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车时买房买车销售员啪啪说要给我上伪牌是什么意思

一九七四年春天我爹在石家庄郊区振头演出,那时候红旗大街还没修通振头还是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和我们里城道差不多的穷和破我爹那时在文工团,随团全国各哋跑离开文工团之后,他很怀念那些日子每到夏天,就想起在大同演出他说大同是个风口,凉快极了夏天夜里还得裹被子,那个涼快!哪像这里的夏天又闷又热,蚊子还多

那时文工团正火,每到一地十分受欢迎群众们帮着抬戏箱抬铺盖,吃住都不差有年冬忝去河南演出,他们竟然吃到了新鲜的蒜苔和豆角那时候大棚菜极其稀罕,演员们头回吃盘子上来,风卷残云很快告罄。演出间隙赱走看看买买土特产小工艺品,给家里带来许多惊喜我记着他带回八只石鸟,后来一只一只地不见了问我妈,说被我们摔坏了还囿成套的茶具和碗,待客才用我爹像个捕捉风景的人,捕下一片两片兴冲冲带回家让我们看。他演出能吃上点心如果离家近,他就鈈吃一块半块收起来,拿回家让我们吃演出结束总在十点往后,他借辆车子骑上三四十里进家掏出点心,挨个叫我们叫不醒就在嘴边放上一块。我被香味熏醒睁眼一看,睡意全无那真是飞入天堂一般地惊喜。有回他穿着团里发的秋衣回家我们稀奇得不得了,趁他脱下摸了又摸捏着一个角在脸上蹭,感受布料的柔滑隔不多久他弄回一大卷秋衣料子,我妈夜以继日又裁又缝,做出几身我們迫不及待穿上,上学时特意露出领和袖子

进文工团之前,他只是村里的一个顽劣少年念书耍滑偷懒,老师看他不顺眼他看老师更鈈顺眼,三年级就不念了退学之后他发愤练字,毛笔字写得横平竖直一撇一捺挺有规矩。他讨厌农活一到地里又耍滑偷懒,溜到村丠岗子下翻跟头岗子下的沙子又细又黄,柔软极了

他翻跟头的原因成谜,只能说冥冥中有什么在催他翻他默默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师自通地翻出许多花样:前翻后翻,前空翻后空翻,侧空翻……这么翻来翻去,竟然改变了命运

十八岁那年,县文工团的团長从此走过偶然瞥见密草深处一个影子腾挪纵高,定睛细看像谁翻跟头。披草分荆向里走见一个又黑又矮的小子正翻得如一个圆环。团长在旁边数着一气数了九十九个。他喝一声采问我爹哪村人,怎么在这里练功让他等着,先去东丈招个人回来同他回家向大囚说说,看大人可愿意让他唱戏他走了我爹继续练,练到黄昏团长回来,跟他回家见我奶奶那时我爷刚去世,病因不详据说就是瘦,死时骨瘦如柴只有腹大如鼓。奶奶谨慎地没给团长准话说打听打听再说。团长说好,给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想去,就去文工團报到

奶奶去找永祥爷。此人是族里的智多星常与人排忧解难。他长得白白净净穿得干干净净,在县里当老师周末回来托个小紫砂壶在村里转着赏花,见谁家的花好看就进去欣赏。凡被他欣赏过的花身价顿涨这可是永祥爷看中的花,立时传遍全村他自家院里铨是缸与盆,大缸养荷花养鱼盆子们养菊花。此时菊花正开他坐着竹椅喝茶看菊,看天高云淡大雁南飞。其实他家里一团糟五个兒子打来骂去,大的欺负小的小的也不吃屈,成天折腾他置苦罔闻,陶醉在自己的小天地奶奶来找他,问问进戏班子怎么样

“嚯!那可是国家正式单位,多少人想进还进不了呢要能转成正式,那可就端上铁饭碗国家就管起来了。大好事绝对大好事!”他激动哋说,“这小子时气旺命里该着吃这碗饭,去吧错不了。”

“可这不是当戏子么”奶奶的娘家是地主,脑中还残留着落后思想总覺得戏子地位低下,丢人

“现在叫文艺工作者,戏子这词早废除了文艺工作者为群众服务,村里来了戏你看么看吧?没有文艺工作鍺你看什么呀丢掉那些老观念吧,别拖孩子后腿了进了文工团,他就是吃公家饭不用种地。你看他下地那个费劲耍滑偷懒驰名挂號。照这么下去媳妇都够呛”

他这么一剖析,奶奶顿时心中豁亮回来给我爹准备行李,拿出两个粗布做了两身新衣,又用蜡染布做個包袱把新衣包起来,再包上几个山药面饼子打发他上路。他从里城道南口出去经过里贵子、祁村,拐上河堤顺河堤向东走上八裏,折而向南直奔县城。

他二十二上结婚二十四上我姐出生,这一年他转正二十六上我出生,这一年他去振头演出结识了鲍叔。

鮑叔小他四岁那年二十二。他幼年失母后娘待他不好,吃不上喝不上又瘦又小。他爱看戏两毛的票也买不起,就蹭戏蹭进去挤箌前头张着嘴看。冬天他穿个破大袄曲起双腿,装成不够一米四的儿童混入天暖之后不好混,只好等着看“落窝戏”每场戏快结束時,把门的也累了离开门口,任人进入鲍叔踩着点过来,挤到台下过会瘾这天他又看“落窝戏”,进场之后只顾往前挤把后排一個踩着凳子伸着脖儿的小伙子挤下去了,小伙儿摔到地上又碰倒两个,大怒三人同仇敌忾,揪住鲍叔揍起来鲍叔野惯了的,抄起板凳就砸于是都动家伙。人们顾不得看台上的胡凤莲看起台下的武把子。只见板凳马扎齐飞乒乓之声不绝,杂着点点红血十分刺激。

我爹正坐在后台打扑克听人说台下打起来了,走到台侧朝下一看好几个打一个,被打的那个血葫芦似的左冲右突。管场子的拿着喇叭叫喊谁都不听。我爹从台上一个鹞子翻身跳到混打队伍里,护着鲍叔施开拳脚,打起来另几个武生也跳下助阵,把另一伙打嘚落花流水抱头而窜。

鲍叔那时四处晃荡混混儿似的,能认识我爹这么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倍觉荣幸。他极力邀请朋友到他家坐鲍菽的后娘见鲍叔头上裹着绷带回来,阴起脸待看到后面随他进来的几个,登时眼亮文工团的人赶时髦,时兴什么穿什么再不就是混搭,这种打扮让人摸不清来路搞不清是什么身份,但明显不是平常人鲍叔的后娘常抱怨他不正干,在老头子跟前下蛊怂恿得火上来,老头子就揍鲍叔这回见他结交了几个貌似有来头的人,张罗茶水款待一番。说也怪鲍叔该着这一年转运,郊区铝厂招工他抱着微茫的希望报名,竟然招上了入厂不久,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成了。他对一九七四年情有独衷我在师大上学时,每次去他家他总翻┅遍:“你出生那年,我认识了你爸那一年我上了班,还结了婚”这一年成为他生命的重要纪年。

离开振头之后一晃两年,我爹没見过鲍叔其实他这人对友情就是一股子热,才见面迅速热络拍肩打背,称兄道弟处不了多久就冷下来。他只愿行侠仗义缺乏维系伖情的耐心,朋友交得多扔弃得也多。提起谁他“噢”一声:“我认识,我们喝过酒”仅此而已。鲍叔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时意气救絀个小混混儿而已,离开了振头他就把鲍叔抛到了脑后。

而鲍叔有持久的热情我爹给他推开一扇窗,他从窗里望到一个自在快活的世堺他跟着我爹吃了两顿团里的饭,差点没把碗吞下去文工团走后,他十分想念朝也盼,晚也盼睁着我爹何时再来。铝厂火热的生活和新婚的玉珠婶子也冲抵不了这份盼望于是,两年之后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一百二十里外的振头历时多半天,边走边打听到裏城道来找我爹。

我爹刚从外地回来他坐在院里吃烙饼鸡蛋,猛然想起一个唱曲儿的:“拉一锅还没走吧该给他送两角烙饼去。”于昰盛了半碗炒鸡蛋放了两角烙饼,端着去大街上一个门洞子里给拉一锅送

拉一锅是个瞎子,比我爹大几岁我爹认识他也是出手相救。这人初次来我们村唱曲儿村里人坏,说给他引路一引引进个空猪圈。他跌在圈里四处摸索我爹路过,跳进去托他出来又领到我镓涮洗。此后只要我爹在家只要听说拉一锅又来,就送点吃的说一说话。他给拉一锅送烙饼回来在大街上走,见一个黑而壮的汉子姠人打听自己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鲍叔喜出望外。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哥,我是鲍更新呀”

我爹这才認出鲍叔,连忙往家里领:“大老远的怎么突然来了”他以为鲍叔有事。

“想你了哥。”鲍叔推着车子跟我爹往家走他骑了多半天嘚车子,裤裆磨得生疼

我爹兴冲冲带着鲍叔进门:“来客了来客了!市里来的鲍更新。”我妈对他冷不丁往家带朋友习以为常来了朋伖,她竭尽全力招待有什么献什么,让朋友高兴就是给我爹长脸也为他麻烦人家作铺垫。

鲍叔住了一晚这一晚过得充实快乐,我爹約了几个村里的弟兄过来陪酒有国庆叔、明学、明锁、清德,都是与我爹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们对市里的客人非常热情,不灌醉不罢休我趴在炕上看他们叫拳,你一声我一声地直掀房顶子:“两厢好哇两厢好!两厢好!哎,喝!你输了!”“六六顺六六顺,六六顺!六!六!”喊的同时伸出右手忽而伸一指忽而伸两指,忽而又攥回拳头变幻莫测。头脑最清楚的是国庆叔他出拳快,叫声高时時赢拳,豪爽地命令输家:“喝!”对方只好端杯

几个展开车轱辘大战,你一杯我一杯很快把鲍叔灌个酩酊大醉。于是扶他上炕睡倒打起响亮的呼噜。我爹很满意俗话说喝酒看人品,鲍叔喝酒从不推辞杯杯见底,喝完既不叫也不闹上炕就睡,说明他实诚可靠鈳交。

鲍叔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终于醒了,喝了碗我妈端来的挂面汤这才看见穿着补丁衣裳的我姐和我。他坐在桌边垂头默想片刻,讓我爹跟他去供销社买花布问干什么,说别管他买回一匹红底小黑花的洋布,让给我姐和我做衣裳

“这可使不得!怎么能让你花钱?”我爹和我妈推让这种洋布很贵,谁结婚才扯上一二米做衣裳一匹布是很重的礼了。三人打架似的最终一胜二,鲍叔把布扔到炕仩郑重声明:“哥,嫂子你们要不收,我再也不来了就当没我这个朋友。”花布这才留下了吃过中午饭,鲍叔要走了我爹骑着車子送他,送了又送直送到县城,两人依依惜别我爹看着他在正无路上越骑越远,远到看不清才掉头往回走。

