下,又去杂屋里取那担粪桶,要去地里浇粪了。方一成感到无法可施,就跟村民说,好,让他去吧!他去浇他的粪,我们把这些发票都编成号,把钱数抄下来。我明天就去县里、市里、省里告!3河谷是一片嫩绿,高的树,矮的草全都嫩绿了,就使得河滩上的那一群群牛显得特别金黄,一群群羊显得特别地银白。河水在牛羊面前流得有一些匆忙,就在空中留下些细碎音响,只要静下来一听,那声音就拖得很长,也很散漫,给人的感觉是无边无际。稻子胀胎抽穗了,显得有些重脚重手,有风从河谷吹过来,吹过村外那一大片稻子,于是,风也变得有些笨手笨脚,吹动四方饭桌上的发票时,也就有些不昕招呼。方一成只得把那些发票用手压着,一张一张地编号,一张一张地抄钱数。有从外面打工回来的村民说,难得抄嘛。还不如拿到县城里去复印一下好了。方一成骂人了,说,你们啊,真是天真!这些发票也是你能拿出去复印的?别说弄掉了一张要我们赔款。就是原样退回发票,人家要说你在这发票上弄了手脚。你长十张嘴巴也是说不清的!村民这才又责怪起自己的幼稚来了,还是方一成想得深远。天不早了,鸡鸭按照常日的生物钟,都赶到竹林里等着喂食了,鸟儿们本不是喂养的对象,但它们也按时赶来等着抢食了。这已是鸟儿们的习惯。但今天的主人似乎因为别的什么事情把它们忘了,于是,鸡鸭伸长颈脖子叫了起来,鸟儿们也在竹林里飞上飞下地把翅膀拍得嘭嘭发响。方一成不愧是个能干人,六十岁了,做起事来仍还是眼明手快,又读过初中,写字抄数字也不慢。等到清账小组要上车走人时,他也把发票的钱数抄完了。清账小组的车子从竹林下面一开走,方一成也就带着村民离开了谢村长家。从厚厚的灰尘里走下来。到村口那家小商店门前一地杂物的土坪里商量对策。一来到这里,村民就又想起岩炮点燃时麻姑坐在炮眼上去放死的危急时刻。心头的恨就又升温加热了。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说,唉,这成什么体统了!吃了村民那么多的钱,人家找上门来算账,他还要爱理不理,要去地里浇粪!才当几天村官呢!方一成说,留着大路不走,他偏要朝悬崖峭壁上行,你拿他有什么法呢!有村民说,看谢村长那样子,只怕他真是没有吃我们的钱。方一成说,没有吃我们的钱?没吃我们的钱他早该说出每张发票的来龙去脉了。再说,就算他没有吃我们的钱,他送给别人吃了,那也是他的责任,也得由他去要回来退给我们。我们谁同意他送了?村民就异口同声地说,那是!那是!方一成说,我这个人,大家知道,要么,我就不管这些事,现在既然管了,那我就要一管到底!村民说,是的,我们已经把谢村长的屁股戳了这么几下,你不管到底,那就是割卵儿敬菩萨,人割死了,菩萨也得罪了!方一成说,他当村长的,要是态度好一点,要是知错就改,那我也不是不愿意饶人的人。现在,现在他吃我们村民的钱,还这么趾高气昂,还这么目中无人,我就实在容不得了!尽管我们有过兄弟之情。那位上了年纪的村民说,是啊。如果你都扳不倒他,那村里还有谁能扳倒他呢?谁还敢惊动他呢?你儿子在省里做官啊!这句话让方一成更加受了鼓舞,他搂了搂衣袖,表示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他说,老子阳春不做了,也要把这事儿告到底!村民说,好!一定要告到底!我们大家给你凑路费伙食钱都行!方一成觉得这话有点小看了他,说。这是什么话?我儿子在省里工作,我还缺这几个钱了?树争一张皮。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嘛!我就要为麻姑她们这些人打这个抱不平!村民说,当初,我们为什么不长眼睛,不选你当村长呢?方一成说,村长?村长好大的官?你们以为我想当村长?乡长我都嫌官小了!方一成把大家说得笑了一阵。村民说,是啊,儿子都当了省官,你还当个乡长、村长,让儿子管老子哪?大家又一时忘了伤心,乐呵呵地又笑了一阵。笑过后,方一成说,你们,你们都回去好好做阳春。田禾胀胎抽穗了,要注意防病治虫,不要让快进口的粮食给虫吃了;还有地里的包谷、黄豆要管理。现在,现在你们看见电视里说了吗?全世界粮食又面临危机了。在中国,现在饿死人是不可能,但涨价是肯定的,到时候要买粮食吃可就没有那么多钱啊!方一成说过这么一通,就叫村民回家去,到上面告状的情况,一有好消息,他会及时通报。方一成回到家里,什么事儿不管,就搬了凳子坐在自己家门口的柚树下,将那些从发票上抄下来的数字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想,越想越觉得问题很大。这么大的钱数,肯定是送了现金出去的,肯定是向谁行了贿。方一成又想起谢村长的儿子正在市里考公务员。这么一想,方一成就觉得谢村长很可能给别人送了很多钱,好让别人把他儿子弄进公务员队伍里去。现在的公务员是那么好考的?肯定是把这些公路款假公济私了。在柏树村能把问题想到这一步的人。当然就只有他方一成了。方一成虽然以前没有告过状,但他见的世面多,又喜欢听听电视上法制频道讲的打官司的故事。如今这年月,好像谁也不怕谁,民工告老板,下级告上级,农民告政府,父母告儿子,儿子告父母,你告我,我告你。这样的故事听多了,他对告状这一套似乎也熟悉。他不像别人那样按部就班,他要弄就弄个双管齐下,一方面,他要把写好的状纸递到县、市、和省里纪检会;另一面,他要把材料寄给电视台和报纸编辑部。他想,如果纪检会不受理,或者行动迟缓,或者有意包庇,新闻部门就会把这个盖子揭开,就会逼着纪检不得不下手。在他看来,他下的是一着绝棋,没人能救。这些方案在方一成脑子里越来越成熟,于是,这晚上他看过新闻就看天气预报,见近几天天气特好,就决定去县城里把事情办了。夜长梦多,拖一天就有一天不同的情况,说不定谢村长把那些发票的钱又退赔了一些呢,到那时。上面来人一核查,还不说他方一成扩大事实?正好。稻子抽穗扬花时,地里的庄稼也都管理好了,可以去县城里办这个事了,何况村民也还天天催他,问他向上面告了没有,让他不好回答。方一成虽然心里不怕谁,但办事情还是十分地谨慎。他到了县城,首先得把材料打印多份,把证据复印出多份。这就不得不找个可靠的地方。什么地方最为可靠呢?首先是要想想哪些地方最不可靠,只要把不可靠的地方排除了,其他地方也就算是可靠了。最不可靠的地方是哪里呢?那就是和政府机关挨近的地方。所以,凡是挨近政府机关的打字店,方一成一律不走进去。