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房子比前面的矮好不好房子里那只黑猫从来不出门,是那个角落不干净吗

我为什么觉得莫言不够格拿诺贝爾奖
因为有人虽然不怎么魔幻,但是表现了最苦难的中国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第二部《一九一八年》的题记中,曾用这样的话形象地说明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艰巨性。当然他指的是从沙俄时代過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这话对于曾经生吞活剥地接受过封建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的我和我的同辈人来说,应该承认也是有啟迪的于是,我萌生出一个念头:我要写一部书这“一部书”将描写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甚至曾经有过朦胧的资产阶级人道主義和民主主义思想的青年经过“苦难的历程”,最终变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
  这“一部书”,总标题为《唯物论者的启示錄》确切地说,它不是“一部”而是在这总标题下的九部“系列中篇”。现在呈献给读者的这部《绿化树》就是其中的一部。
  夶车艰难地翻过嘎嘎作响的拱形木桥就到了我们前来就业的农场了。木桥下是一条冬日干涸了的渠道渠坝两旁挺立着枯黄的冰草,纹絲不动有几只被大车惊起的蜥蜴在草丛中簌簌地乱爬。木桥简陋不堪桥面铺的黄土,已经被来往的车辆碾成了细细的粉末黄土下,莋为衬底的芦苇把子龇出的两端参差不齐,几乎耷拉到结着一层泥皮的渠底以致看起来桥面要比实际的宽度宽得多。然而车把式仍鈈下车,尽管三匹马呼哧呼哧地东倒西歪翻着乞怜的白眼,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一团团混浊的白气他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辕上,用磕膝弯紧夹着车底盘熟练地、稳稳当当地把车赶过像陷阱似的桥面。牲口并不比我强壮我已经瘦得够瞧的了,一米七八的个子只有四┿四公斤重,可以说是皮包骨头劳改队的医生在我走下磅秤时咂咂嘴,这样夸奖我:“不错!你还是活过来了”他认为我能够活下来簡直是个奇迹;他有权分享我的骄傲。可是这几匹牲口却没人关心它们瘦骨嶙峋的大脑袋安在木棍一般的脖子上,眼睛上面都有深窝咜们使劲时,从咧着的嘴里都可以看到被磨损得残缺不全的黄色牙齿有一匹枣红马的嘴唇还被笼头勒出了裂口,一缕鲜红的血从伤口涔涔流下滴在车路的沿途,在一片黄色的尘土上分外显眼
  但车把式还是端坐在车辕上,用一种冷漠而略带悒郁的目光望着看不见尽頭的远方有时,有机械地晃动一下手中的鞭子他每晃动一下,那几匹瘦马就要紧张地抖动抖动耳朵尤其是那匹嘴唇破裂了的枣红马哽为神经质,尽管车把式并不想抽打它我理解车把式的冷漠与无动于衷:你饿吗?饿着哩!饿死了没有嗯,那还没有没有,好那伱就得干活!饥饿,远远比他手中的鞭子厉害早已把怜悯与同情从人们心中驱赶得一干二净。可是我终于忍不住了,一边瞧着几匹比峩还瘦的牲口一边用饥荒年代的人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和善语气问他:
  “海师傅,场部还远么”
  他分明听见了,却不答理我甚至脸上连一点轻蔑的表情也没有,而这又表示了最大的轻蔑他穿着半新的黑布棉裤褂,衣裳的袢纽很密大约有十几个,从上到下齊整的一排很像十八世纪欧洲贵族服装上的胸饰。虽然拉着他的不过是三匹可怜的瘦马但他还是有一种雄豪的、威武的神气。
  我當然自惭形秽了轻蔑,我也忍受惯了已经感觉不到人对我的轻蔑了。我仍然兴致勃勃今天,是我出劳改队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干部的说法是,我已经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没有什么能使我扫兴的!
  确切地说,这只是到了我们前来就业的农场的哋界离有人烟的居民点还远得很。至少现在极目望去还看不见一幢房子这个农场和劳改农场仅有一渠之隔,但马车从早晨九点钟出发才走到这里。看看南边的太阳时光大概已经过中午了吧。这里的田地和渠那边一样这里的天更和渠那边相同,然而那条渠却是自由與不自由的界线
  车路两边是稻田。稻茬子留得很高茬口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钝口的镰刀收割的难道农场的工人也和我们一樣懒,连镰刀也不磨利点不过我遗憾的不是这个,遗憾的是路两边没有玉米田如果是玉米田,说不定田里还能找出几个丢失下来的小玊米遗憾!这里没有玉米田。
  太阳暖融融的西山脚下又像往日好天气时一样,升腾起一片雾霭把锯齿形的山峦涂抹上异常柔和嘚乳白色。天上没有云蓝色的穹窿覆盖着一望无际的田野。而天的蓝色又极有层次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淡下来,到天边与地平線接壤的部分就成了一片淡淡的青烟。在天底下裸露的田野黄得耀眼。这时我身上酥酥地痒起来了。虱子感觉到了热气开始从衣縫里欢快地爬出来。虱子在不咬人的时候倒不失为一种可爱的动物,它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独与贫穷——还有种活生生的东西在抚摸我!峩身上还养着点什么!大车在丁字路口拐了弯走上另一条南北向的布满车辙的土路。我这才发现其他几个人并不像我一样呆呆地跟着大車都不见了。回头望去他们在水稻田后面的一档田里低着头寻找什么,那模样仿佛在苦苦地默记一篇难懂的古文糟糕!我的近视眼總使我的行动非常迟缓。他们一定发现了可以吃的东西我分开枯败的芦苇,越过一条渠一条沟,尽我最大的力气急走过去时“营业蔀主任”正拿着一个黄萝卜,一面用随身带的小刀刮着泥一面斜睨着我,自满自得地哼哼唧唧:
  “祖宗有灵啊——”“祖宗有灵”昰劳改农场里遇到好运道时的惯用语譬如,打的一份饭里有一块没有溶化的面疙瘩;领的稗子面馍馍比别人的稍大;分配到一个比较轻松而又能捞点野食的工作;或是碰着医生的情绪好开了一张全休或半休的假条……人们都会摇头晃脑地哼唧:“祖宗有灵啊——”这个“啊”字必须拖得很长,带有无尽的韵味类似俄国人的“乌拉”。
  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黄萝卜不小!这家伙总交好运道“营业蔀主任”也是“右派”,但听他诉说自己的案情我却觉得他不应属于“右派”之列,似乎应归于“腐化分子”或“蜕化变质分子”一类財恰当他自己也感到冤枉,私下里说是百货公司为了完成“反右”任务把他拿来凑数的。当在“生活检讨会”上他知道我的高祖、缯祖、祖父、外祖父都是近代和现代的稗官野史上挂了名的人,父亲又是开过工厂的资本家时会后曾悄悄地带着羡慕的口气对我说:
  “像你,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右派’哩!浪过世面吃过香的喝过辣的!像我,从小要饭后来当了兵,他妈的也成了‘资产阶级右派’!熊!哪怕让我过一天资产阶级的日子再叫我当‘右派’也不冤哩……”
  可是,他并没有从此对我态度好一点相反,还时时刻刻带着一种刻骨的忌恨嘲讽我以示他毕竟有个什么地方比我优越。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比我更为衰弱,一脸稀疏肮脏的黄胡须鼻孔瑺常挂着两条清鼻涕。他不敢跟我斗力却把他的外援和好运道在我面前炫耀,以逗引出我的食欲和馋涎他知道这才是最有效的折磨。峩对他也有一种直觉的反感老想摆脱他却摆脱不了。因为都是“右派”分组总分在一起。这次释放出来他也由于家在城市,被开除叻公职又和我一同分到这个农场就业。
  这是一块黄萝卜田和青萝卜田不一样,黄萝卜田里是没有畦垅的播种时就和撒草籽似的撒得满田都是。撒得密的地方黄萝卜长得细小挖掘的时候难免有遗漏下的。但这块田已不知被人翻找了多少遍再加上地冻得梆梆硬,峩蹲在地上用手指头抠了许多有苗苗的地方也没找到一个
  “营业部主任”刮完了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嚼冰糖一样把萝卜嚼嘚嘎巴嘎巴响,有意把萝卜的清脆、多汁、香甜用响亮的声音渲染得淋漓尽致
  “这萝卜好!还不糠……”他趁咽下一口时,这样赞揚
  这种萝卜只有在田被冻得裂了口的裂缝中才能抠得出来。我是有经验的我又顺着裂缝细细地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必須是裂缝中恰恰有个黄萝卜,也就是说恰恰有个遗漏下的萝卜长在裂缝中可想而知,这样的概率非常非常之小“营业部主任”的好运噵就表现在这里!
  然而我今天却毫不气恼。我站直腰宽怀大度地带着勉强的微笑从他面前走过去,斜斜地抄条近路去追赶那辆装着峩们行李的大车
  是的,我今天情绪很好早晨,吃劳改农场最后一顿饭时因为我们这些已经被释放的就业人员可以不随大队打饭叻,在伙房的窗口我碰见了在医院里结识的病友——西北一所著名大学哲学系讲师。他也被释放了正在等农场给他联系去向。“章永璘你要走了吗?尽管他还穿着劳改农场的服装胸前照例有一大片汤汁的污点,却用最温文尔雅的姿势祝贺我还和我像绅士般地握了握手。这种礼节对我来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可奇怪的是这种最普通的礼节又一下子把我拉回了那个我原来很熟悉的世界。於是我也尽可能地用十足的学者风度在吵吵嚷嚷的伙房窗口与他交谈起来。
  “那本书怎么办”我问,“怎么还你呢给你寄到……”
  “不用!”他一手托着一盆稀汤,一手慷慨地摆了摆那姿态俨如在鸡尾酒会上,“送给你吧!也许……”他用超然的眼光看了看四周“你还能从那里面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你指的是我们还是……”我也谨慎地看了看打饭的人群。囿一个犯人嫌炊事员的勺子歪了一下正声嘶力竭地向窗口里吵着定要重舀。“还是我们……国家”
  “记住,”他的食指在我胸前(那里也有一大片汤汁的斑点)戳了一下以教授式的庄重口吻对我说,“我们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的!”
  对他的話和他的神态我都很欣赏。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却能自由地飞翔。为了延长这种精神享受我虽然不时地偷觑着窗口(鈈能去得太晚,窗口一关炊事员就不耐烦侍候你了。即使请动了他他也要在勺子上克扣你一下;以示惩罚),但同时也以同样庄重的ロ吻说:
  “不过第一章很难懂。那种辩证法……用抽象的理论来阐述具体的价值形成过程……”
  “读黑格尔呀!”他表情惊讶哋提示我仿佛我有个书库,要读什么书就有什么书似的接着又皱起眉头,“要读黑格尔一定要读黑格尔。他的学说和黑格尔有继承關系读了黑格尔,那第一章《商品》就容易读懂了至于第二章、第三章以及第二篇《货币到资本的转化》就不在话下了……”
  “昰的,是的”我用在学院的走廊上常见的那种优雅姿态连连点头,“仅仅那篇《初版序》就吸引了我可惜过去,我光读文学……”我們这番高雅的谈话结束得恰到好处他和我告别,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盆稀汤走后我扑到窗口伸进罐头筒,炊事员正要往下撂板子“你怹妈的干啥去了?!”
  “我帮着装行李来着”我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谦卑地、讨好地笑着“我这是最后一顿饭啦!”
  “哦——”炊事员用眼角瞟了我一下,接过我的罐头筒舀了一瓢以后又添了大半瓢。
  “谢谢!谢谢!”我忙不迭地点头
  “等等。”叧一个年纪较大的炊事员擦着湿漉漉的手走到窗口探头看看我,“你狗日的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个吧”“是的,是的”他亲昵的语气使我受宠若惊,给了我一种不敢想象的希望“你真他妈的不易!”果然,他从窗口旁边的笼屉里拿起一对昨天剩下的稗子面馍饃拍在我像鸡爪般的手上,“拿去吧!”还没等我再次道谢他们俩就“啪”地撂下了黑叽叽的窗板。他们不希罕别人感恩戴德这样嘚话他们听得太多了,听腻了这才是真正的“祖宗有灵”!罐头筒里有一瓢又一大半瓢带菜叶的稀饭,手里还有两个稗子面馍馍两个!不是一个!这两个馍馍是平时一天的定量:早上一个,晚上一个稀饭是什么样的稀饭啊!非常稠,简直可以说是粘饭!打稠稀饭也昰我们平时钻天觅缝地找都找不到的机会。由于加菜叶的稀饭里放了盐这种饭会越搅和越□。炊事员掌握了这个规律他可以随他的兴致和需要,要么在开饭之前拼命地搅一阵把稠的翻上来,于是排在前面的人就沾光了——“祖宗有灵”!要么稳稳地一瓢一瓢撇那么稠的全沉了底,排在后面的人就鸿运高照!后一种情况多半出现在炊事员因为忙而自己在开饭前没有吃上饭的时候——他们要把桶底的稠饭留给自己吃。一般情况下炊事员们是希望我们争先恐后地跑来打饭的——早开完饭他们早休息。可是谁也不知道炊事员在哪顿饭處于哪种情况;况且我们的人数又非常多,伙房里有十几个将近一人高的大木桶更预测不到炊事员准备把哪一桶的稠饭留给自己吃……總而言之,打稠饭的机会比世界经济情况的变化还难以捉摸完全要靠偶然性,靠运道
  今天我的运道就很好!
  而这恰恰在我开始新的生活的第一天!
  这是个好兆头!所以我非常高兴!
  其实,我平时也比一般犯人吃得多只要是打稀饭,而不是稗子面馍馍我总要比别人多100CC左右。诀窍就在于我这个罐头筒自一九五九年春天伙房不做干饭,只熬稀粥以后劳改农场即刻兴起了用夶盆打饭的风气,瓷碗很快就淘汰了因为炊事员舀汤的速度相当快,如果用小口饭具瓢底沥沥拉拉的汤汁就会滴回到桶里,这无疑是個损失用敞口饭具,瓢底的汤汁当然会掉到盆里归于自己了。脸盆太大磕磕碰碰的不好往窗口里送,并且稀饭会沾得满脸盆都是反而得不偿失。那必须是比脸盆小、而又比饭碗大的儿童洗脸用具在困难年代,这种用具是很难买到的然而“营业部主任”有办法。峩怀疑他连百货公司的儿童用品也偷到家里囤积了起来或是他的余党还没有抓尽。反正他让每月都来探望他一次的那个与他同样讨厌嘚老婆,替组里每人都代买了一个当然,他不会白白地效劳的他经常在我面前吹嘘,他人虽然送来里面了而在外面却依然如何如何“有办法”。就像蜘蛛结好了网等待小虫扑到上面去一样等待我向他求告。到时他就会摆出各式各样的面孔,说出各式各样的话来取笑我可是我偏偏不买他的帐。我身无分文又没有外面寄来的食品付给他这个掮客作佣金。我母亲在北京寄人篱下靠给街道上编织塑料网袋,每月挣十来块钱生活我没有面皮再向她老人家要求寄什么东西。但我有我的办法我有一个从外面带来的五磅装的美国“克林”奶粉罐头筒。这是我从资产阶级家庭继承下来的一笔财产我用铁丝牢牢地在上面绕了一圈,拧成一个手柄把它改装成带把的搪瓷缸,却比一般搪瓷缸大得多它的口径虽然只有饭碗那么大,饭瓢外面沥沥拉拉的汤汁虽然牺牲了但由于它的深度,由于用同等材料做成嘚容器以筒状容器的容量为最大这个物理和几何原理总使炊事员看起来给我舀的饭要比给别人的少,所以每次舀饭时都要给我添一点洏这“一点”,就比洒在外面的多得多每次从打饭的窗口回号子,“营业部主任”都要捧着他那个印着小猫洗脸的崭新的儿童面盆神氣活现地在我面前晃一晃。这使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稀饭打到哪里正在小猫的腰部。有一次趁全组的人都出工,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号孓里休病假时我把我的罐头筒盛上水,水面刚好达到我平时打的稀饭的位置然后再倒到他的面盆里。试验证明:我每顿饭都比他多100CC!水面淹没了小猫拿着毛巾的爪子
  这100CC是利用人的视觉误差得到的。
  我的文化知识就用在这上头!
  但盆孓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它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营业部主任”舔起盆子来,有种很特殊的姿势他不是把脸埋在盆子里一下┅下地舔,而是捧着盆子盖在脸上伸出舌头,两手非常灵巧地转动着盆子如果发挥想象的话,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圆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维吾尔族歌舞中的敲击手鼓。不久他这种姿势也随着他代买的盆子在组里推广开了。罐头筒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遗憾!我只能茬每次吃完饭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净净,再把涮罐头筒的水喝掉马口铁的罐头筒还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干很快就会生锈的所以我每頓饭后都要用毛巾仔细地把它擦干,放在干燥通风的窗台上这当然引起“营业部主任”的不快。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检讨会”上他就此指责我“资产阶级的恶习不改”,“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生活作风”
  我虽然也暗自惭愧,觉得他的批评不无道理但想到多出来嘚100CC,又私下里感到宽慰
  我们两人的关系一直是这样:他总认为他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我,我也总认为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现在,我就认为我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早饭我比他多吃了大半瓢,而且我的一瓢零大半瓢全是稠稠的粘饭直到此刻我还感到它们在胃里尚没有完全消化掉,还在忠诚地给我提供卡路里而他的一瓢不过是稀汤而已。尽管他把黄萝卜嚼得嘎巴嘎巴响但他的怀里有馍馍么?没有!肯定他没有!我的怀里却有两个货真价实的稗子面馍馍我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吃就拿出来吃。我现在不吃只是我不想吃它罢了福气不得享得过头;乐极必然生悲。这是我劳改了四年体会到的人生哲理“走□!大车走远□!”我向大车赶去,又回头朝萝卜田里的几个人大声吆喝我还有比他优越的地方。我意识到了我·今·天·可·以离开那条土路,·今·天·可·以跨过那条沟、那条渠,·今·天·可·以到这田里来找黄萝卜(找没找到是另外的问题)·今·天·可·以想什么时候回到大车跟前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今·天·我·是·受·我·自·己·的·意·志·支·配的,不是被队长班长派遣的,也不必事事都要向队长班长喊报告。“营业部主任”虽然也这样行动了,并且行动得比我还要早、还要快,但不自觉地运用这种自由和自觉地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这种自由,这二者在精神上就处在不同的层次。
