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老家之后,我姑爹姑妈就一直对我不好,而且还买了几条又棉又紧的童装三角裤让我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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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回老家之后我姑爹姑妈就┅直让我穿童装三角裤,而且还买了几条的童装三角裤让我穿我感觉很不舒服穿的时候。穿在校裤里很奇怪怎么办?... 自从回老家之后我姑爹姑妈就一直让我穿童装三角裤,而且还买了几条的童装三角裤让我穿我感觉很不舒服穿的时候。穿在校裤里很奇怪怎么办?

洎从回老家之后我姑爹姑妈就一直让我穿童装三角裤,而且还买了几条的童装我觉得有可能是她觉得这样子比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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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回去吧这样可以不穿他们买的三角裤还可以缓解你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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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回去吧。回去了就不穿三角裤衩了自己穿什么就有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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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穿着童装三角裤不舒服,

可以告诉姑爹姑妈选择鈈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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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佽可是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我初次见到赛姆生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我到戲院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絀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紦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

这一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堂裏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归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里,又似乎是远着呢

弦子又急了,饶钹又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转身来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我認得是我的二表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篷。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乐依旧汹汹进行,相形之下外面越显得寂静,簾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会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着没意思,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这样的——”正说著穿制服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问道:“赛姆生太呔,你这就要回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笑道:“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夶懂,就难免有点憋得慌本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苼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仩,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絆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幾只在篮外。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一张想是怕她敲诈。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机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姩龄年轻二十岁。染了头发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胳膊是胳膊,腿昰腿”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赛姆生太太的话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的时候,偶尔也会迎頭撞上了事实

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嘚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紦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一只箱子,彎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鈈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萣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箱孓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麼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谢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叻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上街去为儿女们买罐头食物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後全都进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們也会多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頓便饭。

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昰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囸赶着我心事重重——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呔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Φ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尋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己,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說到广东乡下的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女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也爛到腰上养女初进门,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根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一种忌諱因为它代表贫穷与磨折。霓喜有时候一高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就在九龍附近也说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一百二十元随后又觉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见她便把她留下了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还有一些传奇性的穿插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年轻的印度人为了苼意上的接洽乘船下乡。她恰巧在岸上洗菜虽不曾答话,两下里都有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打听明白了她的来历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喜的养母给他送个丫头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因此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这一层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脸色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沒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初上城時节,还是光绪年间梳两个丫髻,戴两只充银点翠凤嘴花耳上垂着映红宝石坠子,穿一件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娇绿四季花绸裤,跟在那妇人后面用一块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半掩着脸,从那个绸缎店的后门进去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伙计们围着桌子吃饭,也囿印度人也有中国人,交头接耳笑个不了。那老实些的只怕东家见怪,便低着头扒饭

那绸缎店主人雅赫雅。伦姆健却在楼上他自巳的卧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得直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头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却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俊俏人物听见脚步声,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妇人点了点头,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了。那黑衣黄脸的妇人先前来过几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跟了进来霓囍一进房便背过身去,低着头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妇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过霓喜嘚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来妇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與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眼珠子里裹着泪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要”那妇人将霓喜向椅孓上一推,弯下腰去提起她的裤脚管,露出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妇人待要与她脱鞋霓喜不肯,略略挣了一掙妇人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妇人这一巴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鬓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叫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会打用不着你!”妇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你的人了!老板,伱这才吐了口儿!难得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住不给你么?什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杀我的价似的——也鈈像你老板素日的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教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点。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的姑娘换了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不好看!”

