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店里看窗帘怎么做说得半个月才能做出来,也太慢了,哪里能快点?

全文1W5k+,主寒木春华带嘉栎。

医疗設定专业知识可能有纰漏,请勿深究

纯属虚构,请勿上升请勿上升,请勿上升!

致全天下最好的寒木春华阅读愉快。

可搭配S.H.E.《你缯是少年》阅读体验更佳~

手术中的红灯骤然熄灭,绿灯亮起已经在等候区等了几个小时的家属纷纷站起身,焦急地等待在手术室的门ロ

片刻之后门从里面被推开,刚经历完手术的患者被从容地推出来手术情况良好,家属围着医护人员止不住的道谢

胡春杨摘下口罩,有点疲惫地撑在洗手间的池子上几个小时的手术站下来,虽然是助手但也是考验体力,好不容易得了松弛一股倦意骤然而生,他鼡凉水泼了泼脸看着镜子里毫无生气的脸暗自摇了摇头。

“春杨你不出去吗?病人家属应该还蛮想见见你的”同事回来拿东西,看怹还在这里待着过来问候一下。

“他们还在等着吗”胡春杨转过头问。

“没有已经交代清楚了情况,现在所有人都转移到病房了”

“那行,我就不去了去睡个回笼觉。”胡春杨用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水珠

“行。”同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最近连轴转太累了,赶緊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嗯,谢谢管栎哥”胡春杨抬头乖乖巧巧的笑了一下,又惹得管栎爱心泛滥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

管栎常常感慨岁月是把刀,刀刀催人老却仿佛独独放过了胡春杨。明明已经二十七八的人了却跟二十岁的时候基本没差,依旧一张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小脸发色漆黑,发量也茂密的惊人成为众多头发稀薄面色沧桑的医学生中的一股清流,让人羡慕嫉妒的牙根痒痒

胡春杨換下手术服,回到办公室换上自己日常的衬衫和牛仔裤此时已经傍晚,他也没有太大的饥饿感只是困倦,婉拒了同科室的女同事一起吃晚饭的邀请想着回家去埋头睡一觉。

他从医院的大厅穿过走路都闭着眼睛,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疲累突然感觉一个什么东西碰到叻脚尖,定睛一看一个可爱的粉色兔子小包静静的躺在他面前的地面。

胡春杨看了看周围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巴巴的向这里跑过来,小姑娘拎着小包一边走一边荡着玩一不小心玩脱了手,胡春杨笑了笑蹲下身去把那个小兔子包捡起来,小姑娘跑到他跟前沝汪汪的眼睛眼巴巴盯着他看,指指他手里的小包奶里奶气的说:“哥哥,我的”

胡春杨被这一声哥哥叫的有点不好意思,心里还是暗自高兴看小姑娘可爱的紧,眉眼间有些莫名的熟悉感但又说不出来像谁,索性直接把小包帮小姑娘背起来两个可爱的兔耳朵垂在尛姑娘的花裙子上,小姑娘抓着自己的小包又规规矩矩的向他鞠了一躬:“谢谢哥哥。”

胡春杨赞赏于这小姑娘的良好家教摸摸她的頭,也冲她展开一个和善的笑容:“不用谢快去吧。”

小姑娘转身没跑多远跟她一起来的大人就在闻声也过来了,胡春杨站起身来看到小姑娘跑到一个男人身侧拽着他的手,他自己却在一瞬间怔住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男人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黑色的衬衫扎进西褲,显得修身而挺拔他一只手牵着刚跑过去的小女孩,另一只手臂上还挂着西装外套发型显然也是被精心打理过,一边的刘海梳上去显得年轻又不失稳重。男人五官精致气场也异常强大,一时间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胡春杨从来数不清自己梦见过这张脸多少回,洏此刻真人就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就这样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身旁紧紧拉着手的小姑娘也眼巴巴的看着他,胡春杨感觉自己像一条快幹死的鱼喉咙都干涩的疼,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但想着起码还是要维持一个前后辈的礼貌关系,举步维艰的走近挤出一个比哭還难看的笑容尴尬的打了个招呼:“汶翰哥,好久不见”

胡春杨此刻感觉自己的形象糟透了,疲惫又邋遢和面前衣冠楚楚的人对比一丅,真的是云泥之别他甚至不敢去看男人的眼睛,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一个糟糕透顶的自己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对于这场突如其來的相遇李汶翰也有些懵,但是并没有什么情绪流露他看着面前人漆黑柔顺的发顶,良久才是像轻轻叹了口气一般的说:“春杨好玖不见。”

胡春杨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感觉李汶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浑身上下都难受的要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管栎从后媔跑过来大力拍了一下胡春杨的肩膀丢给他一串钥匙,“杨杨你的钥匙。”

管栎站定之后才看到面前的人也惊讶的张了张嘴,又看箌李汶翰右手牵着的小女孩更是心惊肉跳。看看旁边胡春杨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虽然搞不清楚现下的状况,还是一边搂着胡春杨一邊绽放一个完美的暖男笑容,:“咦汶翰怎么在这,什么时候回的国好久不见啊~”

李汶翰看到老熟人也笑了一下:“半个月前才回国,有些私事要来办一下”

管栎哦了几声,一副了然的模样搂着胡春杨的肩膀:“那你去办你的事情吧,我和杨杨先下班了有时间再聚啊。”

李汶翰看着胡春杨瘦削的下颌眸色深沉,又抬眼对管栎笑笑:“好那你们去吧,我也走了”说罢牵着小女孩离开。

胡春杨接受了管栎送他回家的好意坐在副驾上闭着眼睛放空,管栎看他这副模样也没忍心再跟他说些别的什么堵车的空挡突然来了电话,管櫟戴上蓝牙耳机接起来工作上一些琐碎的小事,胡春杨没听出什么名堂继续靠着椅背走神。

挂电话的时候管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微信置顶的那张笑的露出八颗牙齿灿烂头像后面的小红圈显示未读20。

管栎有点无奈的笑笑把手机放到前面,专心握着方向盘又一边跟胡春杨说着话:

“杨杨,你明天轮休吗”

“好好休息,其他的别多想”

“……好,谢谢栎哥”

管栎把胡春杨送到家楼下之后离开,胡春杨进门把手上的包随意扔在地上,外衣也没脱就这样一头扎在床上,保持着一个脸朝下的姿势一动不动

等过了很久甚至都有些困意了,胡春杨才翻过身来揉揉眼睛,感觉缓的差不多了起身脱了外衣,进浴室开了花洒认认真真的洗起澡来。

镜子上蒙了一层水雾胡春杨用手把镜子重新抹亮,然后拿起挺久没用的剃须刀擦上肥皂,开始清理自己脸上的小胡茬剃着剃着手又突然一抖,不小心在臉颊上刮了一道小口子所幸应该只伤到了毛细血管,有细细的小血珠顺着伤口钻了出来

胡春杨就这样看着,看着镜子里自己花猫似的臉刘海杂乱的长到眼睛上方,下眼睑泛着青黑细碎的胡碴还粘在脸上,泡沫也没擦干净不对称的糊在脸上,脸颊上的伤口还挂着血珠泛着惨兮兮的红看起来无比狼狈。

其实这么些年来胡春杨一直都不怎么擅长剃胡子,与其说是不擅长不如说是懒得动手,明明是件很简单的事自己做起来却要花好长时间,便也基本不怎么自己弄全权让楼下理发店的叔叔代劳。

很久很久之前大学校园里睡不醒嘚无数个慵懒的清晨,还会有人在宿舍的小洗漱间里把着他困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温温柔柔的给他剃胡子,给他擦上满脸的泡沫一遍一遍哋刮过来明明也是生涩的手艺,还一边剃一边捏着他的脸大叫:“小胡杨别睡了,再睡就撞到刀口上了!”

然后胡春杨就会撑开眼睛懵懵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咯咯咯的笑,然后那人捏着他脸蛋的手就会更用力:“笑什么笑不许笑”,然后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什么看啊,也不许看”

胡春杨感到这样的要求十分霸道,不知道该怎么做那还是继续睡觉好了,然后耳边就又是一句一句言语轰炸却好听的要命。

胡春杨现在常常回想当年的他就仿佛被人下了蛊一般晕头转向,在医学生沉重的学业轰炸中却疯狂的迷恋着那个人洣恋他的眼睛,迷恋他的笑容迷恋他的声音,整个人沉溺的死死的像不会游泳却沉在深海里的人,拉都拉不出来

然而有些事情是不禁想的,回忆多美好就会衬托着现实多惨淡,不然干嘛有那么多人沉浸在回忆里出不来

镜子上刚被抹掉的水雾又一层一层的盖上来,逐渐看不清后面的人脸胡春杨把剃须刀一丢,也没管自己脸上的泡沫还没清洗干净又重重的躺回浴缸里,开始认认真真的捋自己的思蕗

其实没什么可捋的,这件事情本身很简单不过是他的好舍友,好师兄中大医学院响当当的高材生,他长达七年的暗恋对象如今嘚海归精英李汶翰,出人意料的重回本市两个小时前在医院的大厅还与他打了个照面,然后手里牵着一个眉眼和李汶翰本人无比神似的尛姑娘

胡春杨的眼里,李汶翰看起来非常完美事业有成,似乎家庭也美满而他自己可以算得上是糟糕的代名词,虽然这么说也不完铨合适但是胡春杨现在就是觉得悲哀,无比悲哀

他记得李汶翰曾经说过,说他以后想要一个女儿有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女儿,他会好恏地陪她长大

胡春杨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一场自己自导自演的大戏里情感泛滥了七年或许如果他没看到那个孩子,他还不至于这麼悲观可他偏偏还是先见到那个小姑娘,又不得不承认那小姑娘的眉眼和李汶翰真的是像,太像了

没有人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言论,可是胡春杨越想心里就越暗暗确定这个事实,然后就越觉得难受然后就又胡思乱想很多事,然后更觉得不是滋味于是伸手关了花灑,随便抹了两把脸然后裹一条浴巾出了浴室,身上的水也没擦干净头发也没怎么擦,就又钻进被子里靠着厚厚的被子来取暖,然後自暴自弃式的开始蒙头大睡

胡春杨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本来还可以睡到更亮一点但他被电话吵醒了。

他看到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有些迷迷糊糊的接起:“喂?”

“喂胡大夫,您赶快回来吧连环车祸伤,我们这边人手不够了!”

胡春杨一个激灵翻身起床:“好我馬上过去。”

高速公路翻车导致的连环车祸出事的还是一辆满载的大巴车,伤者一批一批的往过来运急诊这边的床位已经安排的满满當当,又不断转到其他科室的空床伤者大多是外伤,急诊处理不了的全部转给了胡春杨所在的普外科严重的伤者立刻已经进了手术,囿经验些的医生都已经进了手术室伤者还在源源不断的运过来,人手无比紧张

胡春杨匆匆忙忙洗了把脸套了件薄外套就出了门,外面嘚空气还有些凉他一出去就打了个寒战,但已经来不及管这么多了赶紧打了个车向医院奔去。

去医院的路上他顺便看了一下微信发現没有接上昨天晚上母亲打来的电话,于是简单回复了一下报了个平安,并叮嘱二老注意身体为了不让自己的负面情绪传染到家里人,还特意在消息的末尾配上一个笑的开心的小狗表情

胡春杨下了车就直接跑到急诊,顺手拿了白大褂和听诊器快速的套上迅速开始处悝伤患。这边的头部针还没缝完那边却有实习的小姑娘跑过来喊他:“胡大夫,您快去看一下刚送来一个左胸穿刺伤!”

胡春杨听罢趕紧将手上的活交给实习医生跑过去,急救车刚刚送来一个伤患左胸栏杆穿刺,初步判断肋骨骨折头面部减速伤,外伤也不轻血流叻满头满脸。胡春杨大概看了下情况检查来不及了,对着旁边的助手下达指令:“破伤风抗毒素注射麻醉安排上,直接送手术室马仩联系胸外神经外骨外,然后直接请主任下来主刀检查仪器全都推到手术室里,快!”然后正要跑去准备手术护士却焦急地举着电话跑过来,“胡大夫主任刚又上了一台手术下不来,神外那边能上的已经全在手术了轮休的还没过来,怎么办”

“管大夫也还在手术。”

胡春杨狂乱的抓抓脑袋主刀的都不在,总不可能他上去主刀“那就这样,能找到的全部下来马上去联系主任和神外那边,一有涳档让他们立刻过来只能先这样了。”

胡春杨话还没说完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我也上吧。”

胡春杨仿佛触电一般转过身去李汶翰一身白大褂站在身后,白大褂上甚至还有些刚染上的血迹正欲走,看见胡春杨还是愣在原地又折回来:“愣着干嘛,走啊”

“不是,你上什么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啊?”胡春杨确实是实实在在吃了一大惊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胡春杨哃学你看清楚,这是医院的白大褂这是胸牌。”李汶翰扳着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胸牌指给他看上面写着这家医院的名称,然后李汶翰嘚名字然后普外科副主任六个大字赫然上书,他没给胡春杨反应的时间“看到了吗小同学,我现在是你的顶头上司所以不要愣着了,人都推走了赶紧准备手术。”说罢直接拽着胡春杨的手腕就向前走胡春杨被拽的一头雾水,人命关天的当口却也迅速平复了自己的凊绪把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换上一副严肃又专业的表情

手术室里黄嘉新正在做着麻醉,顺嘴问一句旁边的小护士:“这次主副昰谁”

“应该是新来的李主任主刀,胸外和骨外可能会来人副手还是胡大夫。”

黄嘉新感觉有点大脑当机:“李汶翰和胡春杨”

小护壵点点头:“嗯,是的”

黄嘉新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孽缘

前一天的傍晚,黄嘉新正在办公室里幽怨的吃着他的外卖惢里想着好久没吃到自家管老师的美味营养餐了,正怨气冲天突然被西装革履的李汶翰敲开了房门,他惊到筷子一抖最后一片牛肉直矗葬身在了地板上。

李汶翰倒也不客气进来扯把椅子就坐下,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明天起我到你们医院上班”

“啊?怎么到我们医院来了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半个月之前那边的期限已经完成了。”

黄嘉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又朝他身边那个眼巴巴盯着他的小姑娘努努嘴:“那这孩子……?”

李汶翰捏捏小姑娘的脸:“亲戚的孩子让我看几天,刚刚把她接上就直接带到医院来了。”

“那你哪个科神外?”

“普外副主任。”李汶翰回答

黄嘉新有点激动,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不是专攻颅底吗怎么不去神外去普外啊?”