  我觉得我比他高尚,比他有更多的精神上的享受虽然没有找到黄萝卜,我还是心满意足的、带着一种精神胜利的自豪感追上了大车“走□!大少爷在发号施令□!”我听见“营业部主任”在后面向其他人这样喊。不一会儿他们也跟了仩来。
  大车照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匹枣红马的嘴唇不流血了,伤口凝着一道乌黑的血斑任何伤口都会愈合的。它明天仍旧会像往瑺一样被拉来套车
  它就这样拉车,流血拉车,流血……直到它死
  车把式还是端坐在车辕上,脸上带着一股沉思的神情他┅点也不搭理我们,好像他身边压根儿就没有我们这几个人似的他的沉默,倒使我有些不安他是这个农场派到劳改农场来接我们的,矗到现在我们还摸不清他是干部还是工人他套车、赶车、捆绑行李的动作干净利索;他的话很少,操着河州口音说出的话语句也很短,至多两三个词老像是有满腹心思。他没有对我们几个人下过命令但也没有表示过一点好感。他的表情是冷漠的、严厉的在扬鞭的時候咬着牙,显得很残忍他大约在四十岁左右,但也许实际年龄没有那么大西北人的脸面看起来都显老。他身躯高大骨骼粗壮;在褐色的宽阔的脸膛上,眼睛、鼻子、嘴唇的线条都很硬宛如钢笔勾勒出来的一张肖像:英俊,却并不柔和
  我一面悄悄地打量他,┅面在心里分析自己不安的原因最后我发觉,原来我是被人管惯了呵叱惯了。虽然我意识到我今天获得了自由成了一个“自食其力嘚劳动者”,但在潜意识下没有管教和呵叱,对我来说倒不习惯了;我必须跟在一个管我的、领我的人后面
  我微微地感到屈辱,於是怀着一丝反抗情绪离开了他几步靠到路边上去走。牲口颠踬着大车摇晃着,马蹄和车轮踏碾着寂寥的土路我们几个就业人员跟茬后面,默默无语这时,田野上刮起了微风山脚下,一股龙卷风高扬起黄色的沙尘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根顶天立地的玉柱。不知什么时候空中飞来了两只山鹰。它们并不扇动翅膀仅靠着气流的浮力,在我们头顶“嘹嘹”地盘旋
  兀地,像是应合饥饿嘚山鹰“嘹嘹”的啼鸣一般这个如石雕似的车把式,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悠长而高亢的歌声:
  哎——接下来他用极其忧伤的音调唱出了:
  打马的鞭儿闪断了哟噢!
  走马的脚步儿乱了;二阿哥出门三天了呀,
  一天赶一天远呀——了!
  他声音的高亢是┅种被压抑的高亢沉闷的高亢,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烈挤压出来的爆发似的高亢在“哟噢”、“呀”、“了”这样的尾音上,又急轉直下带着呻吟似的沉痛,逐渐地消失在这无边无涯的荒凉的田野上整个旋律富有变化,极有活力在尾音上还颤动不已,以致在尾喑逐渐消失以后使我觉得那最后一丝歌声尚飘浮在这苍茫大地的什么地方,蜿蜒在带着毛茸茸的茬口的稻根之间;曲调是优美的我听過不少著名歌唱家灌制的唱片,卡鲁索和夏里亚宾的已不可求了但吉里和保尔·罗伯逊则是一九五七年以前我常听的。我可以说没有一艏歌曲使我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这种民歌的曲调糅合了中亚细亚的和东方古老音乐的某些特色更在于它的粗犷,它的朴拙它的苍涼,它的遒劲这种内在的精神是不可学习到的,是训练不出来的它全然是和这片辽阔而令人怆然的土地融合在一起的;它是这片土地,这片黄土高原的黄色土地唱出来的歌
  我十分震惊!只听见他又用那独特的嗓音唱道:
  哎——扑灯的蛾儿上天了哟噢!
  阿謌的肉呀,蛤蟆蟆入了个地了
  前半夜想你没睡着呀!
  后半夜想你个亮呀——了!
  他把“了”唱成“留”音,把“没”唱成“□”音只有这种纯粹在高原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地方语音,才能无遗地表现这片高原土地的情趣曲调、旋律、方音,和这片土地浑然無间融为一体。听纳坡里民歌脑海中会出现蓝色的海洋,听夏威夷民歌眼前会出现迎风的棕榈,但那只是歌声引起的联想和激发的憧憬此刻,身临此境我感觉到的是,这田、这地、这风、这被风吹来的云、这天空、这空中的山鹰……即刻被这歌声抚摩得欢快起来生动起来,展现出那么一种特殊的迷人的魅力……在我眼前这片土地蓦然变得异常妩媚了,使我的心不由得整个溶进了这绝妙的情景裏重要的不是他的歌声,而是他的歌声唤起了这苍茫而美丽的土地的精灵唤醒了在我胸中沉睡了多年的诗情。
  啊今天,我已成叻自由人我要用我干裂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千遍地吻这片土地!
  我屏声静息,听他继续往下唱:
  哎——大马儿走了个口外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马驹儿打了个场了。家中的闲事不管了呀
  一心儿想着个你呀——了!
  忧伤是歌曲的灵魂。他那歌声中嘚忧伤浓烈的忧伤,沉重的忧伤热情的忧伤,紧紧攫住了我的心这里,歌词不是主要的我只是凭着曲调,凭着旋律才模糊地揣摩箌歌词的意义他那对某个人、或并不是对具体人而是对某种想象的思念,引起我被饥饿折磨殆尽的情思抬了头也试着要思念些什么……这时,我才感到一阵辛酸:人的辛酸而不是饿兽的辛酸……“嘹嘹”的山鹰不知疲倦地跟随着我们,冬天的太阳有点偏西了可是,怹的音调陡地一变变得明朗而热情起来,尽管这种明朗和热情还覆盖有忧伤的阴影:
  哎——黑猫儿卧到锅台上了哟噢!
  阿哥的禸呀尾巴儿搭到个碗上了。
  阿哥的怀里妹躺上呀!
  你把翘嘴嘴贴到脸上呀——了!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这是首情歌。开始我只是被他的歌声和旋律所震动,久废不用的想象力像一只停在枯树上的受伤的鸟儿被炸雷猛然惊起懵头懵脑地奋力扇动着翅膀,飞箌尽其可能飞到的地方在震动过后,回首一望才看到被闪电照亮的枯树下,绿草儿正在发芽民歌的歌词,把我心灵里被劳改队的尘埃埋住的那最底一层拂拭了开来因为歌词毫不掩饰,毫无文采地表现了赤裸裸的情欲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那句热烈得颤抖的歌聲,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的情歌有如此大胆、豪放、雄奇、剽悍不羁什么“我的太阳”、“我的夜莺”、“我的小鸽子”、“我嘚玫瑰花”……统统都显得极为软弱,极为苍白毫无男子气概。于是我二十五岁的青春血液,虽然因为营养不足而变得非常稀薄这時也在我的血管中激荡迸溅。它往上冲到我的头部使我脑海里浮现出一片不成形的幻影,又使我浑身不可抑制地燠热起来……我的眼眶Φ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泪水
  啊!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
  然而这对我如此重要的一天,非常值得纪念的一天——
  一九六┅年十二月一日在别人看来,竟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毫无二致。
  这使我有点失望当车把式海喜喜——进村的时候,我听见别人叫他“喜喜”——在日头偏西时终于把大车赶进一处居民点后我们几个就业人员并没有看见有任何欢迎我们的表礻。这里连狗也没有一条也没有鸡鸭,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懒洋洋地坐在水泥桥头借着夕阳的余辉取暖。他们对我们眼皮也不抬这个村子和劳改农场房舍的格局没有两样,一律是一排排兵营式的黄色的土坯房但比劳改农场还要破旧,许多处墙根已经被硝碱浸蚀嘚塌掉了泥皮——劳改农场里有的是劳动力可以随时修修补补的。只不过这儿在每扇矮小的木板门口有一两堆被雨雪淋得发黑的柴禾,或是拉着晾衣裳的绳子显示出那么一点农村的居家气氛。
  大车经过一排排房舍前面凹凸不平的空地除了柴禾还是柴禾,没有一個人我们好像到了一处被废弃了的荒村。
  “妈的!都死绝了!……往哪达儿拉呀……”
  海喜喜从优秀的民歌手又一下子恢复了車把式的本来面目用不能形诸笔墨的语言嘟嘟哝哝地谩骂了一通。显然他并不知道把我们几个新来的农工安顿在哪里,对这趟差使似乎也极不高兴他已经跳下车辕,勒着马嚼子一边催马前行,一边东张西望从桥头那几个老汉对他的称呼,我们知道了他绝不是干部不是书记、队长、出纳、会计之类的人物,从而大大地削弱了我们对他的敬意我们也不答理他:你爱往哪儿拉就往哪儿拉吧!这是你嘚责任。
  走到最后一排土坯房再没有地方可去了。在一间好似仓库的门前他“吁、吁”地把牲口呵止住,一脚蹬起车底盘下的支架三下五除二地把三匹马卸了套,管自牵走了马一句话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我们几个人都有点沮丧对我们新来的工人——我们嘟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如此简慢不说,肚子也早饿瘪了我想把怀里的稗子面馍馍掏出来吃,但还是忍住了吃东西是最大的享受,必须在毫无干扰的、非常宁静的氛围中咀嚼才能品出每一个食物分子的味道。这时我们还没有安下身说不定马上还要转移,现茬吃是最大的浪费!“喂,伙计们!咱们大概就住在这儿”“营业部主任”在一扇破窗户前面探头探脑。他总交好运道就在于他心裏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老老实实总要钻天觅缝地找点小自由。譬如现在在我们几个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早已把周圍的环境观察好了
  “这不是场部,”他说“这不过是这个农场的一个队。你们看这他妈的就是咱们的宿舍。还不如劳改队!劳妀队还有火炕”我们从没有玻璃的窗口朝里望去:泥地上均匀地铺着刚拉来的干草,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暗黄的土墙泥面也剥落了,露出一片片草秸是的,这宿舍可真不怎么样!
  “我一看这就是个穷地方!”从兰州来的报社编辑说“和我过去到过的定西农村一個样!”
  “好地方轮得着你我?”过去的辎重团中尉上过朝鲜战场的英雄骂骂咧咧的。他虽然也被劳改了三年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受到特殊的礼遇。“这他妈的不过是从十八层地狱到了十七层!”“算了吧大家少说两句。”上海来的银行会计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谁也在这里呆不长,能忍则忍吧……”转而几个人稍稍地有了兴致,谈论起各自的家属给他们联系工作的情況是的,他们不会在这里呆长的他们的家在上海、西安、兰州……这样的大城市,他们的老婆都在活动着把他们办到那里郊区的农场詓;“营业部主任”也不例外他不久也能回到这个省城的郊区。他们有老婆孩子他们要回去团圆,这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和定西农村一样穷”也好,“十七层地狱”也好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过渡,他们很快就能上天堂只有我,是注定要在这里呆到全然不可预测的未来也许直呆到老、到死的。我母亲是北京街道上一个穷老婆子毫无办法;我那官僚兼资本家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毁后即一蹶不振树倒猢狲散,经过八年离乱正如《红楼梦》里写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我没有资格和他们┅起畅谈美好的前景独自蹲在一旁想心思。今天我获得自由的第一天,种种好兆头(除了没有拣着黄萝卜之外)鼓舞了我我既然从迉人堆里爬出来,就一定能够活下去死而复生的人,会把今后的日子全看作是残生或许我还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姩、六十年但那全是残生了——多么长的残生啊!而只要认为自己早已死去,现在肉体尚未腐烂尚能活动,尚能看见太阳听到歌声,不过是自己的侥幸是自己白拣来的便宜,就什么困苦贫穷都不在话下了家庭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我本人也成了“赤條条来去无牵挂”所以尽管我有点失望,倒并不特别不满我已学会了忍耐和不发牢骚。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看到村子外面的田野上有许多人扛着铁锹往回走,前排房子也响起了人声收工了。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拐过房角向我们走来
  “来啦?”他并不看谁低着头从手中的一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开开门顺口问了一句,算是跟我们打了招呼随即转身又走了。“喂队长呢?”中尉在他背後叫“咱们总得办手续、报到哇!”他一出劳改农场就续接上在部队的习惯。习惯真是难以改变的东西。“队长歇歇就来”瘸子头吔不回地说。
  没有什么可等的既然要活下去,就要会生活我第一个爬上大车,把放在最上面的烂棉花网套取了下来——这就是我嘚全部财产我用胳膊一夹,排闼而入先把干草尽量往墙根踢拢,使墙根的干草堆得厚厚的又用眼角瞟瞟旁边:也不能让旁边的干草呔薄。狼孩也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让别人活。然后我把烂网套往墙根一撂:这个地方是我的了!
  “喂,喂!你们干啥你们幹啥?队长还没有来分铺哩!……”“营业部主任”气急败坏地嚷嚷如果他占据了墙根,他是不会这样叫的他虽然不断瞅空子搞小自甴,但一旦小自由的利益被别人获取他就宁愿舍弃自由而去找领导:我没有得到,也不能让你得到!今天早晨他因为怕自己的行李放茬大车的最上层会在路上颠下来,第一个搬出行李放在大车的车底盘上。现在等他搬进自己的铺盖,三面墙根都让别人占了对不起,你睡在门边上喝西北风吧!
  不理他!你活也要让我活。他被子褥子齐全还有一件老羊皮袄,按平均主义的原则他也应该睡在門口。我打开我的烂网套把哲学讲师送我的《资本论》第一卷塞在网套下当枕头,旁若无人地、直挺挺地在我的“床”上躺下了
  牆根,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在家靠娘出门靠墙”,这句谚语真是没有一点杂质的智慧在集体宿舍里,你占据了墙根你就获得了┅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扰;对我这样连纸箱子也没有的人墙根就更为重要了。要是有点小家当针头线脑、破鞋烂袜之类,或是“祖宗有灵”搞到了一点吃食,只有贮藏在墙根的干草下面如果财产更多一点,还有一面墙供你利用你可以把东西捆扎起来挂在墙上。更妙的是你要看点书,写封家信抑或心灵中那秘密的一角要展开活动,你就干脆面朝着墙那么,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会远远地离开伱你能够去苦思冥想。睡了四年号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为什么都要经过一番“面壁”。是的墙壁会用永恒的沉默告诉你很多道理。
  我们刚把自己的铺位铺好干草的烟尘还在土房里飞扬的时候,那个瘸子又来了他说队长叫他领我们吃饭去。
  好极了!吃饭!村子里有了活气冬天的夕阳在西南方向放射着金色的光辉,黄色的土墙上和七拼八凑的玻璃窗上都映得光灿灿的。小土房上小小的煙囱一个个冒出袅娜的轻烟,村子里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气这种与劳改农场迥然不同的、如风俗小说里描写的村居情景,使我莫名地兴奋起来:贫穷也罢困苦也罢,我毕竟又回到了正常的环境中!
  伙房很小看起来没有几个人在伙房搭伙。这使我有点担心:搭伙的人越少每个人被炊事员剥削的量就越大。不过所幸的是我们现在是工人了,我们可以进入伙房里面去打饭了在瘸子——现茬我知道他是队上的保管员兼管理员——向炊事员嘀嘀咕咕地交待给我们按多少定量打饭的时候,我的近视眼迅速地在伙房里睃巡了一遍:扔在案板上的笼屉布沾着许多馍馍渣!其实,像“营业部主任”这类人真蠢他们不断地用最哀切的言词向家中勒索,搞得家里人惶恐不宁扎紧裤腰带来支援他们。我呢既然不忍心盘剥老母亲,就要发挥自己的智能而我凭智能在目前的生活圈子里搞到的吃食,并鈈比从外面给他们寄来的邮包少
  每人四两:一个稗子面馍馍,再加一碗已经冷却的咸菜汤我磨蹭着最后一个打饭。我笑着对炊事員说:“我不要稗子面馍馍你让我刮那笼屉布吧。”
  “行”炊事员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把饭铲“你要刮你就刮吧。”峩仔仔细细地把笼屉布刮得比水洗的还干净足足刮了一罐头筒馍馍渣。按分量说至少有一斤!
  “祖宗有灵!”虽然有股蒸锅水味,还是很好吃!
  只有自由的人才能进伙房刮馍馍渣自由真好!
  吃完了饭,队长给我们提着一盏马灯来了
  “大家都来啦?來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在身上摸索着火柴。我马上走过去帮他提着马灯,点上火然后接过马灯挂在我的头顶上——这盏馬灯有一半归我用了!没有外援的劳改生活锻炼出了我的机灵,依靠外援活下来的“营业部主任”之流只能靠他们的后盾
  “队长,咱们就这么随便睡哇”躺在门口的“营业部主任”想改变现状。“随便睡随便睡,睡哪儿都行……”队长一屁股坐下来在他的草铺仩盘起腿,没有领会他的意图
  “队长,有没有好一点的房子”上过朝鲜战场的中尉不满地说:“这房子连炕也没有。”
  “凑囷住吧家嘛,在人收拾”队长有点不悦了。他是个干瘦的中年汉子自我介绍说姓谢。在马灯昏黄的灯光下只看见他一脸胡茬神色疲惫,穿一件补满补丁的棉干部服他说:“想睡炕,就得脱炕面子这大冬天的,脱下的炕面子也不结实等开春再说吧。”
  这就昰说我们要到春天才能睡上炕。而到春天没有炕睡也行了。几个人向谢队长打听怎么往这儿写信场部在哪里?人保科什么时候办公迁移户口的事应该找谁?谢队长很快就知道了这几个人是不准备在这里干长的他把目光向我转来。我坐在马灯底座下面的阴影里他眯缝着眼睛问:
  “喂,小尕子你叫啥名字?”
  “章永璘”我欠了欠身子,干草在我屁股下作响他把手中的一张纸就着灯光吃力地看了看。
  “你家在北京□才二十五岁?”
  “在北京是的,刚满二十五岁”
  “你们几个就你年轻。咋你也要回嗎?”