然而,几乎每一个打字店都挨近政府机关,这让方一成想起:如今到底是打字店离不开政府机关。还是政府机关离不开打字店呢?好不容易才在中心市场转角处找到一个很不像样的打字店,不仅门面破旧,大约是打字生意不好,老板又还兼做南杂生意。什么糖酒槟榔卫生纸花花绿绿地把门口堆得满满的,方一成侧着身才能走进店里去。打字老板大着声问,打印还是复印?方一成轻轻地说,又打印又复印。打字老板说,拿来。方一成迟疑了一下,说,你这里——来人不会很多吧?不会有政府机关的人来吧?打字老板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就骂他,你真是乡下佬,你管他来人多不多?方一成心里想,儿子在省里做官,还挨你这老几骂?但还是忍了,不把自己的儿子亮出来。他说,我这个材料是保密的。打字老板急不可耐地从方一成手里拿过材料一看,蔑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什么材料呢,告一个狗鸡巴村长还这么鬼鬼祟祟的。我这儿打出去的告状材料,告县长、市长的都不知多少了。方一成心里一喜,看来,自己还是很有眼光,这个打字的地方是找对了。方一成说,照你这么说,你打印这些材料很内行喽?打字老板看完材料说,有几个地方要修改一下。方一成马上讨教说,你看是哪儿要修改?我也是认真写的。打字老板指着材料说,看,这一段说开支“这么多万元的发票名目不清”,应该改为“向上行贿这么多万元,还开假发票报销”。方一成先是吃了一惊,说,现在还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行贿了。打字店老板说,这哪是你能弄清的?要照你这么写,就是上面来人清他的账,也会只看看发票就算了,因为你反映的只是发票名目不清。方一成一想前几天来清账的人那行为,简直就和这打字老板说的一模一样,心里折服这打字老板有见识。方一成还是不放心,说,那要是最后查出来的结果不是用于行贿呢?不就成了我告冤枉状了?打字店老板说,像你这种人本就不该去告状。你心这么软。还告什么状喽!方一成说,我也是看他们弄得不成体统了,吃了村民修公路的工钱和青苗补偿费,弄得村里有人在坐炮眼放死了!打字员说,那你就放开胆子告!首先,我相信,这么多钱开发票报销,一定是用于行贿的;其次,就是上面来人查出结果,这些钱不完全是用行贿。也不会把你办个什么罪。现在腐败分子狡猾得很。执纪执法部门都难弄得出他们的真相,对揭露他们罪行的人,是保护的,是宽容的。方一成听这么说,心底也宽了许多,跟打字老板说,那你帮我修改吧,怎么写好就怎么写。我呢,也只念过初中,又从没有写过这个东西。有时候在家里动动笔,也只是记个什么账,或者抄个什么药单子。打字老板就拿起柜台上的笔,一会儿改动几个字,一会儿添上一句话,又把格式进行调整,完全按照诉讼要求来写。然后,就坐下来打字。这老板虽是三十多岁的男人,手脚显得粗大,打字时的几个指头那才跳得快哪!像孩子们在小河里过岩墩桥怕打湿鞋子,起落得飞快。只一会儿,材料就打完了,又一阵嗡嗡的机子叫声,就整整齐齐地输出来了。方一成把自己的手稿和这打印材料一对比,手稿简直不像个材料了,于是,就很满意地笑了。打字老板说,你看看内容。行不?方一成认真地坐下来,逐字逐句看过,满意自然是满意,只是有些话比他的原稿说得严重多了。方一成说,写这么严重行吗?打字老板说,你是写这个材料好玩还是要把状告响?如果是好玩,那就用不着写这个,如今好玩的东西多哪,赌博、钓鱼、睡女人,哪样不好玩?还写这么个鬼东西玩?方一成说,那当然是要告响喽。打字老板说。要告响,那就必须这样写。这年头,行贿受贿的重大案子都办不完,你写得不痛不痒的材料。谁理你?方一成想想,感到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于是,把材料一份一份地叠好,装进信封里封好。然后就非常高兴地和打字老板结账付款。打字老板见他是乡下来的,就每张多收了他几毛钱。方一成并不知道打印的行市,还非常高兴地说谢谢。寄信的邮局,方一成是去过的,于是,他直奔邮局。他在邮局寄信的地方一看,有两种方法。一是把信交给柜台内的营业员,由她贴邮票:二是买好邮票自己贴。贴好后自己放进邮箱里。方一成想了想,把信交给营业员是方便多了,但还是不好;如果是写给儿子的,那当然是交给营业员贴邮票最好,而现在他是寄给电视台、报社和纪检会的,别人一看不就知道这是告状信了?这倒其次,特别是如今的人流动性大,要是突然来了个和谢村长有点瓜葛的人看到这情况,还能不早早透露出去?当然,死人不怕响锣,既然要告状,还怕谁知道吗?何况他本来就跟谢村长说过多次,这事情不处理好,他要去上面告状。但告状的事儿说出去,到底不是好事,说到告状的人,总还是让别人有几分防备。把信往大信桶里塞进去之后。方一成又怕还没塞到底,又握了拳头使劲地敲信桶的四周。弄得营业员吓唬他说,敲敲敲,敲什么?敲坏了你赔啊!方一成朝营业员赔个笑脸,赶紧从门口溜跑了。跑出门还往后看,其实营业员根本就没有追他。从县城回到村里,看见自己家的屋尖尖时。天已经疲倦了,河滩上牛羊已经成群成队地被放牧人往回家的路上赶。牛羊最喜欢在河滩上吃那些马鞭草。肚子饱了,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不知是娘喊儿女,还是儿女喊娘,叫声就像屋顶上炊烟那样飘飘荡荡,也像那条小河弯弯曲曲。回家的路一直顺着小河边的田塍向前伸去,月牙儿淡淡地贴在天边,也浸在水里,方一成往前走,月牙儿跟着他走,他走到哪儿,月牙儿也走到哪儿。方一成就觉得这月牙儿好像是谢村长家放出来跟踪他的,他不愿意看到它。就从田塍上拾起一块石头扎进小河里,小河的水面上不再平静,月牙儿就被他砸碎变形了……方一成回到家里,女人已经把饭菜弄好摆在饭桌上等他。女人把饭装好放在他面前说,这时候才回来。方一成说,事多呢,不办完明天又得去。在柏树村,告状是真正属于男人的事,属于男人的事常常吓着胆小的女人,男人就不愿意跟女人说。男人不愿说的事,女人也就不多问,村里没有这规矩,但几乎每个家庭都是这么过来的。夫妻坐下来吃饭,灯光有些暗黄,女人斜着眼看了看男人,发现他手有些颤,就放下碗摸了摸男人的额头,正常啊。女人瞧着方一成说话了,你冷?方一成说,这天气,谁还冷!女人说,不冷你为什么双手老打颤?