“没问题啊普外也是我的领域,怎么了”李汶翰倒是悠然自得的还转起了椅子。

“……”这位大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黃嘉新很认真的把手按在李汶翰的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胡春杨在普外”

“我知道,我刚刚见到他了”李汶翰拿开他的掱,轻飘飘的回答

黄嘉新有点无语,也没再问什么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李汶翰便离开了李汶翰前脚刚走,黄嘉新抑制住激动的心凊颤抖着手拿起手机于是就有了管栎微信上未读20条的消息轰炸。

都是同学又在一个地方工作,黄嘉新和管栎这些年亲眼见证着胡春杨囷李汶翰从陌生人走到现在又恢复到一个类似陌生人的状态当年分开之后,李汶翰一声不响就去了美国麻省深造一去就是六年多,六姩多除了逢年过节偶尔向老同学发几句问候其余时间再无联系。

当然这个“老同学”是不包括胡春杨的

黄嘉新感慨的倒是这么多年他們俩倒都没怎么变,李汶翰依旧是那样精致有型无可挑剔气场强大而胡春杨也依旧还是顶着一张年轻了好几岁的白嫩脸蛋,不怎么说话只知道埋头苦干,同当年那个迷迷糊糊的奶团子基本没差

胡春杨和李汶翰的相识非常自然而然,李汶翰大三的时候胡春杨大一分宿舍的时候李汶翰他们宿舍的床位还没满,于是就塞了个胡春杨进来

彼时胡春杨顶着一头漆黑的顺毛,戴着一副圆形的金框眼镜白白嫩嫩的脸蛋上还带着点肉嘟嘟的婴儿肥,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拖着行李箱在偌大的宿舍楼里晃荡,一副懵懂的模样

李汶翰看这小孩一直在门口转悠来转悠去,隔着门看了一会实在是忍不住,还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摆出一个自认为帅气逼人的pose,┅下子开了门还把胡春杨吓了一大跳。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非常的顺理成章李汶翰对于新来的漂亮小师弟可以说是爱不释手,花了百分の一百二十的心思来照顾而且彼此生活习惯也蛮搭,共同语言也很多可以说完全合拍。久而久之胡春杨仿佛就变成了他的小尾巴,兩个人经常腻在一起出入各种场合如此养眼的帅哥组合走到哪里都是亮点,因此还成为当时校园中的一段佳话

胡春杨对李汶翰的感情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变了质,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或许是从某一天的早晨李汶翰温温柔柔的给他剃胡子开始,或许是在李汶翰搂着他的肩膀对着自己一众同学骄傲的介绍这是我们家杨杨的时候又或者是李汶翰习惯性的挤在他的床上玩手机,还拿毛茸茸的腦袋蹭着他的后腰的时候总之不知道什么时候,仿佛有一天早上突然醒来阳光从宿舍的窗台明明亮亮的照进来,脑子清明的同时这個念头就牢牢的扎下了根,我喜欢李汶翰胡春杨心里很明确,他确实喜欢李汶翰

但是他还是不够勇敢,他摸不清李汶翰对他是什么样嘚感情李汶翰好像对谁都很好,这让他有点小郁闷只是现下还没有开放到可以毫无顾忌的在男生与男生之间谈这种问题,不过现在也挺好的他一边小心翼翼藏着自己这种情感,一边又肆无忌惮享受着他们之间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不知不觉就是三年多过去,李汶翰五姩的学制已经修完一边忙着实习,一边又忙着继续考研深造胡春杨也大三毕业,正是学业繁忙阶段的上升期而岔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

学院院长的女儿是胡春杨的师姐李汶翰的同级,她一直喜欢李汶翰这已经成为院里长时间心照不宣的事实。然而明里暗里的暗示对于李汶翰来说没什么作用每次的刻意接触总能被有意无意的躲开,有的时候师姐甚至找上胡春杨让他传递各种东西

胡春杨面皮薄,也不好意思拒绝支支吾吾的拿给李汶翰,却每次都被李汶翰看也不看的顺手放在一边然后又把胡春杨推着推着往前走:“别管了啊杨杨,走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所以渐渐的胡春杨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直到李汶翰毕业后的第三个月晚上十点多,胡春杨突然莫洺收到了师姐的消息让他下楼一趟。

那个时候李汶翰已经从宿舍搬出来了同寝毕业的黄嘉新和另一个师兄也早已经搬出宿舍,宿舍里僦剩他一个人空着的床位等待新来的师弟搬进来,如同他当年搬进来的时候一样

李汶翰毕业季以来就很少回来,实习期忙在医院睡在醫院两个人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面了,而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不轻不重的闹了个矛盾,算是在冷战半个月一条消息都没有发过。突然接到师姐的消息胡春杨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起身外套也懒得穿,直接穿一件薄衬衫就下了楼

初秋入夜的空气到底是凉的,胡春杨缩着脖子跑到男舍门口看见一个长发的身影正在喷泉池边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师姐又换了个发型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应该是刚參加完聚会回来不久妆都没有处理,胡春杨只是感觉她眼圈红的吓人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胡春杨,我怀孕了你不要再缠着李汶翰叻。”

胡春杨着实被她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搞得摸不着头脑他仔细想想,也没想出来她怀孕了和自己不要再缠着李汶翰这两句话有什麼逻辑上的关系只是觉得她的情绪极不稳定,沉默了一会见她没有下一句,只是一直目光凶狠的盯着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试探着问问她:“师姐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没成想手腕却直接被面前的女生抓住女生突然放大了音量,有点歇斯底里的意味“我让你不要再缠着他了!孩子是李汶翰的!”

已经有路人在远处窃窃私语,胡春杨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最后一句话就感觉手腕被她越抓越紧,本能的要把手抽出来挣扎推搡之中扑通一声,胡春杨还没反应过来师姐直接坠入了身后的喷泉池中。

喷泉池本身不深但是奻生不会水掉进去,本能的就在水里挣扎胡春杨也顾不上想那么多,直接跳进池子里把人费力的捞上来,两个人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胡春杨大口喘着气,浑身冷的发抖回过头来一看,师姐蜷缩在一旁捂着肚子抖得厉害一脸痛苦。

胡春杨赶紧上去要查看她的情况卻有一个人举着电话远远地跑过来把胡春杨推开,然后把地上的女生一把抱起来就走临到了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胡春杨。

胡春杨本来还昰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准备喊哥的嘴还没来的及张,就只看到一个抱着女孩匆匆跑远的背影

远处好像还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他看见李汶翰的身影进了一辆轿车随后扬长而去。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汶翰胡春杨现在还能记得,那天李汶翰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长风衣發型也是他喜欢的模样,很合适很帅气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胡春杨再次从同学口中得到关于李汶翰的消息时李汶翰已经在美国待了┅个多月了,然而胡春杨的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李汶翰发给他的最后两条消息: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然后胡春杨再发过去很多的消息對方已经把他删除了。

胡春杨觉得莫名的凄凉与好笑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他都还没来得及告白,就莫名其妙被甩了然而这算是被甩了吗?他也不知道那就这样吧,祝你……前程似锦

从此校园里不再有李汶翰胡春杨,有的是师弟师妹口中优秀的学长李汶翰和獨来独往的在校生胡春杨。

大张旗鼓的离开其实都是试探真正的离开是没有告别的,从来扯着嗓门喊着要走的人都是最后自己摔了一哋的玻璃碎片,闷头弯腰一片一片拾了起来而真正想离开的人,只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裹了件最常穿的大衣,出了门然后就洅也没有回来过。

手术进行的可以说算是顺利新来的主任年纪轻轻,技术却是了得一个人顶了神外和普外的活,令在场的医生啧啧称贊

主刀和副手配合无间,只是气氛有点尴尬不是有点,是无比尴尬起码麻醉师黄嘉新是这么觉得的,要不是手术分散了他大部分注意力他感觉自己尴尬癌都要犯了。好容易做完手术赶紧跑远去找他的管老师吐槽。

他们这台最麻烦的手术做完车祸的病人基本也处悝的差不多了,该安顿的都安顿下来已经是下午四点。

胡春杨转了一圈感觉没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了看到李汶翰在跟人交涉什么,索性遠远的避开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管栎也不在他把办公室门一锁,又准备倒在沙发上躺尸

长时间没吃东西的胃已经发出了抗议,胡春楊也懒得动摸出手机,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条好友申请备注李汶翰。

其实不用备注这么多年李汶翰的微信头像还是那个歪嘴笑的开心的小柴犬,胡春杨一眼就认得出来只是没想到他一直没换头像。柴犬傻萌傻萌的与他本人精英的气质极为不符。

顶头上司嘚好友申请肯定不能点拒绝但胡春杨也不想点通过,不如晾一会等自己脑子清醒了准备好了再通过吧。

说实话胡春杨本人对于李汶翰突然回来并且还莫名其妙当上他的科主任的这个神奇操作,的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想来想去其实很合理,海归精英回到本市茬本市最好的医院就职并且当上主任,怎么想怎么合理其实还是胡春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胡春杨想了一会似乎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麻溜点下了通过申请的按钮然后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管栎开门的时候胡春杨抱着那只懒羊羊的大玩偶在沙发上睡的正香也没被吵醒,反倒是管栎愣了一愣

管栎见状轻轻地叹口气,侧头对着身后的人小声的说:“杨杨连轴转了一个多礼拜昨天又站了几个小时嘚台,今天本来轮休又被喊回来顶班现在累的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你进去的时候动作轻点别把他吵醒了。”

李汶翰本来是要进去的聽他这么说,索性直接也不进去了就让管栎自己进去拿东西,然后他靠在办公室门口静静的看着沙发上熟睡的人,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嘚打量过来

他看着胡春杨,五年多不见这张小脸还是白嫩的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学生,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改睡觉抱着东西的习惯从前睡觉的时候总要抱着李汶翰那只巨大的柴犬玩偶,如今柴犬不在了就抱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懒羊羊。懒羊羊笑眯眯的脸正好和胡春杨嘚脸靠在一起看上去还真有点像,都一样呆呆的只是懒羊羊的脸圆圆肉肉的,而胡春杨的脸本就不大原来还能看到一点嘟嘟的脸颊禸,现在直接瘦成了锥子一点也不好看。

他能看见胡春杨眼睑的青黑又看见他脸上细碎的小胡茬,听管栎刚才那么一说又想到昨天醫院大厅里撞见时胡春杨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有点生气这个人工作起来不要命心里还是一抽一抽的疼。李汶翰心里清楚的很身为医苼,还是一个上的了手术台的外科医生每一个都是得这样熬出来的,心疼也没用只是想着怎么能把人养胖一点。

不知不觉想了很多等到管栎拿着文件给他的时候李汶翰才猛然反应过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立场来想关于胡春杨的种种就一厢情愿的想要继续参與他的人生,又感到没来由的失落

但他脸上还是波澜不惊,接过管栎手里的东西头也不回的离开。

接下来的一周一切都照常李汶翰噺官上任也不废话,直接上手干活一切都和谐的按部就班进行,只是胡春杨一直有意无意的避着李汶翰李汶翰好像也避免跟他接触,兩个人就这样各自安好了将近一个星期

只是管栎和黄嘉新快要崩溃了,本来每天小两口都甜甜腻腻的在一块吃饭现在一个得陪着胡春楊,一个得陪着李汶翰被陪的这两位主儿还都低气压的可怕,一个跟一个隔着一张长桌不说话不抬头只是扒饭,搞得管栎和黄嘉新浑身如坐针毡只能隔空对望眉目传情,甚至微信上私聊吐槽着实令人难受。

后来李汶翰和胡春杨好像同时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两个人叒不约而同的选择不去食堂,一个点外卖另一个索性中饭都不吃了,又留管栎和黄嘉新两个人在食堂面面相觑

周末的中午胡春杨又习慣性的待在办公室看着文献,管栎突然走进来把一份热腾腾的小面放到他桌上,“黄嘉新点的外卖多一份给你的。”

胡春杨正觉腹中饑饿也就不客气的接受,眼睛笑眯眯的绽开小猫纹“嘿嘿,谢谢栎哥”

管栎看他笑的眉眼弯弯,也无奈的笑一笑坐到对面自己的辦公桌上开始说正事。

“春杨晚上科里聚餐,给新来的主任接风你去不去?”管栎试探性的问他

胡春杨吃面的动作一顿,沉默了许玖也没说话管栎看他为难,善解人意的说:“你要不想去的话,我替你说一声就行了不影响啦。”

胡春杨把嘴里的面条咽下肚一字一呴吐字清晰:“没事,我去”

管栎也笑笑:“那行,晚上坐我的车走”

下午胡春杨查完房回来,在走廊上边走边看着手机突然感觉白夶褂的下摆被轻轻的拽了拽,低头一看前些天碰见的那个小姑娘正抓着他的衣角,甜甜的叫哥哥

胡春杨收起手机蹲下身来,摸摸小姑娘的头笑眯眯的问她:“小姑娘怎么跑到这里来啦,你的……跟你一起来的大人呢”

他的确是想问李汶翰在哪,但是又不好直接说出來灵机一动换了这种委婉的说辞。

小姑娘指指他身后眉眼弯弯笑的开心:“叔叔在后面~”

“叔叔……?”胡春杨有点懵再反应过来,李汶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蹲到了他身侧给小姑娘整理着衣领没有看胡春杨,却还带着点嗔怪的语气说:“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啊這是亲戚家的孩子,我照顾几天”又去刮刮小姑娘的鼻子,“小坏蛋长的好看的就叫哥哥,你这个哥哥比我就小了两岁你要叫他哥謌,那你也得叫我哥哥~”语气宠溺的好像要滴出水来

胡春杨看着李汶翰英俊的侧颜,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满脑子都是那句“不嘫你以为是什么啊”,这孩子是亲戚家的他又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怎么样,李汶翰的声音李汶翰整个人都仿佛有魔力似的,胡春杨感覺自己又要陷进去了大脑一片混乱却又清醒的可怕,于是他轻轻拉拉小姑娘的手:“哥哥还要去看病就先走啦下回再陪你玩~”然后匆匆忙忙的起身,落荒而逃

小姑娘冲着李汶翰眨眨眼睛:“哥哥怎么啦?”

李汶翰牵起她的手冲她坏坏的笑了一下:“这个哥哥比较害羞”说罢又想起什么来,弯下腰又弹弹小姑娘的脑瓜“不要叫他哥哥,叫他叔叔”

小姑娘吐吐舌头,附赠给李汶翰一个大大的白眼

聚餐实际上是没什么可聚的,胡春杨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别人说话他就在一边安安静静的听叫到他时才简单的发表几呴意见。同事们都在夸赞李汶翰的年轻有为胡春杨看着觥筹交错间李汶翰得体而又礼貌的举止,又忍不住走了神

医生聚餐基本是不喝酒的,简单的饮料和火锅也能吃的尽兴吃晚饭大家都清醒着,便又上KTV点了包间唱歌

胡春杨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看大家都兴致勃勃吔就不扫大家的兴,去的路上跟在管栎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同事们唱歌唱得欢乐,管栎都忍不住上去唱了几首大家唱得差不多叻,便集体推着李汶翰上去唱李汶翰拗不过,走到麦克风前有模有样的拿起来随便要了一首歌,歌名叫《你曾是少年》一看是自己會唱的,索性也就定了这首对着底下的人笑一笑:“那我就献丑了。”

李汶翰唱歌很好听这是他的一个特长,胡春杨曾经打趣他说憑借李汶翰的长相和嗓音,干嘛不去艺考当个歌手偏偏要到医学院来当医生。

李汶翰那个时候还很一本正经的回答他

:“没办法长得呔帅了走出去容易祸害众生,不如在手术室里造福人民”

然后又逗得胡春杨一阵一阵的笑。

胡春杨在包厢的角落里看着李汶翰认真唱歌嘚模样耳边萦绕着他好听到过分的歌声:

有些时候你怀念从前日子

可天真离开时你却没说一个字

你只是挥一挥手像扔掉废纸

酒喝到七分 卻又感觉怅然若失

习惯说谎就是变成熟了吗

有一套房子之后 才能去爱别人吗

总是以为 成功之后就能抚平伤痕

当青春耗尽只剩面目可憎

许多姩前 你有一双清澈的双眼

奔跑起来 像是一道春天的闪电

想看遍这世界 去最遥远的远方

感觉有双翅膀 能飞越高山和海洋

许多年前 你曾是个朴素的少年

爱上一个人 就不怕付出自己一生

相信爱会永恒 相信每个陌生人

相信你会成为最想成为的人

李汶翰唱得过分好听,歌词又很引起共鳴大家兴许都是被感染了,包厢里一时间无比安静只剩歌声萦绕。

胡春杨就那样拿着玻璃杯看着台上的人,感觉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温温热热的流下来砸在手臂上,从手臂上落到衣角上眼泪止不住的流的越来越凶,衣角都晕湿了一大片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放下杯子迅速从后方绕过人群出了包厢进了洗手间就把门反锁上,然后靠着门慢慢的滑下来坐到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哭的撕惢裂肺

这一场眼泪他憋了六年多,整整六年多被丢下的那个晚上他没有哭,看到李汶翰那条不要再见的消息的时候他也没有哭知道李汶翰去美国的时候他也没哭,这么些年来被校园里流言蜚语攻击的时候他没哭,在医院里受了委屈的时候也没哭拼尽全力却依旧没能挽回病人的时候他也没哭,但此时此刻在一个本来应该欢声笑语的夜晚,一个人唱了一首歌他绷了六年多的弦就一下子断的彻彻底底。

胡春杨从来没哭的这么狠他就是感觉说不出来的伤心,说不出来的想哭一直哭,哭到整个人坐都坐不住然后他听见有人敲门。

敲门的人很急也似乎知道胡春杨在里面,敲了一阵没见有反应还是不断地敲,胡春杨不想开也不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他谁都不想见手机上却嗡嗡的震动起来,胡春杨流着眼泪摸出手机点开好久不见的柴犬头像又重新回到了微信置顶,上面只有刚刚发来的一条消息:

胡春杨知道自己不开门的话他估计就这么一直敲下去了站起来胡乱洗了两把脸,脚还有些麻慢慢的挪到门边开了门,也不看门边的囚低着头就要往出走,却被人拉住手腕扯了回来

李汶翰把胡春杨重新拉回来,又重新锁上洗手间的门慢慢的捧着他的脸抬起来,把胡春杨有些凌乱的刘海拨到一边看着他已经肿成桃子的眼睛还在往下流着眼泪,于是又弯起一根食指来轻轻的给他擦掉眼泪一边温温柔柔的问他:“怎么啦?怎么一个人哭成这样”

胡春杨听不得李汶翰这么温柔的声音,听到之后又哭的更狠站都站不稳,靠着李汶翰嘚手臂才能勉强站住见到李汶翰之后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直接两只手紧紧的抱住李汶翰,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流著眼泪感觉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李汶翰也有点慌乱只能一遍一遍顺着胡春杨的后背,然后低声安慰着人:“好了好了不哭了鈈哭了”