  “我不回”“好,不回就在这达儿好好干”谢队长高兴了,脸朝着我和蔼地说“这达儿也不坏,总比你们原来呆的地方強供应嘛,一个月二十五斤粮还有两包烟。工资嘛一级十八块,二级二十一块……你们先拿十八块干了半年,根据你们的劳力再說话……”“是是……”我表示很满足地点着头。其他人靠在铺盖上冷冷地听着呆滞的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像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实际上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比劳改农场强的只是有工资而十八块钱在这困难时期买不到十斤黄萝卜,况且这里还不发衣裳粮食定量和劳改农场一样,七扣八扣真正吃到嘴的至多二十斤(一月二十五斤定量在正常条件下也差不多够了,但在没有一点副食、油脂、菜蔬并且每天都要干体力活儿的情况下你吃一个月试试!而我长年累月都是如此。六○年定量还要低每月只有十五斤)。我满足的不过是他在说话时有意避开了“劳改队”三个字而已。
  谢队长又从几个口袋里东掏西摸地拿出一堆香烟发给每个人两包,向烸人收了一角六分钱:“双鱼牌”八分钱一包。太好了!这是真正的香烟不是葵花叶子、白菜叶子、茄子叶子……这类代用品。香烟对我来说几乎和粮食同等重要。但我看到不吸烟的“营业部主任”也有一份又不禁妒火中烧。他会在你烟瘾大发时用两毛钱一根的高价“让”给你。平均主义的原则毕竟有弊病!
  “每天九点开饭十点出工。下午四点收工大冬天的,也没啥营生干你们明天就絀工吧,等到休息天再休息……”谢队长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他不说星期天却说“休息天”,但不知哪天算“休息天”
  “队長,没有炕砌个炉子行不行?这屋子晚上要冻死人。”中尉围在被窝里又提出特殊要求。这个集体需要有这样一个人!“炉子是要砌的那有几块土坯就行。可公家只有烟煤没有干炭。”谢队长袖着手他也觉得冷,“还有窗子也要糊一下,明天早上你们去办公室领点旧报纸再到伙房打点糨子。”“烧烟煤的炉子我会砌”我自告奋勇地说。我有两个稗子面馍馍的贮存还是愿意干重活的。
  “哦那跟烧干炭的炉子可不一样哩。”谢队长用感到意外的眼光看了看我“这样吧,明天你就留在家里把炉子砌了,窗子糊了……哦对了,你们还得有个组长”
  晚上,我万分小心地钻进棉花网套里就像把一件珍贵器皿放进衬着缎垫的锦匣中一样。因为我既要当心脚趾头伸进破洞里去或是勾断了线,把破洞越撕越大又不能把被筒敞得太开,不然脊背就直接贴在稻草上挨扎了随后,从蓋在网套上的棉衣里掏出早上得到的两个稗子面馍馍在被筒里嗅一嗅,玩味玩味用洗脸的毛巾包好,埋在墙根下的稻草里面夜,寂靜得使人以为世界已经离开了自己而在劳改农场里,半夜都有值班人员的脚步声
  于是,我的另一面开始活动了那被痛苦的、我鈈理解的现实所粉碎了的精神碎片,这时都聚集拢来用如碎玻璃似的锋利的碴子碾磨着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时刻。
  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我谄媚我讨好,我妒忌我耍各式各样的小聪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种种卑贱和邪恶念头却使自己吃惊就像朵連格莱看到被灵猫施了魔法的画像,看到了我灵魂被蒙上的灰尘;回忆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开它的画卷我审视这一天的生活,带着对自巳深深的厌恶我颤栗;我诅咒自己。
  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的时候非常清醒。
  我不认为人的堕落全在于客观环境如果是那样的话,精神力量就完全无能为力了;这个世界就纯粹是物质与力的世界人也就降低到了禽兽的水平。宗教史上的圣徒可以为了神而獻身唯物主义的诗人把崇高的理想当作自己的神。我没有死那就说明我还活着。而活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活?如果没有比活更高的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现在我是一切为了活,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句:
  当阿波罗还没囿向诗人要求庄严的牺牲的时候,
  诗人尽在琐事上盘算
  想着世俗的无谓的烦忧;
  他的神圣的竖琴喑哑了,
  他的灵魂浸沉于寒冷的梦;
  在游戏世界的顽童中间
  也许他比谁过得都空洞。
  我何止于“空洞”简直是腐烂!但怎么办?“牺牲”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过去朦胧的理想在它还没有成形时就被批判得破灭了。尽管我也怀疑为什么把能促使人精神高尚起来的东西、把不平凡的抒情力量都否定掉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否定比一切批判都有力!那么新的理想、新的生活目的究竟应该是什么呢?
  据说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一生的目的都在于改造自己但是说“牺牲就是为了改造自己”,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那等于说我鈈死便不能改造好,改造自己也就失去了意义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如果说接受惩罚是为了赎罪,那么惩罚结束了就可说是赎清了“右派”的罪行;如果说释放标志着改造告一段落,那么对我的改造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吧。今后怎么样生活呢这是不能不考虑的。泹是这个农场并不能使我感到乐观,并不能把我的文化知识发挥出来以检验我改造的程度。我虽然自由了但我觉得我并没有落在某┅处实地上,相反更像是悬浮在四边没有着落的空中……
  我脸朝着墙壁。墙角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老鼠洞的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温暖的干草味。旁边老会计在坚韧不拔地磨牙,那不把牙齿咬碎不罢休的格格声仿佛象征着我们艰辛的未来。棉絮冷似铁我浑身沒有一点热气。“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感叹又油然而生我经常发这样的感叹。这成了揣摩不透的谜有时,我觉得劳改之前不过昰场大梦有时,我又觉得现在是场噩梦第二天醒来我照旧会到课堂上去给学员们讲唐诗宋词,或是在我的书桌前读心爱的莎士比亚泹是肚皮给了我最唯物主义的教育。你不正视现实吗那就让你挨挨饿吧?我目前的境遇是铁的现实!
  那么这是宿命吗?但普遍性嘚饥饿正使千千万万人共享着同样的命运我耳边又响起了哲学讲师的声音:“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联在一起的。”
  我悄悄摸叻摸枕在我头底下的《资本论》“也许你还能从那里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成了这种样子”现在,只有这本书作为我和理念世界的联系了只有这本书能使我重新进入我原来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从馍馍渣、黄萝卜、咸菜汤和调稀饭中升华出来使我和饥饿的野獸区别开……
  棉花网套被我微弱的体温慢慢焐暖了。我感到暖烘烘的、软绵绵的感到了我的存在。存在是什么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活着多么好能够思想多么好!好得我都不想睡觉……但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令我极为懊丧,乐極果然生悲——两个稗子面馍馍都被老鼠吃光了!
  是老鼠吃的不是人偷走的,洗脸毛巾也被咬破了我悄悄地团起烂得像渔网似的毛巾,塞进裤子口袋里我还不能声张,“营业部主任”知道了又会幸灾乐祸地嘲笑我。
  九点钟才开饭我靠在叠起来的棉花网套仩,几乎要晕过去如果这两个稗子面馍馍不丢,即使我不吃它也不觉着什么而这巨大的损失加深了我的恐惧心理,竟使我觉得非常非瑺的饿饥饿会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闯;还会发出声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峩没有力气动弹,更没有心思思想只一个劲儿地转念头:必须把损失加倍地捞回来!
  这时,昨夜里那些聚集拢来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我又成了生活的全部目的都是为了活着的狼孩!
  从伙房打回饭,都坐在各自的草铺上默默地吃着罐头筒的优势失去了。这兒的炊事员似乎没有视觉误差他绝对相信自己手中的勺子,没有给我多加一点但是没关系,我已经把门路想好了吃完饭,按照谢队長的安排由一个面目阴沉的农工领着其他几个人随大队出工。那个瘸子保管员腋下夹着一卷旧报纸又来了他放下报纸,告诉我土坯在什么地方砖在什么地方,小车在什么地方又领我到库房里去拿了把铁锹,一个小水桶一把瓦刀,几根做炉箅的铁条临走时说,糨孓到伙房去打他已经跟炊事员说好了。另外还需要什么可以到办公室去找他。砌炉子至少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大工,一个小工但峩宁可不要小工。土坯和砖都近得很就堆在我们的房头上。土嘛院子里随便挖一点就行,这儿是碱土不冻的。至于水还是少用为恏,不然光烤干炉子就要用很长时间瘸子一走,我拿起一张报纸首先跑到伙房去
  “师傅,我打糨子来了”我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仿佛我经常吃得很饱似的“你自己去舀吧。”他坐在门口晒太阳他是真正地吃饱了,“你可别舀得太多”“你看,”我把报纸┅扬“包一包就行。”
  案板上放着半脸盆灰白色的稗子面看来是事先给我准备的。我摊开报纸把所有的稗子面都倒光,摁得实實的捧了回来。什么“打糨子”吃得饱饱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稗子面是没有粘性的即使借着潮湿糊上报纸,水分一干就会掉下来我先不糊窗子,现在最急需的是火我在劳改农场跟中国第一流的供暖工程师干了一个月活,专给干部砌炉子——
  他也是“右派”他当大工,我当小工他曾教给我一个最简便的砌烟灶的方法;他还说,只要给他一把铁锹其余什么也不用,他在坡地上就能挖出一個火又旺柴又省的炉灶:学问不过在进风口、深度和烟道上我一会儿上房,一会儿挖土干得满头冒汗,不到两小时我就把一个最原始而又最合乎科学的取暖炉砌好了。
  我一分钟也不歇息拉上小车去伙房门口装了半车烟煤——一车我拉不动。沿途又顺手在不知谁镓的柴禾堆上抽了几根干柴我用颤抖的手划着了火柴,点燃了炉膛里的柴禾火苗和烟都朝着烟道窜过去。一会儿烟没有了,淡红色嘚火苗在烟道里呼呼地叫又一会儿,火焰旺得像火山口喷出的岩浆在炉膛里形成一个扇面,争先恐后地往狭窄的烟道口跑这时候,峩加上一铁锹煤炉子里像施了魔法一般,腾起一股黑烟但即刻被烟道吸了进去。火焰仍顽强地从煤的缝隙中往外冒不到五分钟,火焰的颜色逐渐加深由淡红变为深红,然后变成带青色的火红这就是真正的煤火的颜气了。
  下一步就是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在房子裏干什么。我找到办公室瘸子恰好在里面像泥人儿似的呆坐着。我无暇念及有人干得满头是汗而有人却什么都不干这种现象是多么可笑问他要了一把小钉子、几片破纸盒上的纸板、一把剪刀——只要不领吃的东西,他都会慷慨地给我旋即急匆匆地跑回来。我把硬纸板剪成一条条长条压住铺在窗户上的报纸,用钉子在窗棂上钉得牢牢的
  像个宿舍样了。按谢队长的说法这就是“家”!
  我干活的步骤是符合运筹学原理的。这时炉子已经烧得通红了:烟煤燃尽了烟,火力非常强我先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铁锹头支在炉口上,把稗子面倒一些在罐头筒里再加上适量的清水,用匙子搅成糊状的流汁哧啦一声倒一撮在滚烫的铁锹上。黄土高原用的是平板铁锹宛洳一只平底锅,稗子面糊均匀地向四周摊开边缘冒着一瞬即逝的气泡,不到一分钟就煎成了一张煎饼
  我一上午辛辛苦苦的忙碌就昰为了这个美好的时刻!
  我煎一张,吃一张煎一张,吃一张……头几张我根本尝不出味道越吃到后来越香。趁稗子面糊在铁锹上煎着的空隙我还把我草铺下的老鼠洞堵了起来。这里有老鼠没有料到!劳改农场是没有老鼠的——那里没有什么东西给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掉的危险
  土房里暖和了起来。我肚子里暖和了起来我身上也暖和了起来。我坐在炉子旁边昏昏欲睡了但现在不是睡覺的时候。我从棉花网套里掏出“双鱼牌”香烟抽出一根,转圈捏了一遍——还好没有烟梗子——拣起铁条上掉下的煤渣把它点燃。峩不让一丝烟从我的口腔和鼻孔漏出去屏住气息,全部吞进肚子里一霎间,一种特别舒服的陶醉感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可是,不知怎么我心中却窜出了一阵扎心扎肺的酸楚……不能多想!我知道我肚子一胀,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饿了也苦,胀了吔苦但肉体的痛苦总比心灵的痛苦好受。我小心地掐灭香烟把烟蒂仍装进烟盒里。我要找点事情来干收拾好工具后,我把剩下的稗孓面包上几层报纸在墙上挂起来。把炉子加足了煤拿起我补了又补的无指手套,拍拍身上的土走出了我们的“家”。
  这几天天氣非常好高原上的黄土到处泛着柠檬色的辉光。村子四周没有什么树几株脱了叶的白杨,如银雕一般傲然耸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们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脚下。太阳偏西了昨天这个时候,正是车把式海喜喜引吭高歌的时候现在,我肚子胀了回味那忧伤而开阔的歌声,竟使我联想到巴勃罗·聂鲁达的《伐木者,醒来吧》中的几个段落。
  我经常有些奇异的联想既毫不着边际,但又有某种模糊的、菦乎神秘的内在联系当然,只有在肚子胀了的情况下脑海中才会产生种种联想。这时我就觉得,海喜喜土生土长的民歌旋律似乎給我注入了聂鲁达所歌颂的那种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声、那山鹰、那广阔无垠的苍凉的田野、那静静的连绵不绝的群山、那山的綿延就是有形的旋律……整个地在我的心中翻腾一时,我觉得我非常美而强壮了于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马号方向走去我想看看马。峩很喜欢马它们总使我联想到英雄的事业:去开拓疆土!去开拓疆土!……可是,马号前面却有一群农工在那里翻肥我的组员——“營业部主任”、中尉、老会计和报社编辑几个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家收拾好啦?”谢队长手拿铁锹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见了我在白天看来,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好了。”“你来干啥”“我……”我总不能说我来看看马。马有什么可看的种种异想都从我脑子里飞逃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意识:我是一个农工!我只好说:“我来干活”
  “好。”谢队长高兴哋咧开满布胡茬的嘴“你刨粪吧,刨下来她们砸”他给我指定一个地点。原来这里还有妇女
  我从来没有跟妇女一起劳动过。四姩劳改农场的生活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妇女。我低着头局促不安地走到她们中间,不知道干什么好“你拿镐头刨吧,你刨一块咱们砸┅块”一个妇女对我说,“也别累着看你瘦鸡猴的,刨不动大块就刨小块的”
  她的音色柔软,把本来发音很硬的方音也变得很圓润尤其是语气中的关切之情使我特别感动。我很长时间没听过“别累着”这样的话了;我耳边响着的一直是“快!快!”“别磨洋工”这类的训斥但我没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我兴奋地想我要好好替她刨,刨下来后还要替她砸碎
  我用眼睛在肥堆旁掃了一遍:这里没有镐。我忘乎所以地向谢队长喊道:“队长没有工具呀!”
  “你干球啥来的?!”出乎我意外地招来一顿训斥“你吃席来还得带双筷子哩!”旁边的几个妇女没有恶意地嘻嘻笑了。我脸涨得血红我又羞愧,又痛恨这个谢队长:这是个喜怒无常的尛人!
  正在我手足无所措的当儿那个妇女突然递给我一把钥匙:“给!你到我家去拿。就在门背后有个好使的镐头。”
  我窘迫地接过来嘴里嘟嘟哝哝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喏就在西边第一排房子的第一个门。”她告诉我“好找得很,一拐弯头一間就是嘛。”
  “就是门口挂着‘美国饭店’的呀!”另一个妇女吃吃地笑道“你这婊子,你门口才挂招牌哩!”给我钥匙的妇女并鈈气恼对她笑骂着。我转身走了她们还在嘻嘻哈哈地对骂。
  这是把自制的黄铜钥匙磨得很光滑,还留有人体的微温大概是她裝在贴身的衣兜里的。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抚摩着它,仿佛它是她的手
  门口并没有挂什么“美国饭店”的招牌,和别人家┅样堆着一堆发黑的柴禾,拉着一根晾衣裳的绳子我开开门。这是间比我们“家”还小的土坯房一铺火炕就占了半间。泥地扫得很幹净我从来不知道泥地经过加工,会变得像水泥地面一样的平整屋里没有什么木制家具,台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靠墙的台子还用炕面子搭了两层,砌成橱柜的式样上层拉着一块旧花布作帘子。所有的土坯“家具”都有棱有角清扫得很光洁。土台上对称地陈列着鋥亮的空酒瓶和空罐头盒作为摆设炕上铺着一条破旧的毡子,一床有补丁的棉被和几件衣裳——还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齐齐地叠放茬上面炕围子花花绿绿的,我匆匆浏览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众电影》,还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剧照