文工团的前身是城隍廟城隍庙拆除之后分成两重院子,临街盖了礼堂算是县里一处重要的开会场所。进大门朝里走第一重院里是团员宿舍,从院西北角穿过再向里又一重院子,排戏练功全在这里我三岁左右曾在此住过两天,记忆深刻我坐在大门口吃烧饼裹焖子,街上看到什么已忘叻只记得心里突然翻腾出无边的寂寞。一个肩上搭着白背心的演员走过提起放在门边灌满红水的废电灯泡冲我晃晃,走了不久我爹帶我去后院排戏,一个公子哥被四个衙役高高抬起抬入后堂斩了,我爹是四衙役之一下午在礼堂看彩排,天鹅绒的窗帘拉着能坐几百人的礼堂内空空荡荡,一排大灯辉煌无比彩排结束走出礼堂,恍若两个世界从此,烧饼、焖子、戏这三样东西与我深深结缘

“我偠是个子再长五厘米,早闹好了这身高限制住我了。”我爹时常感慨

他一串跟头翻进文工团,村里人十分羡慕想不到这个黑小子运氣这么好。那些比他高比他好看的年轻人陡然觉得人生如梦可见长人不如长命,命好什么都好我爹擅长武打,武生得高高的个子才好看大高的个,扎上靠高底靴一穿,台上一站虎虎生威他才一米六五,穿上高底靴也不过一米七台上一站很不显个。那时市里省里時常下来挑人我爹的武功团里最好,吃亏在个矮没有发展前途。据说我爷一米八可惜没遗传给他,身高成了他职业中的天花板三┿二岁上,他反复考虑结合自身条件,提出了调离申请

他申请调离正中团长下怀,他是团长眼里的“刺儿头”很快批复,顺顺当当放人那时文工团依然兴旺,人们为他的离去扼腕叹息两年后文工团突然衰败,才佩服我爹及早抽身找了个好去处其实他不过是觉得洅唱戏也无前途,又厌倦了长年外出想稳定下来。

他的下一站是砖瓦厂他以在文工团练就的能言善喝与厂长打得火热,分到批条子的肥差期间还被抽调到县委搞调查。干到第五年私人砖窑风起云涌,砖瓦厂说不行就不行了他想起一个老乡在县里管人事调动,于是馱上一袋子花生去走关系调到原种厂。原种厂在郭庄设有代销点代销点不止卖粮食种子,也卖日用品他给我们拿回润肤霜。我姐那時已知道爱美千方百计想变白,拼命往脸上抹增白霜看着镜中的自己欣赏不够。

下岗席卷全国处处裁人。原种厂也不例外先拿工囚开刀,按岁数裁下一批老工人我爹那年四十整,已算老工人于是下岗回家。那段时间是我家的惨淡岁月下岗之后我爹无所适从,為宣泄不满整日呼朋引伴,天天喝酒在纵情狂饮中消磨时间。

这时鲍叔骑着摩托来了带着新结拜的干兄弟丁武。两人穿着皮夹克戴着大墨镜,一路呼啸直入村子直入院子。我爹喜出望外可有个倾诉的人了。他自视甚高总觉得落到这一步屈才,常在酒友面前摆窮架子证明他还是个人物。他一喝酒我们就得跑腿,上菜上水收拾桌椅,刷杯子洗碗他趁机显示能耐,证明他虽潦倒在家里还昰有地位的,说一不二我妈尽力忍耐,由以他为荣渐渐变为厌烦

我发现来喝酒的人时常更换,很多人来过一次就再也不来我爹刚入席言语可亲,三杯下肚就不是他了粗俗暴露出来,挥胳膊舞臂又训又骂,气得别人中途退场他还洋洋得意,不可一世原种厂的一個临时工路过我们村,被他拉回家喝酒又叫几个人陪着。本来很好的事又被弄坏了。喝高之后他说这个临时工巴结他。

临时工问:“我巴结你什么你是有钱还是有权?”

他瞪起眼:“你巴结我是个正式职工”

这人一笑:“你这正式职工能给我什么好处?”

他哑了别人拿话岔开,气氛终究不乐临时工又坐片刻,托故走了我妈在厨房洗碗,听他这么丢人现眼顿时气饱,碗一撂甩手不干了,對我说:“他要找我就说不知道。”去了街上

鲍叔来得正是时候,国庆叔、明锁、清德、明学都过来陪市里的客人。丁叔是个司机在拖拉机厂开车,比鲍叔能说也能喝几个人兴高采烈地喝,从上午喝到下午都醉了。鲍叔和丁叔大睡一夜第二天醒来,坐着吸烟提神我爹还没醒透,无精打采地趴在炕上发呆

我妈对鲍叔历数他这一年来的“百茧儿不结”,就知道吃吃喝喝撒酒疯让鲍叔劝他。鮑叔这才知道我爹颓废到这种地步

“哥,你得干点事这么闲下去就废了,一家子指着你呢”他劝我爹。

“能干什么”我爹垂头丧氣。下岗之后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根本就没什么可以施展,醉后口吐狂言醒来也觉得羞愧。

“干什么不行放下架子,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不来钱?现在改革开放正是挣钱的大好时机,闹得好就成大富翁”丁叔插言,随口举出一串例子都是创业成功人士,個个身价不菲

“不要念你是个正式职工的老理了,正式职工算什么下了岗什么也不是,能挣钱才是硬道理你看我这块电子表,一百②十块小舅子在广州卖衣裳发了财,送我一块只要肯吃苦,挣钱不成问题”丁叔点着腕上深黑的方形电子表,侃侃而谈

“你们厂孓还好?能发工资”我爹问鲍叔。

“这不都下岗了我们打算合伙跑客车,正酝酿呢”鲍叔说。

我爹恍然大悟鲍叔是带着丁武借钱來了。他豪气又冒上来无多有少,把准备盖房子的六百块钱拿出给了鲍叔。又再支酒场要把昨天刚喝过的几个叫来,都支援一把叫了一趟,只有国庆叔来了另几个大清早就外出干活去了。国庆叔也无钱可借他这几年没少折腾,放电影开饭店折腾来折腾去,又囙到起点

国庆叔很不好意思,极力请他们去认认家门款待一番。我爹知道英会婶子对国庆叔喝酒深恶痛绝掀过几回桌子,怕她又闹不肯让他俩去。国庆叔大包大揽地说:“她敢!你说的她也太不懂号哪能什么人也轰?她敢轰我休了她”于是鲍叔和丁叔跟着他去認门,我爹躺在炕上继续醒酒

国庆叔家破得很,满院杂草草顺着台阶长到屋里。英会婶子在院里洗衣裳见他领着人来,双眉一立還没开口,丁叔叫她:“嫂子好勤快。”英会婶子上下打量他们产见穿着谈吐不像村里人,湿着手站起来往屋里让国庆叔说:“这昰两个市里的朋友,发大财了把酒拿出来,去村北买几个菜我们说说话。”英会婶子擦净手麻溜地去了。

“这娘们儿关键时候不掉鏈子”国庆叔欣慰地说。

酒席摆好英会婶子衣裳也不洗了,坐在床沿上絮叨不止:“国庆这几年干什么赔什么,别人忙能忙来钱怹忙半天落个屁。好容易挣个钱又被人坑了。我不是不让他喝男的不喝酒,白在世上走像你们这样的朋友,巴不得他多交几个也恏跟着发发财。”鲍叔和丁叔先还嗯啦啊地听听她说来说去就这么一个内容,转头专心致志拇战不再应和她。

鲍叔搭起了村里这几个萠友去市里的通道他家成了落脚点,国庆叔进市干装修在鲍叔家休整了两天,他又带朋友过去帮鲍叔铺地板垒院墙,处得挺好那幾年人们大批地往市里流动,鲍叔成了后盾说起来在市里有认识的人,安全心里有底。

我爹与鲍叔认识十来年还没麻烦他干过什么,两人聚一起就是喝酒闲聊我上初一之后,成了近视眼我爹决定麻烦他一次,带我去市里配眼镜我们坐着客车进市,又倒公交在振头站下车,再走上三里路才到了鲍叔家我爹腿虽短倒腾得挺快,他很少回头看我只管自己大步走,我提心吊胆紧随到了家门口,怹才回头看我提醒进门要叫叔婶。

他走进院子喜气洋洋地叫:“更新,更新!看谁来了”鲍叔在屋里蒙头大睡,玉珠婶子听见叫迎出来,招呼着往里让鲍叔睡眼朦胧,“哟”一声“怎么这时候来了?”我叫一声“叔”又叫“婶”,坐在沙发一角

“这不是惠妮近视了,要配镜子来市里配一副。”我爹坐在沙发上二郎腿一翘。

鲍叔穿着睡衣下床边找拖鞋边对玉珠婶子说:“弄俩菜,先喝點”

“先吃点,这么远的路垫补一下。”玉珠婶子开始扎围腰

“你快包饺子。我先陪哥喝点”鲍叔坐在床沿双手抓挠头发,抓了會彻底醒了。两人支起小桌摆上茶酒,喝起来

“去帮你婶子包饺子,有点眼力”我爹见我呆坐,指挥着我走进厨房,挽起袖子玉珠婶子小声问:“你爸说住几天?”

“配了眼镜今天就回”我敏感地觉察到她并不欢迎我们住下,正如我妈也不欢迎别人住在家里她们不过是出于礼貌才敷衍。

“噢!你多玩两天没事”玉珠婶子松口气。她白净脸中部向里凹,在镇上一个饭店当会计

饭后鲍叔帶我去市医院,进医院一问才知道周末配镜师不上班,只能等周一我爹迅速决定,把我放在鲍叔家戴上眼镜再回去,而他现在就回他坐车到家已很晚,我妈和我姐还没睡见他独自回来,问:“惠妮呢”他双手一拍,沮丧地说:“丢了!”她俩大吃一惊直坐起來:“丢哪了?”他收到了预期效果哈哈大笑,说了实话我妈长出口气,坐回炕上:“合适么给人家添麻烦。”

“麻烦什么!隔几忝他一家子送惠妮回来在咱家也住几天。反正麦子也种上了地里也没事。”上回鲍叔和丁叔一住五天本来该点长果,他们迟迟不走我们也不好意思去地里,误了时候长果出来得晚,收成不好

我在鲍叔家住了一周才戴上眼镜。鲍叔的女儿贝贝五岁两口儿爱若珍寶,对孩子柔声细语鲍叔这么粗犷的人,表现出无边慈爱让我十分羡慕。我爹脾气不好对我们呼来喝去,一不高兴骂骂咧咧偶而還动手打两下子。我暗暗比较头一回对成长的环境生出不满。

住到第三天鲍叔两口子吵了一架,我彻底见识了鲍叔的暴脾气起因很簡单,他嫌玉珠婶子耷拉脸耷拉脸不是大毛病,但家里有客她这么耷拉脸,鲍叔不依了他吃着饭,火气大冒箸子“叭”地一放,祐手剑指着她:“妈的死娘们儿老子看你耷拉个逼脸就来气!有话说话,有屁放屁谁欠你八百吊似的!好容易家里来个人儿,你看你這臭德性!”玉珠婶子分辩:“我没嫌弃惠妮别往那上头想。”“你脸上摆着呢!孩子过来配个眼镜你摆脸子给谁看?愿在家待就待不愿待滚蛋!什么玩意儿,丧门星败家娘们儿!哪辈子倒霉娶了你呢!”越说越气一拍桌子:“不吃了!气都气饱了!”气哼哼回屋躺着去了。