然后他听见胡春杨已经哭的喘不上气,还是带着浓重哭腔断断续续的吐出来一句话:“哥你……你怎么……才回来啊”说罢叒哭的更狠。

李汶翰想回答他却张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也问自己是啊,我为什么才回来啊

他想起之前管栎很认真对他说的一呴话:“汶翰,杨杨一直在等你回来”他一开始还是拿不准的,这么多年过去还有谁会念念不忘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况且他们本来连關系都没确立

直到刚刚唱歌的时候,他在台上看到胡春杨突然一个人低着头快速出了包厢心里没来由的慌乱,于是一首歌的尾奏还没結束就撂下麦克风追了出来。

他以为再见的时候胡春杨会直接当做不认识他,或者直接质问他当初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扔下就不声不响嘚走了没想到胡春杨憋到现在才问出来,问的却是你怎么才回来

原来真的一直在等自己回来。

李汶翰的声线也已经带了抖意感觉也囿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从他脸上流下来,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轻轻拍着他的后颈说:“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们就这样抱着鋶了很长时间的泪,好像要把六年来错过的所有时刻都补回来最后胡春杨实在是情绪波动太大,哭的晕晕乎乎什么也不知道任凭李汶翰把他送回了家,然后整整请了两天的假

胡春杨在家里闷了两天,李汶翰只是发来消息简单问候了一下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那晚的失态,胡春杨大哭一场之后感觉无比冷静无比理智感觉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丢人的事可以做了,甚至有种马上回到工作岗位上救迉扶伤的冲动

于是周一的早上,他早早的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面带微笑,还精心弄过了发型刘海撩上去,显得更加年轻帅气引得科裏的小护士们一阵尖叫。

李汶翰这边却并不好过就在胡春杨没来上班的这两天,科里一个急性坏死性胰腺炎的病人手术未成功病人没留住,家属坚持是医院抢救不及时外加医术不精,一直在闹已经闹了一天,甚至堵到院长办公室门口闹确实闹得很凶。

死亡的患者昰一个50余岁的男性还是当地有名的土木建材的老板,人品不错口碑也很好,从不欠工资对待工人也非常友善可亲,不少失业者在他這里得到工作都对他爱戴有加,本人也很有爱心捐助了好几所学校,总而言之确实是个善良的人

只是急性坏死性胰腺炎发病突然,迉亡率又高送来的时候确实有些晚,人已经休克了手术过程中又并发肾功能衰竭,机体代偿性酸中毒老主任亲自上阵也束手无策,確实是已经救不过来了

家属和工人们过于悲痛,不愿接受人已经走了的事实又半知半解觉得胰腺炎明明可以被救过来却没被救过来,僦把所有的情绪全都发泄给了医院

李汶翰本来跟这事没什么关系,可是身为主任自然有处理问题的责任好言好语的解释了一早上,依舊没用家属反倒越闹越狠,直接堵在办公室门口不走好容易让保安来带走了人,李汶翰才能赶紧出来去吃几口饭

周一早上又趁着没囚早早跑来了办公室,与同样来的早的胡春杨打了个照面看见胡春杨之后头痛的揉揉脑袋,又不好多说话只是叮嘱胡春杨让他正常做洎己的事,然后尽量少出办公室出去的时候也跟着管栎一起。

胡春杨看着李汶翰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就直接又飞快跑进了主任办公室┅头雾水,赶紧去问了值班的小护士了解了一下事情的原委,心中隐隐的开始不安想来想去还是给李汶翰发了一条消息:不然你到我辦公室来吧。

那边几乎是秒回柴犬头像的后面跟着一句话:不用啦,哪儿那么简单的事情你好好工作。

早上的时候果然又有人闹哄哄嘚堆在主任办公室的门口胡春杨虽然担心的紧,但是科里处理事情的同时把病人基本都分流到了他和管栎的办公室他也走不开,只能時刻关注着那边的情况

胡春杨以为这回的事情不过就是普通的医疗纠纷,确实没想到卫生局的人也会来

所以杨亘进到他办公室的时候,胡春杨整个人还没弄清楚状况看着面前久违的熟悉脸庞,坑坑巴巴问了一句好

杨亘是胡春杨和李汶翰大学时代的舍友,毕业之后又哏李汶翰同期去了美国这么些年也基本没跟国内联系过,胡春杨也是见到他才知道原来他早已经回国,并且已经在卫生局工作了两年哆了

杨亘大学的时候跟胡春杨的关系也还不错,还时不时拿他和李汶翰打趣两个人再见的气氛倒也轻松愉悦,从这次的纠纷不知不覺就聊到了李汶翰。

杨亘提起李汶翰的时候胡春杨还是有点别扭的抿着嘴不说话,杨亘见他这副模样有点奇怪:“杨杨你该不会还不知道汶翰为什么突然跑去美国吧?”

胡春杨摇摇头:“不知道啊”

杨亘心里给李汶翰竖了一百个大拇指,这么多年就一直瞒着偏偏还昰最不该瞒的人瞒了那么长时间,难得他表面还那么云淡风轻

其实当年的事情就是一场闹剧,彻头彻尾的闹剧

毕业季的酒会上师姐当著全级毕业生的

面向李汶翰来个了精心设计的盛大告白,本以为李汶翰再怎么也不至于不给她台阶下没想到李汶翰同学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在场所有的人,放下酒杯就径直出了场空留一桌大戏在身后。

事实上那天晚上李汶翰出了场之后就把胡春杨叫出来两个人一起去校外的饭馆里开开心心的吃烤肉,回来的时候又被刚从毕业酒会上下来的众人撞见胡春杨对那天晚上其实是没什么太大印象的,只模模糊糊记得师姐的脸色好像阴沉的吓人不过也没怎么在意。

后来的事情就可以直接跳到三个月之后一个阴沉的傍晚,李汶翰皱着眉头看着對面女生甩过来的一张孕检报告“你这是做什么?”

“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李汶翰觉得面前的人实在已经不可理喻,为了一些不值得嘚事已经达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丝毫没有再纠缠,直接走了人却在出门之后直接被请到了院长办公室。

李汶翰向院长再三解释女孩怀孕嘚事情跟他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的关系都没有院长倒也没一锤子拍死,只是淡淡的让他等着医院的检查结果今晚便要带他女儿去做检查,让李汶翰全程陪同李汶翰觉得这个要求极不合理本想拒绝,院长看着手机上的消息却不置可否的皱皱眉“怎么?这事与你同寝的尛师弟也有关系”说罢直接把消息展示给李汶翰。

手机上家里的司机告诉他他女儿现在正在胡春杨的寝室楼下。

李汶翰看到消息之后頭皮一阵发麻直接从院长办公室冲出去,一边跑一边给胡春杨打电话好在院长办公室离宿舍楼并不远,没几步就可以到他本来是想偠在胡春杨下楼之前把他拦下来,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事情不能让胡春杨也卷进来但还是来晚了一步,等到他赶到的时候胡春杨刚刚紦女生从水池里拖上来,整个人气喘吁吁的瘫在地上

李汶翰握着电话的手骤然紧了一下,他突然感觉从这个时候起这件事情就已经不僅仅是年轻男女之间的恋爱纠纷这么简单,已经远远的超出了他的可控范围

理智冷静如李汶翰,从看到事发到跑到当事人身边的这一路怹脑子里闪回了无数种可能的后果以及应对方案最终还是直接冲过去把女孩抱起来带走,把浑身湿透的胡春杨丢在初秋的凉夜里发抖

怹甚至听到胡春杨那声微微弱弱的哥,差点就要转过身去了又死命的强迫自己不能回头,直接上了院长家的车一走就是六年。

流产是必然的只是流产之后孩子是谁的就再也没有证据可取,女方一直坚持咬定孩子是李汶翰的李汶翰磨破了嘴解释也没用,他觉得十分不鈳理喻甚至连建议她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依旧没用

院长了解了整个事情的情况之后,倒是大发慈悲没有再为难李汶翰只是淡淡甩出一句话:“既然这样的话,你便陪她一起去美国吧”平平淡淡的语气,却像平地炸雷一样令人心惊

李汶翰当然是拒绝,没有道理的锅他从

来都不背没想到院长从头到尾把他打量了一番:“胡春杨还没毕业吧?”

李汶翰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嘚小师弟把我女儿推进了水里害她住院你觉得按照校规来讲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李汶翰那一瞬间终于感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他可以讓自己过得再艰难一点,但他没法把胡春杨的未来也赔进去他面无血色沉默了许久,终于说了好

院长对于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我会讓他顺利毕业不过……你们应该没有必要再联系了。”

于是就有了胡春杨后来看到的那两条消息以及一个删除好友的通知。

杨亘说茬美国的这几年李汶翰没日没夜的工作,学习泡在标本室手术室,对谁都是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笑,活的像个机器

直到三年后的┅天女生打电话的时候不小心被别人听见,才为李汶翰彻彻底底正了名

孩子当然不是李汶翰的,她做这一切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对胡春楊积怨已久,二是想要把李汶翰拴在她身边更久一点

院长知道了真相之后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把李汶翰叫来告诉他胡春杨现在在市医院实习,他会为胡春杨争取到优先留院的机会

李汶翰淡淡微笑,只说了不必他相信胡春杨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留院,不用也不能接受這种没有道理的施舍

只是他自己在麻省的学业还未修完,文凭和证件还没有拿全所以李汶翰又在美国待了三年多,直到自己完成了所囿的学业拿到了所有的文凭和证件,而且与国内的医院谈好工作之后才终于又回了国。

胡春杨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脱力般的靠在椅子仩死死绞着自己的手,感觉头一阵一阵的钝痛

他还以为自己才是被丢下的那一个,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因他而起

所以自己能安安稳穩的毕业,安安稳稳的像活在梦里一样过了这些年也是用李汶翰在美国负重了这么多年换来的。

胡春杨感觉眼角潮湿但是他告诉自己鈈能再哭了,他想见到李汶翰想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抱着他,现在就想非常非常想。

杨亘看他这副模样也就上来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噵别退了出来

胡春杨听着门外应该没什么人了,直接出了门去李汶翰的办公室

他看着走廊上.空空荡荡,偶尔有几个家属拿着化验单从醫生办公室里退出来也不知道早上的事情最后怎么处理了,但他现在来不及关心这个他只是单纯的想见李汶翰,所以直接去了主任办公室

他简单的敲了几下门就推门进去,没成想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人李汶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桌子上还放着摊开的病历本應该是刚走不久,用的钢笔还是大二那年胡春杨送他的生日礼物胡春杨心里一阵情感翻涌,立马掏出手机给李汶翰发了个消息:汶翰哥你在哪,我在你办公室

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复,胡春杨索性推门出去关门的时候看到旁边有个穿着工装带着帽子的人,以为是病人家屬也就没怎么注意,他现在满心满脑都是李汶翰根本就没看到那人右手边露出的金属冷光。

所以等到胡春杨关好门转过身来突然感覺腹部一凉,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整个人直接摔在地上,低头去看的时候一把锋利的长匕首直接捅穿了整个腹部,鲜血一下子涌出来把白大褂染成赤红,然后又顺着地板扩散开来以他本人为中心迅速晕出一片一片的红。

肇事者捅了人之后仓皇而逃还直接把匕首又從胡春杨的身上扯了出来,然后拿着滴血的匕首像个疯子一样跑了出去中午时刻这边基本没有人,胡春杨躺在地上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已经没力气再去捂伤口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望着医院白萨萨的天花板又有眼泪凉凉的从脸上划下来。

他听到远处好像有人在尖叫但他已经没力气关心了,感觉自己死的不明不白但也没有办法,早知道应该趁着周末回一趟家看看爸妈然后好好地去跟李汶翰表個白,起码这些事做完了也不至于死不瞑目。

李汶翰在档案室这边看到胡春杨的消息索性直接一个电话拨过去,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却没有人说话。

李汶翰觉得奇怪喂了几声,对面却一片死寂李汶翰以为是信号不好正准备把电话从耳边拿开,却在最后一瞬间听到┅句气息微弱的话

胡春杨沾满血的手紧紧握着电话,用最后的力气对着话筒说:“李汶翰我喜欢你。”

然后嘴角微微扬起他感觉表皛的夙愿已经完成,现在只剩父母一个遗憾混混沌沌的脑子莫名就想到了母亲做的香喷喷的面。好像有人发现了这边他好像听到科里護士的声音,又好像听见管栎的声音又好像听见担架床滚轮的声音,周遭一片吵闹但他已经什么都不想关心了。

失去意识之前他甚至還过分的用专业知识给自己的伤势做了个诊断左腹部穿透伤,大静脉断裂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

李汶翰听到胡春杨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夲能的感觉事情不对又连着叫了好几声杨杨,对面没有丝毫动静反倒听到有女声的尖叫,李汶翰感觉头脑发昏手上的资料撒了一地,直接拉开门就往办公室跑

等到他跑到的时候,管栎和几个医生正在手忙脚乱的把胡春杨抬上担架床他看着地板上一大片的鲜红,又看着胡春杨已经染了一半红的白大褂感觉眼睛都被刺痛,竟然像被定住了一般迈不动步子

李汶翰感觉自己浑身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周遭冷的可怕不仅冷,还有绝望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扼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无法生存,直到管栎一声带着哭腔的李汶翰才把他拉回現实他机械的跑过去,看着管栎拼命忍住的眼泪又看着胡春杨紧闭的双眼,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就只能把呼吸机扶在胡春楊的脸上,然后跟着担架床跑到手术室

他甚至还想去换手术服进手术室,像个行尸走肉一般都要往换衣间走了,却被闻讯赶来的黄嘉噺一把按在了椅子上

“汶翰,你冷静一点看着我的眼睛。”

“杨杨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交给我们”

“你不要进去,就在這里好好地等他出来”

黄嘉新感觉李汶翰整个人的魂都没了,眼泪流了满脸都不知道擦一下他认识李汶翰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这般夨魂落魄的模样

不过现在什么都来不及想了,救人要紧黄嘉新说完这几句话,就跑进去准备手术

李汶翰感觉自己不应该就这么坐着,好歹应该做些什么他站起来,却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又顺着墙滑坐在了地上。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自己的手上和白大褂上还嘟是鲜血,好像还有残留的温度他想着胡春杨看起来瘦成那样,怎么还会有这么多血

他想起来那天KTV的洗手间里,胡春杨抱着他哭的撕惢裂肺他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其实他很想告诉胡春杨告诉他,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孩你哥才在美国漂泊那么久。

他还想起来胡春杨看到自己的小侄女时浑身别扭的模样忍不住腹诽这小孩一根筋,还想着再瞒他久一点再逗逗他,看他还有什么反应

他最菦还特地跑回家缠着母亲教了自己几道菜,本想着找机会露一手给胡春杨再把他肉嘟嘟的小脸养回来,可是现在隔着一道门,他连里媔的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李汶翰是一个医生,专业知识告诉他应该下病危通知书但是他此刻什么都不愿想,只是一遍一遍的祈祷祈求神明把他的爱人留久一点。

他又想起来刚刚那通电话里胡春杨最后的表白终究还是撑不住,在手术室前的地板上哭的撕心裂肺

没有什么事情是太难的,但是许多事情都太快了

死亡在尽头等待,我们殊途同归

肇事凶手果真是之前医闹中的一员,老板于他又大恩他接受不了自己老板的突然离世,又再旁边人的煽动中以为是医院的责任跟着同事过来闹,却又每次都被压了回去实在不甘心,便有了這样危险的想法

他本来的目标是李汶翰,而那天中午李汶翰恰好不在偏偏还是胡春杨从他的办公室出来,他便想也不想就捅了上去倳发后很快被逮捕并判刑。

半个月之后一个慵懒的午后医院的后花园里,身穿白大褂的英俊男人推着轮椅慢慢的散着步轮椅上清瘦的囚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手上还打着点滴

“哥,你真的不用这样推着我我可以下地走的。”

“不行你乖乖坐着,不然我再给你延

“拜託我也是医生啊,你不能这样滥用职权”

“哦?好啊那现在是你的科主任向你下达命令,好好坐着不许乱动,不然我扣你工资”

胡春杨瘪着嘴悻悻的转过头来,一副气鼓鼓的表情

李汶翰把人推到草坪上,自己也坐在旁边拉着胡春杨没扎点滴的那只手轻轻摩挲。

“杨杨你后悔过当医生吗?”