方一成明白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做过大事的人,仅仅办了这么一桩事,直到这时候心里都还平静不下来。和谢村长当面较劲他倒是不怕,现在弄这么个状纸寄出去,他倒心虚了。方一成说。可能是我坐车时人太挤。一直抓着货架往手上使劲的原因。女人说。听村里人说,你要到上面去告谢村长?方一成的手就颤得更厉害了,说,我就是要告他!女人说,你不当这出头瘌子不行吗?方一成说,现在公路都快完工了,还欠这么多村民的钱不兑现,儿子又说,公路款已拨得差不多了。你想想。我不出面为村民说句话,谁还能成这个头?村民都是虫儿一般哪!再说,这条公路是儿子从省里划来的特别指标,弄得这么不清不白,对我们儿子的名声也不好!女人说,你莫让人家说我们有个儿子在省里做官就老欺负他。方一成说,我是先礼后兵,跟他好心好意谈过几次,要他把那些发票说清楚,他不干,还耍赖,说着说着,就担粪桶去地里浇粪了。太目中无人啊!女人说。谢村长家女人今天在码头上修鸡呢。方一成说。他家来客了?女人说,也没有见谁进他的家门。方一成说,那就怪了,平时除了家里来领导或者客人。从不见他自己两口子舍得杀只鸡吃。难道是我告状还让他高兴了不成?4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谢村长家就杀了这么一只鸡,别人不好问,谢村长也没跟别人说,没必要说。谢村长大约还喝了二两酒。夜里就去找方一成。天完全黑下来后,月牙儿就使劲地发亮,简直亮透了,把它身边的碎云也照得羊脂玉一般。但从天上到地下,路程太远,还是照不亮路面。谢村长沿着屋弄间那些砌得高低不平的石级路往上走,方一成住在他家的上面。自然没有路灯,只有一些从窗棂或屋壁缝里渗出来的零碎光斑毫无规则地洒在路面上。那样的光斑不仅不能帮助他照路,反而把他的视线给搅乱了,让他看不清哪儿是高处,哪儿是坑洼,于是,他不得不拿着手电。手电是他用十块钱买来的自动发电手电,灯泡不亮时,只要用力握几下握杆,就又亮起来,不用电池,非常环保。这在村里也是个新鲜事,别人不知道这东西便宜,以为是个什么高档货,所以,在恨谢村长时,也就连那自动发电手电一起恨了。外出打工的青壮年走了之后,夜里的村子自然有些冷清。就连路边的草也放肆地长了起来,似乎是要和村里人较个什么劲儿,那些结响泡子的树,简直有人多高了。村里的狗是很警惕的,看见路上有人花花地照着手电,就对着目标叫了起来。近处一只狗叫了,远处的狗也都盲目地跟着叫,一村里的狗们白天都在一起玩,感情很好,到了晚上虽已各归其家,但只要谁那儿发现有情况,还是同心协力,互相支持,一呼百应的。谢村长用一种复杂的情感跟狗们说,叫什么呢,连我也不认得了?谢村长不是对哪一只具体的狗说话,而是边走路边这么说,更像自言自语。狗就不叫了。走到方一成屋下的码头边了,照说,这个时候方家是应该亮着灯泡的,为什么屋里屋外就一片漆黑呢?谢村长咳嗽了一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屋里有动静。方一成家的狗不知道这两家人正较劲,它还赶紧跑过来给谢村长摆尾巴舔手背。谢村长摸摸了狗背,感到这狗真是亲热,可惜不会说话,不能问它家里有没有人。谢村长只得走上码头,站在方一成家的壁脚里敲了敲壁板说,睡了?哪个?方一成在房里应话了。谢村长说,我呢。睡了。方一成一听是谢村长,就把声音拉长得有些不耐烦。噢——谢村长说,那就明天再说。有事?方一成又问了句。谢村长说,有事。什么事?方一成问。谢村长说,还不是你告状的事?方一成一听是为这事儿,就有几分得意,心想,一定是告响了,一定是上面有人找他麻烦了,一定是弄得他当村长的下不了台了,不然,他肯这么低头到门上来说这事儿?这日子,只怕是八抬大轿都抬不来他姓谢的。他一定是害怕了。自从为公路款两人争吵以来,谢村长那副要理不理的样子,实在让他难以忍受,现在,现在他也该踩踩他谢村长了。方一成说,我睡了,明天说吧。谢村长说,好,那就明天吧。谢村长走了。方一成有些得意地跟他女人说,他认输来了。他女人睡在床那头,没有回他。他用脚顶了顶女人的腰说,他总算是怕我了。女人这才回他说,你晓得他要说什么?方一成说,他除了求我别告他的状,他还能跟我说什么?你没听他刚才说话的口气?都有气无力了。女人说。他哪天不是这样?软蚂蝗!方一成说。软蚂蝗也怕烟灰呢!我是烟灰呢!毒死它!方一成说着就笑了起来。女人说,你莫高兴太早。明天就明白了。方一成又笑笑说,明天?明天我一早就到远处的田里去做事,他来找我时,你就告诉他,我在哪儿做事。我要让他费点儿工夫找我,让他也委屈委屈。方一成第二天果然起得特早,村里人还没有起床,他就开门走了。如照平时的作息,谢村长来到方一成家门口时也是很早的,但方一成女人说,方一成已经去牛角田老半天了。谢村长说,我们昨晚说好的,今天有事跟他说呢。女人说,他呢,又没有工资领,靠两只手讨吃,不勤快些怎么办呢?谢村长明白。女人是在说他领着村长的工资。说实话。他虽然每月都按时去乡政府领那份村长的工资,但他不在乎这点收入,他算过账,把耽误的工日用在别的致富项目上,远不止这些。何况乡干部还常来他家里吃喝!是村民投票把他选上来当这个村长,他不能误了村里的事情,所以,受气是受气,工作还得照样干。谢村长说,那我去牛角田找他。方一成女人说,那么远的路呢。你等他回来吃饭时跟他说不行?谢村长说,事急呢。女人说,那就太辛苦你村长了。谢村长听出这话里有酸味,但他装着糊涂说。生两只脚就是用来走路的。谢村长就朝牛角田的方向走。稻田是种得很好的,方一成在田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碰了几根稗子或杂草,就将它们扯起来,洗掉肥泥,然后远远地甩到田坎上的刺蓬上,让其晒死。这事儿完全可以不做,因为稻穗已经开始灌浆散籽了。不扯掉这些稗子和杂草也影响不了收成,谢村长就明白方一成的用意。但是,谢村长不说穿方一成的用意,来到田塍上站着说,今年,稻子好啊!方一成把头从禾叶里抬起来说,一般般。谢村长说,昨晚找你,你又睡了。方一成说,累了。谢村长说,找你说个事。方一成说,你真是好找手,找这儿来了。说吧。谢村长说。来田塍上坐会儿吧。方一成说,你说,我听见。我一早晨要把这丘田的稗子扯完呢。谢村长说。那我到你田里来说。方一成在心里骂道。真是软蚂蝗!