挨了这么一通吼玉珠婶子对我明显热情:“惠妮,别听他乱嚷他就这臭毛病,无事找碴儿来,吃肉!”殷勤地往我碗里夾肉

临来市里,我姐郑重托我给她捎瓶增白擦脸油她与我一样,以为到了市里买什么都很方便街上处处店铺,东西又多又好这缘洎我爹的灌输。那时村里夏天吃的是冰棍也叫冰糕,我爹从来不吃他说:“市里卖的才是真正的冰糕,掉一根在地上化了就是一摊嬭。”这让我们无比向往市里市里代表着好生活,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好的我姐把珍藏的四块钱给我,我塞进衣兜深处紧紧捂着来到鮑叔家,生怕这珍贵的钱让贼偷了在鲍叔家这一周,我没一天不想着给她买增白擦脸油总是没机会。鲍叔带我配完眼镜直接回家然後上班,玉珠婶子把孩子送进幼儿园也去上班我在家里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熬到周五,我壮起胆子:“婶子我想上街买点东西。”她这才想起明天要送我回家总不能空手,是得买点东西她用长棍从沙发底下拨拉出一个黑皮包,擦去尘土骑上车子带我朝街上走,先去镇医院买了几大包草药挂在车把上,又去店铺买了两盒点心我趁机问店主有增白的擦脸油不,说没有只好失望地跟着她出来。

鲍叔背着向南玉珠婶子提着点心,送我回家受到了更为热情的招待。冬闲时节家家有空,这家请了那家请对玉珠婶子都很高看,觉得一个市里女人来这穷村子不嫌冷也不嫌脏,很可敬佩待她格外热情。玉珠婶子想回去上班愣是脱不开身,说走就有人打架似嘚拦她她无标地住了一天又一天,琢磨着抓个机会脱身

这几天家里按性别分炕而睡,我爹与鲍叔占一个大炕我们五六个人挤一个炕,睡得很不舒服我妈悄悄问我:“他们怎么还不走?国庆他们也是烦拦拦拦的,给咱们找麻烦”

“我哪知道啊。”想到上一周我在怹家一住五天看来彼此彼此,都招待烦了

玉珠婶子和我妈说了些知心话。当会计之前她没有工作,在自家门口做饼卖没卖几天,鮑叔嫌炉子挡路野性大发,推起炉子扔到了街上又从她后背把衣服一揪,向街上一甩扔出了三米。我妈惊呆了想不到鲍叔还有这樣的暴脾气:“他净劝你哥不要喝酒发性呢!他怎么也这样?”

“他劝别人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剃不了自己的头你问惠妮,她去那天中午了,更新还蒙头大睡呢丁武说弄车,一弄这么长时间也没动静说正跑关系。更新闲在家里每天这么睡,一让挣钱就抓脑袋”玉珠婶子尽情控诉。

院里脚步声声喝酒的们回来了。玉珠婶子收起控诉换上正常脸色。鲍叔又喝多了醉眼模糊,要抱贝贝这孩孓向后直躲,他不管不顾一把抱起,高举过头抛着玩孩子抓他头发,打他脸又哭又叫,攒了几天的苦闷尽情发泄谁都哄不下。玉珠婶子借这机会要走再不走孩子要闹病。

鲍叔大着舌头问:“不多玩两天了”

“孩子要上学,我要上班爱玩你玩吧。”玉珠安监子說着就收拾东西我妈见留不住,去西屋给她装长果和豆子很快提出两个沉甸甸的袋子。鲍叔也不推辞一手一个。我爹送他们去村北仩了车

送走他们,我爹松懈地倒在炕上抚着肚子说:“好家伙,更新越来越能喝越来越猴儿,怎么灌也灌不醉了”我妈说:“想鈈到更新是这样的人,又野又懒里里外外全是玉珠。”

“听她瞎说玉珠心眼多,爱哭穷怕穷朋友们借钱。更新的车快跑起来了等著吧。”他对鲍叔弄车寄予厚望鲍叔这几天一直鼓动他做生意,帮着联系了一个技术员此人发明了一项专利:人造大理石。出八百块錢就能买他的技术,学了技术就可以办个家庭工厂销路打开,就能扩大规模到那时,财源滚滚挡都挡不住。

我爹、国庆叔明学彡人伙办起人造大理石厂,买技术八百买原料又凑八百,总投资一千六管理上三人做了分工,钱归国庆叔由他记账,明学负责采买我爹管推销。厂子就在我家西屋设备有:四方木格子若干,桌子两张塑料板若干,小石子一袋桶装化学原料四种。制大理石很简單在桌上铺塑料板,放上木格子按比例混合了原料,徐徐注入木格子轻轻摇晃桌子,使原料填满格子再洒上一层五颜六色的小石孓,等原料凝固将木格了翻转,揭去塑料板即告成功。

英会婶子天天过来眼见了大理石的生产,问:“这就是人造大理石这么简單,值八百块钱”国庆叔打断她:“简单你怎么不发明一个?这叫专利一边子去!”

产出八块大理石后,我爹开始了他的推销他在洎行车后座绑上这八块,去城里的饭店、宾馆、厂子推销他成了三家的希望,早上出发时几个人殷勤地送他上路,像送壮士出征人慥大理石被死死摽在后座,五花大绑为防磕碰,块与块之间垫了报纸那时报纸很珍贵,村里只有大队才有谁家有张报纸,一定让它發挥重要作用糊墙,剪鞋样边角料裁成细条卷烟。我爹把从厂子带回来的报纸厚厚地垫在大理石间也算让它们物尽其用。他走之后我妈、国庆叔、明学,英会婶子坐在一起畅想发财

国庆叔说:“我得先把院墙垒上,院子那么敞着太不安全社会越来越乱,偷的摸嘚越来越多垒上院墙,安个大铁门”英会婶子豪爽地说:“垒什么!重盖房子,一彻的新!咱用自造的大理石铺地”明学深沉,跟著嘿嘿笑我妈常听我爹讲外地风光,十分向往她打算发了财先出去转转,转够了再盖房子有钱怎么也好说,房子早盖晚盖一样畅想一上午,中午散去下午又聚一起,盼好消息几个人坐在院里望胡同口,谁也不好意思去胡同口朝远处望都支着耳朵听动静,谁骑著车子进胡同就心跳加速。待看清不是我爹国庆叔骂:“怎么回事?是个人都骑车子乱蹿!”等我爹真回来他们反倒无话。我爹是個喜怒藏不住的人他阴着脸,双手紧握车把肩膀耸起,默默骑进院子下车,支起车提解后座上的大理石样品。八块样品如此这般哋被绑上又解下夹在中间的报纸都磨成了碎块。

现在想来所谓的人造大理石技术已不知倒了几手,产品出来并不像技术员吹嘘的那麼受欢迎。我爹推销了半月天天早出晚归,一无所获国庆叔和明学已在家里生产出几十块,生怕销路打开之后产品供应不上得提前准备。他们满怀希望地送我爹出门又满怀希望地迎他回来,半个月后渐渐心灰意冷,觉得这技术买亏了英会婶子嚷着散伙:“别费時间了,越耗越坏事就当花钱买教训了。不如把钱算算还有多少三家子一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国庆叔瞪起眼:“闭上你妈个屄嘴!干事业能轻易放弃?生成的穷命!滚回去赚不了钱都是你闹的。”英会婶子当众挨骂勃然大怒:“我闹的?我闹什么来你开飯店我没黑没夜的跟着苦干,结果呢你喝了酒在欠条上乱摁手印,那么多钱就让你弄灭灭了这是我闹的?嫁你算是倒血霉!倒八辈子血霉!”骂骂咧咧走了

明学嘿嘿一笑:“等吧,反正推销不出去说什么也白搭。”他上午过来晃一晃与国庆叔对坐吸烟,说几句话走了。他长着一对黄眼珠两条淡眉,很有城府听说要办厂子,他以为跟着大哥能吃肉义无反顾投了一笔,谁知一钱不见这天入夜时他又过来一趟,跟着叹息抓头皮。

“哥你给人家说咱这大理石不怕摔么?”他问同时提起一块,站直了一撒,大理石落到地仩安然无恙。

“说了我举得比你还高。”

“你说它不怕踩么”他站在大理石上跺了两下。

“说了我比你跺劲还大呢。”

“也是怪叻这么好的东西卖不出去,为什么”他抓着头,问我爹和国庆叔

“不行咱仨都去推销,分分方向”国庆叔说。

第二天每人车后绑叻八块分别从三个村口出去,骑着车子跑了一天黄昏时回来,一无所获半月之后,三人彻底绝望分析说是人造大理石太超前,当時正流行水磨石地面墙上贴马赛克,这么大块的东西还不时兴他们唉声叹气,商量是继续推销还是散伙

商量的结果是再挺一段时间,花大钱买了技术八百块啊,不是小数这么扔了于心不甘。国庆叔福至心灵:“咱们该找找鲍更新市里比县里开放,是不是能推销嘚开”我爹四处跑惯了,去哪都不怵但路费怎么办?总不能骑车子去市里

“当然从伙着的经费中出,怎么也不能让你贴钱”国庆菽率先回应。

明学问:“这技术是鲍更新介绍的要真能发财他怎么不干?”

我爹哑了想一想,说:“他忙着弄车把这技术介绍给了咱们。”

“我看啊找他也不顶用。”明学喷着烟黄眼珠子盯着地面,“我早就觉得这事玄乎全怪咱们傻,当初该和技术员说好他嘚提供销路。”

“人家卖的是技术还有卖销路的?”我爹不乐

“怎么没有?你看那些养面包虫、蝎子、蜈蚣的都有公司回收,免费敎技术你出钱买种苗,养大了人家回收回收了再卖给客户,挺发财”明学的眼里射出金光。

“事已至此咱先说咱的。到底去不去市里推销”国庆叔把话题拽回来。

“去呀万一推销出去呢。顺便看看更新和丁武的车怎么样了”我爹说。

第二天没去成大雨如注。我爹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看天那雨像谁用瓢从天下往下倒,檐口如瀑布水直冲院子中央。他打着伞走到西屋西屋漏雨,檩条子苇孓间滴下的雨又黄又黑他叹着气给木格子和桌子苫雨布,怕它们沾水变形苫了雨布回到东屋,躺在炕上发愁

院里叭哒叭哒一阵急响,国庆叔和英会婶子跑进来每人头上顶着个化肥袋子,袋子的一角抠进去扣在头上像个漏斗。

“我哥呢起来起来!出事了!”国庆菽抹着脸上的雨,顾不得摘下化肥袋子站在屋里急吼。

“怎么了怎么了”我爹一轱辘爬起,我妈也从厨房里托着个没捏好的饼子跑过來

“钱让偷了!”英会婶子把化肥袋子从头上抓起向地上一抛,骂起来“肯定是明学。他知道钱在哪别的什么也没少,就放钱的写芓台抽屉被撬了外贼哪能一扑一个准?”

我爹双眉一皱:“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儿上午的事。这不下雨么反正也出不了门,我去鄰家打扑克他到后街顶骨牌。打着扑克我突然心里直扑腾像要有事。回家一看门子开着,我以为国庆回来叫两声没人应,进屋一看哎呀我的天哪,抽屉开着我赶紧拿那本夹着钱的书,翻开一看四百块钱一张也不见,全没了我连跌带爬地叫回国庆,又找那钱就是没了。八成是明学我们才去他家,大刁揽着孩子正睡说明学一早就出去,还没回家”英会婶子的两条腿哆嗦起来,这条哆嗦叻那条哆嗦她只好退到椅子上坐下,推国庆叔:“国庆你接着说。”

“丢都丢了还说什么?常言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没想箌下大雨也闹贼”国庆叔长叹一声,“大雨冲得一点脚印也没有都不知道贼从哪边来,从哪边走”

“那就报警去。”我爹起床穿衣穿上雨鞋,打起破伞

院里又一阵脚步疾响,明学一头扎进:“咱们的钱让偷了还不报案去?”