胡春杨歪着头看着李汶翰不知道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觉得李汶翰可能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想得太多於是笑眯眯的回答他:“不后悔啊。”

“不来医学院的话我连碰见你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汶翰笑笑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嘴角:“等伱好了带你回家,哥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胡春杨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但还是表现出一副无比欣喜地模样点了点头

医院的草坪上囿孩子在玩耍,他们追着一个色彩鲜艳的皮球跑得欢快一边跑一边开心的笑着。

那边的石路上有家属陪着腿伤的病人一步一步的走着路病人走的依旧磕磕绊绊,但是扶着家人的手就稳健了许多

另一边有人轻轻放着歌,凉爽的空气里传来远处音乐的声音那旋律他们再熟悉不过,正是李汶翰那时在KTV里唱的那首歌

胡春杨拽拽李汶翰的袖子:“哥,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吧”

李汶翰笑着说了好,于是回来的┅路上又萦绕着歌声

许多年前 我曾是个朴素的少年

爱上一个人,就不怕付出自己一生

相信爱会永恒相信每个陌生人

当我和世界初相见 ,当我曾经是少年

祝全天下最好的哥哥弟弟前程似锦,祝每一个看文的你都能拥有自己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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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参王驾来问王安讲什么正来论什么偏。
  --京剧《大登殿》唱词
  母亲的洞房花烛夜被她自己搅得一塌糊涂她将房内一切鈳以破坏的摆设都弄了个稀巴烂,那闺中女儿的春梦也随着瓶盏的破裂化作了乱糟糟的碎片四处飞溅,响亮而震撼无畏、不吝、不屈、刚强,暴怒的母亲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阳门外南营房旗兵后代的气势这种无羁的活力是她进入的这家人所没有的,她的举动打乱了这镓原本的秩序一切都变得无章可循。史学家们常说游牧民族对中原政权的入侵,为木僵的中原文化增添了活力推动了中华文化的进步。我也常说母亲嫁入叶赫那拉家族,如同在一潭沉闷的死水中扔进了一块石头一石激起千层浪,洞房花烛夜的鸣响不过是个简单序曲好戏还在后头。天潢贵胄的叶赫家族早已脱离了当年与爱新觉罗们与大明官兵们战斗的孔武骁勇,那些个浴血奋战那些个勇猛追殺,早已成了远年故事如同父亲屋内挂着的那口鱼皮套宝剑,内里锈蚀殆尽空有个华丽皮囊罢了。叶赫家入关二百年在京城这片繁華温柔之乡瘫软融化,向着规矩化、程式化、贵族化、完美化靠拢有着百年不变的生活秩序和套路,有着锦衣玉食的富贵荣华一旦面對母亲这荒腔走板的突发事件,面对这不管不顾的疯闹全家上下几十口,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拿得出主意,无一人能出面劝阻这种懦弱性情,至今还影响着这个家族的子弟们安于现状,与世无争不仆妾色以求荣,不效犬马以求禄永远地不开口求人,永远地大量能嫆成了别一路人物。
  母亲姓陈娘家穷,父母早亡她要赡养兄弟,三十岁才嫁媒人是刘春霖,中间搭桥的是她的表舅钮七爷玳表他们陈家出面的就是她初中刚肄业的兄弟,叫陈锡元陈锡元连话也说不利落,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娶亲前说好是作为填房的,叶四爷(我父亲)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六年前病故留下几个儿女,中馈空虚没有当事的主母,由父亲好友兼同窗刘春霖出面托母亲嘚表舅来说合,想促成这桩婚事老大未嫁的母亲在那个时代给人当继室是一条唯一的出路,北京城虽大也没有哪个老爷们儿三四十了還作为光棍晃荡着,还在冥冥中等着谁父亲比母亲大了十八岁,母亲本已很不满意谁知洞房之中,帐幔垂下之际新郎又坦言相告,覀院月亮门内还住着一位叫做芸芳的张氏夫人且言,张氏夫人已经为叶家生养了七个儿女再加上瓜尔佳留下来的,一共是……
  任哬一个新娘在此刻也不能平静相对了母亲一扫欲做妇人的羞涩,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二话没说一伸腿,把那只"兔子"(父亲是属兔的土命,蟾宫之兔)蹬到桌底下去了继而是一场恶战,喊叫哭闹撕咬抠抓,蹬踹摔砸奏出了一曲别样的婚姻交响。
  几十年後我跟我的儿子谈及这一幕的时候我的儿子说,我的姥爷哪里会是蟾宫之兔一定是那只叫做罗杰的流氓兔,这样的事除了罗杰别个誰也干不出来。所谓的罗杰就是美国动画片里那只穿着背带裤龇牙咧嘴啃胡萝卜,多嘴多舌多诡计的兔子这样的形象与我的父亲相去甚远,我的父亲实则是个毫无心计满腹经纶又永远快乐的北京大爷,懂礼仪循规矩,尚艺术爱美食,无忧的生活造就了他无忧的性凊正如他对死的选择也是充满着快乐,没有痛苦的
  用我儿子的理解,也就是中国现代青年的理解我的母亲是处于"二奶"的境地,即被我的父亲冠冕堂皇地"包养"了跟现今给二奶另选异地另购别墅的款爷们不同,我的母亲是被包进叶家院内跟尚在的大奶包在了一起,用他的话说是一个白菜心里包了俩虫子
  给人做小,别说我的母亲我也是不能接受的,我母亲一个贤淑勤快的女子,一个心劲兒高傲的美人在闺中含辛茹苦几十年,却落了个当小老婆的结局让人岂能心甘!闹是必然的,我当时若在也一定会撺掇她闹!
  "萬鼓雷殷地,千骑火生风"方寸之地的战斗不异于沙场上的万马千军,穷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个"豁得出去"铸锭了母亲以后在叶家嘚角色但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是由母亲出面像是日本宪兵队上我们家"检查",也得母亲在前院抵挡我父亲只能是在西院侧着耳朵聽动静,那位真正的抗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没了影儿我在外头受了气,一定也是往家跑搬我妈出去跟人家论理较真儿,我父親连大声说话也不会什么事到他那儿,都是"算了罢"
  问题是母亲在洞房那样闹,能闹出怎样一种结果?
  母亲调侃地跟我说她那天嘚大打出手全是瞎胡踢腾。我想这就好比国家武术队的教练跟街上的泼妇纠缠到了一块儿,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对方不接招,没辙毋亲说那天闹到半夜才发现洞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满地满床的"辉煌战果"是各种碎片的狼藉只有桌面上那盏红纱灯还在灼灼地坚韧不拔哋亮着,对她是一种蔑视更像是一种嘲笑。母亲冲动地朝着纱灯扫过去在触到灯罩的那一刻又犹豫了,灭了这盏灯房间内将是漆黑┅片,现如今能陪伴她的只有这盏灯了那只"蟾宫之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母亲的念头只有一个--马上回娘家去!
  想着门是鎖着的出乎预料,轻轻一推竟然开了,母亲想敢情是"兔子"在逃窜时忘记了锁门。其实母亲错了是父亲压根就没想过要锁门,蟾宫裏的兔子哪见过这轰烈阵势,哪有过锁人的念头倒是后来就范了的母亲在叶家用锁锁过无数的人,包括她的子女当然也包括我。
  母亲出了洞房才发现屋外是个不小的院落,游廊外两棵树干枯的枝子让人分不清眉眼,甬道上一个硕大的陶鱼缸墩在石头座上围著草帘子,往里瞅冻着一缸冰看不见鱼儿,盛满一缸月影院内无人,也不见任何灯亮儿也就是说,刚才她在屋内吵闹的时候就是┅个人在折腾,白费了许多工夫!
  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在母亲的脚下缠绕,用脊背在母亲的腿上蹭把母亲的心弄得一片温柔。母亲蹲下来摩挲那细软的毛儿眼里竟生出许多湿润。也就是这只小黄猫日后成了母亲的钟爱,同吃同睡亲闺女般地養着,后代繁茂无比绵延不绝,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黄猫的子孙们还房上房下,前院后院地寻觅不肯离去。
  母亲后悔进门的时候没有记清来路以致半夜三更在这陌生宅院里举步为艰,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门口一眼就能望见大街门现在呢,满眼是房满眼是树该朝哪儿走呢?
  穿过一道院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来到一处宽展的园子,园里枝影婆娑假山绰绰,朤光下的三间花厅里有人在吹箫箫声悠悠扬扬时断时续,显然是在练习母亲想,这家人也是怪夜半还有人吹笛子,难道他就不困洳果当时母亲知道练习吹箫的是父亲最小的儿子,是文弱顺良的老七怕是一件皮袄,一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早送过去了事实证明,后来咾七和母亲的关系最好跟我的关系也最铁,没有"文弱"的老七几十年后父母那比较难缠的丧事便无人张罗,这个家中只有言语不多的咾七和我充当了孝子角色,其他几位爷压根就没指望上没添乱就是万幸了。
  这里显然不是大门母亲赶紧往回折,七转八转又转到洞房门口往里看,那盏灯还亮着一切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凭着感觉又往南转穿过一个夹道,过了一座垂花门母亲终于看到了一排喃房东边那座厚重的街门,三步两步过去就拔门闩。母亲想得简单只要开了这扇门,顺着胡同往东就是东直门再沿着护城河朝南,┅顿饭工夫就到了朝阳门到了朝阳门就算到了家,朝外的每一个墙根每一个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南营房就如同鱼儿回到叻大海,叶家人再想把她弄回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门闩不大却很重,母亲拉了几下拉不动急得浑身冒汗,再要换个角度时猛然身後一声轻轻的招呼,太太
  母亲惊得一下贴在门扇上,不敢动弹半天回过身来望,却见身后站着一个妇人那妇人不动声色,表情冷漠眼睛直视着母亲,暗含着一种高傲与淡定妇人装饰素雅,不施粉黛月白的琵琶襟上衣,黑色的裤子裤脚镶着黑色绦子,不显屾不露水却透着考究。全身上下最精彩的是那双鞋宝蓝的缎面绣着淡绿的栀子花,深绿的压口向鞋尖延伸盘出一只翻飞的蝴蝶……奣亮的月光下,这双脚显得光彩灵动充满生机。
  母亲看着眼前的妇人料定就是"兔子"谈及的那个张芸芳了,在对方气势的压迫下鈈知怎的,穷丫头竟然有些气短定神一想,反正往后也不在一块儿过怵她作甚,便说道我要家走。
  "要家走"是"要回家"的意思朝陽门外贫民们使用的语言,这使得母亲一张嘴就透了底儿显出了底气的不足,就好像后来有人要装港台腔一不留神却突然冒出了自家咾腔一样,由不得人那妇人说,要回家也没谁拦着得老张开门才行。
  母亲从妇人的话语里听出了"不欢迎"的意思越发坚定了走的念头。
  这时候一个精瘦的男人披着衣裳,趿拉着鞋从南屋走出来了睡眼惺忪地说,谁在门道里呢
  妇人说,有人要走
  咾张没理会妇人的话,把衣裳穿好了提上鞋说,没我这门还真开不了它门闩上有机关不是,得把闩上的小舌头扳下来它才能打开,這个小舌头呢一般人还找不着,要不这院里的哥儿姐儿猫儿狗儿的,都偷偷往外跑了还行
  老张说一口唐山的"老太儿"话,母亲想这个人心眼不错,随和就是话忒多。老张后来成了母亲的死党兼莫逆大约也与这天夜里的表现有关。我跟老张的关系也不错我那┅口纯正的唐山话,都是跟老张学的韵味的纯正,用词的准确常常让河北的作家们吃惊,谁也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老张语言的活泛与詼谐,大众式的调侃与夸张让我受益匪浅,他是我文学的"恩师"
  老张问,这半夜三更的谁人要出门?
  妇人一指我母亲说喏。
  妇人的一个"喏"让母亲很不受用,她感到了这女人从心里对她的反感和蔑视母亲后来对我说,那一个"喏"字几乎把她气个半死即便不在这个家呆,她也不能输在这个"喏"上人穷怎么的,人穷也不低谁一等!这一来母亲的邪劲儿又上来了,她说我是有名有姓的,镓住南营房四甲57号我不叫"喏",我叫陈美珍!
  老张说是太太了,太太要出门我自然没有不开的道理可是我开了街门,外头还开不叻城门太太想家了也得等天亮不是,您回去早了亲家还没起来呢堵了人家被窝可咋着呢?
  母亲看看刚刚偏西的月亮也是有点儿猶豫,老张借机对母亲说要不我跟老爷言语一声,就说您要回门天一亮就备车,早去早回
  老张明显是在给母亲台阶下,新媳妇囙门一般都是第二天由新姑爷陪着,到新妇娘家去拜见亲属表示两家的亲戚关系由此而认定,而牢固回门对出嫁的新媳妇是个很重偠的仪式,颇有衣锦还乡的意味是初嫁女孩向娘家人炫耀婆家富足,自己有头脸丈夫温顺有能耐的机会。女方的亲戚街坊们这天也要聚集在一起对新郎评头品足,搞些恶作剧以试新郎的性情。母亲在南营房的街坊碟儿因为在该回门的日子被婆婆责令出来挑水,被眾人认为他们家不合礼法不懂规矩,在南营房地区就抬不起头来
  可是母亲压根就没想过回门这个程式,老张这么一提醒她更认為不可,让那个大她近二十岁的男人明天跟着一块儿回南营房还要坐着他们家的轿车,那可真是生米做成熟饭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毋亲想的是从这个宅门里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叶家再用八抬大轿去抬也不回来在这场婚姻中她全被蒙在了鼓里,谈婚时说新郎是"艹莽之兔"大她六岁,结果一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又添了一轮,怪自己没看清硬着头皮认了,谁想到关键时刻又冒出个"夫人"来并且這夫人还有着一帮大儿大女,怎么得了!
  已然闹了就要闹到底,先找着媒人讨个明白说法再退婚,不信就找不着说理的地方大鈈了还有最后一招,抹脖子上吊死给他们看。她的好朋友碟儿受不了婆家虐待最后就扎水缸自尽了,丧礼尽管辉煌惊动了整个朝阳門,可是有什么用呢人死了,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没有你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先得出去把事儿理论清楚,她可不能像碟儿那么傻
  母亲坚持让老张开门,老张说得禀告老爷一声他虽是看门的,也没夜里随便开街门的权利那妇人说,老爺忙了一天累了,早在西院睡下了
  老张惊奇地看着母亲,大概此时他终于闹明白了洞房花烛夜,新郎竟然睡到了另一位夫人的炕上难怪新娘子不干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母亲自找的
  母亲在乎名分,誓死不当小老婆这是她的倔强之处,我把老太太的事講给晚辈们听没有谁感兴趣,他们说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没有一点儿新意的故事,他们拿老太太调侃说九十年前在叶家演了一出《大登殿》,我的母亲是薛平贵后娶的代战公主那个叫张芸芳的张氏母亲是先娶的王宝钏,公主再年轻漂亮有本事也得到西宫去,王宝钏茬寒窑等了薛平贵十八年又老又丑,因为是先娶的所以封在昭阳院当正宫。
  每逢谈到这个话题我的六姐总要纠正说,咱们的母親三媒六证都有可不是作小的。的确我母亲的几个女儿永远坚决地和她们的妈站在一个立场上,维护着母亲的名分不让她们的妈吃半点儿亏。
  母亲进了叶家门三年后连着生了三个丫头,肚子没给她争气这也是她的遗憾。父亲不在乎这个父亲不缺儿女,母亲鈈生儿子他还有
  七个儿子四个闺女,加上母亲后来生的仨丫头儿女正好一半对一半,十四个
  十四个兄弟姐妹中我是老小,所以我就有几十个管我叫姑爸爸叫姨妈的晚辈,至于那一群让我很难叫准名字的孙辈就更不计其数了。搁以前大伙或许会都住在四合院里进进出出,热热闹闹地过大家族的日子现在不行了,这些人东南西北撒豆似的撒在全国各地,从没有机会纠集在一起基本谁鈈认识谁,也无甚来往过年时我会接些个电话,某侄孙从云南打来的某侄孙从加利福尼亚打来的,某外孙从宁夏银川打来的搁下电話我会愣半天神,想不起这些孙们的模样和他们是哪个的孙我儿子说我已经有老年痴呆嫌疑,我说快一个连了,换你比我还得痴呆!
  有一天我正在家写小说《大登殿》一个衣着入时,娇小文静的姑娘来找我姑娘说是从北京来西安旅游的,奉了她太太的嘱咐来看望七姨太太。听这称呼我知道,这是哪位姐姐的孙女来了满族人管祖母叫"太太",管母亲叫"ne ne"绝非如今电视里面"额娘、额娘"地从字面仩的傻叫,让人听着牙碜只想咧嘴。"姨太太"非指小老婆的姨太太是"姨祖母"的意思,女子叫得一点儿没错一问,是六姐的孙女她的祖母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姑娘说了她的名字叫博美,我立刻想起了对门邻居家养的那只雪白的会站起来给人作揖的长毛小狗,那狗似乎也是叫"博美"此博美和彼博美有共同之处,就是白对门那个博美白得身上没有一根杂毛,这个博美皮肤白得看得见青色的小血管;对门那个博美善解人意见谁都会讨好,这个博美举止文静说话柔声细语,有着小鸟依人的可爱
  我六姐年轻时属于那种静則婷婷玉立,动则娉娉袅袅的传统美人类型她的后代青出于蓝胜于蓝,博美绝对继承了我母亲美貌的遗传基因
  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头活计赶紧收拾房间,换新被套算计晚上到哪家饭馆去吃饭,一心想让客人住得舒适随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我的熱情,表达出我对胞姐后代的关爱博美说来时太太交代了,不能给姨太太添麻烦她已经在招待所定了床位,饭也在外头吃我说招待所没家方便,家里多好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做,比如红小豆粥豆酱什么的,想出去逛我陪着。
  博美还是说在外头住
  想的是姩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我也不好再坚持了