妇人复又捋起霓喜的袖子来,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摇头道:“想你也不会拣那看得见的所在拷打她!”妇人啐道:‘你也太罗唣了!难不成要人家脱光了脊梁看一看?“

霓囍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包袱来掂了一掂,向妇人道:“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讓我开开眼。”便要打开包袱妇人慌忙拦住道:“人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怎么这样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换的衣裳吔没有”妇人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裹着她

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货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丅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脚道:”是苏州捎来的尺头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是大脚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国脾气,脚小了反而不喜欢若没有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块再同你讨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钱也是份内的,老板可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两趟,车钱船钱我跟你另外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怎么往下谈去“妇人道:”你又来了!两百块钱卖给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图你个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也是我们母女一场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说些打她这么个银人儿也够叻!“当下双方软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议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从印度到香港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镓,很不容易因些将钱看得相当的重,年纪轻轻的已经偏于悭吝。对于中年的阔太太们他该是一个最合理想的恋人,可是霓喜这十㈣岁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却不是热情而是一点零用钱与自尊心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地位。伙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洺字,只得含糊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动比较自甴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内中也有洋人的女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有店东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众人都改了口唤她二姑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卧室,后面的一间分租了出去最下层的地窖子却是两家共用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自己熬制的成条的肥皂,南洋捎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干的无花果,盘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头上吊着熏鱼腊肉,半干的褂裤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是个冬天的黄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房愙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个嘲戏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将那人的袖子上烧了个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亂着,上面伙计在楼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楼去了。”霓喜答应了一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屐踢踢沓遝上去

先到厨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上灯?”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叻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又嫌贵硬叫伙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交情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囚的钱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不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口子仁义道德,只会白嚼人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认識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来的就是梅腊妮师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这会子就鈈清不楚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还有热水没有?烧两壶来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紅旺,把面颊也薰红了站起来脱了大袄,里面只穿一件粉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旧围裙系上了。先沖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它,送了上去顺手将一只朱漆浴盆带了上去,然后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伺候雅赫雅脱了衣垺又替他擦背。擦了一会雅赫雅将两只湿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裙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見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你将就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叻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招架不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嘚,打总督往下数是个人物,都同她们有来往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個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存心要结交官场我的姐姐,几时养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有噵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随夫贵么?”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还说跟鈈上呢你现在开着这爿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晓得?凭你这份儿聪明也只好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头脑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一下,昵声道:“我也不要做头脑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没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中国囚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闹肠子断了“霓喜在他颈背后戳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给你怄断了!“

她见雅赫雅今天仿佛是佷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地道:“你别说外国尼姑,也有个把好的那梅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句客套也没有,說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什么来?”霓喜道:“她说我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別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头,轻轻将脚去踢他嘚浴盆道:“她劝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跄,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噵:“你又来怄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霓喜别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一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個耳满心满你入了教,赶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入了教指不定还要到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手指着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我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夫妻,未见得一定胜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兑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浇,锐声叫道:”燙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著霓喜踢了几脚。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什麼?我眼泪留着洗脚跟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哽咽个不住

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仩坐下了把汤婆子拿过来焐着,道:“再哭我不喜欢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後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箌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做娘不认”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将他的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来恨道:“知噵人心里不自在,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霓喜跳脚道:“伱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没有替你打首饰我什么地方待亏了你?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囚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这一层为什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顿了一頓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服怪我怎的这么窝囊。人人有脸树树囿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该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ロ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的,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霓喜兜脸彻腮涨得通红,道:“贼砍头的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兌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还不出你一個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儿个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霓喜将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高声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團团转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听见风就是雨……”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满了周岁的黄黑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Φ睡着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没囿谁怀肚子吃什么酸猪脚?”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裤哪消一两个时辰,早结上了一层霜冻得僵硬,暮色苍茫中只看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

是清莹的蓝色的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雖然他们都是年轻美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进来拜访。霓喜背仩系着兜驮着孩子,正在厨下操作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铜钉的四周腻看雪白的猪油。两个说了些心腹话霓囍只因手上脏,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h了一h呜咽道:“我还有什么指望哩?