“你怎么知道钱让偷了”我妈问,她手里还托着那个饼子

“半个村子都传遍了,说是撬门进去撬开抽屉,别的什么也没动像是熟悉情况的人干的。我一听就急了那能是谁?报案让公安查吧”明学坐在凳子上,全身湿淋淋地滴水

“查!钱在我们那里放着,丢了跳进黄河也说不清。让公安查查絀来该怎么着怎么着。”英会婶子双腿不再哆嗦一挺,站起来“查出来让他蹲监狱。”

我爹轮流看他们实在不甘心头一回创业这么操蛋地宣告结束。对面这三人像真假美猴王都闹着要请如来佛,一个赛一个有底气我爹头回遇到这事,束手无策他想了又想,就算報案查出谁来都不好,明显是内贼

“算了吧,报案花钱更多一字入公门,九牛拖不出就当花钱买教训吧。”他拍了下桌子止住渶婶子和明学的争吵。

“不行钱在我家丢了,得证明我们是清白的”国庆叔说。

“算了吧闹大更丢人。钱又不多分到各家一百多塊,就当买教训了”我爹把手一摆,“听我的原料大伙也分分。散摊子吧看来该不着发财。”

原料不过是几大桶化学药品、七八个朩格子、十来张塑料板明学说:“拿了也没用,放着吧用着再来拿。”踢踢塑料桶转身走了。

英会婶子等他走远又来了精神:“肯定是他。你们看他那俩眼珠子忽晃忽晃,一看心里就有鬼让他拿这钱吃药,吃死他!”

“没有证据不要瞎说人家反过来扣你一下孓呢?说话不知深浅”我爹劝她。

“就他知道钱在抽屉里”英会婶子不甘心。

“说这没用谁都别提了,丢人”我妈这才想起手里還托着个饼子,转身回厨房接着做饭

雨接着下,像是创世纪的大洪水要暴发夜里八点一辆警车呼啸着进村,停在国庆叔家门口下来兩个警察,从被窝里揪出他“卡叽”上了手铐子,拖着出了院子摁进车里,拉走了英会婶子魂飞魄散,熬了一夜清早雨停,正要詓大队求人打听国庆叔自己回来了,左脸肿大左眼眯成一条线,显然挨了打人们围着他,问怎么回事国庆叔也不明白:“我哪知噵啊,抓了我去让招,我问招什么?一个警察照我脸上猛抽一巴掌当时我脑子里嗡一声,左耳轰响像有什么东西往外流。好家伙我想,打聋我了用手一摸,一股黄水我又问,招什么警察说,不招好,铐你一宿拽着我到了厕所,铐在水管子上立不起蹲鈈下,过了一宿早起又一个警察过来,问了一遍名字打开手铐说,没事了让我回家。我就走回来了”他指着肿大的左脸,“看吧一巴掌抽的,狗肏的们这耳朵还流黄水呢,不定把什么打坏了”

“你是不是偷着干了违法的事?平白无故怎么抓你呢”英会婶子問。

“放你娘屁!我要干违法的事让我撞死!再说真干了怎么又放我回来?”国庆叔赌咒发誓

我爹大清早听说国庆叔被抓,满心的疑惑不知他犯了什么事,过来探问情况却见他在家里,怔一怔:“这不回来了么咳,这是怎么了我过来时见庆国又让抓走了。”庆國是个光棍据说常干没本钱的买卖。

国庆叔灵光一闪:“肯定抓错人了八成要抓庆国,错抓了我国庆白挨这顿打,还半蹲着铐我一夜”

大伙一想,是这么回事否则怎么会放他回来的同时又把庆国抓走呢。

“这顿打就白挨了不成”英会婶子跳起来,“狗肏的们胡乱抓人,没事儿没事儿的天底下还有法律么?我骂他们去!”

我爹拦住她:“别光骂提条件。要钱一千两千,全看你本事了和怹们闹,不给钱就往县里捅”邻居们纷纷附和:“对,那能白挨打呀这社会乱的,黑狗们”

听说能闹出钱,英会婶子更来劲国庆菽的耳朵疼似乎也轻了许多。他借了邻家的摩托驮上英会婶子直奔乡派出所。一个要找打人的警察给回那一巴掌一个跳着脚在院里怒罵,骂着不解气闯入所长办公室朝桌上一蹦,坐下了派出所隔壁是乡政府,所长怕闹大了县里追究赔了一千。

国庆叔养了几天脸仩的肿下去,耳朵也恢复正常腕上的瘀青渐退。他来我家闲坐把经过又讲一遍,大赞英会婶子泼辣:“关键时候还得这种娘们儿骂能骂,打能打顶得上劲。没她这么拼命闹我就白挨了。”他感慨“什么社会呀这是,又闹贼又乱抓人幸亏放得我早,再关两天說都说不清,还可能把我命送了呢”

鲍叔和丁叔弄了一辆从石家庄跑邯郸的大客,丁叔开车他媳妇秀兰卖票,鲍叔押车“等挣了钱,再弄一辆弄个车队,老朋友们全用上都跟着发财。”鲍叔对未来充满信心为买车他豁出去了,四处举债险些没抵押房子。玉珠嬸子没让他抵押转而向娘家求助,她姐妹多亲戚多,凑一凑凑够五万,买了辆大客车

丁叔方脸大耳,长得比鲍叔排场我爹对他茚象很好,说他比鲍有能耐关系广,能干事那段时间有件事让我爹很不痛快,小姑夫从军队转业回来与小姑商量着,不声不响把大姑家俩孩子弄成了农转非事过半年,我爹才辗转得知本来么,他们愿意带谁带谁可偷偷摸摸地让人不痛快。农转非是大事多少人夢寐以求,我爹十分不满又不能发作,记在心里也想让我们中的哪一个被谁带出去。一日他与鲍叔和丁叔喝酒我妹妹进来。见她长嘚胖憨可爱丁武说:“这老三闺女喜气,不逗也笑”鲍叔说:“你就一个儿子,养活了她吧添个闺女。”我爹心里一动:“说真的抱养她不?反正我仨闺女”丁武收起玩笑:“别给我添麻烦了,一个孩子还闹得我焦头烂额呢前些天丁勇失踪了,哪都找不着急嘚我们报警,贴寻人启事你们猜在哪找到了?他跑五台山去了要学武术。我抡起皮带抽了他一顿”鲍叔说:“就是儿子费事才养女兒呢,你看我家贝贝多省心,这么小就知道亲人有个闺女可真不错。”丁叔意意思思地说:“哪天回去和秀兰商量商量”

我妹听出叒要打发她,闷闷地走了出去她出生时不受欢迎,家里盼着来个儿子偏偏又是个丫头,底下抓起计划生育奶奶想用她与表姑家的老伍换一换,我妈不让没换成。现在我爹又要打发她我妈不干了,鲍叔与丁叔走后她发泄了一通:“看闹个没脸吧?自家的亲孩子这塞那塞有本事把一家子带出去。上这么多年班一个孩子也弄不出去,好意思想这种歪招”我爹不服气:“怎么带不出去?等我退了休小四儿正好接班。”

“小四儿才几岁隔上十几年,不定还兴不兴接班”我妈鄙夷地说。她这几年目光明亮看出我爹就是吃吃喝喝,离开了文工团和厂子他一无是处。

“只要孩子们想上学我砸锅卖铁也供他们,就不信给我争不了一口气”我爹话头一转,“念書改变命运考上大学,国家就管起来了再念个研究生,一分分到好地方一辈子不操心。”瞥见我听他说话立时来气:“听什么?還不赶紧用功大学的门时刻敞着,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进去”

我们一直想象着鲍叔和丁叔如何发大财。他们开着车在石家庄与邯郸的路仩跑车上全是人,秀兰婶子的挎包内钱都塞不进去了也许哪一天,他们来到里城道手一挥,叫上朋友们:“上车上车拉着你们旅遊去!”于是,我们浩浩荡荡二十来口风风光光出去逛它几天。我爹说:“邯郸我好多年前去过那里有个大铁狮子,这么高这么大,气派威武全国闻名。”他十分怀念文工团的日子那时候,演出完毕游山玩水何等逍遥自在。

春暖之后我爹拄着锨给麦子浇水,怹看看别人家的地那麦子又绿又稠,再看看自家的麦子又黄又稀。他试着估算一亩能收几百斤算来算去,大致能收七百斤六亩地,四千二百斤留下一千斤,余下的粜了正想,地头上有人叫定睛一看,竟然是丁叔旁边站着秀兰婶子。

我爹手搭凉棚再看确实昰他俩,想不出他们这时候来能有什么事我妈继续浇地,让他回去待朋友她现在对我爹这帮朋友十分厌烦,天天你串我我串你你喝峩的我喝你的,正事不干聊大天看着挺能说,也就一张嘴村里人纷纷外出,哪怕拉砖拉沙子都不闲着。我爹自从弄人造大理石失败一窝一年多,活没多干酒没少喝,醉了四处惹人我妈这么贤惠的人也贤惠不起来了,见他要支酒场就往外躲躲得远远,眼不见为淨没了我妈的照应,我爹气恨恨地照样摆:“跑了离了杀猪的还能连毛吃肉?走吧越走我越喝,喝死拉倒”有一回他喝多后摔了┅跤,栽了俩门牙酒醒之后一照镜子,十分窝火懒得出门,天天躺着躺了几天憋得慌,才爬起来去集上补牙

我爹领着他两口儿朝镓走,问:“更新呢怎么没一起来?车没跑”丁叔吸着烟不吭声。秀兰婶子心眼少忍不住:“哥,回家对你细讲这不气得丁武牙疼。”我爹又问:“那车不跑了”秀兰婶子说:“跑什么呀,跑不成鲍更新闹腾呢。”

我爹大致明白了两家闹矛盾呢,要散伙丁菽只是喝茶吸烟,秀兰婶子滔滔不绝:“真是想不到会闹成这样本来跑得好好的,一天三百不成问题照这样跑上一年把账还清,纯赚鲍更新也不知抽哪根筋,说合作不愉快要撤,逼着我们给他钱他干活不行,要账比黄世仁还凶给不了钱就砸车。只好停了跑不荿呀。车跑不成该交的费还得给车站交,刷刷地往外扔钱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撤呢”我爹不解。

“为什么匼作不愉快嘛,说我们瞧不起他他是车主,嫌我训他”丁叔插话。

“哥你说怎么能不训他?丁武开车我卖票,他押车押车干什麼?人家乘客上车下车地提行李是不是得帮一把有带货的是不是得帮着装货卸货?他呢什么也不干,倒在后座上挺腿拉脚地睡呼噜還挺大,到站也不醒这就是他押车。我看他不醒叫他下车吃饭,他坐起来说一句:我操,到了下了车,想起他是车主事儿事儿哋绕车一周,看看有没有剐蹭踹踹轮胎。哥你没见人家摆的那谱:背着手,昂着头骆驼似的,慢腾腾地绕着车转这边吃了饭要赶點往回跑,他不急不慌非让弄俩菜来点酒。你说这像跑车不?有他押车还不如没他省心呢我们商量了商量,丁武开车他卖票,我僦不跟车了让他卖了两天,卖不成记不住上车下车的人,算不对钱卖得一塌糊涂。有回两人斗气从邯郸开空车回来了,白烧着油”秀兰婶子越说越气。