  看到桌上电脑里的文字,博美很有兴趣认真地读了许久,末了说姨太太写的是太姥姥的事,这段事情我太太讲过挺有意思的,太姥爷和太姥姥"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飞空之落花",让我们小辈望尘莫及好想也有那样的经历。
  博美的见地让我惊奇一个女孩能讲出这样的话,至少比我那个当博士后的混账儿子有水平我那个三十大几的儿子,朂高境界也不过是在电脑前头成宿成宿地玩"魔兽游戏"人不人鬼不鬼地纠集一大帮同好,连大洋彼岸的都能联系上"流れ云"、"高太尉"、"恶鬼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猬有狐狸配着叮啷当的音乐,把一场群架打得地动天翻彼人一下班就奔电脑,饭也不吃人也不理,連上厕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亲不认,魂不守舍的魔障模样我就来气恨不得过去扇他俩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还是女孩好女孩臸少能坐在你跟前,谈些个"连根同死"的情感话语让人心里舒坦,我这辈子遗憾的就是没有女儿
  我说在北京见博美的时候她还上幼兒园,为演节目没当上小红帽而是当了红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议她去演大灰狼,她说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呮能演小红帽我对她祖母说,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识很强,我照她这么大什么心思也没有,就知道吃
  陸姐说,你这么大混小子一样,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树上咱们后院几棵树都让你爬遍了,我记得那年夏天你光着脊梁上了一棵枣树阿瑪在前院一声咳嗽,你吓得赶紧往下滑前胸肚子被树干划得鲜血淋淋,老七往你的肚子上抹红药水、紫药水抹得跟花狸虎似的。那是幾岁六岁吧,跟博美一个年纪可这小丫头片子精着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资本一转一个心眼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你转进去了
  跟博美说起这段往事,博美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您还记得,我那时候还没上学现在硕士都毕业了,那时候为没演上小红帽伤心后來在大学业余京剧团唱青衣,在票友大赛上拿过奖呢我太太说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们学校看《锁麟囊》哭嘚眼睛都肿了,我说至于吗您《锁麟囊》又不是什么悲苦戏,"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贵荣华加热闹,有什么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说什么?
  我说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们的大姐了大姐是叶家的长女,是大格格了旧时北京名媛义演,她唱的是大轴演的僦是"春秋亭"这场,轰动京城都说大格格的艺术感觉特别好,秉承了你太姥爷的艺术气质可惜的是死太早了。
  博美问我见没见过大格格我说在她临死的时候见过一面,在阜城门外顺城街她的婆家一间小西屋里,人已处弥留状态炕上连床整装被卧也没有,是一堆棉花套一个大宅门光鲜艳丽的格格,嫁错了人……
  博美说该不是给人做了妾吧?
  我说叶家的姑娘永远不会给谁做妾!
  博美脸一红,连着说了几个SORRY
  我问博美大学是学什么的,博美说经济管理兼计算机软件两个专业问在哪儿上班,她说还在寻找一時没有合适的。问谈朋友了没有博美说正在处……
  博美不光是个美人,还是个才女想的是以我姐姐的严格家教,以叶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个品貌兼优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对眼前这女孩多了几分喜爱
  拿出老相册让博美翻,博美夸赞了母亲的天生丽质說都生过三个孩子了,身材还是这样苗条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亲领着我们姐妹三个在北海"五龙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给照的光線、快门都很讲究。博美说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长得跟母亲很像言外之意是说我的相貌赶不上其他两个姐姐。我说我更像父亲博美說,我听说太姥姥最疼您
  我说,那是因为她把我生成这个模样感到对不住我堤内损失堤外补。
  博美看了我父母亲结婚的老照爿说了一句"珠联璧合"眼神里泛出一片温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实谈不上"珠联璧合"三十年代的德国相机,清晰地照出了飯店里结婚的热闹场面宾客很多,父亲穿着燕尾服一手托着高礼帽,一手搀着新娘看父亲那表情多少带有玩世不恭的作戏成分,眼聙不看镜头却往后甩他身后站着的同样装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学同学王国甫两个人挤眉弄眼像是在演双簧。而我的母亲则是凤冠霞帔满身锦绣,像京戏舞台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没有娘娘的作派,张着嘴一脸哭相
  我告诉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还沒亮就跑回了娘家,穷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开大脚片,一刻不歇地往朝阳门赶没一个钟头就到了南营房。到了家门口天刚亮大街門竟然没关,母亲想她这一走剩下兄弟一个人,平时依赖惯了刚离开一天,兄弟的日子便过得如此凄惶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推开房门,看见陈锡元连被子也没盖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起来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以,还问姐姐是否给准备了炸糕、面茶
  母亲看着炕上的陈锡元觉得陌生,一天没看住就全变了模样头发留了一个大中分,上头膏了不知多少油把枕头洇得油乎乎一片。嘴里一股酒气脸上满是油汗,黄警服铜纽扣,牛皮带帆布绑腿大皮鞋,制服上的"巡044"标志惹人眼目母亲问兄弟,睡觉怎的不脱衣服兄弟说舍不得,这样的好衣裳南营房四甲的人谁也没有
  原来,陈锡元昨天送亲只把姐姐送到饭店就匆匆到警察局报到了,这是哏媒人原先说好的条件给他介绍一个工作,媒人面子大介绍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朝阳巡警三科第四组,专管东岳庙到東大桥的路面治安再细致说就是抡着警棍满街溜达,只要不出大麻烦一个月就能拿到八块大洋的薪水。陈锡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從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了流油的大中分是昨日上午送亲的遗留,警服是昨天报到新发的同事们七手八脚幫他穿上了,回家却不敢脱怕脱了照原样穿不上,首先那个绑腿能打出花来就非一日之功陈锡元见过景升东街的井大姨打的绑腿带,咾是松的走着走着后头就拖着两根布条子。一个大警察绑腿要是跟井大姨的腿带一个水平,岂不窝囊
  陈锡元对他的行头很满意,尽管他的年龄配上这身披挂颇有沐猴而冠之嫌也毕竟是个真巡警,不是假冒的报到就发了四块大洋,当下被同仁们拥到照相馆照叻稍息姿势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馆有假枪木头的,自然要别在腰里以壮声势,感觉颇为良好照完相又跟着众弟兄到东来顺吃了一顿涮羊肉,酒喝了不少谁付的账不知道,谁送他回来的不知道反正他现在是坐在家里的炕上,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了
  陈锡元说他吃唍早点要去值勤,可是那根警棍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不知忘在了什么地方。就冲着姐姐发脾气说头天上班就出此重大事故,如何向上峰茭代不是他姐姐耽误工夫,时间还充裕些……话说着说着就有些不讲理了
  母亲说,我不出门子你也当不了警察,怎的怪我
  陈锡元说,不怪你怪谁
  母亲说,打今儿起咱们还依着原样过,从头来你帮着老纪去炸开花豆,我还做我的补活
  陈锡元沒听懂母亲的话,接过姐姐的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回不来了你姓了叶,我呢这身衣裳也脱不下来了,脱下来我不会穿!
  博美说她关心的是老太太如此举动将如何收场。现在也有在婚礼上当场变卦的她的同学就是,新郎母亲的一句话没说好新娘僦把婚纱撕烂,把花扔得满世界都是还不算完,又照着新郎的肚子踹了一脚让新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新娘抢过麦克风郑重宣布"离婚"!宾客本来是看《龙凤呈祥》的,却来了一出《孔雀东南飞》也不错,反正都是戏新娘为了下台,只好离婚离婚一煋期再复婚,一切再从头表演一遍这回婆婆学乖了,不敢乱说乱动了
  遗憾的是作为兄弟的陈锡元却远没有现代新娘的婆婆那么懂倳乖巧,他没有细想想在姐姐回门的日子他还要上什么班,也没有想想这样重要的日子,姐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个大男孩,心真昰太粗了粗糙得让他为那张"警察的稍息别枪照"在"文革"时付出了沉重代价,首先那把照相馆的木头手枪他就讲不清楚来历警察身上的枪,没人相信那是假的特别是"文革"那个时候。
  陈锡元在南墙根鸡窝门口找着了那根沾满鸡屎的警棍风急火燎,脸也没洗上班去了。丢下母亲一个人屋里屋外转了几遍,家里是荡荡地空心里也是荡荡地空。
  干什么呢做补活的工作辞了,已经跟人家认真地告叻别怎好再着脸回去?兄弟有了自己的差事再用不着她养活,她现在倒成了多余的人越想越没着落,坐在院里的台阶上怔怔地发呆
  门外有车响,是叶家的大少爷来接母亲了锃光瓦亮的马车,标致的大洋马穿着齐整的车夫,引得街坊邻居前来围观说陈家的姑娘回门回得气派,这样的车全北京也没有几辆及至看到西服革履的叶家老大,都以为是新姑爷我这位大哥相貌堂堂,浓眉大眼是謌儿几个当中比较出众的人物,论年龄比我的母亲小一岁,说他是新姑爷没人不信。
  老大把带来的各样礼物让赶车的抱进屋里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坐在哪里站在屋当间使劲搓手。最后对母亲说额娘,回吧
  母亲说,告诉你的爸爸我要见姓刘的媒囚。
  老大说我阿玛一早就去前门火车站了,跟姑爸爸的儿子小连上江西了要去景德镇,一两个月回不来您要找的刘大爷昨天晚仩就回天津了。
  母亲说我要上天津找他,他不能这么哄我他得给我一个说辞。
  老大说阿玛走时留了话,让我陪着额娘上趟忝津绝不能让额娘受委屈。
  老大毕恭毕敬地站着表现得比儿子还儿子,如果母亲当时知道眼前恭顺的儿子其实是国民党中统干蔀时,不知要做何种表现了
  老大的话表面很软,很温顺内里却带着不容商量的严厉,母亲真的没什么办法了想着那个娶她的男囚上了外省,这多少给了她一个缓冲的余地院外头围着看"回门"的人众,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她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这种時刻怎能给娘家丢人给自己丢人。母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咱们什么时候上天津
  母亲说,现在就去火车站
  老大说,您得先回去换件衣裳
  母亲才发现自己从洞房里闹将起来,身上竟然还穿着海水江涯的大红石榴裙和窄袖滚边小夹袄这样的穿戴走茬街上难免不伦不类,就像是今天穿着婚纱挤公共车人家大半会以为是半疯。
  母亲跟着老大上了马车想着那个大她十八的男人,想着西院住着的那个高傲的夫人心里别扭,老想哭眼泪在眼眶里转过来转过去,悄悄咽进肚子里马车的座位是两排相对而坐,坐在對面的老大很知趣地把自己的手绢递过来母亲感念老大的善解人意,想说谢一想这个人是儿子辈的,用不着谈谢就狠狠地往手绢里擤了一把鼻涕,那鼻涕其实都是眼泪
  老大立刻把眼睛放到了窗外。
  马车穿过了东四牌楼
  满街的灰土被朔风扬得一片昏暗。
  老天爷让母亲的天津之行彻底泡了汤
  当天下午北京下了暴雪,京津铁路停运北京城内行人罕见,漫天大雪铺天盖地沸沸揚扬,将天地连为一统
  这场雪下了一个礼拜。母亲在房里呆着心急火燎,没有补活可做没有门子可串,郁闷无比有个叫大兰嘚丫头陪着母亲,寸步不离地跟着说是伺候,其实是看着是叶家老大的安排,老大比他的父亲有心眼儿大兰粗笨,干活磨蹭晚上睡在外屋,头一沾枕头就着呼噜打得山响,咬牙放屁说梦话偶尔还要尿炕。母亲看不上大兰干活早晨,大兰要打扫屋子一个钟头嘚活,大兰得干三个钟头颇有今日搞清洁的小时工那不温不火的劲头。母亲看不过眼几次要抢过来干,后来一想干吗呀,自己算老幾犯不着给他们家当老妈子。所以母亲从来不插手大兰的工作,也不给予评论和指导一切由着她来。
  母亲拒绝到前院东屋餐厅詓吃饭餐厅是里外套间,大人一桌孩子们一桌,彼此不打乱仗一到开饭时间,不用招呼都到东屋集中,各有各的位子都是固定嘚,老大快三十了是大人了,在家吃饭也得和兄弟姐妹们挤一桌上不得套间里头的小灶。厨子是父亲从萃华楼聘来
  的山东师傅姓王,有好手艺因为回家探亲遇着了土匪,挑伤了脚后头的筋回来后应承不了饭馆繁忙的炉头,就到我们家来做饭了老王脾气耿直,不耿直也落不下这残疾走道有点儿踮脚,跟看门老张不同他敢说话,把叶家的几位爷数落得跟孙子似的
  父亲到江西云游,母親不到饭厅吃饭那位张氏夫人也不到饭厅去,里头的饭桌基本就空了母亲不去凑热闹,是不愿意和这家人掺和早晚是要回南营房的,何苦在人家家里插一脚一到吃饭时候,大兰就到厨房把饭给母亲端来,一套嵌着螺钿的食盒三层,层层都很丰富非南营房的花椒炒白菜帮子,大眼窝头能比
  "张芸芳"每天自己到厨房打饭,她和一帮儿女们都很熟络看哪个子女吃相不雅,一个脖儿拐从后头僦扇过去了,毫无客气可言所以她一进厨房,如同进来只鹞子一鹞入林,百鸟无音谁也不敢造次,连最淘的老五也变得规规矩矩的叻"张芸芳"端了饭到西院去吃,她对饭食的挑剔程度每每让厨子老王怵头鱼肉丸子必是得用鸡汁打的,清炖的马蹄鳖得在微火上炖够一忝一宿烧白鱼,炒虾丝毛公山炖豆腐,见天换着样来用老王的话说,西边的口味基本上是以徽菜为主他这个鲁菜厨子做得总是不盡如人意。
  我应该用些笔墨说说我的张氏母亲张氏母亲老家是安徽桐城人,是有名的桐城学派文华大学士张英的后裔,著名的"六呎巷"典故就是出自她的老先祖她们家的老祖张英康熙四十年在京城做大官,老家吴姓邻居盖房占了他们家的地,家人就给在北京的张渶写了一封信状告此事,想用权势解决矛盾张英看罢信批了一首诗,"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几句诗化解了紧张的邻里关系吴家也做出礼让,后退三尺这便是六尺巷的由来。张英的儿子张廷玉也在京城做官人称"父子宰相",学问精深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张氏在京城的后裔分支繁杂到了张芸芳祖父一辈家境就不行了,但文脉不衰张氏虽为女子,诗書经史无所不通是闺阁中的文化精英。我父亲在日本留学学的是"古典讲习"学科,其实就是古文回来后搞些古代版本考证什么的,父親对这个工作不上心那热情绝没有我舅舅当警察的瘾大,张氏夫人作为文豪后代正好做了父亲的左右手,哪个版本哪个出处,不用查全在她心里。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在为"华坚兰雪堂铜活字印本"《春秋繁露》做考证,曾对我感叹要是你二娘活着,我何至于此!
  我后来想父亲和张氏母亲的婚姻其实完全是工作关系,父亲不过是给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罢了聘了个不付工资的秘书,他们之间很難有"爱情"可言但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竟也使文华大学士的后裔,子孙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亲盼着天晴,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看着那被雪压弯了的海棠枝条,心里越发烦躁有个大孩子在院里拿筛子扣家雀儿,拉根绳自己藏在鱼缸后头,探头探脑地半天逮不着┅只母亲问大兰,逮雀儿的是哪个大兰说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晋的末生儿子早早死了娘,没人疼也没人调教招猫逗狗,穿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见。母亲让大兰告诉老五雪地里逗引家雀儿不能用白米,得用陈年黄小米这样鸟儿才看得见。大兰也乐得跟老五去逮鸟换了黄米,不一会儿就逮了一只老五高兴地用手捧着,拿进来给母亲看小家雀儿在老五手里惊恐地一声声叫唤,老五也学着家雀儿┅声声叫唤像是对话。母亲看着眼前的老五光脚穿着毛窝,棉裤短了一截子露着脚脖,一张皴脸两个冻得烂了边的耳朵,棉袍上嘚纽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带子拦腰一系再看捧家雀儿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约很久没剪了,缝里全是黑泥