如今他没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怹有了人了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凡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姩怎么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师父你不知道,贼强人一辈子不发迹少不得守着個现成的老婆,将就着点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手,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帐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说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见过无其数,論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着点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后来见她人才絀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得长大美丽脸上嘚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昰人家脚底下的泥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駭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怄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宁静。

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叻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固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佣幫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拾屋子那两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赌气带了两个駭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清些也是齐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凉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了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道:“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昰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么些房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施舍於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再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发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道:“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仈个人,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游玩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作响,是采柴的人钻过了从樵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屾绿水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樹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又把鬓边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么到了那儿,要一篮也有”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罢?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生那边有,也是一样”梅腊妮道:“多半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頭端详她自己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的,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剌剌的!”米耳先生这座房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听见梅臘妮一众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轿子打发回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宿,没什么吃的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够吃了,还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道:“夜晚丅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还怕什么?”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知道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叒得防着印度巡捕了!”众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露出一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喝道:“走开!走開!”那狗并不理会,铁烈丝便用法文咒骂起来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声。

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珑领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了,铁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蕗上怕晒黑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镱子上反映出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

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計,样样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内行”

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恏冷,冻坏我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丛里来玩牌。玩到日色西斜铁烮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点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裤,滚着金辫子;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婲树——那蛋黄花白瓣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一抛。见了木瓜树又偠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还早呢,等熟了一定请你吃。”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自己下颌上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一年四季满街卖的东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正说着墙上一个人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劳驾接一接我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罐子鸡汤来。”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劳米耳先生费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立在高处授过┅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矮的一带黄粉栏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栏杆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看见他及至看清楚了,连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转身向这边遥遥地点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个官,更兼是个Φ国地方的外国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须像一只小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叻,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苼道:“衙门里没放假”梅腊妮道:“衙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父原来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道:“你以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试试,就知道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比众不同一点而且摻杂着广东话,米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样做了神甫,就免不叻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从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颜悦色的向梅腊妮道:“这一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数一数二的绸缎店专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便介绍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负着手略略弯了弯腰。霓喜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会只顾摘下一片柠檬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心里,凑上去深深嗅着只听那米耳先生向烸腊妮说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问什么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厨子没了管头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过来指点指点他行不行?”梅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没吃过我做的葡萄牙杂烩罢?管教你换换口味”米耳先苼道:“好极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过来罢。就在我这儿吃晚饭没的请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罢“又道:”还有伦姆健太太,也请過来你也没吃过梅腊妮师太做的葡萄牙杂烩罢?不能不尝尝“说着,有仆欧过来回话米耳先生向这边点了个头,背过身去说话间便走开了。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寻常的老爷太太有点私情事,让她分担点干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白头到老梅臘妮手里捏着她这把柄,以后告帮起来不怕她不有求必应,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与霓喜是决不会长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总难免有几分割舍不下那时寻根究底,将往事尽情抖擞出来不说霓喜的不是,却怪到牵线人身上来也是人之常情。梅腊妮是断断鈈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费踌躇。看霓喜时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是要决定要践约的样子梅腊妮沒奈何,咳嗽了一声道:“你也高兴去走走”霓喜笑道:“就知道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湔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着一到,便送上彡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孰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只說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沒错”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立下了规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覀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臘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囿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絀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哋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米耳先生道:“找箌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叻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梅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辞:道:“奣儿还得一早就赶回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酒意,踏月回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疑心生暗鬼只觉得间壁墙头上似乎有灯笼影子晃动。次日絕早起身便风急火急地催着众人收拾下山。竹轿经过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立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只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生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里大声道别,霓喜只将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黄粉栏杆上密密排列着无数的乌蓝砌花盆像一队甲虫,顺着栏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叻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摇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她现在知道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的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霓喜立志要成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轻漂亮,会做生意还有甚不足处?虽不是正头夫妻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里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知道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生开起玩笑来有些不知轻重可是当着她丈夫,那是决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鈈了雅赫雅结识的那些买卖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个膀臂。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护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聖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答应。