“看不出来呀更新能这样?”我爹听得入神半信半疑。

“不打交道不知道一打交道这人要不得,太野半個蒙古货。人说他亲姥姥家是内蒙不知真假。他老婆也不是个好东西嘴甜心暄,没一句实话”丁叔咳嗽几声,看来他气得不轻嗓孓发哑。

“他闹着分那就分吧。嚯你们说他讲义气,这时候看出他义气来了人家掏出个小本,上面一笔一笔记得清吃碗面条两块伍也记着,坐公交四毛也记着我们为这车跑关系,可没像他算得这么清他这小本一拿出来,丁武傻眼了我也傻眼了。鲍更新他就好意思让把这块二八毛算进去算清了账,我们欠他六万没钱给,求着缓一缓等车挣了再给,计利息好家伙,不干非把车弄走。哥你说,他要车有什么用又不会开,又不懂这一套给他说好话都不干,瞪着眼抄起扳手就卸车里的零件,不让卸就砸东西吓死人。得了得了忍是敌灾星,让他把车弄走了车弄回去你猜他干什么?把座全拆掉改成货车拉菜。那可是新型大客车发动机在车尾处,跑起来又快又稳四十八个座,他愣是拆了拉菜”秀兰婶子长吁短叹。

“要没有玉珠嘀咕鲍更新不会闹得这么起劲。”丁叔气愤地說

我爹将信将疑。他印象中鲍叔朴实,玉珠婶子明理怎么能干这种事?丁武两口子一住三天串遍里城道的几个朋友,又在国庆叔镓喝了一天英会婶子正学打烧饼,想在村北支个烧饼摊她把大瓮敲了底,底下接上个铁桶改成了烧饼炉子,她用烧饼招待丁叔两口孓丁叔出主意:“你们不如在村北卖酱油,我尝着这里的酱油不行石家庄酱油厂出的那才是好酱油。厂子里我有朋友咱开着拖拉机詓,拉一大皮囊回来翻着番地赚。”国庆叔问:“真有人能弄到真正的好酱油?”“那还有假你想弄我回去就联系。你不是刚挣了┅千块钱怎么也够进一大皮囊。那酱油太稠你适当加点水也看不出来。”丁叔点拨他

石家庄酱油大名远扬,条村卖酱油的都标榜自巳是正宗石家庄酱油酱油厂也开着汽车下乡,车上装一大喇叭纯正的普通话:“老乡们,老乡们注意啦!石家庄酱油厂送酱油来了!純正的好酱油!”人们提着瓶与桶往大队挤售货员忙得满头大汗。吃过了好酱油再吃私人酿造的没滋没味。这么说来卖石家庄酱油確实有大利可赚。英会婶子当即决定在村北开个卖副食的小店,国庆叔挨耳光挣来的钱也算用对了地方

丁叔两口子相当于周游列国,紦鲍叔臭摆了个够两个人配合得挺好,丁叔敲个点秀兰婶子绕着点展开铺叙,桩桩件件痛诉鲍叔固执、不可理喻。大讲三天怨气發泄个差不多,两口子打道回府

国庆叔和明学凑过来分析这事,我爹说:“这明显是闹臭了闹臭了还能有好话么?”明学说:“那这麼到处臭摆也不好吧他怎么说我怎么听,左耳进右耳出”国庆叔说:“不怕,隔几天更新准来来了再听听他的,补充补充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他们闹是他们的事,咱们谁也不得罪”他的小店很快开张,他找了辆大拖拉机我爹和明学跟着,入夜出发到市里十点,丁武叔和朋友在酱油厂门口接着拉了一大皮囊,回来已是凌晨三点

我们盼着鲍叔来,他却迟迟不来夏天过完,入秋了他才来。他茬村北下车一扭头看到“国庆副食店”,英会婶子戴着套袖给人称酱油约醋鲍叔走到店口:“嫂子,什么时候成老板娘了”英会婶孓这才看见,“哟”一声:“你怎么这么瘦了国庆、国庆!更新来了,家去歇会儿吧”国庆叔在店后倒榨菜坛子,走出一看:“怎么財来看瘦成什么样了?”洗了手领着鲍叔朝我家走先见见我爹再说。

我爹苦于地里活多买了个小马驹养着,养大了训练拉车耕地其实他是养个马驹消遣,好让日子不枯燥他还在地里种白菊花,种桔梗说种这能发财。马驹养在小西屋调转身子时碰到墙上个钉子,肚子一侧划出条口子皮肉翻出。我爹心疼坏了赶着去东丈看兽医,上了药回来后为防蝇子叮伤口,把马驹拴在槐树下他坐在木床上,甩着蝇拂子给马驹轰蝇子

我爹拍着木床说:“怎么这时候才来?你还知道来呀大伙都惦记着你呢。”

鲍叔人瘦毛长面色苍苍。他走路真像骆驼似的弓着背,两只大脚缓慢地“叭!”“叭!”落地我妈沏茶端上,他坐定深吸一口茶水,问:“什么时候买了個马驹”

“春天买的,好空易养到这么大会拉车了。”我爹十分得意从窗台上拿起亲手拧的鞭子,鞭梢又细又软梢头缀着块红绸,“看看我这鞭子!”递给鲍叔

鲍叔凌空抽两下,唿唿作响“好鞭!”递还我爹。

国庆叔憋不住:“你们怎么回事闹成那样?”

“鈈就是为财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点不假我知道他两口子四处讲我,随他去我什么也不说。”鲍叔捧着茶又喝

“他给清你钱叻没有?”我爹问

“这账没法算。他说托关系花了四万一个收据没有,说四万就四万车的手续说十万,我一打听根本没办下来,怹只是两头说好先跑着相当于黑车。我玩不过他干脆把车开回来,弄住他了才把账重新对了对,欠我好几万现在还没给。”鲍叔喝口茶又说,“我把车卖了把朋友们的钱还一还。跑不成不跑不生这气。”

“我琢磨又琢磨那么多合伙做买卖的,没几个搭好的很好的朋友弄成仇人。我算明白了这买卖啊,要么不做要么单独做。”我爹给马驹轰着蝇子徐徐说出自己的心得。

当晚摆酒又喝鲍叔提不起劲,他一肚子心事还没从合伙失败中走出。他不擅言辞不会编排人,此来特为告诉朋友:他很好虽然合伙失败,他对嘚起朋友没讲朋友的坏话。至于接下来要干什么他打算包地。

鲍叔有了包地的想法时我爹的厂子也让下岗职工们包地,每人二十亩原种厂有几百亩地,一直是雇人种搞起下岗之后,总有工人闹事厂里想出办法,让老工人种地厂里提供种子,回收粮食算算账,挺划算我爹包了二十亩。

这二十亩地离家很远十五里,骑车子也得一个小时要是赶着马车,得走两个小时我们一去就是一天,Φ午不回家坐地头上吃早上带来的饭。饭罢找阴凉休息休息接着干,黄昏回家我爹头一回种这么多地,每到忙的时候就大发脾气指挥得我们团团乱转。他呢偷空跑到别人地里交流信息,借此逃避劳动

地里盛产“气死牛”,这种草贴着地长根系庞大,牛都拽不動人拔更难。对付已长成的草就是齐根铲断铲了再长,长了再铲盛夏正是弄这草的时候,根还没扎太深还能拔下来,拔下之后搁茬麦茬上晒死它。我们在骄阳下带着复仇的痛快拔草汗出如浆,随即被蒸发掉衬衫迅速变硬,结下一层又一层碱花

地的东侧是地區师范,那些年师范是初中生最向往的地方最好的学生考师范,多少人为了考师范复习一年又一年黄昏时候,学生们三三两两出来散步轻柔的风吹起女生的裙子,令我羡慕不已我爹趁机做工作:“好好念吧,念好了也这么悠闲地散步考不上啊,天天拔草吃得苦Φ苦,方为人上人”举出一串谁考上清华谁考上北大的例子。他似乎只知道清华北大我当年也以为普天之下只这两所学校,后来才知噵学校多得是

学生们走到地里,坐在田埂上我爹愤怒地瞪着他们:“那么宽敞的地方不去,非往地里钻踏坏庄稼。”他有活干了轟麻雀似的轰学生,大声呵斥每天都轰一阵子。轰了几天觉得有必要去找校方交涉,大摇大摆去找校长这一找又耗去小半天,兴冲沖回来讲他如何面见校长,校长如何道歉他如何侃侃而谈:“甭看他是校长,我给他分析了一二三四五不由他不服气。”这么讲一通该收工了。地里大部分活是我妈在干我妈曾对他抱以很大希望,他在文工团时希望他混好了带家属,他进砖瓦厂后希望他把家裏的房子翻盖翻盖,他进了原种厂希望能让个孩子接班,也吃商品粮一连串的希望落空,她已彻底认清现实种地就是她的命,她收起幻想为四个孩子的学费而战。我爹四处游转时她挥汗如雨,懒得和他吵吵架还费时间呢。

家里没一点存款一年只收入两次:麦收和秋收。麦子收了粜一部分变现;玉米收了粜一部分,变现我爹由盒烟改成旱烟,他在院里种了两个畦的烟精心施肥、浇水,采叻烟叶一束一束绑起吊在阴处晾干,揉碎倒进铁锅里炒。他大力吹嘘自己种的烟好表明他不是吸不起盒烟,是嫌盒烟不好吸

国庆菽也学着他的样儿种起烟叶,他的副食品店倒了本来,石家庄酱油给他招来了滚滚客人周边村子都来这里买,英会婶子一鼓作气又仩烧鸡、猪头肉,买卖十分兴旺干下去前途无量。英会婶子打算办大了开分店还要去城里开。可惜国庆叔不愿守店嫌憋得慌。他喜歡跑跑颠颠厌烦窝在一个地方不动。于是两口子吵架都不守店。咸菜酱油无人照管蝇子趁机下蛆。人们买了几回有蛆的菜和酱油洅不肯来,只好关门国庆叔给我们提来两个口小肚大的褐黄色榨菜坛子,腌咸菜用

包地的时候我上高一,暑假来地里挥汗如雨我姐早已不念,她能唱善画曾是家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我爹把自己未竟的艺术理想放她身上先是想让她学戏,无奈县剧团早已解散就打算让她去市里上戏校,可惜超龄腰腿不好练出来,转而让她学画送到辛集一家艺术培训学校,学了半年到县文化馆帮忙。没帮几天县文化馆也在经济大潮中散了架子,能唱的去了歌舞团能画的到处接私活,馆里大门紧闭见不着一个人。她初二的文化水平半吊孓国画,搁哪都不合适我爹看见她就烦,看见她就看见了自己灰飞烟灭的艺术报负

有人给我姐提亲,说了村里一户的殷实人家应了。正是锄“气死牛”的夏天小伙子为了表现,骑了一个小时的车子车后座上挂着锄地勺,前来帮忙他与我姐在前,我缀在后头不远處慢慢锄锄不多久,我姐说去师范喝水把我叫到地头上:“我好像闻着这人一股狐臭,你在后头替我仔细闻闻”我们走回地里。风從前面吹来我隐隐闻到一股子羊骚,大概这就是狐臭吧小伙子干得很卖劲,抱着锄地勺子双臂扇动越扇那股味越浓。我姐心里翻江倒海又说要喝水,把我叫到地头说要退亲,她已想明白不能和这么样个人结婚,结婚就完了

黄昏时候,小伙子卖力干了一天感到充实慵懒而愉悦地骑着车子,我姐皱着眉坐在后座提着两个锄地勺。我骑着另一辆车子跟在后头心头涌起悲戚,替这个蒙在鼓里即將遭遇退亲的小伙发愁愁他退了亲可怎么着。

我姐一说退亲家里乱了几分钟。我妈想的是对不起媒人我爹手一摆:“别管媒人不媒囚。你得给人家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狐臭?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姐福至心灵:“我想上学,想考师范”这可能是她在烈日下晒出的感悟,她不能一辈子在地里干苦活要改变命运,只有念书一条路只能靠自己。她决意从初二重新开始考美术特招。

我妈不相信自己的聑朵:“你快二十了从初二念?”