谢村长就把凉鞋脱在田塍上,哗哗地从稻田里走过去,走到方一成面前。方一成只得停住手得意地说,有什么重要事儿?谢村长说。你还是不要向上面告状了。方一成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鲜事儿呢。老事儿!我当时就跟你说明白了,你不见棺材不流泪。现在啊,现在我有什么办法呢?材料都寄出去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啊!你要服输也得早一点嘛!你要是早这么一低头,把那些发票的事说明白,哪会弄得我去告状呢!你现在求我饶你就迟了,迟了啊!谢村长说。不是我要向你求饶。我怕什么呢?我是怕你这么一告,村里这条公路就修不成了。方一成心里不服,说,你还要这么嘴硬,那我们就没有说的。谢村长说,我劝你不要告了。方一成说,这句老话不要说了,说过千百遍了。我现在的信都已寄到县里市里省里甚至北京的报纸那儿去了,我哪还能一封一封地收回来?谢村长说,你把材料都寄到这些地方去了?方一成说。我吓你干什么?哄你饭吃不成?谢村长说。我还以为你就在县里告告呢。方一成说,现在,现在你到县里告有屁用!谢村长说,那就不好办了。方一成说,有什么不好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办得很。两人的话说不下去了,谢村长只好从田里走出来,洗洗脚。穿上凉鞋往回走。既然方一成把材料寄了那么多地方,那就总有一天事情会闹大。事情一闹大,别的不说,他就担心这公路修不完。于是,他得想办法,尽快把公路修好,其他事都暂且放在一边不说。因为麻姑坐炮眼放死。又因为方一成当众宣布要到上面去告状。公路已处于停工状态。公路不仅要恢复施工,还要加快进度,当然首先还是钱的问题;如果有钱把欠款都付给村民,那自然好办。现在公路款用得没有了分文。他也知道很多先进典型人物自己拿钱办公家的事,他家里要拿出几万元也拿得出,但他一分不拿,不愿意拿!修公路本来就有钱,他为什么要自己拿钱呢?别人连公家的钱都要吃,他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钱拿出去当这个蠢卵呢?他才不呢!他那点存款又不是牛屁眼里屙出来的!谢村长把情况一分析。认定作为工程队的包工头来说,还是希望尽早把工程搞完成,即使现在没有钱付,把工程先完成,然后讨账总比现在窝着这么多人要吃要住还要工钱开强得多,讨账毕竟是以后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目前,工程队不敢施工的主要原因就是麻姑要坐炮眼放死。谢村长就着手想法治服麻姑。麻姑这人,说她脾气好,有时候特难说服;说她脾气不好,有时候她又特开通。这一次她坐炮眼放死,应该说她是有理的,欠她家修公路的工钱,又欠她家的青苗费,两项加起来一千多元。她家里的确才刚过上温饱生活,今年的年猪还没有养起来,就等着这笔钱去买个猪来喂。说起来也不好再怪麻姑,她已经无数次来要过钱,都是笑着来,笑着走,因为拖得太久了还是没钱付给她,她才反了水。麻姑一反水,就谁也说不回来她了。当然,跟麻姑一样来讨过钱的还有不少人,但还没有像麻姑这样站出来坐炮眼放死的。如果麻姑不治服,肯定还会有人跟着麻姑学;如果麻姑治服了,其他人当然也就不会去坐炮眼放死。想个强制手段来治服麻姑肯定不行,谢村长也不愿意那样做,麻姑本来就可怜。他得想个既不伤害麻姑。又不妨碍工程进度的两全之法。谢村长找到工程队。叫他们照常动工,只是规定每天放一次炮,一次多放些炮,把那些需要炸掉的石头抓紧在三天内全部炸完。放炮前不准吹哨子,什么时候放炮必须在半小时前通过他。工程队不敢不按谢村长的意见办,完成这样的工程,怎么也离不开当地的支持,放炮时就提前通知谢村长。谢村长就找到麻姑家里找她谈话,跟她说欠款的事。说什么时候、想什么办法给她付清。说着说着,对面公路上的岩炮就突然响了,而且接二连三地响了一长串,比任何时候都响得多。麻姑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就坐在凳子上一下一下往上跳。炮一响完,她就两手拍着大腿跑出门,对着远处的工程队骂起来,你们趁村长找我谈话就放炮?你们趁村长找我谈话就放炮?她一边嚷骂着。一边就朝对面的工地上跑过去。但是,岩炮已经放过了,她嚷到工地上去一没有危险,二没有妨碍,她愿去就去,谢村长没有拦阻。工程队的人也不在乎她,有时候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故意逗她受气。第二天,谢村长又去找麻姑谈话,谈欠款如何付清的问题。谈着谈着,对面的岩炮又响了。麻姑又嚷骂着往工地上赶过去和工程队相骂。第三天还是这样。麻姑突然明白过来,说,村长,你当真是软蚂蝗吗?你是和工程队打同伙了吧?他们要放炮,你就找我谈话。谢村长说,麻姑,我哪能这样呢。我们谈话是我们的事,他们放炮是他们的事。麻姑说。那每回都这么凑巧?谢村长说,这个嘛,肯定是他们趁我找你谈话的机会就放炮。麻姑说,一定是你们的计谋。你找我谈话三天,又没有把欠款的事谈个定局,就这么天天哄我谈话,天天哄我谈话。谢村长说,哪里会是计谋呢,什么计谋还能瞒过麻姑呢?麻姑说,那是啊!你们肚子里那几根肠子,我还不明白?明白得很!你以后再也不要找我谈话,你找我,我也不来。我坚决不来!麻姑说着就又朝工地上走过去,显然,她是要找工程队的人扯皮。谢村长心里明白,所有的岩炮今天已经放完了,只要岩炮一放完。其他土方工程就好办。麻姑就是去扯皮。也妨碍不了进度。他尽管骗着麻姑把事情做成了。但又不无一些愧疚,毕竟麻姑在村里是个好人,只要你不亏欠她的,她就从来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果然。麻姑找到工地上和工程队放死了。她还是想坐炮眼放死。但已经没有炮眼让她坐,她就只有坐在挖土的地方。然而,挖土的事好办,麻姑坐这儿,大家就到别的地方去挖,人是活的。这倒让麻姑显得无计可施。但麻姑有麻姑的智慧,过几天,她不在人工挖土的地方坐了,她坐在挖土机前面了。她想让挖土机挖不成土。