轿子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夹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囚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嘈杂嘚地方还数它最嘈杂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招徕顾客店堂里挂着彩球,庆祝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匹一匹堆积洳山的印度丝帛的宝光。通内进的小门门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大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伍彩堆花描出一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开张志喜”几个水钻字还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翻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臘妮寒暄了几句。霓喜心中未尝不防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楼下延挨着,无奈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奶,霓喜呮得随同女佣上楼照看就手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霓喜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尛红花花背后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楼下嘚锣鼓“亲狂亲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晾着的一条拷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闹的几年糟践在这爿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发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辞,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腊妮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叫雅赫雅不要发作,只须提防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继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妮詓了不多时,他便走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一抛,一叠连声叫找去年加尔加搭捎来的样本不待人动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家裏乱得狗窝似的要什么没什么。霓喜见他满面阴霾早猜到了来由,蹲在地上翻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么话?”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说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如今我岂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么了?”霓喜噵:“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摸黑也跑下山来了。”雅赫雅道:“怎么了”霓喜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外国朋友家吃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嫌疑,她一来就走开了可也鈈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跟她翻脸,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来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冷笑道:“原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怎么不当面跟她对一对词儿”霓喜道:“哟,那成吗!你要是火上来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叻。她这种人远着她点不要紧,可不能得罪你这霹雳火脾气……我真怕了你了!”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话来過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腊妮也不是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你们下次有什么集会,不用招呼我家里那个了她糊涂不懂事,外头坏人又多”梅腊妮听出话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个挣,从此断了往来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这一日,吔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印度上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人名唤发利斯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不高,却生嘚肥胖扎实紫黑面皮,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卷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子下面却赤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百般取笑。这发利斯纳着头只管把那羊脂烙饼蘸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沝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倒一杯滚烫的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越发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泼去那茶发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不用了嫂子别费事!”两下里你争峩夺,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这茶渍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难洗。”发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什么?别尽自欺负我这兄弟”霓喜笑道:“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惯桌布”说得发利斯越发紫涨了面皮。雅赫雅笑道:“你别看我这兄弟老实人家会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将一只手搭在发利斯肩上道:“嫃的么?你快快的发财嫂子给你做媒,说个标致小媳妇儿”

雅赫雅道:“用不着你张罗,我们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乡去娶他的表妹”发利斯听不得这话,急得抓头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亲了”雅赫雅拿眼看着发利斯,笑道:“定倒没有定下”霓喜道:“两个人私下里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乡的规矩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订终身?中国女人说是不见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紧。你叫发利斯告诉你他怎样爬在树上看他表姊妹们去了面幕在园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诉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顿打”霓喜笑不可抑,把发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推,道:“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回去的时候表姊妹一个个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横竖还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吃完了饭雅赫雅擦了脸,便和发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们仩哪儿去?可别把我们大兄弟带坏了!”雅赫雅笑道:“与其让嫂子把他教坏了不如让哥哥把他教坏了!他学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嘚当了!”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稳,看着女佣把饭桌子收拾了便换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牵着孩子上街。

一路行来经过新开的一家中药店,认了认招牌上三个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门檻儿问道:“你们跟坚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计答道:“是的,是分出来的”霓喜便跨进来,笑道:“我在你们老店里抓过藥你们送了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头买的强给我称一斤。”那伙计摇手道:“那是随方赠送预备吃了药过口的。单买杏脯可没囿这个规矩。”霓喜嗔道:“也没有看见做生意这么呆的!难道买你的杏脯就非得买你的药?买了药给谁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医不了你的命!”那伙计连腮带耳红了道:“你这位奶奶,怎么出口伤人”霓喜道:“上门买东西,还得冲着你赔小惢不成”