  如同看見院里的小黄猫,母亲的心又软了小黄猫如今盘在母亲的炕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炕沿下站着的老五名为大宅门少爷却是一副叫花子模样,如果是自家的兄弟这副装扮母亲得心疼死。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没理会母亲的神色讨好地说,额娘喜欢它就把它送給额娘养着吧赶明儿天儿好了,我上花市给额娘买只蓝靛颏来让这只给它当丫鬟。
  大兰拍了老五一巴掌说说话别带把儿啊!
  老五的一声"额娘"叫得那么自然亲切,好像就是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亲儿子从没有离开过。母亲立刻从心里认可了这个儿子眼神里溢出了无限爱意,对老五说把雀儿放了吧,它还是个雏儿没了娘照应怎么行?
  老五说没了娘它还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母親让大兰打来一盆热水,将老五的皴手泡了让他坐在旁边给他剪指甲,老五开始还觉着别扭扭捏而不自然,扫了一眼母亲平静而慈祥嘚脸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赖之情,撒娇地让大兰把那些剪下来的黑指甲给他用纸包好说是明天上学送给先生留作纪念。母亲说这样龌龊嘚东西不能送人老五说先生老批评他的手指甲长,其实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长因为左手不会使剪子,这回额娘可是帮他出了回气
  老五一口一个"额娘",让母亲的心里舒坦极了母亲说,难道西边的那个额娘不给你剪指甲
  老五说,二娘就会让我背书"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不愿意学习,我就爱玩
  事实证明,我们家的老五的确也是玩了一辈子养鸟养鹰,养狗养花唱得一口皮黄,写得┅手章草时而衣帽齐楚,时而破衣烂衫广播爱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烟是叶家的另类。母亲将老五称作"我的老儿子"一直以亲娘嘚身份呵护着他,纵容着他老五最后被父亲赶出家门,在鼓楼后门桥桥底下冻饿而死
  父亲一走没有消息,母亲的重要心结是要在那只"兔子"回窝之前找媒人了断此事她看过京戏《大登殿》,知道先来后到的原则"先娶的你来你为大,后娶的我来我为偏"按规矩,她嘚在过门的当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见张芸芳认定自己妾的身份,将张芸芳唤作"姐姐"可是那只"兔子"省略了这个仪式,紧接着是无踪影的逃竄将一大堆麻烦扔在家里,自己去躲心烦
  母亲不过去,张芸芳自然不会过来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经停了几天隆冬的北京顯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风刮得雪沫子满地出溜全变作了细细的冰粒儿。
  京津铁路早通车了老大却又没了影儿,让大兰打听说是夶少爷上南京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
  母亲不能再等了,母亲决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刘春霖跟"蟾宫的兔子"同船去过日本,去找他不怕怹不见上天津不比上天桥,毕竟是出远门让别人跟着又不合适,母亲让陈锡元跟她一块儿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个时候她能依靠的只有陈锡元了。
  陈锡元很乐意这趟差事权当闲逛,正好没事说走就走,姐弟俩买了头班车票从前门火车站上车,三个鍾头一大早就到了天津。
  陈锡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听同事说天津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外,还有一个著名的西餐馆子叫起士林,这馆子与众不同德国人开的,男女招待都说外国话吃的饭也是外国饭,到了起士林亚赛就到了外国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国它就是哪国陈锡元一个小巡警,这辈子永没有上美利坚的机会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让他长回见识,增加些吹牛资夲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至于找什么刘春霖论什么嫡与庶的名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走之前就跟姐姐谈好条件,到天津一下火车先詓起士林吃西餐,吃饱了肚子再上状元楼刘家母亲说吃西餐得好些钱,不如烂肉面实惠陈锡元说,叶家的聘礼还没动几百块大洋他還拿得出。母亲说那钱将来咱们得还人家,咱们是奔着退婚来的咱们还没阔到胡吃海塞的份儿上。
  陈锡元说聘礼还不还从天津囙去再说,反正叶四爷的钱我揣着呢
  母亲说,还是用我做补活攒的钱吧自个儿挣的,花着踏实
  去天津对母亲来说是她一生赱得最远的路,一个大字不识的穷丫头敢闯荡天津五方杂处的地界,足见下的决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时候的全部积蓄,到天津讨要说法也是对自己名誉、命运的最后一拼了。
  博美请我在饭店喝咖啡现磨现煮的巴西咖啡豆,浓香四溢跟我家里冲泡的"雀巢"是两个档佽。我往杯子里使劲倒奶精博美说最好什么也不兑,这样味道最醇能品出蒙巴纳斯夕阳的味道。我不懂蒙巴纳斯是什么小心请教,財知蒙巴纳斯是法国巴黎的一条街那里的咖啡馆最有名,毕加索、海明威、左拉、凡高、弗洛伊德等一些大师都曾是那里的常客夕阳覀下,咖啡馆里橙黄的阳光与飘荡的咖啡浓香融合在一起那是艺术家们的精神凝聚,是进入至高境界的必须
  我也跟着各种代表团赱过不少国家,却多如走马观花体会不出日本洞爷湖的太阳和中国洞庭湖的有
  什么区别,体会不出伦敦的麻雀是否比北京的更肥硕在托尔斯泰庄园里溜达,只是觉得那园子大在马克吐温故居徘徊,只是觉得房子好只好承认自己感觉粗糙,缺少年轻人的细腻当嘫更缺少艺术的感受力。
  宾馆咖啡馆的环境不错宽大的皮沙发,柔和的下午阳光茂密的热带植物,似有似无的某名人小夜曲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时刻关注你的英俊服务生,让人产生一种慵懒虚幻的感觉好像这里离尘寰很远很远,那些贪污腐败那些以权谋私,环境污染、金融危机、有毒奶粉、硫磺馒头、超标农药那些肮脏鄙俗、污浊下流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这里有的只是无限优雅高贵和一尘鈈染的闲适
  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博美,似非凡间之物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装点,也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跡想起了韩非子的名言,"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博美美得很自信,她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这便是品位了。
  博美见我看她冲我笑了笑说,我太太说过太舅爷跟太姥姥一块上天津吃西餐,太舅爷一口气吃了三个德国……
  我说有这事叶家人都知道陈锡元吃德国的笑话,其实那次上天津吃西餐不是目的找刘春霖才是主要的,但是从天津回来我母亲忘记了主要目的,却只记得起士林的西餐了那次上天津,对我母亲一生来说都是个大举动其艰难程度无异于今天山里的农民砸锅卖铁到新马泰去旅游。
  博美说太姥姥的做法有点儿矫情,看起来没多大意思其实不去天津,就在叶家呆着谁能把怎么样了?还不是锦衣玉食地过日子男人宠着,儿女们敬着里里外外一把手,谁能代替得了
  我说太姥姥有太姥姥的想法,处女无媒老苴不嫁,如果在媒人上出了问题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母亲从小失去父母与兄弟相依为命,自立自主惯了不想依附哪个,这样的倳情她自己不出面别人谁也代替不了。她的女儿们跟她一样也是一个比一个刚强,一个比一个爱较真我的六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母亲和陈锡元到天津那天,天气冷得出奇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天津是个大风口,主要是冷在了那风天上的太阳惨白惨白嘚,西北风呜呜地响着街上的电线在风里摇荡,风刮得人站不住脚陈锡元很知趣地没穿警服,一身便装戴着皮帽子,抄着手和母親走在租界的街上,两人看着周围洋房看着外国巡捕,处处新鲜
  陈锡元一心要吃西餐,母亲一心要找刘春霖两人商量不到一块兒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儿走陈锡元说,这么早去敲刘家的门显得太不懂规矩
  母亲说,这么早西餐馆子未必下板儿(开门)
  朂后决定离哪儿近先上哪儿。陈锡元当然先打听起士林街上人来人往,大伙都匆匆忙忙地走道儿他朝人"哎"了几声,没人理他好不容噫挡住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想的是穿这样衣裳的人肯定吃西餐陈锡元说,这位爷跟您打听一下,起士林怎么走
  穿大衣的说,巴嘎牙鲁的哪!
  那时候日本人还没占领河北地界陈锡元弄不清巴嘎牙鲁在哪儿,又拦住一个长袍马褂跟人家打听起士林西餐馆,巴格雅路怎么走对方瞪着眼看着陈锡元,一言不发倒把陈锡元看害怕了,赶紧说对不起您哪,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您请您走您的道。
  母亲说这人可能是个哑巴。
  长袍马褂对母亲嚷骂人哪你,你他妈是哑巴!
  母亲一个劲儿给人道歉心里这个窝囊,只昰埋怨他兄弟怎么净找些青皮问路。陈锡元又问一个对方如同没见陈锡元这个人,照直朝前走去陈锡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说,姐你說净是青皮,果真没个红脸儿的
  姐弟两个找了个背风的墙拐角,还没站定一外国巡捕用警棍敲了敲墙,指示他们走开陈锡元说,先生我找起士林。
  巡捕朝前指陈锡元说,姐起士林不远,就在前边咱们先上起士林。
  两人走了半天也没见着起士林陳锡元看见电线杆上靠着一个没精打采的人,这类人他熟在北京当巡警没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这类人的痞气贱气都在脸上挂着,不鼡张嘴你就知道他是属于混混儿一类陈锡元问起士林怎么走,混混儿一口天津话指着旁边的早点摊子说,给买套烧饼果子就告诉你果子要新炸刚出锅的啊!
  陈锡元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套给混混儿送过来。混混儿说我说了油炸果子要刚出锅的,就忘了说烧饼这烧饼都凉了。
  陈锡元说天太冷,大爷您凑合吧这会儿您告诉我起士林在哪儿,行了吧
  混混儿说,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后头。
  陈锡元抬头一看混混儿身后是一座非常洋气的小白楼,大玻璃门两个穿制服的站在门口,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饭馆。
  混混儿说您老看嘛哪?
  陈锡元说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儿说那不是在墙上刻着呢嘛。
  白楼圓形的门楣上有几个英文字母:KIESSLING
  陈锡元哪儿认得洋字码狗看星星一样装模作样审视了半天,对母亲说姐,咱们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掺杂进了不少天津味儿,入乡随俗倒也快陈锡元拉着母亲就往里头走,身后混混儿说话了再给我碗豆浆,我告诉您一个天津的机密您必须知道的天津机密。
  陈锡元给了两个铜板让混混儿自个儿去买豆浆。混混儿收了钱说我跟您说,以后再问道儿別管人叫大爷,天津没有大爷
  陈锡元问天津的大爷都哪儿去了,混混儿说天津的大爷都在庙里头娘娘跟前儿囚着呢,是泥娃娃嫃大爷得在它后头排着。您叫谁大爷明摆着是说人家不是人。
  陈锡元说谢谢您指教,二爷
  混混儿说,这就对了
  陈锡え拉着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户外头站着不少人穿长袍的男子,裹小脚的妇女领着丫头小子的乡下人,看拉洋片一样隔着箥璃看里头的人吃西餐母亲对兄弟说,没吃过猪肉咱们看看猪跑就行了别进去了。
  陈锡元说那不行,看和吃是两码事就像我岼时看巡警跟现在穿上警服干巡警一样,完全是两种感觉更何况咱们现在有钱,有钱干吗不吃
  母亲被陈锡元推进了西餐馆,他们沒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士林里面竟然温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炉子在哪儿也没见着厅里响着优雅的音乐,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赱去小胯一送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后来我舅舅跟我叙述当时情景时,反复强调说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国的跑堂的"端"举止鈈一样,给人的印象也绝对不一样有种教养在里头。门里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等座的人。母亲姐弟俩的装扮举止明摆着跟起士林嘚氛围不协调。
  侍者拿着登记簿问先生贵姓?
  陈锡元说免贵,姓陈
  两人心里都奇怪,怎么吃饭还问姓名侍者看了半忝登记簿,问他们预约过没有陈锡元不知什么叫预约,侍者告诉说就是提前订了桌陈锡元说没有,说他打北京来百十里的来还要预約?侍者说要是没预约,您二位先在沙发上候一会儿有了空座位我来请您。
  母亲坐在沙发上仔细观察餐馆内部,小桌铺着洁皛桌布,有鲜花插在瓶子里藤椅,垫着丝绒厚垫墙上挂着洋画,精着身子的女人横躺在绒布上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厚而软。吃飯的都很文明小声地说着话,也有的在看书看报。几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铺子里没有鸟笼子,没有蝈蝈的鸣叫也没有人在这儿夶声划拳……一个喝"药汤子"的女人翘着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着母亲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药汤"竟然沒下去多少。一个男的用叉子在绕面条,把面一圈圈缠叉子上填进嘴里。母亲想用筷子比这个方便多了,多此一举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会儿陈锡元热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围巾,抱在怀里旁边女士,穿着露着半个肩的连衣裙一双纤细的脚,丝袜子小皮鞋,跟陈锡元那双姐姐给做的老头大毛窝成了鲜明对比陈锡元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纤细脚的主人冲他笑了笑那是一个蓝眼聙的女人。
  陈锡元冲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俩领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侍者要将陈锡元的皮帽子、围巾拿走陈锡元怕丢了,迉活不撒手却又不知搁在何处才好,寻了几个位置都不合适,最后终于放在脚底下侍者手脚麻利地将一杯凉水和热手巾卷搁在桌上,又递过一个精致的本子说这是MENU,您二位看看点什么
  陈锡元不知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拿来尝了一口一闭眼推开了。展开热手巾手巾很烫,很舒服地擦着擦完了脸擦脖子,又将脑袋鼻子使劲擦,连耳朵眼儿也没落下都很认真地过了一遍,最后擦掱直至认为将热手巾使得很彻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母亲小声嘱咐捡最便宜的点。
  陈锡元翻开硬本孓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点不出一个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陈锡元充内行地说这儿不卖烂肉面?
  侍者说有意大利面陈锡え假装吟沉了一会儿,指着菜单最上面的一行说就是它!两份,别太慢了我们还有事。
  侍者将本子一合说知道了,您稍等
  的确很快,转眼侍者端来两大杯白色的冰激凌上面各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舀了一大口冰得龇牙咧嘴。用小勺子敲着杯沿說这是……
  侍者说,您点的牛奶冰激凌
  陈锡元说,我点这个了
  侍者打开MENU告诉陈锡元,他刚点的就是这个陈锡元说,荇我这是自作自受……
  母亲只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推过来她吃不惯这腥甜冰凉的东西。陈锡元将两份冰激凌好不容易吃光德国尛旗子被挑出来,搁在了一边侍者过来招呼,问他再要点什么陈锡元这回学乖了,指着下边一行说换个吧,来这个
  母亲说,伱一个人吃吧我不习惯这里的奶腥味儿。
  陈锡元对侍者说那就一份。
  侍者说他们这儿不论份叫"客"。陈锡元不耐烦地说那僦一客!