她这样做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巨大的挖土机比老虎豹子还可怕许多,屋大的石头轻轻抓起来就拿走了,她要在这庞然大物面前坐下来放死,她实在有些害怕,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但是,这些钱不要回来,她家连年猪都没有,她看着别人过热闹年?政府就是到了过春节时给她几斤猪肉,她哪好意思吃?一分钱税都不给政府交了,还吃政府的?第二天,她下了决心,坐在挖土机爪子下面,挖土机往哪儿挖。她就往哪儿坐。到底她比挖土机灵活很多,挖土机换个地方要轰隆隆地开半天机器,而麻姑很快就可以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工程队的人劝过她,她不昕。机手被弄得无法,也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跟她说好话,要她别这样,还说,耽误一天,要上万元工钱。麻姑一听这话,越是来劲了,坚决要这样。工程队越是显得拿她无法,她就越是高兴。有人就跟机手出主意说,你干脆把她一铲子铲起来,铲到半空中去,让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吓死她,看她怕不怕。机手果然就朝着麻姑铲过去。麻姑看见那巨大的铲子对着她铲过来,实在有些害怕,她赶紧扯起衣摆把两眼捂了,捂得什么都看不见。麻姑以为这样就会什么问题都不会出,哪里知道屁股下的土开始剧烈的颤抖,她觉得自己被移动了,被提升了。她睁开眼一看,自己已经坐在挖土机巨大的铁铲里,周围都是亮得刺眼的钢齿,铁铲正把她往高处升,她吓得直哭着大喊。这时候谢村长来了,说,你们快放下她,你们快放下她!你们别吓了她!挖土机的铲子慢慢地放低起来,刚接触地面,麻姑就从铁铲里慌忙跳下来跑了。工地上一片笑声,直说。这下她该不会坐这儿来放死了。5麻姑一天到晚就在村里跟妇女们说起自己当时坐在挖土机铁铲里升到半空的可怕情景,说至今夜里还做恶梦。不过,她是用歌颂英雄的口气说她那次特殊经历的。她的确是不再来工地上坐着放死了。但是,越来越多的村民不让工程队动自己的土地,说,既然没有付钱,土地就还是我们农民自己的。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天,几辆小车开到谢村长门前停下了。这种阵势是柏树村人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连谢村长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谢村长和平时一样,见领导来了就准备饭菜。而今天,这些领导不让他准备饭菜,一下车就往工地走,看了半天回来,就把谢村长叫来问这问那。谢村长见有乡长、县长在,就照好的说。一位领导把脸一黑,说,既然这么好,为什么迟迟不完成工程?谢村长知道自己说话只顾考虑当地领导面子。而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他想再说几句,把自己的话纠正过来,可是,县长说,谢村长,按照我们掌握的实际情况,可不是你说的这样啊!谢村长想,既然你们掌握了实际情况,那还叫我来汇什么报呢?但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不敢。村民听说来了这么多的官。又都来看热闹,远远地站在竹林下面议论着,为谢村长挨骂幸灾乐祸。接下来就有人叫谢村长把公路款的账目拿出来。谢村长有些犹豫,因为今天这气势远非上次来查账的样子,他有些担心。但他迫于这种局面。还是把原始发票都拿出来给了他们。拿发票的人写了个收条给谢村长,就把发票往袋子里装了。谢村长问,发票你要带走?那人说,对!谢村长说,我这里要原始凭证做账呢。那人说,会退你的,放心!几辆小车陆续调头,列队走了。谢村长的女人悄悄地问谢村长,骂你的那人是哪里来的什么官?说话好吓人啊!谢村长说,不像交通局的,他们到工地上看得很粗,倒像纪检委的人。女人说,他们把发票带走了,是什么意思呢?谢村长说,你管他什么意思呢,反正我肚子里有数!女人说,说不定哪天还把你本人也叫去对质呢。谢村长说,去就去,我又不怕!女人的直觉是对的,第三天来了辆小车就把谢村长带走了。但是,谢村长的女人把这事儿瞒得铁紧。村里有人借故有事要见见谢村长。这才让女人不得不实话实说,谢村长被纪检会的人带走了。也许这个要见谢村长的人是来打探底细的,是方一成派来卧底的。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方一成高兴极了,但他并不张扬,他得再接再厉。知道这个准确消息的上午,他蹲在村口那满地杂物的土坪里等待着村民来朝见他,等待村民来夸奖他,等待村民来研究下一步该怎么进行。村民果然不约而至,陆陆续续地在他身边蹲的蹲:坐的坐,站的站,说话全都扬眉吐气的样子。方一成更加有一种胜利之后的自豪。村民就问下一步怎么办,方一成说,下一步嘛,还是要见子下棋,如果上面抓得紧,我们等待结果就可以了;如果过一段时间没有了响动,那就说明情况有变化,我又得去上面告!总之。我一定要把欠你们的工钱和青苗补偿费拿到手为止。村民十分感激地说,要不是你这出力,我们这些钱就都泡汤了。有你在前面冲,我们就有信心了。方一成说,等到大家的工钱和青苗费都要到手之后,我们凑钱唱一台大戏庆贺一下好不好?也好让我们大家出口气!村民说,只要这些钱要到手,我们凑钱唱十天大戏都行!到那时,我们要好好庆贺胜利!方一成说,凑钱唱戏时,我还是来当这个头人。村民说,那当然。你不当这个头人,谁凑得齐这个钱?大家的钱都是你要回来的,只要你发话,一时三刻保证唱戏的钱就凑齐了。谢村长只去一天一晚就回村了。大家都想看看谢村长回村后有什么变化,是瘦了还是黑了?不是说现在纪检会整贪官很有一套吗?村民就有事无事地要绕到谢村长家门口过路,又还喊一声谢村长,问吃饭了没有?倒显得比平时亲热了几分。出来见面的谢村长没有什么变化,一点变化都没有!还理了发,刮了胡须,反而显得年轻了许多,精神了许多,像是遇什么大喜事儿一般。别人叫他,他跟别人说话,还是从前那样,特别有耐心。有村民问,听说纪检会把你传唤去了?谢村长说,接我到他们那里核对了一下账目。村民问,这账目对出什么问题了?谢村长说,这个嘛,我也不能跟你们说。