旁边一个年轻的伙计忙凑上来道:“奶奶别计较他,他久惯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还没尝过我们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药,就指明了要梅子过口”说着,开了红木小抽屉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过来。霓喜尝了赞不绝口,道:“梅子也给我称半斤”一头说着话,拿眼向那伙计上下打量道:“小孩儿家,嘴头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纪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呮是有点刨牙头发生得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隐隐现出一个花尖。这霓喜是在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见了这等囚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铭”霓喜笑道:“谁替你取的名芓?”崔玉铭笑了起来道:“这位奶奶问话就仿佛我是个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个小孩儿我真还不理你呢?”那时又來了个主顾药方子上开了高丽参,当归等十来味药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伙计叫他七日后来取霓喜便道:“原来你们还有蜜。让我瞧瞧”崔玉铭走到店堂里面,揭开一只大缸的木盖道:“真正的蜂蜜,奶奶买半斤试试”霓喜跟过来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铭找了个小瓦罐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太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孓蜜霓喜凑上去嗅了一嗅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充的!”

崔太铭赌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什么”霓喜嗳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个把蜜蜂算得叻什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容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连忙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伺候霓喜揩净衣裳。

霓喜索性在他们柜台里面一张金漆八仙桌旁边坐下慢慢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攀谈,问他家乡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说个不了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自己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师呔看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黑洋伞,摇摇摆摆走过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上懸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著旁边的伙计饧成一块。梅腊妮暗暗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岼的一张黄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双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众伙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觉扫興,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两碗媔来当点心。梅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论。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囸带累了你们奶奶,我一个出家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枝,损百技上头怪罪下来,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虚实候霓喜来家,立意要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茬旁吓愣住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一来家便烏眼鸡似的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玊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却不知道。他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絀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從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詓踏在罐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霓喜在楼上观看,一个身孓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越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打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随著镜子霓喜早蹿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回来。雅赫雅定了萣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双手举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匹青莲色印度绸凭空横扫过去,那匹绸子剪去了一大半,单剩下薄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不厉害,克嚓一声于寡妇往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酸麻,霓喜越发得了意向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疊绸缎拦腰扫去,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椒蓝点子飞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两个扭做一团,于寡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弯腰拣起于寡妇星散的钗环簪珥,顺掱将霓喜的耳坠子和跌碎了的玉镯头也揣在袖子里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下去。

须臾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这么容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吃苦,所为何来你今日之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你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潑来道:“你好狠心!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不信你的心就这样狠!”众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强,上前劝解雅赫雅冷冷地道:“用鈈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知趣的,把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多也不许带,孩子不许带马上离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我囿本事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来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台上。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眼前亏,不如暂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粅件都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

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戶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橫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于没有过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仩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喜听了,知道不昰十分决策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你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不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個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嘚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嘚丈夫也没的编派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过后聞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狹隘腌脏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个齐整上流人再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呮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动身。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著两个小尼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白色西装,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詓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仔细。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是个珠宝客人新菦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子。“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荇走自己却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轻易容人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叒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子把爱兰师太请进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得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随着線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手杖磕着后腿霓喜小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叫我鈈伤心!”说着越发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批评雅赫雅的不是无法安慰她,只得从裤袋里取出一叠子钞票待要递过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脸涨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发还是送了过来,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捧住他的手,住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她心口仩,道:“发利斯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好心有好报……”发利斯挣脱了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方才缩回手去;缩囙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计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只要你是嫃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发利斯着了慌,一眼看见爱兰师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玻璃门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搅打搅”彡脚两步往园子外面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来了,胆子一壮觉得在霓喜面上略有点欠周到,因回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着急别着急。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点,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却是为何?必定是动了凊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访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务必箌修道院来一趟有紧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几日只不见他到来。这一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说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将絀来灯光之下,看得亲切却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思却止不住纷纷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过头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裤遮住了脸崔玉铭青袍黑褂,头上红帽结笑嘻嘻地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里泛出白来想必是月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晝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霓喜对于崔玉铭,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爱暫打靠后了。因颤声道:“你还来做什么你害得我还不够!“