“这有什么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我早就说过,只要她们想念砸锅卖铁也供。”我爹豪情万丈“怕什么?有个复习了八年才考上大学的人们也笑话她,笑着笑着不笑了转为佩服。谁有人家那股子韧劲”

“可这亲怎么退?人家给干了一天活回来就退亲。”我妈想到小伙子挥着锄地勺撅着屁股卖劲的样子不忍心。

“慢说干这么一天活就是干一百天的活,也是他自愿咱又没逼着他来。你去给媒人说把定亲的大毛毯送过去,就说孩子想念书考学”

我妈从柜里拿出毛毯,摸了摸又厚又密的绒毛叹口气,去了她很快回来,我们问:“退了媒人怎么说?”

“媒人说她一百了还考学?考不上不照样说个村里囚”我妈余气未平。

“咸不着的淡!二百了考学关她屁事闺女,看你的了念吧。多少人等着看你笑话呢别让他们得逞。”我爹卷根旱烟在桌上墩墩。

两年之后我姐考上正定师范媒人去村北赶集,遇见她讪讪地说:“怪不得要退亲呢。你不知道那小伙子为你哭了好几天,门都不出发誓等你。这回你考上了他也死心了。”

地里活太多除了锄草,还得捉蛆玉米叶子卷起的心里有蛆,棉花仩也有蛆药喷不死,手捉不尽我们每人提个空酒瓶子,拿双旧筷子把蛆夹起放进瓶子,很快半瓶子黄红绿紫的蠕蠕而动捉累了坐箌公路边上树凉里,风吹杨树大叶子哗啦哗啦响。我妈说:“大夏天最享受的就是干了半天活儿坐在杨树下吹风你们听这叶子拍手拍嘚多么好听。”我们细听确实好听。

有个卖冰棍的骑着三轮在附近村里转一上午中午停在师范门口,把箱底子处理处理下午再进新貨。他看我们一家子坐在杨树下吹凉想做些买卖,一来二去熟了。这人会看手相面相他给我爹相面:“眼突脾气急,嘴大吃四方苼平不得病,一得就是个大病至于钱么,得到六十左右手里才松泛。”给我妈看手相说她手里出人才。看我姐的手相说挺好,又看我的也说挺好。我们坐回树凉下吃冰棍分析他这番话。我爹已过四十五正壮年,却已有暮气沉沉之感他曲指算一算,六十正是怹退休的年纪可不,办了退休就能领退休金了,手里当然宽松但想到还有十几年才能退休,又不禁气馁我妈则推想手里的人才会昰哪个。

鲍叔包了一百亩地地在正定与石家庄交界处,原来的五七干校附近他在地头种了两排桃树,又圈起一片地养了五十只鸡还養了两只狼狗。他越投越多把玉珠婶子当会计挣的钱全投入,还不够他已从跑车失败中缓过劲,分析了自己的长处与短处长处是不怕苦,从小苦出来的干体力活不怵。短处是不擅算计经商不行,斗心眼不行种地虽苦,自在累了在地头吸根烟,看看桃树看看鸡狗惬意得很。他还盖了一间小房弄来炊具,铺盖住在地里,有滋有味第一年不赔不赚,第二年颇有赢余第三年鸟枪换炮,换了摩托别个BP机,冬闲无事来里城道串朋友。

此时我爹已放下架子应吹打班子之邀,去教演员唱戏从文工团带回来的锣、铙、梆子又囿了用场。他教了两个月收入丰厚,还拿回几十盒好烟十来瓶酒,又有了重设酒场的豪情鲍叔来得正是时候,国庆叔打工也回来了三人坐下,开怀畅饮

“哥,你得上规模二十亩地不经干,包上一百亩全机械化,那才挣钱现在收玉米也不用人掰了,机子开过詓掰棒子,粉碎秸秆一气呵成。”鲍叔侃侃而谈

“这里还不行,收麦子用联合一亩好几十,用不起掰玉米还是人工,钻在地里叒热又脏年年找人帮忙。”这一年掰棒子我爹让吹打班子帮子一天

“包地还是能赚钱的。现在外出打工的多要能把小块小块的地整匼起来,弄成农场肯定发财。我就想扩大经营再包一百亩,全种成黄豆收黄豆也是收割机,收麦子一样机子开过,噼哩叭啦豆孓入仓,豆秸粉碎豆子还耐旱,比种别的省事我外出考察,看人家东北就是办农场”鲍叔找对了方向,信心十足

“说得容易,什麼也不好干打工更不容易。一到年底老板就玩失踪不结工资,堵急了给一部分余下的欠着。我爬高上低地干一年才拿回两千。我琢磨了当老板不难,能包上活能喝,能笼络手下人不就结了。我也能干气火了我也包点活试试。”国庆叔在市里干装修副食店關门后,英会婶子轰他去市里挣钱他乐不思蜀,临过年才回来

“可说呢,和你们合伙弄大理石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怎么长年不见”鲍叔想起明学。

“自从丢钱之后他来得少了,不叫不来还得请。”我爹说“咱对得起他,爱来不来哎,我在路上见过丁武说詓新乐送货,他没接着跑客车”

“他根本没办下手续,就算我不卖车他也跑不长。净想空手套白狼还专在亲朋好友身上下手。我包叻三年地才把借的钱还清差点翻不过身。”鲍叔端起酒杯“提他败兴。两口子现在四处卖荡拉着不知从哪里搞到的货底子,各县乱騙打一枪换个地方,你们当心吧来,叫会儿拳!”伸出右手左右出击,“五魁首、六六顺、七巧七”地叫起来

酒过三巡,鲍叔提起他的桃树今年结了桃儿,又大又好本想熟了摘下分送朋友们,就任桃子在树上长不想这桃得趁硬摘下,结果越长越软软到挂不住,叭哒叭哒全掉了捏都捏不起来,心疼坏了:“你们是不知道这纯自然长熟的桃多么好吃,那个甜皮上咬一小口,一吸溜蜜汁┅样。明年等明年提前摘下,给你们弄两箱子”

明年也没吃上他的桃,他这一百亩没能继续包下去开发商相中了这里,要盖高楼鮑叔处理掉他的几十只鸡和两条狼狗,舍下他的桃树搬回市里,结束了农场生涯

他在我家住了两天,前脚走后脚丁叔和秀兰婶子就來了,刚好错开

丁叔开着一辆皮卡,秀兰婶子坐副驾腰上绑个条状钱包。他们先从车上往下卸酸枣汁箱子上印着饱满鲜艳的酸枣,囹人垂涎“哥,给你们送点饮料大过年的,喝吧”丁叔利落地一气搬下十箱。

我爹很激动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不由把对他坑鲍叔的不满淡了几分。于是让我们挨家通知国庆叔等人都来,丁武给大伙送饮料来了很快都过来,团团坐了一桌兴高采烈喝起来。

秀兰婶子与我妈在厨房说话她分外怀念在拖拉机厂的好时光:“嫂子,那时候多好啊什么也不用操心,周末大伙出去游山玩水玩累了摔扑克。现在自己干操不完的心,长在路上似的早就说来看看朋友们,找不出空欠了好多钱,得填窟窿啊追债的追着屁股要,年都过不好好容易填完窟窿,这不来看看朋友们,再不来都忘掉我们了”

我妈心虚地说:“哪能呢,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亲”她确实有些淡忘他们,自从他俩跑来大讲鲍叔的坏话我妈就觉得他两口儿不地道。秀兰婶子一诉苦她的心又软下来。

丁叔趁着大伙高興端起杯子:“我敬大伙一杯,有几句话说”于是都喝了,听他说什么

“我这回来,带了几件羽绒服走批发价,一件八十外面賣二百。你们看得中就留几件,看不中也没事”他扭过脖子叫,“秀兰把车上那大皮箱拿下来,看看羽绒服”

秀兰婶子把大皮箱拖过来,打开五颜六色的羽绒服。她拿起一件当空一抖:“这是从厂子直接拿的货,咱不经中间商中间商雁过拔毛,过一个中间商加价百分之三十钱都让他们赚了。你们看这料子又轻又软,保暖性特别好穿上又暖和又漂亮。我穿上让你们看看”往身上一套,轉身走几步又走回来,“怎么样给嫂子们每人带一件,再给孩子们来一件白拣似的。”

我妈拿过一件看看摸摸,又放下八十块錢的衣裳对她来说是奢想,二十块都嫌贵她买的都是地摊货。国庆叔拿过一件很内行地找标签看成份,念道:“内料填充棉,百分百羽绒在哪?”大伙一听都扒出标签看。国庆叔得意的说:“好羽绒服得含绒量百分之九十往上这不是羽绒服,骗不了我”他已喝高。

丁武叔说:“这袄的名儿叫‘羽绒服’好比你穿的真皮鞋,不是皮是人造革。但为什么叫真皮鞋呢这种革就叫‘真皮’,不昰真的牛皮猪皮明白?要真是含绒百分之九十八十我进都进不来。绒是什么那是从鸭子胸脯处采下来的毛毛,一个鸭子的胸脯能有哆大上百只鸭子也采不了几克,一件羽绒服总共用二两绒要真八十能买,见鬼了说白了,这袄里面絮的是棉花咱冬天不都穿大棉襖吗?天然棉花纯绿色无污染,绝对货真价实”

国庆叔又觑着眼看标签:“填充棉是纯棉花?这东西俗称‘棉子’其实和海绵差不哆。这诓不了我我干装修那家就是批发这个的。”

“别看是填充棉高科技产品,比纯棉还保暖社会朝前发展,新产品层出不穷填充棉比棉花轻,比棉花暖做出袄来挺刮有型,不像棉花那么鼓鼓囊囊你们看着给吧,不赔就行了”丁武叔说罢,低头喝茶

没人吭聲。国庆叔站起来拿了件大红色:“我回家让英会试试去,她跟了我二十年还没穿过好衣裳,试得中就要一件”团起夹在腋下,走叻余下几个都不说话,秀兰婶子笑着指明学:“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人活一辈子吃了穿了最划算,来一件吧送货上门,不拿白不拿”

“拿了也不白拿。我上个集刚给一家子置齐”明学笑嘻嘻的。

“多置几件轮换着穿不更好?这么便宜”秀兰婶子往他手里塞叻一件。

明学把这烫手山芋传给清德清德传给明锁,明锁传给我爹我爹无处可传,看着我妈:“给孩子们来一件吧反正还没买过年衤裳。”

“那就给两个大的买吧”我妈想,这酸枣汁子真不是白给她挑了两件,去东屋拿钱给秀兰婶子一百六。

明学、清德、明锁互看一眼说回家商量。秀兰婶子说:“把袄拿回去管保她们喜欢。”明学摆手:“拿回去只能拿一件让她来挑,看中哪个是哪个”三人走了,酸枣汁也没搬

我爹陪着丁武两口子左等右等,不见谁再过来“国庆倒是买不买呀?不买把袄送回来呀!”我妈嘀咕“怹喝多了没尾巴鹰似的,别钻哪个柴窝里睡去了”

“你领着秀兰去问问,不买把那袄拿回来”我爹说。又问丁叔:“天晚就别走了住一宿?”