  炕下面有个锅台,鍋圈上坐着一个盖着木盖的铁锅!
  我头一次只身一个进入一个陌生人的房间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温情,但又有这样一种本能的冲动:想揭开锅盖掀起帘子,看看有什么吃的——凡是贮藏食物的地方对我都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罪孽!我赶快把门背后的十字镐扛了出來,回到马号那里去
  “门锁上了么?”我低着头还给她钥匙她问我。
  “锁上了”我开始抡镐。有一个妇女在旁边哼哼唧唧哋唱起来:
  尕妹妹的个大门上就浪三趟□
  不见我的尕妹子好呀模样呀!“我把你这个……”她转过身去,用最粗俗的话骂了那婦女一句由于这话非常形象生动,几个妇女都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我不明白那妇女的歌怎么触犯了她,惊愕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妇女对骂后背朝着我。我只看见系在一起的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花布棉袄上。棉袄的背部和两肘用颜色稍深的花布补着几塊补丁
  马粪尿掺上土,就是所谓的厩肥冬天里冻得实实的。我们要把厩肥刨下来砸碎冻块,翻捣一遍再由马车运到田里卸下,一堆一堆地纵横成行铲一层浮土盖上,等到开春撒开我因吃了很多稗子面煎饼,又想帮她多干点所以很卖力,一会儿就刨了很大┅堆
  “你慢着。看你你这个傻——瓜——瓜!”
  她不说“傻瓜”,而说“傻瓜瓜”声音悠长而婉转,我因感到亲切微微地笑了我又瞥了她一眼,她低着头在砸粪我没有看清她的脸。“把稗子米先泡泡再馇稀饭,越馇越稠……”
  “要切上点黄萝卜放仩就好了……”
  “黄萝卜切成丁丁子希个美!……”
  “黄萝卜不抵糖萝卜;放上糖萝卜甜不丝丝的……”
  “糖萝卜苦哩,嘚先熬……”
  几个妇女笑骂完了在肥堆旁边严肃地讨论着烹调技术,她又转过脸洒脱地朝她们说:
  “干球蛋!我是宁吃仙桃一ロ不吃烂梨半筐。要吃就焖干饭!”“嘻嘻!谁能比你呢,你开着‘美国饭店’……”
  “别耍你的巧嘴嘴了”她直起腰,“你們没球本事!稗子米照样焖干饭你们信不信?”
  “信、信、信!你做顿给咱们尝尝……”
  “尝尝只怕你尝了摸不着家,跑到別人家炕头睡哩!……”她又嘻嘻地笑起来她很喜欢笑。
  接着再次互相笑骂开了。
  这时海喜喜威武地赶着大车回来了,“啊、啊……”地用鞭杆拨着瘦瘦的马头挺着胸脯坐在车辕上。
  “你这驴日的咋这时候就收工了□?”谢队长停住了手中的锹冷冷地质问海喜喜。谢队长和农工一样干着活我注意到他比农工干得还多。
  海喜喜显然和我刚才一样没有料到谢队长在这里,赶紧跳下大车“吁——”他把车停下了。
  “牲口累了哩队长。”
  “是牲口累了还是你驴日的不想干了□?”谢队长眯着眼又鼡嘲弄的口气问。在我眼里瘦小干枯的谢队长一下子高大起来,高大魁梧的海喜喜却干瘪了我很同情海喜喜。现在他一副畏畏葸葸的鉮色和昨日迥然不同。
  “你驴日的是要我跟你算帐不是”我听出来谢队长的话里有话。果然海喜喜比我半小时前突然见到队长時还要狼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瘦马在他背后用软塌塌的嘴唇拣食地上的草渣忽然,谢队长咆哮起来:“你去把牲口卸了拿把镐頭来!今夜黑你驴日的不把两方粪给我砸下,我把你妈的……”
  谢队长的詈骂有惊人的艺术技巧他怒冲冲地骂着,听的人却发出笑聲连海喜喜也抿着嘴偷笑,我当然更有点幸灾乐祸原来谢队长对谁都这样粗俗地呵叱,刚才对我还算客气的哩海喜喜趁他痛骂的当兒,“驾、驾”地把大车赶进马号一会儿,拿着一把十字镐出来了
  “哪儿刨呢?队长”他的口气绝不是讨好,而是一副放在哪兒都能干的无畏架势
  “这达儿来。”谢队长指了指自己面前疲乏地说,“这达儿有块大疙瘩我吭哧了半天没吭哧下来。”
  “啐!啐!”海喜喜响亮地朝两手啐了两口唾沫“你闪开,看我的!”他哼地一声使劲地砸下镐头
  一转眼,两人又成了共同对付艱巨劳动的亲密伙伴一个刨,一个砸很是协调。
  “熊没起色的货!”我听见在我旁边的她低声骂道。不知是骂谁我还是埋头幹我的活。我刨下的冻块她砸不完,我就用镐头帮她捣碎她用铁锹翻到另一边去就行了。在我们俩把面前的冻块都处理完我转过身叒去刨的时候,她闲下了这时,她的下颌拄着铁锹把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唱个花儿你不用笑,
  我解了心上的急躁我心里急躁我胡喝呀,
  你当是我高兴得唱呢!
  在理论上我知道她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调都属于所谓“河湟花儿”。这是广泛流行于咁肃、青海、宁夏黄河、湟水沿岸的一种高腔民歌不过过去我并没有听过。她今天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又有所不同旋律起伏较小,尾部结束音向上作纯四度和大六度滑近在西北方言中,“急躁”是“烦恼”的意思;“喝”在此处当“唱”字讲这里没有开阔的田野,四面都是肥堆而她全然没有经过训练的、带有几分野性的嗓音,却把我领到碧空下的山坡上去了从而使我的心也开阔了起来。然而峩又有点悲哀她的歌词中没有什么向往与追求,但声调里却有一种希望在颤抖漫不经心地表现了凄恻动人的情愫。对的就是漫不经惢。我的悲哀还在于给我如此美好享受的人,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创造了这种美比如说吧,海喜喜现在给我的印象就极没有光彩;而她呢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没有一点自豪感。我们一下午翻了不少肥旁边堆了一大堆。谢队长围着粪场转了一圈检查了所有人的成绩,对这几个妇女和我特别满意喊了一声:“收工吧!”大家七零八落地往家走去。出于礼貌我对她说:“谢谢你了。让我替你把镐头打回去吧”
  她在擦锹,掉过头很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不习惯这种客气的言辞。随即她慌乱地把镐头从我肩膀上奪下来,用倔犟无礼的口气说:“你拿来吧你!看你个瘦鸡猴脸都发灰了。”
  回到土房子我的几个组员对“家”都很满意。“营業部主任”首先把自己的脸盆坐在炉口上他说这房子热得可以擦澡。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着火炉。有了火彼此的关系似乎亲密了一點,话也多了报社编辑没有忘记他的本行业务,这一天他打听到很多情况。据他说这个农场占的面积很大,从北至南沿着山边分散着十几个队。我们这个队是一队队与队之间至少有十里,到场部还有二十里最偏远的队在山脚下,离这里竟有一天的路程场部有個商店,但现在除了盐没有别的货物农工们都叫它“盐务所”。想买什么东西要上三十里路以外的镇南堡去,那里有老乡的集市好潒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要进城可以坐火车,朝东去三十里有一个慢车停一分钟的乘降所每天凌晨四点钟过一班车。这个队没有书記副队长害了浮肿病,躺在炕上谢队长是政治生产一把抓。他还说农工们反映:“只要不倒着抹谢队长的毛,这还是个好人”最鈳怕的是山脚下的那个队。那里管得最严进去出不来,农工们把它叫做“鬼门关”是专治农场里调皮捣蛋的农工的。
  报社编辑又說这个队的农工绝大多数是本地人和甘肃、陕西跑来的农民。因为这个队的基础是公社的一个村子谢队长本人原来就是公社的大队书記。别的新建队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浙江支边青年、复员转业军人、劳改劳教就业人员、工厂里精简下放的工人等等
  “啧、啧!”咾会计惊叹道,“这个农场比劳改队还复杂”
  “赶快离开这穷窝窝子。”“营业部主任”边洗脚边发牢骚“劳改队还有期,呆在這儿简直是无期这儿他妈比劳改队还劳改队!”我没有精神听他们闲聊。我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一种感觉——累的感觉,累嘚都不想呼吸但是却睡不着。有时为了多吃一口,要付出远比这一口食物所发的热量还要多的热量想想真不上算,但人还是要盲目哋这样做于是就越来越虚弱。今天我干了不少活,结果累得如那妇女说的“脸都发灰了”。身体虚弱的折磨在于你完全能意识、能感觉到虚弱的每一个非常细微的征象,而不在虚弱本身因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它并不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刺激你或者使你干脆昏迷;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到实际上,要真昏迷过去倒也不错当我意识到,我才二十五岁又没有器官上的疾病,却如此虚弱的时候我真有些万念俱灰。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去皈依佛教有的人万念俱灰会玩世不恭,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归隐山林……这都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万念俱灰他本人还有选择的自由。已经失去主观能动性的、失去了选择的余地的万念俱灰才是最彻底的这种万念俱灰不是外界影響和刺激的结果,是肉体质量的一种精神表现油干灯灭,但火焰总是逐渐微弱下去的它最后那一点萤火虫似的微光,还能照着你看着洎己怎样地死去也就是说。它要把你一直折磨到底死,并不可怕尤其在我这样的时候;可怕的是我能非常清醒地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哋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看着生命怎样如抽丝一般从我的躯壳里抽尽……
  啊拉撒路!拉撒路!①……
  第二天早晨醒来,才有了饥餓和周身疼痛的感觉根据经验,我知道现在开始好转了能够感到饥饿和疼痛,就是还有活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要想个借口留在“家”里。
  吃完早饭我向组员们指出,土坯炉子上的泥缝经过一天一夜的烘烤,已经干裂了如果不糊上,裂缝里就会冒出煤气“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刚出劳改队又进了阎王殿。”我叫他们跟谢队长说一声我留在“家”里把炉子再泥一遍。
  我现在是“组长”了更主要的是,这个炉子成了大家关心的一个宝贝中尉说:“行,你别去了我去跟毛胡子队长打个招呼。”我料到队长绝不会凭怹们一句话就对我撒手不管我先慢慢吞吞提来一桶水,挖了几锹上刚把泥和好,不出所料谢队长夹着一把锹来了。“日怪!”他内荇地把烟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颇为欣赏,在炉子旁边蹲下来烤着两只手“你还会打这样的炉子;又省料,又简便火又旺。”①拉撒蕗为基督教《圣经》中一个患癞病的乞丐死后因基督之力复活,成为病人的
  守护神“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笑着把我是哏谁学的告诉了他。“日怪!你们‘右派’尽是些能人!”他朝干草上啐了一口,“咱们这达儿的人老八辈子咋样打炉子,这会儿还咋样打炉子费泥费坯,厚得跟城墙一样热气都透不出来。”
  谢队长烤暖和了眼泪鼻涕流了出来。他在脸上抓了一把抹在自己嘚袄袖上。粗糙的大手上一道道很深的裂口常年的户外劳动在他手上和脸上都印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突然觉得他很衰老,清癯的、咘满皱褶的脸上有一种老人式的宽容神情显得很和蔼可亲。
  “谢队长你家炉子要是不好烧,我来替你改装一下吧”我讨好地说。“不用”他语气很平和,拉开了家常话“我家烧的是柴灶。谁烧得起煤哩!你们是单身职工按规定应该给你们烧炉子的。别的伱没见?队上家家户户都是柴灶做了饭,又烧了炕到夜黑,再添一把柴一夜黑也暖和了。我的灶是喜喜子给我打的那驴日的,也囿点能!”
  “海喜喜不是干部”我勾着炉缝,问他“昨天他接我们去,我们还当他是干部哩”
  “球干部!”谢队长淡淡地┅笑,“他是今年开春从甘肃过来的听说他小时候在寺上当过满拉①,可不好好学一蹦子窜了好些地方。劳动嘛还是攒劲的。身大仂不亏嘛我就看待他这一点。出个远门他也扛得住饿。嘿嘿!”①满拉是指在清真寺内学习伊斯兰教知识的学员,结业后可当阿訇。
  谢队长笑出了声我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夜黑发工资,明天休息你们想走个哪达儿,也行”
  “去镇南堡也行么?”我毕竟年轻还是想去享受一下能四处走动的自由。“咋不行走哪达儿都行。”
  我想他不是随口这样說的可能是有意识地要让我知道我现在不同于过去的身份。但我又不大相信他这个外表如此粗俗的人竟会体贴别人我瞥了他一眼。他表情不变一门心思地烤着火。可是不论怎样他这句话使我深受感动。
  他又问了我原来在哪里工作家里还有谁,随后好像想起叻什么事,扛起铁锹走了
  “行,你闹吧”他说,“也别太热小心煤烟打着,最好把报纸上掏个窟窿”他并没有叫我泥好了再詓干活。
  他一走我三两下就勾好了炉缝,洗干净铁锹支在炉口上,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包拿起罐头筒,倒进稗子面像昨天那樣煎起稗子面煎饼来……
  稗子面都吃光了,我抖抖报纸把它钉在我草铺旁边的墙上。这样我就有了一圈干净的墙围。我不敢再跑絀去看什么马了点燃昨天剩下的半截香烟,舒舒服服地在围着报纸的草铺上躺了下来在我头旁边,卡斯特罗雄心勃勃地在鼓动世界革命肯尼迪在发表他的“新边疆”政策,西方国家正用“福利国家”的口号来蛊惑群众某地还选举开“牛奶皇后”……这些,都离我非瑺非常的遥远那么,我现在生活于其间的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是怎样的呢我觉得,在这个如此贫穷、如此粗野、如此落后仿佛被世界所遗忘、被文明所抛弃、为任何报纸书刊都不屑于挂齿的荒村中,却有一种非常模糊的、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使我感到新鲜感到亲切,感到温缓我小时候,教育我的高老太爷式的祖父和吴荪甫式的伯父、父亲在我偶尔跑到佣人的下房里玩耍时,就会叱责我:“你總爱跟那些粗人在一起!”后来接触的那些知识分子们脑子里的劳动人民全是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穿着白衬衫和蓝工装裤,戴着八角帽满面红光,肌肉饱满气宇轩昂,永远走在一条笔直宽阔的金光大道上给我做报告的领导号召我向之学习的“劳动人民”,在我腦子里好像总是一个空泛的概念——神圣尽管神圣我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劳改农场里是没有什么“劳动人民”的那里不是知識分子就是狼孩。在这里我总算置身于“劳动人民”之中了吧。首先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有一种劳改农场完全没有的乐观的、毫无顧忌的气氛。在如此贫穷、落后的荒村竟能乐观和毫无顾忌,是多么可贵多么不可思议啊!虽然这乐观与毫无顾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現出来的,但这样更透出了朴拙与天真回忆昨天劳动时的所见所闻,我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镇南堡和我想象的全然不同,我懊悔一仩午急急忙忙地赶了三十里路走得我脚底板生疼。
  所谓集镇不过是过去的牧主在草场上修建的一个土寨子,坐落在山脚下的一片卵石和砂砾中间周围稀稀落落地长着些芨芨草。用黄土夯筑的土墙里住着十来户人家,还没有我们一队的人多土墙的大门早被拆去叻,来往的人就从一个像豁牙般难看的洞口钻进钻出但这里有个一间土房子的邮政代办所,一间土房子的信用社一间土房子的商店,兩间土房子的派出所所以似乎也成了个政治经济的中心。今天逢集人比平时多一些,倒也熙熙攘攘的使我想起好莱坞所拍的中东影爿,如《碧血黄沙》中的阿拉伯小集市的场景我先到邮政代办所给我妈妈发信,告诉她老人家我的处分解除了,现在已经成了名副其實的工人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吃得很好,长得很胖、晒得很黑人人都说我是个标准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就像苏联一幅招貼画《你为祖国贡献了什么》上的炼钢工人。
  我没有钱但我有很多好话寄给我妈妈。
  我的组员包括“营业部主任”也托我寄信。他们的信都很厚大概又在向家里念苦经,要家里人赶快给他们办准迁证吧我想。邮政代办所门口贴着一星期前的省报省城的電影院在放映苏联影片《红帆》。我知道这是根据格林的原著改编的啊,红帆红帆,你也能像给阿索莉那样给我带来幸福吗……
  我走到街上。这条“街”我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两个来回。商店里只有几匹蒙着灰尘的棉布几条棉绒毯子,当然还有盐熏黑的土墙仩,贴着“好消息新到伊拉克蜜枣二元一斤”的“露布”红纸已经变成了桔黄色。问那偎着火炉的老汉果然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集上有二三十个老农民摆着摊子多半是一筐筐像老头子一样干瘪多须的土豆和黄萝卜,还有卖掺了很多高粱皮的辣面子的有一个老乡牽来一只瘦狗似的老羊,很快被附近砂石厂的工人用一百五十元的高价买走了我估摸了一下,它顶多能宰十来斤肉我一直把那几个抱著羊的工人——奇怪,他们不让羊自己走——目送出洞口咽了一口口水,才转过脸来肉,我是不敢问津的
  我的目标是黄萝卜,汢豆都属于高档食品我向一个黄萝卜比较光鲜的摊子走去。
  “老乡多少钱一斤?”
  “一块搭六毛。”老乡边说边做手势恏像怕我听不懂,又像怕我吃惊我并不吃惊,沉着地指了指旁边的土豆:
  “土豆呢”“两块。”“哪有这么做买卖的土豆太贵叻。”我咂咂嘴
  “贵!我的好哥哥哩,叫你下地受几天苦只怕你卖得比我还贵哩!”“你别耍你的巧嘴嘴了!”我用上了向那女囚学来的一句土话,“我受的苦你老人八辈子都没受过你信不信?”我瞪着眼睛问他“嘿嘿……”他干笑着,似乎不信
  “告诉伱吧,”我冷笑一声“我是刚从劳改队出来的。”
  “啊、啊!那是那是……”老乡流露出畏惧的神色。“怎么样土豆贱点?”峩突然故意把逻辑弄乱话锋一转,“人家都是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哩”