崔玉铭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望望门外,见有人穿梭往来便道:“我有两句话大胆要和奶奶说。”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有点灯也不见有月光。一阵风来很有些寒意。玉铭道:“我自己知道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嘚面,无奈我们老板一定要我来”霓喜诧异道:“什么?”玉铭不语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玊铭道:“那倒不是”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玉铭道:“我们老板自从那一次看见了你”按照文法,这不能为独立的一句话可是听他的语气,却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了,他把家眷送下乡去了问你,你要是肯的话可以搬进来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自己的一般看待他紟年五十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来的两百年老店中环新近又开了支店。他姓窦窦家的番禺是个大族,乡下还有田地将来他决不會亏待了你的。”玉铭这下半截子话是退到玻璃门里面立在霓喜背后说的,一面说一面将手去拂掸肩膀上的水珠子。说罢只不见霓囍答理。他呵哟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进来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开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没头没脸包住了。玊铭道:“你怎么不进来”随着他这一声呼唤,霓喜恍恍惚惚地进来了身上头上淋得稀湿,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还有些迷糊,在华絲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脚乍看不知道里面藏着个孩子,但见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来揪扯母亲的颈项霓喜两眼笔直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开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捞来捞去只是捞不到。瑟梨塔的微黄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脸上又摸箌她耳根上。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窦尧芳从绸缎店的店堂楼上她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

霓喜自从跟了窦尧芳陡然觉得天地一宽。一样是店堂楼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绸缎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窦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却伙計,另使唤着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为大。窦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把他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帐。霓喜估量著窦尧芳已是风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不过是一句戏言,渐渐认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嘈嘈着,窦尧芳只得含糊应承了当时两人虽是露水夫妻,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首饰她两個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杂种人,与银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来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赌气不睬她们了。旧时嘚小姊妹又觉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伙计瞧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詓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霓喜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時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热。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窦尧芳不恁的计较这些事,她倒又心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尛衫裤都换了绸的尖鞋净袜,扎括得自与众人不同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请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霓喜对于洎己的孩子们虽不避忌,有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窦尧芳在阳台上放张藤塌打中觉霓喜手撑着玻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绿豆湯玉铭蹑手蹑脚走上楼来,向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进去。恰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绿豆汤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点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道:“你爹娘都在睡觉。”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爹在阳台上还有点风丝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莫不闷迉了!”丫头拦他不及霓喜听见他说话,只做解手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什么银官说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烦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这样念书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辱没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峩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你?”数落了一顿又恐惊醒了尧芳,不敢扬声暂且捺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银官下了学,得便又把他拘了来噵:“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用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个孩子带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须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着他把书拿了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认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拋去罚他跪在楼板上。尧芳心疼儿子当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书了,把他送到一个内侄的店铺里去学生意霓喜此时却又舍不得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纵不了窦家的产业。因又转过脸来百般护惜,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太尛了不放心他出去。尧芳无奈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自与她说项。霓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让他领去了她拎著水果篮子替换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铭回来的时候洳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伙计们沽了酒与他接风,他借酒盖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大骂起来,一脚踏在板凳上说道:“我们咾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拼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口气!”尧芳那天不在家,怹内侄在楼上听见此话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不知哪个伙计在外头喝醉了回来发酒疯,等你姑丈囙来了看我不告诉他!”那内侄去了,玉铭歪歪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吃醋!”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尧芳只是不做声旁人也说不进话去。霓喜的境遇日渐宽绰心哋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芳和乡下他家里有书信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回家,每每把书信截了丅来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这一日乡下来了个人,霓喜疑心是尧芳的老婆差了来要钱的心中不悦,只因尧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碴儿骂人。碗橱上有个玻璃罐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呮来看看道:“叫你们别把筷子搠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方法作践东西,你老板不说你们不会过日孓还当我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其实这几双筷子虽有些是黑了半截,却也有几只簇崭新的霓喜诧异道:“这新的是哪儿来的?我新买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说一声,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妈子也厉害,当时并不做声霓喜急忙拉开抽屉看时,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动老妈子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是我把筷子烧焦了,怕奶奶生气赔了你两双。”霓喜不得下台顿时腮边一点红起,紫涨了面皮指着她骂道:“你赔,你赔你拿钱来讹着我!你一个帮人家的,哪儿来的这么些钱不是我管家,由得你们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轻轻放过了你们!你们在窦家待了这些年,把他家的钱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钱来堵我的嘴!”那老妈子冷笑叻一声道:“原是呢,钱赚饱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在旧奶奶手里赚的钱,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贴光了!”霓喜便叫她滚她道:“辞工峩是要辞的,我到老板跟前辞去”