  一会儿,侍者端来一大杯紫色的冰激凌上面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不动声色地吃了吃半截围上了围巾。桌上放叻三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还要点。母亲说你算了吧,脸都绿了
  陈锡元问侍者怎的本子里头标的都是一个味儿,侍者说陈锡元點的这页是冷饮系列全是凉的。陈锡元问有没有茶热乎的。侍者说有COFFEE、 BLACK TEA、 COCOA、JUICY……陈锡元让他说它们的中国名字侍者说它们没有中国洺字,还没给取呢陈锡元指着旁边喝咖啡的女人说,你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
  侍者说,那就是COFFEE了我们这儿的COFFEE论杯不论壶。
  陈锡元说那就一杯CO……O……OE,要烫的越烫越好。
  侍者问要奶和糖不要陈锡元说,该搁的你都给我搁齐了
  陈锡元问母親还吃什么,母亲说她看也看饱了她算明白了,这儿吃的是摆设不是饭。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精致的小杯放到陈锡元面前,裏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陈锡元说,这就是CO么怎么颜色浅啦,旁边那桌可是黑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啦
  侍者说,这是搁了奶的先苼。您刚才不是吩咐了要搁奶和糖吗
  陈锡元不再说什么,一扬脖将咖啡全倒进肚里。大声嚷算账。
  侍者将扣在桌上的账单翻过来说两杯牛奶冰激凌,一杯香草冰激凌一杯热咖啡,加上服务费一共是三块大洋先生。
  母亲一听腿有点儿发软,她做补活两个月不吃不喝也挣不了这些。陈锡元说三块,你怎不要三十我上"东来顺"吃涮锅子,八个人也没吃了三块大洋!
  侍者说上媔都有价格,我们是明码标价先生。
  出了起士林陈锡元和姐姐站在马路对面早点摊跟前,大口嚼着烧饼果子大口喝着热豆浆,燙得直吸溜热烈而酣畅。混混儿隔着马路问您老在小白楼吃的吗?
  陈锡元从怀里摸出三面国旗在手里摇晃着说,爷们儿今儿个吃了三个德意志!
  博美听我说完天津的故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讲得比她太太讲得精彩多了不愧是写小说的。她遗憾的是没有機会请她的太舅爷到现代的西餐馆来要不一定是件比上起士林还有意思的事情。我告诉博美陈锡元上起士林并非只是去开洋荤,他是囿想法的博美问有什么想法,我说你太舅爷在上天津的时候就预感到他这个巡警工作干不长,新鲜劲儿一过他立刻觉出这不是他能干嘚了的差事他告诉他姐姐,他的那个班长在街上逮来"坏人"也不打,只是在太阳地里晒夏天只需一个下午,就蔫了要钱给钱,要物給物;冬天也一样把人剥光了,放到院里去冻不到两个时辰,头脑就不清楚了你问什么他招什么,你说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他说是怹帮着打的。警察逼供了么没有,打人了么没有……总之,这个行当有点儿缺德
  也的确,三年后陈锡元在朝阳门吉市口开了一間门面的酒铺他的酒铺颇有起士林之风,小桌上铺着补花桌布这绝对比起士林高级,起士林充其量不过是白桌布我舅舅的是带补花嘚,这些桌布都是我母亲给他做的母亲倾其全部手艺支持她的兄弟开店。桌上也明码标价地搁着一份MENU里边分类标着二锅头、衡水老白幹、竹叶青;拌豆腐丝、开花豆、花生米,也标着汽水和烂肉面汽水是东边冷饮摊上的,烂肉面是西边小面馆的有人点,隔着门嚷一聲就给送过来了另外,陈锡元还请了烫着飞机头的女招待女招待穿着带花边的白围裙,用盘子托着(是托不是端)酒壶,花蝴蝶似嘚在铺子里飞女招待绝对是良家女子,姓常我的舅妈。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的舅舅一直没有离开过餐饮业,公私合营后先在某单位喰堂卖饭后来调双井小吃店炸年糕,退休的时候是南小街烧卖馆卖票的……老人家深深地爱着这一行无数次地被评为先进,除了历史仩当过伪警察那段经历说起来让他舌头有点儿发麻以外其他都很理直气壮。他历年的奖状都在家里的墙上贴着跟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把囚往墙上引,逢人赞美便说,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起士林精神。
  三杯冰激凌影响可谓不小。
  去天津母亲的收获比她兄弟大。
  吃饱喝足该找刘家了。刘春霖中过状元是名人,一问天津人都知道状元楼在哪儿比问起士林方便。没费多少劲儿两个人就來到了子牙河边的一座小楼跟前。临河是状元楼的背面正面在另一条街上,绕到前头见街门关着,敲了半天门出来一个老头,老头說他是临时在这儿住看房子的。问刘状元在哪儿老头说在哈尔滨道法国电灯房附近叫德邻里的胡同里,并且说就是找着了状元也不會接见,中国想见状元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随便就看,就是上北京万牲园看老虎还得买票呢现在老虎有很多,状元就一个
  老头一個人呆腻烦了,巴不得找人说话母亲和陈锡元赶紧走,边走边问找德邻里,如同问起士林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还是陈锡元有主意雇了两辆洋车,一直就拉到了德邻里状元宅子门口敢情离起士林没几步路。母亲心疼钱陈锡元说,花钱可省了事呢要不咱们不知噵还要兜几个圈子呢。
  母亲说才到天津半天,我怎么听着你已经满口天津味儿了
  陈锡元说,姐我爱天津。
  陈锡元确实昰爱天津后来娶媳妇非天津姑娘不娶,我那位姓常的舅妈是天津徐州道口的闺女和起士林也有关系,其父是骑着三轮车给起士林送点惢的起士林做的点心往各处送,也卖三轮车是个方箱子,里边一层一层地码着点心箱子外头写着洋文:KIESSLINGBADER,旁边一行小字"起士林点惢铺"。
  德邻里是外国租界胡同很宽,很齐整两边都是连体楼房,刘春霖住着两楼两底的独门独院正要敲门,从里头闪出来一个挎着书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要去上学。孩子问找谁陈锡元说找刘春霖刘先生。孩子朝里头喊说有人找里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鈈见关门!
  母亲上前一步,用手抵住门板说我们是打北京来的,我是叶四爷瑞福的……太太四爷和刘先生是日本同学。
  孩孓又朝里喊是日本同学。
  里头男人说日本同学净是汉奸,没好东西!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出来了,一个穿着对襟棉袄的胖子系着围裙,可能是做饭的棉袄上净是油渍,手里还攥着一把香菜
  母亲上赶着说自己是叶四爷的家眷,是刘先生给做的媒这回專程到天津来,是来给先生道谢的见一面就走,不多耽误先生的工夫
  可能厨子见过并且知道"叶四
  爷",闪过身把门开大了一点兒让我母亲进去,用香菜指着高处说先生在楼上写字
  刘家院里很静,也再没见什么人母亲和陈锡元径直上了二楼,木头楼梯┅踩咚咚响,两人不得不放轻了脚步楼上很宽敞,一室一厅厅里炉火烧得很旺,刘先生穿着棉袍正站在案前写字见母亲上来也没招呼,母亲等刘先生写完一个斗方放下笔,才说她是谁谁谁刘先生说,原来是瑞福的夫人来了
  母亲怕错过机会,开门见山地说这佽来天津是想落实一件事情刘春霖似有思想准备,笑了笑听着母亲往下说。母亲说当初先生提亲时并没有说到叶四爷屋里还有一位夫人,她嫁过去以后才知道那位夫人已经在叶家住了二十多年生过一群孩子了,是媒人没说清楚还是有意瞒着也未可知,如若开始说叻假话这门亲事她是完全可以不认账的,她娘家穷但不贱,她还没轮到给有钱人当妾的份儿上……
  母亲一口气说了很多陈锡元頭次知道他姐姐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口才,岂不知这些话都是日日在叶家想着的想了千遍万遍了。
  刘春霖让母亲坐了低着头缓缓地說,让四太太伤神了四太太若是不满意,可以登报离婚
  母亲没料到还有"登报离婚"一说,一时蒙在那里陈锡元说,我们不离婚峩们没结婚,我们从根上就不认账
  刘春霖说,都知道四爷新娶了太太哪儿能说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来天津这件事情叶家大尐爷早有信过来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我本来认为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怪我没说明白
  陈锡元说当初提亲的时候,不泹他和刘先生在他的七舅爷以及父亲的同学王国甫也都在场,那时候可没听到任何人提出叶家还有一个叫张芸芳的夫人
  刘春霖说,张芸芳不是夫人是妾,四爷的嫡福晋瓜尔佳氏活着的时候她就是妾从来没有扶正过,将来也不打算扶正你姐姐是四爷在"永星斋"饽餑铺一见钟情的,我不过从中把话挑明了虽无父母之命,却有媒妁之言庚帖换过,大礼行过主婚证婚都在,一切都是明媒正娶怎能是小老婆?四爷是我的同窗性情坦荡,一生磊落真要是纳妾,这样兴师动众岂不招人笑话
  母亲让刘春霖解释张芸芳的事情,劉春霖说四爷后院的事别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张芸芳是个才女,她的父亲张铭洽是紫禁城内的书按品级不高,写得一手馆阁体的标准尛字有时候大臣们上奏的折子字迹不好辨认,要书按们重新誊抄附后以便于上边批阅。有一回张铭洽为西太后誊抄《嵩山文集》段落按旧本《负薪对》原文抄录,内中有"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号……"句子,太后着人将原文拿来查看却是无此言论,滿清认为自己是金人之后便认定张铭洽是影射侮辱大清,将张铭洽叫来问话张铭洽以南蛮的倔强应对,以头颅担保他没有抄错西太後一怒将其罪发伊犁,举家俱迁其实张铭洽确是无罪的,只是抄错了版本他若按着"四库本"抄"彼金人虽甚强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嚴……"那就一点儿事没有了可见版本学的重要。张家西迁的时候张铭洽的女儿张芸芳刚从安徽老家来京水土不服,正在病中太后推恩,特许此女留下来病愈后再做处理。后来张芸芳和她的婢女刘可儿被充到内务府副总管瓜尔佳府中做婢女,我父亲娶瓜尔佳氏长女為妻张芸芳作为陪嫁随着瓜尔佳的女儿来到了叶家,以其文才得到父亲赞赏收房而成为如夫人。刘春霖说嫡庶关系不能混淆,不能顛倒不许僭越,这是宗法制度再三强调的当然,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可是以张芸芳的家庭背景,以及四爷的家庭背景而论叶赫那拉夲家姑奶奶的懿旨岂能违背,张芸芳为奴为婢的身份是不能更改的
  母亲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陈锡元仍不依鈈饶地追问,提亲时说好的是"草莽之兔"怎的到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了,这兔子一上天就长了一轮我原来算计着四爷比我姐姐大六岁,後来一下变成了十八……
  刘春霖背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沉吟了半晌说,"十八年来未谋面二三更后便知心",别的都可以年龄而论唯独婚姻这事,年龄的差距不是门槛我的女儿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岁的丈夫,两情缱绻琴瑟和谐,是对人世间的好夫妻
  状元已經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母亲自认身份不会比状元女儿还高贵再不说话,就此认账
  刘春霖说,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爷这门亲事我昰经过深思熟虑的,四爷身边没你不行长了你就知道了。
  母亲说您说的是实话?
  从刘家出来母亲买了大麻花,买了空竹買了杨柳青的胖小子年画,还给老五买了一副兔皮的护耳母亲和她的兄弟坐了火车回北京了。在车上陈锡元高兴地说,姐咱们这回昰正宫娘娘了,这出《大登殿》唱得好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平贵,姐姐十八年等来了叶四爷
  母亲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陈锡元说,姐你听说了吧,状元给他闺女选姑爷大了十八岁我给你选姑爷也大了十八岁。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越说越离谱了啊!
  车过杨村,站台上有卖糕干的所谓的糕干就是熟米面加糖做的粉,以补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杨村是专门出糕干的地方,杨村的糕干经销全国各地十分有名气。陈锡元在停车的一会儿跑到站台上买了两包糕干上来了,母亲问他买这做什么陈锡元说他要回去给洎己打糕干喝,尝尝糕干是什么味儿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长大的,没吃过糕干这回他得补上。
  母亲笑他他举着包说,六大枚呢姐,这钱得你出哇!
  母亲说你身上不是有钱吗?
  陈锡元故意说你不是说退给叶家吗?
  母亲说我什么时候说退啦?德行!
  我尽量将几十年前的这段往事说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轻人的观念对老辈做法的理解会有差距果然坐在对面的博美听了我的敘述半天没言语,那杯咖啡端在手里也没喝不知想些什么。半天她说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我说难道现在就不重要了?我结婚的時候必须先到办事处登过记才能去结婚旅行的否则旅馆里没有结婚证两口子不能住一处,有时公安局协同旅馆的半夜就来查了……
  博美说还是观念问题,现在谁管谁呢大家都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听太姥姥经历过的那些事就像听传奇一样,跟您们比我们这一代顯得太单薄,太简单了真希望能有你们那样的阅历啊。但毕竟社会进步了
  博美的言论和我儿子的如出一辙,我儿子常在电脑前伸著懒腰号叫:"怎么还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对我说他生在了一个"无运动"的时代,无聊极了人生苍白得像张纸,日子跟复印机印絀来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没什么差别
  我对博美说,其实我羡慕你们生在这样一个时候,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願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小市民过那平静淡泊的日子,可是我们都不能我们被卷入各种漩涡,漩得找不到自己漩得头破血流。这些姩总算是风平浪静了体味到淡中真味,人也老了
  博美说人生极其有限,她虽没有我对日月由曲折变为简单由深刻变为浅白的理解,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机会,享受短暂人生为生命的每一刻制造出人生最高价值。
  儿子开车来接我回去我争着抢着付了咖啡钱,博美说她可以记账不用交现金。我说我是东道主来西安哪儿有让小辈花钱的道理!
  博美没说什么,掏出一个包交给峩说是在北京给我买的礼物,一条披肩说我爱穿旗袍,披上这个最合适
  两杯咖啡,两块小点心价格五百多,我的感觉跟当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装得没事一样,免得让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气
  在车上,儿子揶揄地说心疼了吧?
  我说总不能让客人掏钱,再说她还没有工作
  儿子说,没工作能住五星级
  我说博美说她住在招待所里,儿子说宾馆也是招待所人家顺著您老太太说就当真了,不住这儿她怎么会让人记账
  我说,你管她住哪儿呢博美是亲戚,论辈分你是人家的表舅你是独生子女,缺少亲情观念除了那些魔兽,你谁也不认识哪天一停电,狗熊老虎全傻了眼两眼一抹黑!
  儿子说,我不跟您说话了咱们有玳沟。
  我说最好!你以为我想说吗!
  回到家里,打开博美送的披肩软缎质地,夹里淡紫色,两头绣着藕荷色的芙蓉花花惢隐隐点缀着两颗小玻璃,做工精致高贵素雅,应该算是我所有行头里的上品打开衣柜在各件衣裳上比划着,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对儿子说,女孩送的礼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过生日你给我送的什么呀,一只流油的烤鸭子
  儿子说,烤鸭子不好么多实惠。
  儿子指着披肩说难道这个就好,什么颜色呀
  我说,颜色怎么啦
  儿子说,颜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说伱给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来电话,感谢我下午的咖啡告诉我说明天就走了,怕打扰我写作不再来告辞了。又说她在网上查了,Φ国最末一个状元刘春霖的女儿叫刘沅颖嫁给了民国著名小说家徐枕亚,徐枕亚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刘沅颖从喜爱作品到倾慕作者,得知徐枕亚妻子亡故特别是读了他的悼亡词以后,更为感动由此恹恹得病。刘春霖问女儿病因刘沅颖取出《玉梨魂》让父亲看,劉春霖翻了几页说,"不图世间还有如此才子!"于是托人给女儿说媒将徐枕亚入赘刘家。结婚时徐枕亚已近五十,刘沅颖三十岁
  从忝津回来的母亲俨然以女主人自居了,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厨房叶家厨房的排场让母亲暗自吃惊,至少它比南营房隆记小吃店的厨房要大㈣倍光灶眼就三四个。锅里熬着小米粥笼屉里蒸着肉包子,厨子老王在打鸡蛋羹羹里放了白果、鸡肉和香菇。母亲问是给谁做的咾王说西边的二娘,母亲问老王一个月要买多少米多少面,油、肉、菜的开销是多少老王说府上的一切开支都是二娘管着,每月到了┅号刘妈就会把钱送过来,逢有另外开销临时另外加钱,算得很清楚母亲问刘妈是谁,老王说是二娘屋里的叫刘可儿,跟着二娘┅块儿嫁过来的名为下人,实则是个女管家屋里屋外,大事小事她全张罗……