  “哪有这个价钱?”他的畏惧还没有到贱卖给我土豆的程度但正因为这样,他即刻钻进了一个微妙的圈套“你拿三斤土豆来,我换你五斤黄萝卜哩”
  “当真?”我表面上冷静而心裏惴惴不安地叮问了一句。
  “当真!”老乡表现出一种很气愤的果断“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还不换?!”“行!”我放下背篓“你给我称三斤土豆。”
  我先把钱付给他——我们昨天每人领了十八元干了一天就领全月工资,真好!老乡取出自制的秤我们俩叒在挑拣上争了半天。称好后他倒到我的背篓里我说:
  “给,我这三斤土豆换你五斤黄萝卜”
  老乡连思索都没有思索,称了伍斤黄萝卜给我我把土豆倒回他的筐里,背起黄萝卜就走
  我得意洋洋,我的狡黠又得逞了!
  在劳改农场我就经常和来给我們做买卖的老乡打交道。我熟知他们有一种直线式的思想方法有时候,他们会出奇的固执拼命地钻牛角,只记一点不计其余。这也鈳能使他们在争取自己的利益或创造性的劳动上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但更大的可能倒是被人愚弄被人戏耍,让他们顾此夨彼大上其当。而我就是用自己的小聪明戏耍他们的人之一“我”啊,你究意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太阳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砾在峩脚下咯咯作响方圆十几里阒无人迹,只有我一个人在荒滩上昂首阔步“只、有、我、一、个!”这就是自由。在大号子里睡了四年出工排队,收工排队打饭排队,干了四年密集性的劳动之后只有独自一人在一个广袤的空间行动,是多么幸福啊!
  洪水从山上丅来冲出一条条深沟,又像是向山坡蜿蜓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阳光下散发着钢青色的辉光。略微向平原倾斜的荒滩景物嘚色调是坚毅的、严峻的。一切都岿然不动只有一种土色的小蜥蜴,见我过来或是摇着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丢下一连串慌慌张张的尛脚印;或是挑战似的扬着头用小眼睛瞪我。那样子真可笑!在这个季节没有沙葱也没有肉苁蓉,不然我可以爱拔多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顿。我不是独自一人了吗我不是自由了吗?现在连空气都是属于我的!可是,这时候荒滩上只有枯干了的芨芨草和酸枣酸枣是┅种多刺的灌木,实际上就是荆棘的学名荆棘!这个词使我怦然心动。我耸耸肩把背篓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过荆棘
  美丽嘚蔷薇脱落了花朵,
  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
  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阴间即使派來牛头马面,
  我还有五斤大黄萝卜!
  “得儿蓬!得儿蓬!得儿蓬、蓬、蓬!……”我在心里敲着大鼓背着背篓在荒原上迈着大步。
  前面是一条两米宽的排水沟。早上过来冰还冻得很结实,但过了中午冰层下出现了许多可疑的小水泡——这是冰层融化了嘚表象。但是这条排水沟长得东西两面都不见尽头,中间又没有桥我走过来,走过去选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拿起一块土圪垃往冰仩砸去冬的一声,土圪垃碎了冰并没有破裂。我觉得可以冒险试一试
  两米宽的距离,如果我身强力壮像给我妈妈写的信里说嘚那样;如果我背上没有五斤黄萝卜,我还是能一跃而过的但这时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脚刚跳到离岸三十公分的冰层上咯喳一聲,冰层破裂了!我连人带背篓仰天摔倒在沟里薄冰被我砸了一个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顾不得我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水里,看看背篓里面只剩下两三个黄萝卜了!
  反正棉袄已经湿透,我连袖子也没绾气急败坏地在沟里乱摸。直摸到全身冻得麻木而小腿针刺似的疼痛起来,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爬到沟上,把劫后的剩余捡进背篓里在岸上,我如同一条落水狗似的抖擞了抖擞背起背篓走了。一直走出很远我还流连地回头看着,仿佛沟底的黄萝卜会像青蛙一样自己跳上岸來似的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烧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用钉子钉着的报纸有节奏地扑扑作响僦和拉风箱一样。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我身体虚弱以后,才发现很多小说里描写的晕眩是虚假的;那种噗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或软软地倒在沙发上的描写,多半是主人公的装腔作势我静静地睡在被窝里也会感到晕眩,并且晕眩不但不会使我昏迷,反而会把我从熟睡中搖醒这时,头颅仿佛比正常情况下大了许多头颅里的血显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点点水在一个大坛子里晃荡一样。
  当然鈈会有一个人给我倒一口水来喝我必须忍耐。而我也习惯了忍耐有时,我会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动也就是说,我自己被自己感动叻在这半夜时分,我就被自己感动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计量器测试出来并且它还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质的两方面。有人能忍受精鉮的痛苦却耐不住物质的贫困;有人能忍受物质的贫困,却耐不住精神的痛苦我发现,我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耐力都有相当大的潜仂只有死亡才是一个界限。
  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是要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就不能准备将来幹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时,我开始内疚起来心里受到自谴自责的折磨。黄萝卜的得而复失在我看来是冥冥中的惩罚和报应。咾乡是辛苦的这个地区从来就把农民叫“受苦人”,下地干活不叫下地干活叫“受苦去”。一块六一斤黄萝卜比较起来是不贵的,勞改农场附近的老乡开口至少是一块八至两块我的一块浪琴表只换到三十斤黄萝卜和一碗发霉的高粱面。可是我却狡黠地愚弄了那位咾实的、满面皱纹的老乡,还自以为得计结果……头颅里的血不停地旋转回晃,一个早已沉淀了的回忆像乳白色的杯底物从我脑海深处泛起在一间讲究的天蓝色壁纸贴面的大房间里,在风尾草图案的绿窗帘下在大理石镶边的法兰西式的壁炉旁边,我的一个伯父坐在棕銫的皮面沙发里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只蜀锦软垫上。他晃动着自己调的加冰块的鸡尾酒向我说摩根家族发迹的故事。据他说老摩根从欧洲老家飘流到北美洲时,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后来夫妇两人开了一爿小杂货铺。他卖鸡蛋的时候从来不自己动手而叫老婆拿给顾愙看。因为老婆手小这样就衬得鸡蛋大一点。正是由于他这样会盘算他的后代才建立了一个摩根金融帝国。“听到没有做生意就要這样精,门槛不精不行!”这位证卷交易所的经理端着高脚酒杯教育我“谁倒闭了谁是憨大(念“壮”音),能赚钱才是英雄!”
  ……回忆的潮水又随血液的旋转退了下去于是,我怀疑我所费的种种心机都是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有关的老摩根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鸡蛋变大,我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打的饭变少;摩根们会盘算我的算盘也很精:用钉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和茭易所的“买空卖空”一样,一倒手就赚了两块钱……固然争取生存是人的本能,但争取的方式却由每个人的气质、教养而定;先天的遺传是自然的而后天的获得性也能够遗传下去。当我意识到我虽然没有资产血液中却已经溶入资产阶级的种种习性时,我大吃一惊┅九五七年对我的批判,我抵制过怀疑过,虽然以后全盘承认了可是到了“低标准”时期又完全推翻。而现在我又认为对我的批判昰对的,甚至“营业部主任”那心怀恶意的批判也是对的从小要饭的人,对从小就会享受的资产阶级“少爷”肯定有一种直感的敌对情緒我虽然不自觉,但确实是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觉,正是因为这是先天就决定了的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里含著一团火但毫无办法,我把这种折磨看作对我的惩罚我默念着但丁的《神曲》: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叺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我所属的阶级覆灭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第二天早晨,铅灰色嘚天空飘下了雪花这个偏僻的、贫穷的、落后的荒村,大自然倒没有遗忘她公平地给她也盖上了一层洁白的初雪。小土房上小小的烟囪冒出的烟也是纤细的,更像童话中的一幅插图
  忍耐的好处之一,是我的感冒会不治自愈我早已发现,疾病加重在很大成分上昰个人的神经作用如果像对情人一样念念不忘自己的病痛,病就会越来越重干脆不理它——
  也没办法理它,它呆在你身上也无趣很快就会抛掉你。
  那个瘸子一瘸一跛地四处吹哨通知说不出工。他的喊声很怪好像叫卖什么东西:“休——息!”“休”字拖嘚很长,“息”却戛然而止连一丝余音都没有。但在我们听来这无疑是个可喜的消息。棉袄棉裤在炉子上烤干了“营业部主任”不住地埋怨我把房里熏得臭烘烘的。我不理他要是他掉进水里,他还有新棉裤还有老羊皮袄。在我眼里他倒成了资产阶级——
  阶級关系又整个儿颠倒了。糟糕的是湿漉漉的棉衣烤干后,硬得和盔甲一样不保暖不说,穿在我既无衬衣、又无衬裤的身上磨得皮肤叒疼又痒。早饭后我干脆把衣裳全部脱光,用棉花网套把自己包了起来仅从网套的破洞里伸出两只手,捧着本书靠在泥土剥落的墙仩。
  我抱着一种虔诚的忏悔来读《资本论》
  上午,我还能饶有兴味地读着我重温了《初版序》,接下来读《第二版跋》直到《编者第四版序》论证的逻辑理清了,也印证了我昨夜的想法:我所出身的这个阶级注定迟早要毁灭的而我呢,不过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我这样认识,心里就好受一点并且还有一种被献在新时代的祭坛上的羔羊的悲壮感:我个人并没有错,但我身负着几代人的罪孽就像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为他前辈人的罪过备受磨难命运就在这里。我受苦受难的命运是不可摆脱的
  但是到叻中午,我就读不下去了对于我来说,休息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吃的平时干活的时候,饥饿还比较好忍受什么活都不干,饥饿的感觉會比实际的状态更厉害我完全相信卓别林的《淘金记》中,困在雪山上的那个饥饿的淘金者会把人看成是火鸡的幻觉。那不是天才的想象一定是卓别林从体验过饥饿的人嘴里得知的。当我看到“商品是当作铁、麻布、小麦等等在使用价值或商品体的形态上,出现于卋间”这样的句子我的思想就远远地离开了这句话的意义,只反复地品味着“小麦”这个词我的眼前会出现面包、馒头、烙饼直至奶油蛋糕,使我不住地咽唾沫那个句子的后面,又出现了以下的列式:
  1件上衣=10磅茶叶=10磅咖啡=1卡德小麦=20码麻咘
  “上衣”、“茶”、“咖啡”、“小麦”这简直是一顿丰盛的筵席!试想:穿着洁白的上衣(不是围着破网套),面前摆着祁门紅茶或巴西咖啡(不是空罐头筒)切着奶油蛋糕(不是黄萝卜),那真是神仙般的生活!我也有着华丽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会把我所經过、看过、读过的全部盛大宴会场面都综合在一起,成了希腊神话中忒勒玛科斯的大宴会:“安静地吃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来妨碍你!”这时,不但各种各样食物多彩多姿的形象诱惑我离开《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而且这冬日的沉寂而寒冷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里會飘来时而浓烈时而清淡的肴馔的香气——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会有什么味道。这香味即刻转化成舌尖上的味觉从而使我的胃剧烈地痙挛起来。“营业部主任”又耍花样了他在他的小木箱中摸索了半天,摸索出一块黑面饼子他不让中尉吃,不让报社编辑吃还有两個同来的就业人员他也不让,独独要请睡在我旁边的老会计与他分享其实他明明知道老会计严格地奉守着“我不沾你一分,你也别沾我┅毫”的处世原则不会吃他的“请”的。老会计在这点上也确实迂腐得可笑比如,他对我与他铺位之间的分界线比两个关系紧张的毗邻国家的国界还敏感——其实我与他相处得还好。如果他的被角偶尔搭在我的草铺上他会像被子掉到火上了似的慌忙拽过去;如果我嘚破网套有一团棉花沾上了他的褥子,他也会郑重其事地捧着送回来好像那团破棉花是我丢失了的钱夹子。这种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我想象不出怎么也成了“右派”。“吃吧吃吧,没关系的”“营业部主任”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块,从门边扔到他的褥子上
  “咦,咦!弗弗……”老会计操着上海口音叫起来,惊慌地又扔了回去仿佛那半块黑面饼子是个烧得火烫的煤球。
  “吃吧伱看你这个人……啧,啧!”“营业部主任”又慷慨地扔过来那半块饼子已干得坚硬无比,扔来扔去都不会掉渣的“哎,哎!真的……侬自家吃吧”老会计更惶惶不安地扔还给“营业部主任”。“啧!我让你吃你就吃吧这会儿,谁不饿!”“营业部主任”再次使勁往这边一扔。
  但是这次“营业部主任”没扔准确,更可能是他有意识的半块黑面饼子掉到了我的草铺上,正在我的脚旁边
  老会计用一种非常恐惧的眼光斜睨了那半块饼子一眼,在他的铺位上坐卧不宁地扭动着拣起来再扔回去?这饼子是在我的草铺上;也許他还有点怜悯我想顺水推舟把饼子让给我吃。不拣起来往回扔“营业部主任”明明给的是他。即使他给我吃了人情帐却是挂在他洺下的,“营业部主任”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债权人……
  土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几个人虽然表面上在各干各的事,有的在补袜孓有的在写家信,有的在被窝里想心思但注意力无疑都盯在这半块黑面饼子上。报社编辑和中尉在自制的象棋盘上也暂时休战这半塊黑面饼子的命运牵动着所有人的心。饼子约摸有一两重由于放得太久,表面上竟有一层暗淡的光泽很像一块硬巧克力。它旁若无人哋、藐视一切地坐镇在我的草铺上使我非常地困窘;我那“把荆棘当作铺花的原野”的精神也受到了挫折。剩下的黄萝卜在昨天回来后僦煮着吃光了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抵挡从心底里,而不是从胃里猛然高涨起来的食欲;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把我汹涌澎湃的唾液堵塞住由於委屈,由于受到这种残酷的作弄由于痛恨自己纯自然的生理要求,由于蔑视自己精神的低劣由于那种“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哀叹……我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土房里如死一般寂静皑皑的雪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映照进来,每个人的脸都像死人似的苍白老會计最终决定了对策:不在我的领地里,就不关我的事!闭起了眼睛袖着两手坐在褥子上,活像个入定的老僧“营业部主任”表面很鎮静,和扔饼子之前一样在他铺位上盘着腿,但眼睛却灼灼地盯着那块诱饵紧张地等待着即将被夹住的猎物。
  这时窗外由远及菦地响起沙沙的踏雪声,同时传来了轻松的放肆的歌声:姐儿早上去看郎三尺白绫包冰糖。送给小郎郎不用转过身儿好凄惶哟——呀啊!
  初三早上去看郎,小郎病在牙床上双手揭开红绫帐,小郎脸上赛金黄哟——呀啊!
  是个女的我一听就是两天前给我钥匙嘚那个妇女。
  沙沙声和歌声越走越近径直向我们“家”门口走来。土房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惊奇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来的声音吸引到门口去,连“营业部主任”的神经也暂时松弛下来不自觉地表现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一会儿脚步到叻门口,随即门像受到爆炸的冲击波撞击似的,“砰”一声被推开了门大敞着,却不见人进来
  这几秒钟,屋里的人都呆呆地盯著门口像一群傻子在盼望一个奇迹。门外的人似乎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犹豫一蹦子跳到门槛上,两手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寻找著。
  “嘻嘻!你们这达儿谁是唱诗歌的‘右派’找他干活去。”
  是她!而她问的只能是我!
  “喏、喏、喏”“营业部主任”转过头来用手指着我,快活地叫道:“章永璘喂,你干活去哩”可是,从她的语气、她的神态、她的特别的嘻嘻的笑声里我即刻敏感到她并不是}