村民就觉得这个盖子可能还是没有真正地揭开,还是捂着,谢村长还没有挨整治;不然,他不会还是这种老口气说话。这样的信息反馈到方一成那里,方一成自然有些为难,说没有告响嘛,上面来过两趟人了,又把谢村长带走过;说告响了嘛,谢村长又没有什么变化。要去再告也是可以的,但事实没有新的,那就只有把原来的告状材料又给那些部门寄一份。这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谁也料不定。方一成就一直在等待中筹划,在筹划中等待,又正是收过稻子的时节,日子一晃,就到了深秋,山上到处布满了黄枫叶、红枫叶;田野上稻草垛被秋雨淋湿后,显得非常的疲惫;河谷里的人和牛羊也仿佛脚腕变硬了,在风雨里走得非常的缓慢……这个时候。谢村长就在村口贴了红红的一张“好消息”,将各家的欠款数都张榜公布了,在下面还写上:“请村民尽快来结清。”村民蜂拥来到谢村长家里,争先恐后,就怕到迟了钱就发完了。家门口到处站满了人。起初大家还有点不大相信这个“好消息”,不知真假,直到前面的人把钱拿在手里笑着走出来,大家才消除了疑虑。村民果真分文不少地领到了自己的工钱和青苗补偿费。那种高兴心情只要在他们脸上看一眼就明白。大家不忘方一成说过的话,心情实在是好,就要方一成成头凑钱唱大戏。方一成高兴,想彰显彰显自己告状的成果,踩踩谢村长威风,还是按照自己原来的承诺,乐意成了这个头。因为是村民自己愿意出的钱,而且唱戏也是给大家看的,方一成没怎么费劲就把钱凑齐了,把戏班子也用农用车拉到村里来了。请来的是辰河高腔地方戏班子。方一成正忙着指挥演员和村民把车上的行头往下搬时,他的女人跑来叫他去接一个紧急电话。方一成一走就再也不见回到村口来。演员们坐在那里先是相互说话,后来坐久了,就开始舞刀耍枪练嗓子挨时间,再后来就和村民说话,实在等烦了就问方头人怎么还不回来,晚上到哪儿吃,到哪儿住,到哪儿演呢?村民说方头人不来,他们什么也弄不清楚。还算好,方一成终于来了。方一成还在老远处,村民就把他指给演员看,说,来了来了,你们看,他来了,从那儿来了。演员就抖擞起精神,站起来准备做事。方一成的脸上像突然涂了一层炭。变得又黑又木讷。领班的跟方一成说,方头人,我们在哪儿吃住?你带我们去先安顿下来吧。方一成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说,哎呀,各位师傅,对不起,你们回去吧,今天的工钱由我付你们。戏班子的人莫名其妙,说,那怎么行呢?拿我们当什么玩了?方一成简直是要下跪的样子,抱了拳说,各位师傅,实在对不起,我家里有急事儿了,照顾不了你们了。领班的说。你家有急事儿,还有这么多村民呢。方一成就问村民,大家谁愿意成这个头?站在前面的村民全都往后退缩了,没有一个人愿站出来成这个头,不知道这么多人怎么安顿下来。戏班子的人又是那么讲究的样子。领班的见这种局势。也不好勉强,就问演员们说,你们说,现在怎么办?演员们说,走就走,他开我们这一天工钱我们走人。这么说话不算数,就是开演了也没劲!演不好!领班的想想,也对,就依了方一成的话,接了一天的工钱,又把行头往农用车上搬。这个时候谢村长来了,说,既然请来了,为什么不唱戏又回去呢?领班的说,没人成头,你成了这个头吧!谢村长说,不是有人成头才把戏班子请来吗?领班的说,方头人说他家出什么急事了。谢村长瞧了瞧了蹲在一边死沉着脸的方一成,说,噢,既然来了就还是唱吧,我来成这个头。方一成的心像挨一刀,深深割痛了一下。他想,现在真正内心高兴的是他谢村长了!有村民就问方一成家到底出了什么急事,要不要他们帮忙,方一成说,不要帮忙,这事儿不是你们能帮忙的。村民问他到底是什么事,方一成又死不肯说出来。只有谢村长好像胸有成竹,他不露声色地又把那些行头从车上搬下来,然后,安排演员在哪儿吃,在哪儿住,在哪儿演出。谢村长安排这些事,一下子变得非常有劲头。方一成就在心里骂,狗日的!这下你高兴了!晚上开演前,谢村长还拿话筒讲了话。说这回大家拿到工钱和青苗补偿费,一定要好好感谢我的老兄方一成,如果不是他代表村民告状,那恐怕真的就要欠大家的钱了。村民看不出谢村长对方一成有任何意见,只看见方一成把谢村长视如仇敌。谢村长讲完话就开演,演的是《诸葛亮吊孝》。麻姑没有文化,看这种戏只是看看热闹的场面。花花绿绿的穿戴,看不进情节里去,更谈不上看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就在台下跟一个村民说,今天怎么没看见方一成家来人看戏?村民回他说,谢村长成头的事,他肯定不会来。麻姑说,既然欠款都付清了,事情不也就了结了?村民回说,事情哪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啊!听说他儿子在省里出什么事了。麻姑说,他儿子出事又关谢村长什么事?村民说,听说和这条公路有关。麻姑说,修公路是做好事嘛,难道还犯法了?村民说,是公路上的钱出了问题。麻姑说,公路上的钱都付我们了,还有什么问题?村民说,我们领到的钱听说是政府为了不失信于民。后面追拨的,以前的钱怕是他们搞走了。麻姑说,你都不往好处想。麻姑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村民就骂起人来了,说,吵吵吵什么?看戏都看不安宁。麻姑他们就不再说话,默默地看戏了。第二天,演员们走后,村民就又聚在村口满是杂物的土坪里说昨晚的戏真是好看,说诸葛亮真是足智多谋,气死了周瑜又还去吊孝,还哭得那么伤心。像是真舍不得周瑜。说到这里,就有人说昨夜里好像听到方一成家有老老少少的哭声。又有人说,方一成家昨天半夜里好像来过一辆车和好几个人。昨天听方一成说,家里出了急事,现在又听到这么些说法,方一成今天又没有到村口来,没有办法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就猜测起来。方一成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张一句,李一句,说好说坏的都有。村民就叫麻姑去方家问问,麻姑不愿去,说,我又不是村长,不是书记,连男人都不是,我干吗去充这个角色?村民说,他最初可是看见你坐炮眼放死才去告状的啊!麻姑心就软了,说,照你们这么说,是该我去看看他。