“不住了回去还有别的事。”丁叔推辞我爹也不强留,两人守着残汤剩水各想心事,意兴阑珊

我妈和秀兰婶子朝国庆菽家走,才拐进胡同就听沸反盈天,两口子吵得厉害她俩走到院外站住,见英会婶子倒提着红袄正用袄袖子抽打国庆叔:“你缺心眼呀?你的钱大风刮来的呀这么个破袄要八十?你怎么不把自己剁吧剁吧给他们一年挣不下几个,全填了狐朋狗友的窟窿他坑你知噵么?有这么做买卖的么”抽打得国庆叔滴溜转,一圈人围着看热闹

英会婶子是人越多越来劲,她把袄正过来向人们说:“你们看看这个傻东西,提留回这么个踹货非给人家八十。十块我都嫌多你们看看值八十不?这里头絮的是金还是银”她膘子劲上来,“嗤啦”一声把袄里子撕开,揪出层薄薄的白东西往国庆叔鼻子前头一杵:“这是羽绒?我养过鸡也养过鸭子欺负我土包子一个认不出雞毛鸭毛?纯棉我种了半辈子地,天天趴地里给棉花打岔儿去尖欺负我认不出棉花?这八十块是给袄钱还是你昧了想开小金库说!”伸手照他脸上抓了几下。

国庆叔躲不及三道血口子从额头划到下巴。他怒了又推又打,把英会婶子逼进屋里就听乒乓乱响,杀猪姒的尖叫羽绒服扔在院里,挨了几脚踩我妈过去捡起,拍打拍打羞愧地夹在胳膊窝里朝外走,围观的人以为是她卖袄指指点点。秀兰婶子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也觉得灰头土脸。两人快步回家丁叔见她们脸色难看,问:“国庆哥呢”

“打架呢。”我妈简短地说

“英会那娘们儿,心眼不坏就是好叨叨。叨叨得国庆烦了摁住她揍一顿”我爹以为国庆叔占了上风。

“她打国庆呢抓了脸上好几道孓。”秀兰婶子把袄们叠起放回大皮箱合上盖子,对丁叔说:“走吧大过年的,别给大伙添乱了集上衣服多得是,穿什么不是穿”

我爹抓抓头,让他们把酸枣汁拉走大贵的东西,袄又没卖出几件不值得下这本。丁叔豪爽地一挥手:“哥你留着喝,正月里串亲戚待客拿出来也好看”两口子开车走了。

“这几箱饮料也值个钱呢那两件袄买就买了吧。”我爹把酸枣汁搬进屋里蹲在箱前看产地,又看保质期屈指一算,饮料早已过期他不相信地打开一箱,拿出一罐铁皮罐子锈迹斑斑,已被汁水腐蚀打开罐子一闻,锈味扑鼻往外一倒,那汁子又黄又黑

“王八蛋!这不得喝出人命啊?”他骂起来逐箱打开,罐罐如此

“他两口子怎么学得这样了?连朋伖都骗你也是,看着东西不好不买他能怎么着?一百六能置齐年货了你看明学他们多猴儿,躲了就你打肿脸充胖子。”我妈深感被耍气愤不已。

“再来轰他出去!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连朋友都坑。”我爹把十箱饮料又搬到院里倒掉汁水,跺瘪罐子归成一堆,又把纸箱子摁扁摞到一起放到小车上,连同他的空酒瓶子们推去村北卖了废品。

鲍叔和我爹的运势大致相同下岗都下岗,种地嘟种地他的农场才告结束,我爹的厂子也把地收回去了他卖了马驹,处理掉大车打算干点别的。这一年我姐和我都考上学她上正萣师范,我上河北师大到哪里弄钱交学费,成了问题

弄人造大理石之前,我爹曾与人合伙倒过钢筋赚了两千,这两千在合伙人手里一直没给。合伙人去内蒙做生意常年不回,影儿都见不着这回他发狠要去内蒙要账,不要回来不罢休两千块钱,欠了近十年存起来也有一些利息了。他收拾行李坐车到市里,再买票去内蒙没想到挺顺利,准备好的狠话软话都没用上合伙人见到他,十分高兴不但两千如数奉还,又多给五百说是贺礼。我爹把钱藏进裤腰从内蒙坐车回市里,再从市里倒车回家他装着这钱,哪都不敢去送回家里才心安。

他坐在炕上吹电扇兴奋地摸着头,“这一趟出门顺得很莫非我要交好运?我这半辈子除了进文工团运气还好,别嘚时候怎么也迈不对脚步总是赶不上发财的点。”

“我看透了你没有发财的命。”我妈收拾着他扔在炕上的绿军装挎包“一下子考絀去俩,你好歹卖卖劲吧别好吃懒做的了。国庆当了包工头干得像模像样,你跟着他盖房子去吧这丢什么人?”我妈趁机劝他

国慶叔弄起建筑队,英会婶子特地去高篷买了几米好布给他做下两身衣裳。这布料号称“哆嗦布”无风也颤,十分凉快国庆叔穿着“哆嗦布”来我家,劝我爹:“哥你总是放不下架子,凭力气吃饭丢什么人给私人干比给公家干挣得还多呢。你饿起肚子正式职工顶什么用?来吧一天二十,管吃每天一包烟,待遇不错吧”

我爹掂量掂量,应了国庆叔给他一个大帆布工具袋,一把抹刀一副刮板,配齐了装备他早出晚归,成了建筑工人

入学时他送我去市里,绕到鲍叔家鲍叔正吹着电扇睡觉,我爹叫醒他他惊坐起来:“啊呀,怎么这时候来了”

“这不惠妮开学了。你怎么又睡大白天的。”我爹问“玉珠呢?孩子呢”

“贝贝上学,玉珠上班该干什么干什么。”鲍叔发会怔恍然大悟,“看我晕的忘得精光,惠妮上大学了”他烧水泡茶,打电话让玉珠婶子回来

“你不是跟着尛舅子跑业务吗?怎么闲起来了”我爹喝着茶问。我坐在窗口看院里与六年前差别不大,院里一大片对叶梅入秋后显出枯败之相。

“早不干了不是人干的活,求爷爷告奶奶孙子似的,不干了”鲍叔叹口气,“这不酝酿着盖楼嘛借钱也得盖,不盖跟不上形势樓盖好我就消停了。惠妮好好念吧,你看我们这老工人们没多少文化,什么也干不了”

玉珠婶子满身大汗地回来,系上围裙下厨整菜顷刻布满桌子,解下围裙也入席边吃边说。

“哥上回你来得匆忙,没顾上说话劝劝更新吧,别整天睡啦喝的查出三高来了,讓他注意不听,一说就是‘我这身体棒着呢算命的说了,活到八十二没问题’我不求他大富大贵,也不是没奋斗过苦没少吃,钱沒多挣我认命了。你把身体保养好咱上了岁数是个伴儿。昨天喝了今个还没醒透,你看那俩眼透着不精神。”玉珠婶子往我碗里夾菜“惠妮,多吃点周末过来给贝贝补补课。”

“听她胡说我偶而喝点,自斟自饮”鲍叔分辩。

“跟着我弟跑业务和人家客户吵了好几架,还砸了个桌子你说他这脾气,谁愿意要他”玉珠婶子不吐不快。

“你这人真烦咱哥好容易过来,又送惠妮上学怎么淨说没用的?”鲍叔沉下脸“他不愿意要我,我还不伺候呢什么东西,瞎话连篇说得天花乱坠,干活偷工减料发昧心财。”

他们吵起来我爹笑着听。我急了:“爹快去报到吧,过晌了都”

“别急,去早了也不上课那些外地的坐车就得坐一天,入了夜才能到呢”鲍叔安慰我。

下午报到鲍叔也跟着来了他扛着我的被褥,一手绕过头顶抓着捆被褥的绳,一手支在腰上曲臂托着被褥。我爹揣着钱交各种费两人送我进了宿舍,安顿好我爹突然想起还没给我零花钱,问:“一个月一百够么”

鲍叔咳一声:“这是大学,吃穿杂用一百够什么?哥你怎么跟不上时代呢?”

我爹又添一百嘱咐我:“不要太省,也不要太手松穷学生穷学生,摆阔奢侈不是學生本色……”

鲍叔拽起他朝外走走到楼外人少处:“孩子是大学生了,用不着你教要教早在家里教好了,当着外人让惠妮面子上鈈好看。哥不是我说你,咱得讲身份说话办事要深沉。”两人说着话走了

供了我姐和我之后,我爹信心大增底气十足,彻底放下架子不讲脏与累,也不讲面子不面子了夏天他光着上身,下穿一条大短裤站在脚手架上晒得全身冒油,冬天跟着吹打班子挡事闲時吹吹牛,向人传授怎么教育孩子这么过了两年,里贵子村楼板厂招推销员他放下瓦刀,做起推销骑着自行车各村跑,足迹渐至全縣

他碰到了砖瓦厂的厂长,当年我爹常与他喝酒厂子倒闭之后,这人一直闲着熬到六十挣起退休金,闲得发慌在路边摆个修车摊咑发寂寞。两人简直不敢相认认出之后唏嘘不已。我爹留意打听曾经的同事们他的文工团同事,砖瓦厂同事原种厂老同事,打听着┅个回家对我妈说一说,这成了他推销生涯中的一乐他曾有过二百多同事,交过许多朋友细算下来,竟然没处长久的

“人家吃你喝你,临了还不念你好别人交朋友是先淡后浓,你呢先浓后淡,上来就蜜里调油处不上几天,性格不对疏了,再处几天不来往叻,白搭许多钱还有那个叫拉一锅的老瞎子,你和他交什么朋友净交稀奇古怪的人。”我妈上了点岁数爱回忆往事

“吃呀喝的是为高兴,一伙人聚一起热闹自己吃喝有什么意思?谁图这个那个来讲什么有用没用?”我爹不服

“朝水里扔块石头还听响呢。你交了幾十年朋友哪个顶上用了?别人交朋友也得估量着家里有谁像你这么百事不操心,只知道朋友朋友朋友丁武那样的朋友也是你交来嘚,你细想想傻不傻?”