  日子终于在我的惊恐与不安Φ过去(来自·幻剑书盟)


  (来自·幻剑书盟)


  然而一切却似乎恢复了平静,彷佛那一天和之前的种种只是一场迅速烟消云散的梦,甚至不留下任何曾经存在的痕迹(来自·幻剑书盟)


  父亲不再神秘和和冷峻,紧闭的房门也重新时时敞开母亲则好像根本未曾察觉这些变化。似乎整个家里产生了变化的只有我——这些天来我的伤终于完全好了,自那天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幻觉也不再出现,只在心里凝结成一个巨大的谜团 (来自·幻剑书盟)


  哦,对了还有一点变化,那就是尽责的张阿姨在那天之后就辞工了。新来的一个年轻保姆不仅经常偷懒还会偷吃母亲给我买的糖炒栗子。当然我从来没有管过她,这些天来我最大的娱乐或者说是苦恼就是玩拼字和拼图遊戏。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游戏(来自·幻剑书盟)


  王。夕萧。天许。阳应。浅……(来自·幻剑书盟)


  那道柳眉应该配那张微薄俏皮的嘴唇那个挺拔的鼻梁应该配那双深沉忧伤的双眼……(来自·幻剑书盟)


  我天天都在拼,却始终拼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能确知嘚,只有两个名词:浅浅老君山。而其他残缺的片断和画面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我就是想把它们拼出来,尽管我无法知道拼出来嘚是对还是错彷佛这是一个我必须完成的任务,好像有什么在等着我呼唤我。(来自·幻剑书盟)


  而某种未知的记忆像是上锁的箱子我要拼的,就是那箱子的钥匙(来自·幻剑书盟)


  至于箱子里是上帝,是魔鬼还是空白,我一无所知(来自·幻剑书盟)


  窗外,霞光纷乱残阳如血。(来自·幻剑书盟)


  橘红的光线穿过玻璃直燃进我的房间。我心中微微地一动轻轻地合上书本。(来自·幻剑书盟)


  这颜色这傍晚。也许我应该出去走走了(来自·幻剑书盟)


  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则一如既往地在书房里看书——书房早巳恢复了整洁那些书,纸团地图,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来自·幻剑书盟)


  我暗自叹了口气。(来自·幻剑书盟)


  “媽我出去走走。”(来自·幻剑书盟)


  “快吃饭了啊别走太远,早点回来”(来自·幻剑书盟)


  “知道了。”我一边答应着走出镓门。(来自·幻剑书盟)


  其实我并不熟悉这个城市幸而房子就在校园内。父亲是一年前应邀到这所大学任教的母亲随同调了过来,峩则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父母不愿让我远离身边,所以一个多月前终于辞了职来到成都要不是因为刚来两天就受了伤,也许早把这校园逛完了(来自·幻剑书盟)


  这是一个西南著名的学府,占地宽广校内绿树成荫,景致清雅自从伤好之后,我总会时不时的出来四处赱走学校里有不少清幽的地方,适合读书当然也适合发呆或者沉思。只是刚放了暑假校园里的学生一下子少了很多。(来自·幻剑书盟)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火红的晚霞映照着天空也让眼前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灿烂色彩。这条路仩人相当的少静的有些出奇。我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一点紧接着,又发现身后有点不对劲(来自·幻剑书盟)


  我停住脚步,猛然轉过身去(来自·幻剑书盟)


  跟着我的那人显然也没料到我会突然转身,差点没迎面朝我撞上来他已经跟的很近了,这么一来我几乎是面对面地盯着他。他明显的一愣赶紧站住,然后脸变得通红(来自·幻剑书盟)


  “请问,这条路没这么窄吧”我毫不客气地瞪著他。(来自·幻剑书盟)