麻姑走到方一成家,家里没有别的人在,只有方一成躺在床上,他女人在喂猪喂鸡。麻姑问女人说,一成哥昨夜怎么没见去看戏呀?方一成女人说,他哪还有心思看戏!麻姑说。你们家到底出什么事了?村里大家都担心哪。方一成女人说,没有出什么事啊。麻姑说,那一成哥呢?方一成女人说,在床上躺着呢。正说着,方一成昕到麻姑在外面说话,就起床从门口走了出来,说,啊啊,麻姑,你有事吗?麻姑说,没事。我是看看你。方一成说,谢谢你啊。麻姑说,我得谢谢你哩。是你把我们的钱都讨回来了。方一成说,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麻姑说,怎么呢?方一成说,我儿子也吃了这公路的钱。麻姑傻乎乎地笑起来说。照这么说,你当爹的把自己的儿子给告了?方一成说,是啊,谢村长做事好阴毒啊!肯定是他为了办事,把这些钱往上面送,开了那么多发票回来,又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这么一告,就把儿子牵扯进去了。麻姑说,那一定不要紧的,领导批评几句就批评几句。方一成说,麻姑,要是只批评几句,那就好了,钱数大了,撤职了。麻姑说,那他不做官了?方一成说,不做了。麻姑说,那以后上面有好事就轮不到我柏树村了。方一成说,麻姑啊,难得你还说这么一句公道话。我代表儿子感谢你!麻姑说,不要紧的,你儿子还那么年轻,过几年又会上来的。方一成说。现在对贪官越来越严了,只怕今后难得再上去。麻姑说,那也不要紧,干什么事没有饭吃呢!想宽点。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方一成说,我什么人都不怪,我只怪谢村长一人!他做事太毒了!我要跟他拼个死活!麻姑说,你千万别做这蠢事。方一成说,事情既然闹到这一步,我是坚决要和他拼了!6谢村长早早起来就担了筲箕扛了锄头,和他女人一起去地里挖红薯,女人背了一个肥肥的竹背篓。红薯是一种最好侍弄的农作物,栽在这块红红的土地上,只在蔸儿上施了些地灰,就长得非常好,不仅苗子好,挖开土层,一个个大红薯都圆圆地蹦出来。且一根藤下面长着好几个,提起来沉沉的一大把。昼夜温差已经很大了,水霜也打过了,是得抓紧时间收红薯的时候了。这些日子跑公家的事不少。又是开会,又是算公路上的账,耽误的工日多,自己栽的红薯又多,再不抓紧收,就要烂在地下了。谢村长在前面把红薯挖出来,他女人就在后面把红薯一个个地剪下来,将泥剥掉,然后放在地里,等太阳出来稍稍晒干一些就可以担回家了。女人一边抹红薯泥,一边就跟他说,听村里人说,前两天方一成他儿子回家过一趟。谢村长说,就是村里唱戏那夜吧?我前天也听村里人说过。有人还说亲眼看见过方一成的儿子带着他儿媳妇和他孙子一起回来过,不过,连夜又走了。女人说,就那么忙吗?回家来一个晚上都不能住?就要连夜走了?谢村长说,忙什么?人嘛,走出去了就想衣锦还乡。唉,肯定不是好事儿!女人说,村里人都在说他儿子出事了。谢村长说,这个话别人可以说,你不能在外面说,我也不能在外面说,别让他以为我们幸灾乐祸。女人说,我是跟你说说,在外面我哪能说呢。谢村长压低了声音说。他儿子已被撤职了。这是准确消息。   女人说,他是犯了什么错误?谢村长说,这年头还能犯什么错误,就是搞钱搞多了,碰对头了。女人说,他儿子也是个好角色,怎么就碰了这么个厉害对头呢?谢村长说,你以为这对头是谁啊!女人说,是谁?谢村长说。他自己父亲!女人真是大吃一惊,问道,他自己父亲?谢村长说,是他自己父亲这些日子天天到上面告,把告状材料寄给县里、市里、省里有关部门。因为我们这里的公路款,把他儿子扯了出来。女人说,你那些发票的钱都是给他儿子的?谢村长说,我也搞不清楚,那些发票都是县交通局的有关领导给我的,叫我只按数字记账就是。作什么用,用哪儿了都别问,说问明白了就会出事,一出事。公路就修不成了。所以,你看我,第一次清账小组来问我,我什么都不说;后来纪检委的人找我,传唤我,我也都不说。就是打死我也不说!古人说,与朋友交要讲信用。要供出去也是县交通局的人供出去的。女人说。那发票钱都给方一成儿子了?那不可能,那么多哪!谢村长说。这算什么?现在随便挖一个腐败分子出来就是几百万!女人说,他从我们这小地方走出去,总不会那么黑心吧?谢村长说。人一到大地方心就会变大,一到黑地方心就会变黑!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头顶上起了浓雾,很大,太阳就老半天出不来,谢村长看看天,红黄的太阳已被浓雾弄得像打在碗里的鸡蛋,那太阳就像个挣不出蛋白的蛋黄。太阳出不来。天气就有些冷。谢村长说,回去吃饭吧,饭吃了天气就会暖和些。女人用被冷得僵硬的手背揩了一下鼻涕,说,好,我都冷得流清鼻涕了呢。谢村长担了红薯,女人背了红薯藤,两人就回家吃饭。饭后。谢村长就在自家门前小河边的码头上洗红薯。一条鸡头蛇追着一只老鼠从他身边的草丛里跑过,还像鸡一样地叫,谢村长简直看痴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头上长着鸡冠的怪蛇。这个世界真是什么怪事都有了!太阳终于挣出厚厚的云雾,金色的光芒从竹林里筛下来。贴在小河流水上跳跃,有些刺眼,谢村长就把两眼眯起来做事,并不注意自己周围有什么变化。红薯洗完后,得捞出水面,放在箩筐里将水提干。当他弯下腰去捡红薯时,突然发现小河对面的草丛里动了一下,他以为是那鸡头蛇追到了老鼠,在咬它,在吃它,仔细一看,才发现像是有个人蹲在那草丛里面。再换个角度仔细一看,草丛又动了一下,而且就看见一个人头浮在草丛里面。谢村长说,这就怪了。谢村长叫了一声,谁呢?谁蹲那儿不动?谢村长见还没有动静,就捡了块石头朝那儿打过去。石头刚一出手,对面的火枪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红火朝谢村长烧过来,他吓得一屁股坐在水里头,和红薯滚在了一起。挣扎时一手抓住一个红薯。抓得紧紧的!河那边的人终于从草丛里站起来,哈哈大笑地说,死了!你终于死了!谢村长这才看清那人是方一成。是方一成蹲在那里,在他来这儿洗红薯之前,方一成就蹲在了草丛里?那么,他蹲得很久了。谢村长非常清楚,这种火枪里面装的是火药和一寸长的铁子弹,别说是人,就是野猪中了这火枪的子弹也是要当场倒地而死的。