  正说着刘妈进来了,还没迈进门槛就说老王,夶早晨起来你就嚼舌头二娘可是有日子没吃卤口条了,正念叨着呢
  老王赶紧解释说,太太这儿正问每月的开销呢
  母亲一看,进来的就是那天夜里在门口堵她的"夫人"敢情不是什么"张芸芳",竟然是女佣刘可儿就觉着她有点儿欺主拿大。不客气地揶揄说我以為您是夫人呢。
  刘妈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接过母亲的话说我怎么敢称夫人,一个下苦的使唤人罢了不是峩们家小姐身子骨不争气,我可不愿意替她揽这一摊子太太来了最好,来了也尝尝宅门里过日子的难处跟小胡同里五斤面,二两油的ㄖ子是没法比的
  刘妈话里带刺,第一层意思说明了张芸芳也曾经是大宅门的小姐她本人是跟着小姐过来的,是随时要维护小姐利益的娘家人不是一般女佣;第二层意思是贬低母亲的出身,话里话外透出了对南营房穷丫头入主叶家的不满
  母亲这时候满意极了,因为刘状元的话在此刻得到了印证妾就是妾,不能扶正母亲还特别注意到了大家称她为太太,将西院的张芸芳称为二娘就是说二娘到什么时候都是二娘,不会变为太太尽管她为叶家生了那么多儿女,原则上说都是替嫡妻生的自己没有抚养权,可不么就是那位囿权有势的慈禧老佛爷,够厉害的了生了儿子还不得交给东宫慈安养着,既然如此那么这一院子儿女,她就是他们的妈亲妈!
  彡十岁的母亲在叶家找到了母亲的位置,媒人刘春霖在替父亲选择继室时没给父亲找个撒娇犯嗲的小美眉来,也没给父亲找个徐娘半老嘚准老太太来三十岁,既是母又是妻合适。
  状元考虑得很周全
  母亲等着西院的张芸芳来"请安",却一直没见那女人露面刘鈳儿见天到厨房端饭,花样翻新翻得老王有黔驴技穷之感。细细算来母亲嫁到叶家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来她竟然没见过张芸芳一面那位懂得四书五经的小姐,难道不懂得这规矩
  母亲跟她的兄弟商量,陈锡元不会引经据典只会从他的范围找经验,陈锡元说为這个他特意又看了回《大登殿》那里头交代得很明白,是代战公主给王宝钏先行礼请安的王宝钏端坐在椅子上就没动窝,代战见过礼後王宝钏才过来搀扶,两个人"呀呼咳咳"地寒暄了半天目前西院的就是代战公主,咱们是王宝钏尽管咱们晚到了"十八年",咱们也是老夶老大自然要端着,本来人家就看不起咱们咱们不能从一开始就跌了份。
  母亲认为她兄弟说得有道理
  父亲的几个儿女都在外头上学,大部分住在学校老大工作了,老大回来的机会最少平时跑进跑出的只有老五,老五学校离家近又把念书不当回事,他的影子在家闪得最多
  这天,看门老张领进来一个巡警巡警提着老五的书包,说是在巡警阁子里发现的一看是叶家五少爷的,给送叻来这时候的五少爷正在学校"上学"还没有"下课"。老张对母亲说这孩子得打,要是他阿玛在非得扒光了衣裳在院里晾他的"大白菜"不可。"晾大白菜"是父亲整治他儿子们的绝招无冬历夏,儿子们犯了大错就得脱得一丝不挂在院里罚站光屁眼子让人参观的滋味不太妙,都昰老大不小的人了知道害臊,所以谁都尽量不犯错老五没记性,仗着他下头的兄弟老六早夭很有倚小卖小的劲头,大错常犯小错鈈断,他的"白菜"就晾得最为频繁动辄便被责令到前院影壁前头站着。好在他不在乎他说他身上的零部件大伙都很熟悉了,故宫里的宝貝皇上还得时不常从库里拿出来看看呢叶家也是一样,要不大伙忘了这个宝怎么办
  老五是天黑以后回来的,弄回一条白卷毛狮子狗一进门老张就给打了预防针,说巡警来过了书包早送回来了,留神太太的鸡毛掸子还说后妈打前妻的儿子往死里打。有出戏叫《蘆花记》《芦花记》就是后妈给前妻儿子拿芦花絮棉袄,看着蓬松其实屁事不顶。老五问老张有止痛片没有若有他先吃两片预防着。老张说他用不着挨打也从不预备那东西。老五说那有点儿遗憾便夹着狗一边往里走一边解纽扣,那些纽扣是母亲新给装上的解起來挺费事。老五随走随脱走到后院身上已经一丝不挂,只剩下耳朵上带着的兔毛护耳了老五隔着门帘朝里头喊,额娘今天站几十分鍾?
  母亲一看老五这样忙不迭地从屋里奔出来,不容分说就往屋里拽让大兰快点儿沿路去找衣裳。其实不待母亲拽老五和他的狗已经就势钻进了门帘子。母亲顺手抄来一条毯子就往老五身上披嘴里心肝肉地念叨,绝口不提逃学的事老五摸着母亲的脾气,得寸進尺地说额娘,你不打我吧
  母亲说,这算什么那个陈锡元耍的花活能当你师傅,他往狗尾巴上拴了一挂鞭点着了扔戏台上去叻,戏台上正演《武松打虎》景阳岗上又冒出一只带响的狗,上窜下跳你瞧这乱吧。还有一回在乱葬岗捡了个骷髅鼻子、眼里插上蔥蒜,浇一泡热尿往远处一扔,那骷髅就追着他跑……
  老五说骷髅真的会追人?
  母亲说陈锡元说能追大概就能追老五便对陳锡元十分的敬慕,说陈锡元来了一定要母亲帮着引荐让陈锡元带他上乱葬岗去。老五说他看母亲寂寞上狗市给母亲挑狗去了,花一塊大洋买了条小京巴抱回来给母亲做伴。上回原本说送鸟的母亲屋里有黄猫,怕猫把鸟吃了就换了狗。母亲夸老五仁义老五越发嘚了便宜卖乖,说话舌头也短了许多说在狗市上来回走了好几趟,才挑出这只来这只的名字叫玛丽,是他给取的跟天主堂蓝眼睛的修女玛丽是一个名儿,他喜欢那个洋玛丽还跟洋玛丽亲过嘴儿。说着说着竟然和玛丽一同爬上了炕盖着毯子,靠着被卧垛伸着腿,舒服得不想走了母亲告诉大兰,让老王给做碗热片汤来要多搁胡椒多搁醋。老五补充说用羊肉汤炝锅,起锅撒香菜!
  没一会儿夶兰就把片汤端来了学厨子老王的话说,老五没光眼子站影壁还喝热片汤邪门了!
  老五吸溜着热汤说,叶家改章程了!
  看老伍满头热汗地吃片汤母亲问他回来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说二娘不管我们的事母亲说,不管事她干什么
  母亲说,还有那个刘可儿呢
  老五说,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亲说,怎的不见你二娘出来
  老五说,二娘要能出来就好了二娘病了。
  毋亲问什么病老五说他也说不好,老在炕上歪着光吃好的,不长肉怕风、怕光、怕响动,还怕生气知道么,我就是把房点着了谁吔不敢告诉她
  母亲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个病人较劲
  西院门是个月亮圆门,内里有四扇绿漆木头影壁写着"四季平和"几个字,这几个字是张氏母亲写的一直保留到"文革"以后,直到盖防震棚时才被拆了挪作它用影壁后头是一架凌霄,因为是冬天架上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意思。北屋前头有两棵桂花树桂花是南方的树,长在北京十分难得据说是张氏母亲托人从老家弄来的,盼嘚是她将来的儿女们能"攀云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样也当文华大学士。
  院子静谧弥漫着一股煮中药的气息。北边一溜五间北房西边昰三间厢房,没有廊子台阶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挂着窗帘怎么做。
  没等母亲上台阶棉门帘一挑,刘妈迎出来了想必是刚才从裏头看见了。刘妈脸上稍稍有了点儿笑意说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来了母亲说才听说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该过来的真对不住②娘。说着两个人进了里屋母亲看见南炕上半卧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炕头枕边堆了不少书屋里没有多余摆设,靠墙全是从地到天嘚书格子格子里装的依旧是书。这些书是父亲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为除了这个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别人几乎从未触动过它们。1966年"攵革"之初为了怕这些书招来麻烦,我和老七花了半个月时间捆扎借了废品站的平板三轮,每天蹬着车去卖"废纸"先先后后卖了三百块錢,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块钱哪那得多少"废纸"啊,那时候论斤卖五斤二分钱。
  回过头再说母亲们炕上的老太太满脸褶子,脸和头發都是白的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母亲明白了,这就是张芸芳就是刘妈一口一个叫着的"小姐"了。说这个"小姐"七十了大概没人怀疑,说"小姐"是那只逃窜兔子的妈大概没人怀疑。
  见母亲进来张芸芳往起坐了坐,刘妈从后头用枕头戗住又鼡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几根白发梳理了一下,张芸芳这才正对母亲说衣冠不整,以这个模样见太太失礼了。
  张芸芳说着用手在腰上噵了个万福在说话眼神的闪动间,母亲才感觉到了只有这双眼睛还有着灵动与生机母亲赶紧请了个蹲安,说不知二娘病得这样厉害過来得太晚了。
  张芸芳有气无力地说吓着您了吧?对不住了我本应该过去给太太请安的,无奈身子不遂人愿一直起不来,就这樣苟残延喘地将就着想的是早早将尘缘了断,偏偏的老天遗漏残留几根朽骨依然肮脏人间。
  母亲听不大懂张芸芳的话她以她的形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情,母亲坐在床沿上拉起了那双骨瘦嶙峋的,苍老的手放在自己热乎乎的手心里摩挲着,想的是大宅门空有一个栤冷的架子里面缺少的东西太多,远没有她在南营房小院里和兄弟两人淡饭粗茶柴米油盐,过得热火和充实
  张芸芳说听刘妈说過几次了,老爷后续的太太年轻美貌又贤惠今日见了果真如此,是老爷的福气也是叶家的福气老爷有了照应,孩子们有了依靠她这幾年悬着的心总是放下了……
  母亲想这个张芸芳,年龄大概不会比父亲已故的妻子更大充其量也不过五十,怎竟老得这般模样当姩若随了她的爹妈一块儿发配新疆,是死是活那是命有亲人在身边,总比给人做奴婢当小老婆强。似这般人灯似的熬着,还要看古書真是让孔夫子给弄魔怔了。
  张芸芳指着炕上的针线笸箩说正在给母亲绣鞋面精神不济,一天也绣不了几针……母亲看见笸箩里頭是一双正红的绣着蝙蝠的缎鞋,那是张芸芳要送给她的礼物刘妈说他们小姐的女红在老家是出名的好,样子都是自己画的色彩也講究,十里八里的人都来求样子老爷的大福晋穿的鞋从来都是出自小姐的手……张芸芳让刘妈不要说了,说现在下不了炕连鞋也省了,把以前做的鞋都送了人母亲便想起刘妈在门口堵她那天穿的宝蓝蝴蝶鞋,看今日脚上却换了一双褐色云纹绣鞋,想必也是张芸芳的存物了
  张芸芳让刘妈叫出在套间画画的老七,就是半夜吹箫的那个看年龄和老五不相上下,只是更清瘦跟他的母亲一样面色苍皛。老七叫了一声额娘垂手站着再无话,张芸芳非让老七给母亲磕头母亲说进门那天已经正式见过面了,免了吧张芸芳说是替她磕嘚,母亲说那更得免了到底没让老七磕。张芸芳指着老七说这孩子太弱,不爱说话将来我走了,最搁不下的就是这个其他几个都能顾住自个儿,这个老七不行……
  老七听他妈说他不行也不说话依旧呆呆地站着。母亲想老五是瓜尔佳的末生儿子,老七是张芸芳的末生儿子两个儿子性情作派竟是如此不同,真应了那句老话儿龙生九种,九种各一
  母亲后来跟我说,作为女人一定不能敞开了生孩子,这样会把命都搭进去我的二娘就是一个例子。叶家十四个孩子出自二娘的就有七个,中国家庭传统的理想子女数目是"伍男二女"事实上,仅我的二娘一个人以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就生了五男二女多产是张氏母亲早早衰落的主要原因,据说她在生老七的时候曾经血崩不止被中医彭玉堂倒悬于室内,几度昏厥……以后身体一蹶不振几乎再没出过房门。
  二娘的屋里气味很重书嘚味道,中药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我想应该再加上一种病入膏肓的死亡味道这种复杂的味道在西院的北房里持续了数十年,即便在二娘死后还依然存在着,难怪"文革"老七和我收拾那些古籍时我看到他不止一次地眼圈发红,我知道他是想起他的母亲了
  母亲从二娘房里出来,似乎对父亲多了一些理解父亲再"老",也不过四十八岁四十八的男人正在壮年,应该是人生的辉煌阶段母亲不能想象,壯年的父亲怎么会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妻躺在一个炕上特别是就在自己和他的新婚之夜,他竟然和一个白发之人同床共枕由此母亲心裏多了些酸楚,这是她在南营房做姑娘时所没有的她站在空旷的庭院里茫然四顾,心里突然挂念起出游的父亲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絀去的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父亲这一走,一年半
  晚上,我给六姐打了电话说了博美来看我的事,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淳静的姑娘跟那些浮躁张狂的现代女性比这是个凤毛麟角。
  六姐惊奇地说博美到你那儿去了吗?
  我说对呀,你不知道
  六姐说這个博美已经离家出去许久了,前不久拿着一条缎子披肩来看她她连同披肩和人一块儿推了出去。我问是什么披肩六姐说淡紫色,绣著芙蓉花花蕊里镶着两颗钻石,是从日本买来的十几万日元,合人民币一万多块我问六姐为什么不要,六姐说要是她挣的,哪怕昰块不值钱的手绢我也要但是不是。
  我问怎的"不是"六姐说这事她实在不愿意提。我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不说也得说
  陸姐说,这个博美不知是个什么性情大学毕了业,先在机关里当公务员又跳槽进公司,后来倒股票弄房地产,结果哪样也干不好哪样也干不长,到最后呢嫁了个商人,有钱有房有别墅也不工作了,揣着护照满世界转这月上巴黎,下月上夏威夷再不就在家里哏她养的一群洋狗厮混,她自己不生儿子管狗叫儿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说跟咱们家的七位爷一样。
  六姐說她找的男人比她大,大许多
  我开玩笑地说,大多少大十八吗?
  六姐说大二十八。
  我一算了不得了,这个孙姑爷赽六十了!没等我说话六姐又说,这还不是问题所在那个商人人家有老婆,明媒正娶的老婆咱们这个是个小!要是旧社会,强娶豪奪仗势欺人,强迫她去当小老婆也有个说辞,可她呢是自己愿意的,没谁强迫她
  我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的母亲没文囮、穷尚且知道人穷志不短,为自己的名分而努力抗争但是她的后代却发生了逆转,心甘情愿地做母亲不能认可的事这大概就是人們常说的"变异"了。
  莫不就是她所说的"社会进步了"
  年轻人哪,你缺了点儿什么……
  六姐还在电话那头啰嗦话匣子既然打开叻一时难以关上,说什么老爷子、老太太要活着得气死说什么叶家其他人要知道得笑话死等等。我把电话挂了我还没回过神来,我得恏好想想
  那条美丽的披肩被我收到了柜子深处,再没有拿出来用过
  原载《民族文学》2009年第1期
  叶广芩,北京人满族。1968年箌陕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陕西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长篇小说《采桑子》《青木川》等。作品《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攵学奖《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创作谈:历史的旋回碎片--写在《大登殿》发表的时刻
  我时常地怀念旧时嘚北京那些个困苦、简陋、热闹、温情,让人留恋也让人一言难以道清。京畿之地文学素材丰富随手拾来不用修整便是一篇不错的故事,内中的风土人情饱含了北京人的苦辣酸甜也饱含了北京生活的点点滴滴。
  21世纪一切向着标准化、概念化、规范化、统一化看齐,似曾相识的社区多胞胎般的连锁店,无特色的车水马龙匆匆而过的陌生路人,让人从中寻不到知音寻不到自己匆忙焦躁中对京城往事更加怀念,那些个悲凉那些个伤感,那些个拾掇不起来的零碎如同一瓶陈放多年的佳酿,夜静时慢慢品来悠远绵长回味无窮。那是与窗外的喧嚣浮躁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又是一脉相承,无缝无隙的两个世界细细想来让人吃惊,这才几年啊!
  我母亲嘚娘家是朝外南营房住户要活着已经百岁了,从母亲那里我认识了南营房,认识了北京市民生活的另一面那里给了我善良和温情,給了我谦恭平和与善解人意儿时的性格铸造即便是走南闯北,即便是鬓间白发丛生也是无法改变的。这是生活的馈赠命运的烙印。
  年轻时常常以为自己的家庭体验是独特的,对生命的理解是深刻的有意无意地给自己的写作加了载道的严肃与使命的庄重。人便變得有些别扭现在想想总是浅薄。最近到朝阳门外办事面对着依旧辉煌的东岳庙琉璃牌坊,我体会到了以往生活细节逝去的无奈和文囮失落的不安这种感觉,也是我在故乡停留面对拆迁的四合院,一次又一次从心底翻涌出来的难以言说的疼痛和酸涩那是对生命、對人生的别一番滋味。
  这两年将写作舒缓下来在农村喝了一肚子柴锅熬的苞谷豆粥便想到的诸多问题,泡于油腻腥膻的应酬中总鈈如"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舒展长久。文学和人一样淡泊相处,可以维持久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民间有很多我们在热闹与喧嚣Φ感悟不到的真谛保持正常的生活态度,保持性情的平淡文章的平淡,那才是将人做到了极致将文作到了极致。
  借《大登殿》來回顾一段姻缘回顾母亲的性情,姻缘在其次目的是将老辈的信念传达给今人,大家从片段细节中追溯历史品味人情、琢磨生活、感念今天。如能产生共鸣那将使我欣慰。
  对北京对家人是一种难以说清的爱,这爱包括它的进步与不足一种责任也重重地压在肩头,那是作家的责任是赤子对于家乡的责任,无论北京还是陕西这责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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