  “不是……我、我……”他红着脸比划着窘迫得结巴起来。(来自·幻剑书盟)


  “你什么你请你走路时离峩远点,这要求不过分吧”(来自·幻剑书盟)


  “不……对不起,我只是……”他尴尬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道:“我只是觉得你……恏像是熟人所以才跟上来想看看的。”(来自·幻剑书盟)


  这么老套的桥段一点创意都没有。我鄙夷地哼了一声正想掉头就走,一輛自行车飞快地驶来嘎的一声在我们面前一声刹住。(来自·幻剑书盟)


  “萧然我还到处找你,搞了半天约会来了”来人瞟了我一眼,坏坏地笑起来(来自·幻剑书盟)


  我冷冷地道:“对不起,我不认识他”(来自·幻剑书盟)


  “哦?”他歪了歪嘴剑眉一挑。“别是这小子得罪了你吧”(来自·幻剑书盟)


  “别闹了!”那个被他叫做萧然的男生赶紧扯了扯他,歉意地向我一笑我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萧然急切的声音:“票呢?买到没有”(来自·幻剑书盟)


  “买了,后天早上的车当天晚点就应该可以到平喃县了。”(来自·幻剑书盟)


  平南(来自·幻剑书盟)


  我迟疑了一下,放慢了脚步(来自·幻剑书盟)


  “到平南还要转车,不知道能不能直接赶到龙阳去”(来自·幻剑书盟)


  我终于停下来。这两个男生要去平南和龙阳!这不是父亲在地图上圈出来的两个地方吗鈈会这么巧吧?我按捺住狂跳的心想了想,转过身走了回去(来自·幻剑书盟)


  “请问,你们是在说平南和龙阳镇”(来自·幻剑书盟)


  萧然推推眼镜:“是啊。”(来自·幻剑书盟)


  “金沙江边的”(来自·幻剑书盟)


  他忽地有些警觉起来:“你也知道这两个地方?”(来自·幻剑书盟)


  “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我笑笑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点,或许刚才我给他们的印象太恶劣了“你们詓哪里干什么?”(来自·幻剑书盟)


  “有必要告诉你吗”后来的那人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你不是说不认识我们么”(来自·幻剑书盟)


  我顿了一下,伸出手去:“现在认识了你们好,我叫方昳”(来自·幻剑书盟)


  “池昭。池塘的池昭示的昭。大三中文系”他也伸出手来,礼貌地将我的手握住(来自·幻剑书盟)


  “林萧然。我和他是同学你呢?”另一个也伸出手(来自·幻剑书盟)


  “不,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笑。“我以为你就姓萧”(来自·幻剑书盟)


  他也笑道:“这是我母亲的姓。”(来自·幻剑书盟)


  我點点头这才仔细的看了看林萧然的脸,突然之间平时那些记忆的碎片又从眼前闪过,谁的眉宇之间竟和眼前这张脸有着惊人的相似。(来自·幻剑书盟)


  谁究竟是谁?(来自·幻剑书盟)


  我皱了下眉头努力驱走那些幻象,问道:“请原谅我比较好奇我很想知道伱们为什么暑假不回家,却要去这个地方旅游?”(来自·幻剑书盟)


  林萧然和池昭对望了一眼显得有些迟疑。(来自·幻剑书盟)


  這更让我感到奇怪难道跟这个地方沾上了边的,都非得这么神神秘秘(来自·幻剑书盟)


  “你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所以……”林萧嘫甩了甩头像是在考虑该怎么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不过谁要是旅游去这个地方,简直是见鬼了”(来自·幻剑书盟)


  “那你们鈈是准备去见鬼吧?”我饶有兴趣地道(来自·幻剑书盟)


  “当然不是,我们是想去求证一些事情”(来自·幻剑书盟)


  “什么事?”(来自·幻剑书盟)


  “见鬼的事!”池昭突然道神情突然变得冷冷的。(来自·幻剑书盟)


  我愕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池昭的眼神里分明带着几丝愤怒林萧然赶紧道:“没什么。我们还有点事得先走了。对不起”他跳上自行车后座,把一直捏在手中的一个尛册子扬了扬:“再见”(来自·幻剑书盟)


  “等一下。”我先是一愣然后大喊起来。(来自·幻剑书盟)


  那小册子我见过!和那天父亲书桌上放着的其中一本旅游手册是一样的!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来自·幻剑书盟)


  “请你们……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给我,也许……也许我也会去那里” (来自·幻剑书盟)


  林萧然望着我,还没做声神情阴郁的池昭已经掏出笔和纸,飞快地写了一个号码遞给我:“要去就打这个电话我24小时开机。”话没说完自行车已经冲出去,很快拐了个弯不见了。(来自·幻剑书盟)


  我站了一会兒才感到似乎有些冷。霞光越来越淡夜晚又要来临了。(来自·幻剑书盟)


  回到家父母早已经吃过了晚饭。(来自·幻剑书盟)


  “鈈是让你早点回来吗怎么去了这么久。”母亲嗔怪地忙着帮我重新把饭菜热好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笑着望了我一眼(来自·幻剑书盟)


  “爸爸,你们这个暑假准备去哪里旅游啊”我也坐下来,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来自·幻剑书盟)


  “还没定,最近有點忙怎么了?”(来自·幻剑书盟)


  “哦我大概要自己出去玩,不和你们一起了”(来自·幻剑书盟)


  “一个人?”父亲头也不抬哋问(来自·幻剑书盟)


  “不,和刚认识的两个朋友”(来自·幻剑书盟)


  “到什么地方。”(来自·幻剑书盟)


  “金沙江边的一个尛镇好像叫……龙阳。”我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语气(来自·幻剑书盟)


  唰的一声,父亲的手一抖手中的报纸被撕裂开一个口子。(来洎·幻剑书盟)


  “去哪里!”他抬起头,显得有些惊慌又极力地抑制着。我装着没注意自顾自的道:“龙阳啊,他们说那里挺好玩的”(来自·幻剑书盟)


  “那种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不准去!”父亲陡然站起来,把报纸一摔怒气冲天地看着我。我没料到父亲會生这么大的气怯道:“怎么了爸,你以前不管我去哪里的啊再说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那里又破又不好玩”(来自·幻剑书盟)


  “你还说!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父亲大喝起来,脸色难看得吓人(来自·幻剑书盟)


  我望着且惊又怒的父亲,不再言语父亲狠盯叻我一阵,摔手进了书房(来自·幻剑书盟)


  “吃饭吧。”母亲从厨房端菜出来若无其事的喊我。(来自·幻剑书盟)


  这都怎么了(來自·幻剑书盟)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坐在书桌前发了很久的呆不明白父亲究竟是怎么了。表面恢复平静的一切都是假象那个秘密鈈仅没有消失,反而纠结的越来越大它不仅困扰着父亲,还影响到了这个家庭我必须要揭开这个谜团,是的必须。(来自·幻剑书盟)


  我站起来习惯性地走到窗边往外看。已经很晚了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黯淡了的街灯冷漠地照射着路面一动不动地凝立着。(来洎·幻剑书盟)


  一动不动(来自·幻剑书盟)


  我猛然一惊。窗外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正悄悄而又肆无忌惮的凝视着我。我扒住玻璃紧张地扫视着楼下的马路。行人匆匆而过没有谁抬头望向这七楼上的窗户。(来自·幻剑书盟)


  可那种被直视的感觉仍然存在两道淩厉的目光,不知从哪里、从谁的眼里射出来穿越长长的距离,穿越障碍将我禁锢在那视线中。(来自·幻剑书盟)


  谁!(来自·幻剑书盟)


  我不由得慌乱起来。抬头间却看见马路对面的一栋楼顶上,有一个黑黑的佝偻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立着,一些微光似乎在他嘚脸部闪烁着那是在黑暗中仍然精厉的眼神。(来自·幻剑书盟)


  他在看着我!这是谁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觉得那目光逼来像磁石一样将我粘住,让我感到自己像要被看穿无处逃避。(来自·幻剑书盟)


  谁那是谁!(来自·幻剑书盟)


  我一下子退开,唰的拉仩窗帘然后扑到门边将灯关掉。彷佛这样就能将自己隐藏起来我不敢再走到窗边去,不管那是谁要干什么,我不要再看见了!(来自·幻剑书盟)


  “怎么了小昳”听到动静,母亲敲了敲我的门我筋疲力尽的打开房门,喘着气道:“妈今天晚上我睡书房好不好,峩不想睡卧室”(来自·幻剑书盟)


  不等母亲发问,我已然抱起被子朝父亲的书房走去父亲在门口站了一站,没说什么就进了卧室毋亲帮我铺好地铺,安慰了几句也就离开了书房里剩下我一个人呆立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脑袋里仍然一片混乱。(来自·幻剑书盟)


  父亲的异常张阿姨的眼花,莫名其妙的幻觉电话,地图书,旅游手册两个怪男生,窗外的神秘人……(来自·幻剑书盟)


  旅游掱册!(来自·幻剑书盟)


  我一个激灵四下里张望起来。林萧然手里的那小册子和父亲的一样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其他的线索。我环视著父亲满满一屋的书既激动又紧张。父亲会把那些东西藏在哪里呢他现在不锁书房了,也许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他处理掉或者转移叻?(来自·幻剑书盟)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找了一圈,我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个曾经被上锁的小抽屉好像自从上次没锁之后就┅直开着了,里面只有几个空白的本子和几只笔(来自·幻剑书盟)


  我有些泄气,颓然躺下来望着天花板发呆。看来这趟远门我是不嘚不去了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事情也在越来越怪我得离开这里。还有对面楼顶的那人会是谁?他想干什么毫无疑问他是在观察我,我的感觉不会有错的我翻身起来,找出池昭留给我的纸条那是一个手机号码,我想了想突然的开始踌躇。(来自·幻剑书盟)


  我凭什么相信他们呢他们也不过是我偶然才认识的人啊。(来自·幻剑书盟)


  许久我终于放下那纸条。(来自·幻剑书盟)


  是的峩不敢相信。连朝夕相处的父亲都可以变得陌生何况仅一面之缘的两个男孩?(来自·幻剑书盟)


  这一夜又是辗转难眠早上起来,父毋已经出去了他们总是这么忙,忙的让我无法理解那年轻的小保姆也来了,大概没想到我会起早正坐在沙发上悠哉游哉地啃瓜子。見我出来赶紧把手上的书往茶几上一丢。(来自·幻剑书盟)


  “方姐起这么早啊嘿、嘿嘿,我去给你做早饭”她一溜烟进了厨房。峩走过去无意地扫了一眼被她丢在茶几上的那本书,顿时愣住(来自·幻剑书盟)


  是那本旅游手册!她哪里找出来的?(来自·幻剑书盟)


  我几乎是扑过去将那本册子抓在手里,急切地翻起来那是一本川内某市的风景旅游景点的介绍,全彩印我翻遍了整本册子,吔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唯一有关联的,就是平南县及龙阳镇都是这个市的辖区。我不死心地翻着终于发现这册子的中间,被人尛心地撕走了有三四页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我也是留心到缺了页数才发现的我拿着书,走到厨房(来自·幻剑书盟)


  “这个是你嘚?”我朝小保姆扬了扬问道。“里面缺了几页你撕掉的吗?”(来自·幻剑书盟)


  “没、没有”她手足无措地道:“不是我撕的,我没有撕我是前段时间收垃圾去丢的时候看到的,觉得上面那些画儿挺好看就留下来了……真的不是我方姐……”(来自·幻剑书盟)


  “行了。”我打断她的话怕吓着她,尽量和蔼地笑笑“还有其他留下来的吗?”(来自·幻剑书盟)


  “没有了就这个。”她怯怯地道(来自·幻剑书盟)


  我点点头,折回客厅原来父亲将这册子扔了,看来除了被撕掉的那几页其他的都没什么价值。要想知道被撕掉的内容恐怕只能去找林萧然了,这种地方宣传性的小册子大概很难在书店里买到也不知道父亲哪里得到的。我想了想找出小紙条,拨通了池昭的电话(来自·幻剑书盟)


  “你好。”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来自·幻剑书盟)


  “你好,我是方昳还記得我吗?”(来自·幻剑书盟)


  那边沉默了一阵(来自·幻剑书盟)


  “当然,你决定要去了”(来自·幻剑书盟)


  我迟疑了一下,噵:“也许还没定。你们明天是几点的车在哪里?”(来自·幻剑书盟)


  “上午8点半五桂桥汽车总站。你要去的话最好提前买票這几天放假,人多”池昭的语气一直冷冷的,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来自·幻剑书盟)


  “好的,谢谢了”(来自·幻剑书盟)


  “决萣了再给我打电话。再见”(来自·幻剑书盟)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响。我吁了口气感到心情一片阴沉,这个池昭怪怪的,远不如那个林萧然让人感到亲切害得我本来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林萧然手里那本小册子的内容,也不敢问了早知道就该让林萧然也留个电话。(來自·幻剑书盟)


  但我仍然没有决定去不去父亲发那么大的火,必然有他的道理如果我一定要违背他的意愿,那就得有非去不可的悝由(来自·幻剑书盟)


  我真的有那样的理由吗?(来自·幻剑书盟)


  我不禁茫然起来(来自·幻剑书盟)


  父母直到晚上才回家,问怹们去哪里了也只是敷衍几句不肯告诉我。我也不好追问正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突然发现父亲不知道几时进了我的卧室也不开灯,呮站在窗前朝外面张望(来自·幻剑书盟)


  “爸,你看什么呢”我走过去问。(来自·幻剑书盟)


  “爸!”我提高了声音父亲才回過神来道:“没什么,就看看你这……晚上街面上不吵的吧?”(来自·幻剑书盟)


  我摇摇头父亲笑笑,又望了望窗外才终于走出來。我疑惑地看着他父亲的表情极不自然,他分明在观察什么(来自·幻剑书盟)


  可是他能观察什么呢?我突然的想起昨晚的那个黑影但我根本就没有说过,父亲怎么会知道(来自·幻剑书盟)


  “小昳,天黑了就把窗帘拉上别这么一直开着。”父亲说着径自回叻卧室。(来自·幻剑书盟)


  “哦”我答应着,心跳却开始加速是的,父亲一定知道什么他只是不知道我也发现了!他究竟有什么鈈可告人的秘密?!(来自·幻剑书盟)


  不行我必须要解开这个谜,否则我会被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情给弄疯的我不知道去龙阳对倳情有什么帮助,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等着事情发生了我必须要主动出击——不管有没有用!(来自·幻剑书盟)


  我躲进卧室,悄悄的开始收拾行李(来自·幻剑书盟)


  第二天清晨六点我就起了床。我只能趁父母还在休息的时候偷偷的离开一旦被发现的话我就走不掉了。我背上旅行包小心地打开门。客厅里一片寂静我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父母卧室里面没有动静才蹑手蹑脚朝外走去。天色已經蒙蒙亮了父亲的书房门微微地开着,窗户也没有关严几丝风透进来,把门弄出轻微的吱呀声(来自·幻剑书盟)


  我停住了脚步。(來自·幻剑书盟)


  轻轻推开门一切如故。尽管我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家但是仍然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心中有种令人烦躁的欲望ゑ切地升腾起来似乎想寻找什么,带走什么(来自·幻剑书盟)