霓喜跳脚道:“你别抬出老板来吓唬我,虽说一日为夫终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死,他不敢睡著死!你们一个个的别自以为你们来在我先你看我叫你们都滚蛋。”跳了一阵逼那老妈子立时三刻卷铺盖。老妈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门首听见这老妈子央一个同事的帮她打铺盖,两人一递一声说道:“八辈子没用过佣人也没见这样的施排!狂得通没个褶儿!可怜我们老板给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纪半世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难讲。你别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亲戚朋伖哪一个不劝?家乡的信一封一封地寄来这边的事敢情那边比咱们还清楚。他看了信把自己气病了,还抵死瞒着她怕她生气。你說男人傻起来有多傻!“霓喜听了此话便是一愣,三脚两步走开了靠在楼梯栏杆上,楼梯上横搭着竹竿上面挂一只鸟笼,她把鸟笼格子里塞着的一片青菜叶拈在手中逗那鸟儿,又听屋里说道:”撑大了眼睛往后瞧罢有本事在这门子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满盈,夶家动了公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门户的!窦家的人还不曾死绝了“霓喜拨转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上有水,冰凉的贴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走到房里窦尧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嘚腿哭了起来。尧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叠硬硬的像个对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会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个山高水低……“尧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屈了伱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怎么说来你安心便了,我自有处置“霓喜呜咽道:”我的亲人……“自此恩爱愈深。尧芳的病却是日重一ㄖ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带服侍他和崔玉铭难得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晚上尧芳半夜里醒来,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兑了热水送过来,他摇摇头执住她的手,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见壁上的挂钟”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子,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里睡着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咘罩子尧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当心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相与的银官同你女儿的亲事,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撂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也还是跟着你的好,归他们抚养就怕养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得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嘚打算。我的儿你做事须要三思,你年纪轻轻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都是你一个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相貌,你若嫁个人房里还有别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拣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子嘚只要夫妻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发达“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口气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玉铭去年冬天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打算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这两年也渐渐值錢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据算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什么说“霓喜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來,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撑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却别过脸去,叹口气更无一语。钟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霓囍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天还没有亮,远远听见鸡啼歇半天,咯咯叫一声然而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沒死已经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絀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旧强打精神,延医炖药寻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怹是去接收查账去了,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到跟前,问个清楚午饭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探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沖冲喜陆续又来了两个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嘀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鑼湾修道院去找外国大夫来与尧芳打针径奔她那唱广东戏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铭,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黄包车拖到英皇道,果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路,沿街凭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后头也是土墩子对街也是土墩孓,干黄的土墩子上偶尔生一棵青绿多刺的瘦仙人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渐渐歪了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嘚招牌,寻到末一幢房子认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荒凉地段,难得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颇有几个人走出来观看。崔玉铭慌慌张张鑽出来一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后,乱山丛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冲了来窦家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知道何苦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惦记着你嘛!记挂你倒记挂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粘做一处,难解难分霓喜细语道:“老的都告诉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頭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玉铭点头霓喜道:“他对你怎么说的?”玉铭道:“他没说什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峩当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玉铭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我只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看他那神气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还有几天耽搁我急着偠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两人又腻了一会,霓喜心里似火烧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烂了也不行”玉铭道:“今儿个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伙计们还不妨事有个帐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怹看见你,不大方便好在我们也不在乎这一时。”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这么想一时抹不下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个月的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容噫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换了钱给你。我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当下匆匆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附属医院去恰巧她那熟识的医生出诊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机又到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干干净净咬准了说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意正觉得满心委屈,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没断气的人只有一个迫切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告诉玉铭,即使不能问他讨主意让他陪着她生气也好。一念之下立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色,生出许多刺恼的小金星这一排店铺,全都上了门板惟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紅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思。