谢村长从红薯里面用力站起来,摸摸身上,没有哪儿痛;又看了看全身,也没哪儿流血,就明白自己没有中火枪的子弹,精神一下好了起来。既然这样,他就以为方一成不是在瞄准他打他。而是在对着竹林里打什么鸟儿。他对着小河对面的方一成说,我还以为你是要打死我呢!方一成的火枪划过一道弧线,远远地落到小河中间,显然,方一成是在恨自己的火枪不长眼,然后,他像一截树桩站在那里对谢村长招招手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谢村长说,好,我就来。谢村长因为那一声枪响被吓倒在洗红薯的水里头。靠背后的半边衣服已经湿透了,这个季节的水有些冷,他本想回家换衣服,但听方一成这么对他招手叫他,他不得不立刻就去。他想,方一成因为儿子的事情,心情一定很不好,肯定是要和他好好交流一下想法,或许,多说些宽慰方一成的话,方一成就会好受许多。他要跟方一成说说,儿子还那样年轻,不要紧的,过几年又会上来的。现如今,因为经济问题下去的何止他儿子一人呢,多得很!现如今因为经济问题下去的人也不怎么丑了,当官的谁不在捞钱?好像反而是不会捞钱的人被人瞧不起了……谢村长想过这些,就走到了方一成面前说,老兄,你一定是心情不好,想跟我说说话吧?方一成一个饿狼扑食,迎面就将谢村长的颈脖子掐住,按倒在草丛里。谢村长这才明白,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为了自己的生命,谢村长使尽一身力气。终于把方一成那双铁手解开,死死捏住他的两手,不让他再有伤害人的能力。方一成毕竟年长谢村长将近十岁,没有谢村长的力气大。但是。他喘着粗气拼命地要把谢村长按住。谢村长明白自己躺在下面就处于劣势,不利于安全,他使劲一翻,就把方一成压在了下面,不过,谢村长不想对方一成怎样。他只想问明白方一成今天为什么要对他这样。谢村长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们无冤无仇啊!方一成说,元冤无仇?我们是深仇大恨!谢村长说,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方一成说。你有本事你和我刀对刀枪对枪。我输了我服你,你为什么要害我儿子?谢村长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我什么时候害过你儿子?方一成说,就是你害了我儿子!谢村长说,你说出来,我是如何害了你儿子?果真是我害了你儿子。我今天就躺在这河滩上的草丛里让你用光子岩把我砸死,我一动不动,连眼睛不眨一下!方一成说,这条公路是你负责吗?谢村长说,是啊!负责修公路难道不是好事吗?方一成说。你为什么不把公路款管好?谢村长说,我哪儿不管好?省里、市里、县里、乡里都来人查过账了,公家的账目清楚,我自己一分钱都没有贪污挪用。方一成说,你那些发票都是些什么鬼发票?谢村长说,都是县交通局领导给我的正式发票啊!方一成说,我儿子就是害在你那些发票上。谢村长说,发票在我这手上,怎么害得了你儿子呢?方一成说,你们拿钱行贿,然后巧立名目开发票,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明白?谢村长说,你是说这个啊?我怎么跟你说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县交通局的领导把发票抵拨款给了我,交待不要说不要问,还说问明白了,这公路恐怕就修不成了。你要我怎么跟你说明白?方一成哭着说。我儿子好心好意给家乡划过来这么个工程。反倒被你们把我儿子弄倒了。谢村长彻底明白过来了,说,你要是说这个原因,那就完全是你自己把你儿子弄倒了。方一成说,我操你三代祖宗!我自己把自己儿子弄倒!我操你三代祖宗!谢村长说,老兄,你别这样骂,我老祖宗又没有惹你。我对天发誓,我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难道不是你自己把儿子弄倒的吗?一开始,我在小河码头上洗猪草时,我就叫你不要到上面去告,你听我的话了吗?方一成说,那是你没有跟我说明白。谢村长说,我怎么跟你说明白?我自己本来就不明白。方一成说,如果你说我儿子也卷在里面,我还能不听你的话吗?谢村长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儿子卷在这里面?我能凭空说你儿子卷在里面?那时候。我要是随口乱说,把你儿子说成是贪官,你还不把我脑壳砍了喂狗啊!方一成的脸气成了猪肝色,一言不出。谢村长说,我当时叫你不要到上面去告状,我真是在为你好啊!方一成说,为我好?谢村长说,不为你好,我为什么叫你不要告状呢?方一成说,你为什么不叫我去告呢?谢村长说,我叫你去告?我叫你告,你儿子倒台了,不就真成我的责任了?方一成痴了半天没有话说。最后他颤着嘴唇指着谢村长的鼻子说,你真狠!你是在借刀杀人吧?你是在借父杀子吧?你做事比脚下这条河还弯!谢村长情感复杂地苦苦地求着方一成说,老兄啊,你可要多怪世情少怪人!我是问心无愧的,你儿子倒台的确与我无关!方一成突然松了谢村长的手,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就跟谢村长说,你看我翻空心跟斗让你看。说着,他在草丛里翻了一个空心跟斗,又翻了个空心跟斗,一个跟斗一丈多远,显得身轻如飞,把藏在草丛里的那条鸡头蛇又吓得跑了出来……方一成一边翻跟斗又一边大笑起来说,我还年轻得很!我还年轻得很!……谢村长看着方一成本来已是精疲力竭了,但还在继续往下翻跟斗,表现得很不正常了,鼻子、脸,颈脖上,尤其是一双手脖子已被荆棘划起了很多血道,鲜血直往外流。也像没有知觉。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还落得这样的下场,谢村长知道事情不好了,他把修公路以来前前后后的事情一回想,鼻腔里忍不住一热,酸酸的泪水就情不自禁地出来了。他一抱搂住方一成的双脚,跪在他面前求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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