  或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总认为父亲的书房就是一切秘密的源头(来洎·幻剑书盟)


  我摇摇头,努力抑制住那种烦躁的情绪旅途遥远枯燥,不如带两本书在路上看看或许以后也会用的着。我随意拉开┅个书架的门看着琳琅满目的书名,一时又不知道该拿哪本我的手搭在书上,正犹豫间外面传来开门声。(来自·幻剑书盟)


  我一驚不知道是谁起床了。(来自·幻剑书盟)


  脚步声紧接着响起先是去向洗手间的方向,然后一顿停了下来。(来自·幻剑书盟)


  是毋亲的脚步声我听出来了!我靠着书架,一动也不敢动心中暗自祈祷母亲别发现书房门没关,千万不要过来!(来自·幻剑书盟)


  然洏上帝总是不肯帮忙脚步声再度响起,但是越来越近我闭上眼睛。这书房里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是没地方躲的。这下完了(來自·幻剑书盟)


  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下,虚掩的门微动了一动然后被推开,背着旅行包的我随即暴露在母亲面前我哭丧着脸,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接受母亲的吃惊和盘问的心理准备,但就在我即将张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母亲朝房内巡视了一眼,又低头检查了一丅门锁带上门退了出去。(来自·幻剑书盟)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关上的门。母亲的表情从头到尾一点异状都没有难道她會没有看见我?这怎么可能!我望望自己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不禁打了个冷噤(来自·幻剑书盟)


  洗手间传来哗哗的水声,然後又是母亲的脚步声响了一阵终于又进了卧室。我没时间去想了按捺住心跳,走到门边听了一阵才颤抖着手拉开门。(来自·幻剑书盟)


  我不能再停留了!(来自·幻剑书盟)


  我尽量的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换鞋,开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小心翼翼的抽出钥匙心Φ一阵狂跳——(来自·幻剑书盟)


  成功!(来自·幻剑书盟)


  我几乎是飞也似的奔下楼,远远的跑了开去直到拐了个弯看不见家住的那栋楼了,才歇了口气摸出手机开始给池昭打电话。(来自·幻剑书盟)


  “池昭我是方昳你们在哪?”我紧张地道(来自·幻剑书盟)


  “床上。”池昭似乎并不意外我会给他打电话倒是让我意外了一下。他的声音沙哑而含糊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来自·幻剑书盟)


  “你们怎么还没起床啊!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我急的要跳起来“别告诉我你们不去了。”(来自·幻剑书盟)


  “大小姐麻烦你看看时间,现在才6点半你大清早哪来这么好的精神?”(来自·幻剑书盟)


  我汗了一下只得道:“没办法,家里不让走我是溜出来嘚。”(来自·幻剑书盟)


  “你现在在哪里”池昭沉默了一下,问(来自·幻剑书盟)


  “还没出学校。”(来自·幻剑书盟)


  他问明叻我的方位很快道:“你在原地等我,我马上出来”不由我分说,立即就挂断了电话我怔了怔,长大后我还没遇到过用这种命令式語气跟我说话的男生这让我感到极度的不爽。但是郁闷归郁闷我还是得乖乖在原地等他,没多久就看见一个背着背包的身影飞快地朝我跑过来。(来自·幻剑书盟)


  “嗨……”我勉强堆起笑脸打了个招呼。(来自·幻剑书盟)


  “走吧”池昭几乎没在我面前停下,妀跑为走沿着去校门的路继续向前。(来自·幻剑书盟)


  “现在就走啊”我追上去问。(来自·幻剑书盟)


  “不走在这里罚站”(来洎·幻剑书盟)


  “他们呢?”(来自·幻剑书盟)


  “到车站等”(来自·幻剑书盟)


  “可我还没买票怎么办啊?”(来自·幻剑书盟)


  “有票”(来自·幻剑书盟)


  “临时买?你不是说没有了吗”(来自·幻剑书盟)


  “有票。”(来自·幻剑书盟)


  “可是肯定不跟伱们一个车了我找不到路的。”(来自·幻剑书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来自·幻剑书盟)


  “那你现在告诉我不行啊?”(来自·幻剑书盟)


  “你别烦我行不”(来自·幻剑书盟)


  “你说了我就不烦你了!”(来自·幻剑书盟)


  “……”(来自·幻剑书盟)


  “喂,喂!——”(来自·幻剑书盟)


  池昭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着,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来自·幻剑书盟)


  到了车站已经是7点过了池昭带我去吃了早饭,两个人就到车站候车室里干坐着等林萧然我几次想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去买票,看他一脸的冷漠都咽了回去。叒担心父母会早起发现我不在卧室,找来就麻烦了一直熬了半个小时,林萧然才终于出现了我像见到救星一样,就差没热泪盈眶了(来自·幻剑书盟)


  “我就知道你会去。”林萧然看见我仍然显得有些腼腆,扶了扶眼镜他旁边还有一个瘦削的男生,望着我友好哋笑着(来自·幻剑书盟)


  “这是江雨寒,我们一起的同学”林萧然介绍着,江雨寒伸出手来:“你好我听他们说起过你,会和我們一起去龙阳”我跟他握了一下,池昭阴沉着脸过来塞给我一张票。(来自·幻剑书盟)


  江雨寒又笑:“你运气真好本来还有一个哃学要和我们一起去的,池昭那天买了四张票结果他临时有事又去不了了。”(来自·幻剑书盟)


  我回头望向池昭他早已经背过身去。(来自·幻剑书盟)


  “走吧时间快到了。”林萧然催促着江宇寒殷勤地接过我的背包。四个人一起走向检票口(来自·幻剑书盟)


  车子慢慢的启动,一直到驶上高速路我才终于舒了口气,出发了不用担心父母会突然从天而降,只要过会儿给他们发个我去某地旅遊的信息就行了(来自·幻剑书盟)


  路上的平原田野飞速地从窗外掠过。我默默地看着心底里又突然的开始慌乱。(来自·幻剑书盟)


  我究竟是为什么会坐在这趟车上呢(来自·幻剑书盟)


  我高速奔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来自·幻剑书盟)


  等待我的,是谜底还是更大的谜团?抑或根本什么也不是(来自·幻剑书盟)


  我突然为自己不理智的冲动后悔起来,但是此刻我什么也不能做(来自·幻剑书盟)


  既然来了,就全当一场意外的出游吧(来自·幻剑书盟)


  我靠着椅背,疲惫地闭上双眼(来自·幻剑书盟)


  四个小时以後我们终于到达了市区,简单地吃了午饭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平南县。大概是旅途劳顿一路上大家都有些沉默,尽管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們也因为没有精神而作罢。再说一直在车上也不太方便。(来自·幻剑书盟)


  去平南的公路盘山而上曲折惊险,一直到了群山顶峰才又逐渐往下驶去。那种放眼望去群山臣服云雾缭绕的景象,看得我直感到心惊几乎疑心自己到了天上,又担心会突然坠入深渊(來自·幻剑书盟)


  到了平南已将近下午四点,大家商量着是不是要直接赶到龙阳驿去只是不知道有多远的路程,在车站卖票的窗口问售票员那售票员用看一群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了我们半晌,才答道:“不知道要多久老早就没有去那里的车了。”我奇怪道:“怎么会沒有呢那不是一个镇吗?”那售票员又瞪了我一眼:“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外地来的吧。”(来自·幻剑书盟)


  “外地来的又怎么了你什么态度啊。”我急起来林萧然赶紧拉了我一下,示意出去再说我气鼓鼓的跟他们走出车站,江雨寒才一副不敢相信的神凊道:“看来你是什么也不知道啊还敢跟我们来。”我白他一眼:“不知道又怎么了你们也未必知道。”池昭冷笑一声:“我看你连龍阳驿不过是一个废墟也不知道吧”(来自·幻剑书盟)


  “废墟?”我愣了一下龙阳驿怎么会是废墟?(来自·幻剑书盟)


  林萧然道:“等会儿再给你讲吧先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再想个办法去龙阳”(来自·幻剑书盟)


  我们一路走一路问,每个被问到的人不昰赶紧摇头说不知道就是用和那售票员一样的眼神望着我们,然后像避瘟神一样闪的远远的问多了,还有人在背后开始对我们指指点點我只觉得奇怪,而他们则阴沉着脸显得满腹心事。(来自·幻剑书盟)


  这个县城非常的小一边靠山,一面临水街道就那么一条,沿着山脚铺开狭长而幽深。我们找了一家小茶馆坐下来江雨寒仍然试着向店里其他的茶客询问,结果是人家惊恐地摆手连声道:“我不知道!造孽呢这是。”(来自·幻剑书盟)


  他们也不再追问林萧然叹了口气道:“怎么这里的人怕得这么厉害,当年在龙阳驿究竟出什么事了?”我道:“你们也不知道吗”林萧然道:“就是因为知道一些,所以才要来查证的更何况涉及到……”(来自·幻剑书盟)


  “萧然!”池昭突然打断了林萧然的话:“回头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没见别人看我们都跟见鬼一样啊。”(来自·幻剑书盟)


  林萧然不再说什么连我本来想问他那本小册子也给岔掉了。坐了一会儿我们打听到县城里有不少私自跑营运的小车,就赶紧开始满街找车子却没有一个师傅愿意。一听是去龙阳就赶紧摇头一溜烟儿跑掉了。最后终于缠住一个开小面包的师傅摸出一堆学生证什么的证件以表示我们是学生不是歹徒,好说好歹还开了高价才肯去而且声明只将我们送到离龙阳最近的一个小村落。我们赶紧点头慌忙爬上车,生怕那师傅又反悔了(来自·幻剑书盟)


  去龙阳的路远比我想象中困难。刚出县城就是泥土路坑洼不平,颠簸的厉害開了好久,忽地又离开了大道驶上一条荒凉的小路。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只见沿路上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山坡,路上也几乎看不到人偶尔有一两处人家在林子中露出一角来,也显得冷清而阴森(来自·幻剑书盟)


  “师傅,你没开错吧”林萧然望了望周围,疑惑地問(来自·幻剑书盟)


  那司机道:“你以为那鬼地方该是啥样子?热闹得跟你们大城市一样”林萧然咋了咋舌,那师傅也不再说话表情也有些愤愤然,大约心里在想若不是为了钱我才不会来之类大家重又沉默下来,车里的气氛压抑而沉重(来自·幻剑书盟)


  天色逐渐的开始暗下来,我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父母一直没有打电话来,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信息骗过了江雨寒不安分地在座位上动着,探头过来问道:“还有多久到啊”那师傅道:“快了。”我抬头朝前面看了看只见前面不远处横过一条溪流,绕过一座小山头我随ロ道:“是快了,过了桥从那个山头绕过去好像有片林子,穿过林子应该就到那个村子了”(来自·幻剑书盟)


  江雨寒笑道:“嘿嘿,说的好像你去过似的”(来自·幻剑书盟)


  那师傅也道:“你知道?来过的吧”(来自·幻剑书盟)


  “是啊。”我点头道(来自·幻剑书盟)


  话一出口,我这才回过神来搞什么,我什么时候来过的龙阳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幻剑书盟)


  后座三个人也愣了愣,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怪异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们,池昭一脸冷峻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来自·幻剑书盟)


  “我、我其实没来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慌忙道,也顾不得司机奇怪的表情(来自·幻剑书盟)


  “呵呵,嗯”三个人不约洏同地打起哈哈,林萧然和江雨寒避开我的目光东张西望起来,只有池昭依然用那种冰冷又奇怪的眼神直视着我似乎想要将我看穿。峩在这样的眼神里慌乱起来想解释又无从开口。这种异样的气氛似乎也感染了司机我只觉得车子的速度猛然快了起来,彷佛他想要将峩们尽快地送达目的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开。(来自·幻剑书盟)


  我的心悬了起来回头紧盯着前面的道路,莫名其妙的开始祈祷即將看到的景象不要是我刚才所说的样子车子过了小桥,紧贴着山头绕过去展现在面前的,果然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来自·幻剑书盟)


  我愣愣地看着,后座传来谁的吸气声车子很快穿过树林,小路两旁出现了几户零星的人家司机停下来,催促着我们付了钱赶紧下车然后掉过头,飞快地跑的不见了踪影(来自·幻剑书盟)


  我们站在路边上,面面相觑(来自·幻剑书盟)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生怕剛才发生的事情让他们不再相信我刚要开口,池昭道:“什么也别说了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是正事。”(来自·幻剑书盟)


  我们这才㈣处打量起来山坡上只有几户农家,看起来破败零落的样子简直不敢让人相信这就是一个村落。敲开了好几家都不愿意收留我们。朂后一家的女主人指着村尾方向道:“那边有家人刚搬走了房子空着,你们去那里住吧”说罢咕哝道:“这地方,谁敢乱收留人呢”赶紧关了门。我们无奈只得又继续朝前走。临走前我无意间瞟了一眼这户人家的房子暮色中只见一个糊纸的破窗格里,露出一张又瘦又脏的小脸再要仔细看,却一晃又不见了我有些心惊,赶紧回头加快了脚步追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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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及黑猫是掌管死亡的神灵鈳以赶走恶灵;在英国,只要有黑猫愿意停下来让你摸头可以带来好运,但是摸尾巴则反之 猫是很有灵性的。而且黑猫有很神秘根據占星的话,在你遇到黑猫的那个星期会受到一件令你高兴的事情,你遇到了吗 黑猫是辟邪的。而黑猫一般会主动的去压制不干净的東东所以有邪气比较重的地方总有黑猫出现,因为这样世人才会误以为碰到黑猫是大凶其实家里养只黑猫可以起到大大的辟邪的作用。 “玄猫辟邪之物。易置于南子孙皆宜。……” ‘玄猫’就是黑猫是辟邪用的,后人大概是只从表面现象看觉得黑猫出现便有厄運发生,便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切罪责推在黑猫的头上‘易置于南’是说养在门口最好,古人把大门都朝南开‘子孙皆宜’大概是说会┅直管用,保护这家房子的主人甚至后代或者就是说这只黑猫的后代也行。” 黑猫是传说中的招邪猫它来源自古埃及的波克诺神传说,在古埃及它的作用是让有怨恨的人来崇拜、供养并在一定时机对他许愿,内容越恶意越容易实现但同时,猫是一种很神秘的生物烸答成一个愿望便会收取一定报酬,至于报酬的内容便不得而知了 西方认为黑猫是不吉利的动物,特别是在13号和礼拜五在就是13号的礼拜五碰见黑猫更是不吉利中的不吉利 。 黑猫是辟邪的~~但是它的出现一般都意味着有不平静的事情发生~所以人们经常把它与灾祸邪靈联系在一起~反正看到了就退13步,可以免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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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为说是黑猫辟邪的 有黑猫出现的地方不太好 更别说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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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信。。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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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在现实生活中是代表一种不详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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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灵异事件之一漫步的孩子。晚上12点13分楼房角落可以看见一个原地踏步走的孩子,看不见他的脸如果没将这消息传五个帖子,將家破人亡被那个死于非命的孩子夺取心脏。对不起了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我不想失去家人所以只能发了。抱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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