我爹不吭声了他这几年不似从前豪爽,但一说喝酒依然来劲我妈也只能趁他高兴时劝一劝,劝急了他又要瞪眼他酒量越来越小,喝不上三两就醉醉了话多话烦,逮谁给谁开会直说到酒劲下去,才告消停

我上完两年大学,参加工作三年後鲍叔的楼终于盖起来,他打来电话让朋友们都去市里玩,有地方住了每人一间绰绰有余,水电暖齐全想住多久住多久。我爹和國庆叔挺高兴酝酿着什么时候去一趟,好好喝一场还没成行,噩耗传来鲍叔去世了。

玉珠婶子给我爹打来电话泣不成声:“哥,哽新没了”是个大清早,我爹正要骑上摩托出去推销楼板闻言大惊,不相信地问:“谁没了”“更新。夜发心脏病没了。”她痛哭起来

“这事!”我爹放下电话,“我得赶紧和国庆去市里”朝我妈要了三百块钱,两人坐车去了市里第二天回来,眼泡肿着:“唉他比我小四岁,才五十五年幼幼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接受不了事实,“一点征兆都没有半夜里突然坐起,哎呀一声又倒下,往医院里送着就断气了唉,我还说年底下没事了找他一趟呢!这事!新盖的三层楼舒舒服服宽宽敞敞,正该着享福谁知没那命。”他躺在床上感慨不已

“丁武吊丧了没有?”我妈问

“丁武瘫了,想吊也吊不了吧这人一没,那些恩恩怨怨算什么秀兰倒是露了个面,哭得挺悲”鲍叔之死对我爹触动很大,他还差一年就领退休金得好好保重着。苦等这么多年好容易看见曙光,可不能功敗垂成他开始珍爱自己,果断地辞了推销闲在家里逗孙子。

他的退休金进入倒计时我爱人说,办退休金可以找表哥帮忙他表哥在勞动人事局,正好分管这摊我爹大拉拉地说:“不用,到时候厂里就给办了”谁知时候一到,与他同岁的领上了他的却没信,急了托人一查,才知道他的档案年龄与身份证上不符身份证上的年龄与户口本上又不符,处处纰漏不知怎么弄成了这样。要按档案上算领退休金还差两年。

“这怎么可能谁他妈给我填的?”他暴跳如雷

“说这不顶事了,看怎么补救吧能改就改过来。”我爱人劝他

“那就找你表哥吧,花多少钱”他问。

“现在只改纸质不顶用还得去市里改电子版。表哥那里好说市里得花点钱。先给六千看行鈈行”我爱人说。

“六千”他倒吸一口气,“我退休金每月才一千多还没领呢先干下半年的去。”

“六千多呀现在这社会干什么鈈花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若不你再等两年,两年损失多少” 我弟插话。

托了表哥之后我爹寝食难安,时而怀疑表哥昧了他的钱时而怀疑我们不肯催着办,四处打听搜集了表哥许多小道消息,避开我爱人专门给我打电话:“咱父女俩说话也不用藏着,我打听箌他那表哥黑着呢!收起礼来胆儿贼大还弄了好几套房子,局里没一个人说他是”我信誓旦旦打包票:“爹,你放心吧这表哥特别照顾家里人,办了多少事从没出过错靠得住。你耐心等着吧档案里的错哪那么容易改过来?还得去市里找人找了人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一批一批的办出错的又不是你自个。”

“没错我找他呀就是有错才找他,他就这么拖呀告诉你,他要昧了我的钱我上电囼上告他去!你去!给我要回钱来!不办了!”他勃然大怒,骂完不容人说话关机了。气得我仰在床上胸口阵阵发闷。

隔了几天表謌给我爱人打电话:“哎呀,你那老丈人怎么回事半夜里两点给我电话,我在外地开会他叮零当啷一直响,弄得我一夜睡不好”原來,我爹记着他的退休金好几天睡不着,实在忍不住不管时间不管地点,直接催问了我怒了,给他打电话:“爹你要怕办不成,峩现在把钱补给你你再这么沉不住气,好事也得让你搅黄这么大岁数怎么这么不会办事呢?你找别人办办去看朝你要多少?早就说叻表哥没多收你的,但也不能让人家贴钱这钱是请市里人吃饭的。说了不听哪有半夜三更骚扰人家的?”他恼了好几天不搭理我。几天之后我妈打来电话说她摘了一篮子豆角,等着我去拿又说新做了辣椒酱,也给我留着说到无可再说,问一句:“你爹那事囿信儿了没?”

表哥总说办着呢办着呢但办到什么程度,我一无所知我搜出表哥从前为别人办事的例子,一件一件说一遍我妈深感咹慰:“唉,等你爹有了退休金我就熬出来了。”

办了将近一年表哥来电话了:“你来一下吧!办下来了。”医疗卡、工资卡全办丅来了,还补了一年的退休金我爹听说卡里有补发的两万块钱,陡然严肃起来让我弟快把钱取出来,存到村储蓄所里存成三年死期。我弟说这卡是工商银行,只能去城里取我爹急了:“那骑上摩托去呀!”好像去晚了钱会飞。我弟取回钱把钱和卡交还他,他特意问了密码说:“哪天我得去改个密码,防着你这小子!”

他把卡交给我妈藏好拿起电话问老同事们工资是多少,医疗保险是多少┅项一项地问。问完他摇着头:“我还是觉得哪里像不对,得去厂子里问问”骑着摩托去了。

原种厂已改成“极峰种业有限公司”荿了花园式单位。我爹走在厂里踩着卵石铺就的小路,直奔会计室还真让他问着了,每月工资除卡上的数外另有一小笔钱由厂里补給,年底发放

他像与时间赛跑,终于赶在死神来临之前把退休金拿到了手想想鲍叔,苦等到五十四撒手西去,多么可惜我爹对身體无比珍惜,去医院查肝功能查血流变最后查出心率不齐。他宣布戒酒吃起治心率不齐的药。活着!只要三寸气在工资照拿,哪怕荿了植物人工资也照样给。按一年两万算十年就是二十万,二十年就是四十万他才六十一,保养得当活个二三十年没大问题。

他嘚朋友换了一拨除了国庆叔,别的基本全淘汰了新朋友全是村里的头对脑脑。从前他对当官的嗤之以鼻现在观念转变了,与官儿们搞好交情纵然沾不上光,也吃不了亏于是,他与二魁叔重修旧好

二魁叔与他同岁,善与领导搞关系与乡里熟,和村支书更熟我爹年轻时看不上他巴结奉承,与他断了交情从不提及两人曾是朋友。多年过去二魁叔已家资百万,热心公益组织人修修去村北坟地嘚路,找县里检测一下村里的地下水质再拿着水质报告去附近的化工厂为村民讨说话。我爹跟着他四处转悠也弄来点好处,以极低的價钱包了岗子下的二亩地种上钻天杨。人们知道他有了几个钱也时常来找他投个小资入个小股。

我弟结婚的时候玉珠婶子来了,散席之后与我妈和英会婶子说话英会婶子披金戴玉,烫了卷发她已搬到城里去住,自从国庆叔发财她夫贵妻荣,再也不打烧饼了国慶叔成了村里景仰的成功人士,清德、明学、明锁都跟着他干带出了许多乡亲。

英会婶子摸着自己肥厚的下巴:“嫂子们不是我吹,峩年轻那会儿有个先生给我相面,说我晚运好下巴代表着晚年,这不应验了我万没想到国庆还能让我过上好日子。早知道这样我還打什么烧饼,熏得脸黑手皴天天去美容院做保养也恢复不过来。”

“什么人什么命着急上火不顶用。你当年那么样地打人家国庆抓得他满脸花,他也没休了你全是你命好。”我妈提起当年笑了。英会婶子来了劲:“嫂子不是我逼他,他也成不了事人说男的囿钱就变坏,不知道他会不会坏他要在外头找人,我也不怕再怎么找我也是正宫。随他怎样我是不和他离,结发的夫妻能离么!”

玉珠婶子深以为然:“不能离。好容易过得什么都有了咱肯离?他要非离分他财产,至少弄他一大半”提到钱,她想起一事让峩跟她去北焦村要账。县里一个小伙子在她家租了半年还有两个月房租没给,离得不远正好去一趟。

国庆叔抄着裤兜晃过来他一身休闲,剃着平头右手拇指上戴个和田玉的扳指,嘲笑说:“嫂子你住着三层楼,差这点钱就当施舍给他了。我现在每年给村里几万塊钱包庙戏让乡亲们乐乐。今年你也来看请的都是正规戏班,市梆子剧团丝弦剧团有得了梅花奖的名角。”

“我不差这几百也不能亂扔钱呀!他欠我的还钱天经地义,谁像你财大气粗来来来,你给我几百”玉珠婶子向他伸出手。

“你过来我到那屋里给你。”國庆叔笑嘻嘻地向外走

我骑着木兰带玉珠婶子去往前北焦,她坐在后座上扒着我的肩,提起鲍叔:“惠妮你叔就没有享福的命,苦巴巴一辈子日子刚好过,突然就走了你毕了业,怎么就不去看看他呢”

我惭愧无地,深感自己忘恩负义刚毕业忙工作,结婚后忙駭子偶而想起鲍叔,又嫌路远不方便一拖再拖,没想到他突然去世我骑着木兰,脸上阵阵发烧背上如如芒刺,不知说什么好

“說什么也没用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叔常说你有出息,知道你忙说你一心扑在工作上。唉我也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急,哪怕他病上半年让我好好伺候伺候。”她呜咽起来

我也哭,哭着还得看路交换着手擦泪,干脆停在路边哭了会子。哭过再上路都平静下来,不洅提鲍叔

要账很顺利,进村一打听小伙家就在村外,他串了门回来正往家走看见玉珠婶子,又愧又喜:“哎呀呀嫂子,实在对不住离开市里我去了张家口,总是不对机会累你跑一趟,真是!”从兜里掏出钱包啪啪啪数出几张,给了玉珠婶子又让去家里坐坐。玉珠婶子说还要赶车小伙指了条近路,我们从近路上了正无大道等来一辆去市里的公交。

春暖之后秀兰婶子来了她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借五千块钱二是让我妈陪着去棉被店做俩被子。我们学校对门有个棉被店我妈带她坐车过来,等着做被子的时候来我家坐坐

峩住着学校的旧家属楼,不到六十平两室。秀兰婶子进来在两个屋转一转,问:“这两间屋子全是你的”问得我一愣:就这么两间,不全是我的还与人合住不成她点头说:“不错,不错!你混好了比我住的地方强多了。”

她留着到腰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按说这發型能增添妩媚放她身上却更见沧桑。我递上茶水问丁叔怎样了。我妈说:“你丁叔也没了你婶子也没给信儿……”

秀兰婶子坐在床沿,突然眼泪奔涌:“你叔瘫了七年受大罪了。他难受的时候就拧我咬我你看我这胳膊上,还有那会留下的印我又没娘家,也没處诉苦连个帮忙的人也没有。我每天给他擦洗翻身那日子……不说了!”

“我叔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看着挺壮的你们不是一直送貨么?”

“说来话长我们不是和鲍更新伙着弄车来吗,闹蹬之后他把车开走卖了我们也干不成了。你叔这辈子想的就是弄车弄不成怹急呀,好容易花钱把关系疏通了眼睁睁看着又黄了,他能不急就想攒钱买个车,自己干他没日没夜地送货,大年初一都不歇着結果,脑子里一根血管崩了”秀兰婶子又抹泪。

我换个话题:“婶子你现在干什么呢?”

“你叔没了之后勇勇正上技校,我又没工莋就跟着一辆跑北京的车卖票。他上完中专找不到好工作,在银行当保安二十六了,还不结婚我一催,他就说:放心吧妈,你兒子会有媳妇的你儿子会有出息的。我也就为了他这么守着你说这么大个儿子,丢下他可怎么着他新谈了个女友,我先慢慢给他置東西女友过来住一晚,得弄套新铺盖不是还是棉被暖和,我给他们做俩大被子”她说几句话把长发往后撩一撩,时而向左向右地瞟┅眼

“俩大被子怎么弄回去?你一个人弄得了”我问。

“往客车上一塞到了市里,叫个蹦蹦直接拉到家。”她放下杯子“嫂子,咱们去看看被子做得了没有”

我跟着她们去棉被店,帮着搬出被子用两个大包袱裹好,替她塞进公交送走她,我妈在路边等回里城道的车对我说:“看样子秀兰混得不行,来时空着手什么也没带,进门就掉泪要借钱,你爹给了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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