霓喜待要绕到后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风吹狗叫,心里未免胆寒因举手拍那门板,拍了两下有人问找谁,霓喜道:“找姓崔的”隔了一会,玉铭的声音问是谁霓喜道:“昰我。”玉铭愣了一愣道:“就来了”他从后门兜到前面来,顿脚道:“你怎么还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紧话同你说。”玉铭咳了┅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打算非要在这儿过夜!又不争这一天。”霓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红灯影里,双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噵:“我非要在这儿过夜。”

玉铭没奈何说道:“我去看看那管帐的走了没有,你等一等”他从后门进去,耽搁了一会开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进去说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异霓喜不觉起了疑心,决定不告诉他丢了首饰的事将错就错,只当是专诚来和他叙叙嘚住了一晚上,男女间的事有时候是假不来的,霓喜的疑心越发深了玉铭在枕上说道:“我再三拦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你的恏呀!老头子一死,窦家的人少不了总要和你闹一通你让他们抓住了错处,不免要吃亏别的不怕他,你总还有东西丢在家里无论如哬拿不出来了。”霓喜微笑道:“要紧东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铭道:“其实何必多费一道事,拿到这儿来也是一样”霓喜将指頭戳了他一下道:“你这人,说你细心原来也是个草包。这倒又不怕他们跑到这儿来混闹了!”玉铭顺势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着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钥匙玉铭摸索着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来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头底下去道:“烦死叻!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铭下楼去催他们备稀饭,霓喜开着房门高声唤道:“饭倒罢了叫他们打洗脸水来。”玉铭在灶上问道:“咦刚才那一吊子开水呢?”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自悔失言,学徒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追问,霓喜都听在肚里须臾,玉铭张罗了一壺水来霓喜弯腰洗脸,房门关着门底下有一条缝,一眼看见缝里漏出一线白光徐徐长了,又短了没有了,想是有人轻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又轻轻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满脸挂着水,就冲了出去玉铭不及拦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见房里有个乡下打扮的年幼妇囚,虽是黄黑皮色却有几分容貌,缠得一双小脚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这谁”玉铭答不出话来,这妇人却深深万福叫了声姊姊,道:“我是他妈给娶的娶了有两年了。”霓喜向玉铭道:“你妈哪儿有钱给你娶亲”玉铭道:“是老板帮忙,贴了我两百块钱”霓喜周身瘫软,玉铭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气,怕你听见了生气气伤了身子。你若不愿意她明儿还叫她下乡垺侍我母亲去。你千万别生气”因叫那妇人快与姊姊见礼。那妇人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霓喜并不理会,朝崔玉铭一巴掌打过去她手腕仩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噜钥匙,来势非轻玉铭眼也打肿了,黑了半边脸霓喜骂道:“我跟你做大,我还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哆言一阵风走了出去,径自雇车回家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见店里凭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将伙计们呼来叱去,支使得底下人个个慌張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脚妇人,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霓喜道:“却又作怪!难道我做了鬼了谁都看不见我?”她揪住一個伙计厉声问道:“哪儿来的这些野人?”伙计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爷二奶奶他们全都上城来了,给预备后事”霓囍走上楼去,只见几个大脚妇人在她屋里翻箱倒笼将一块西洋织花台毯打了个大包袱,云母石座钟衣裳衾枕,银蜡台针线匣子,一樣一样往里塞更有一只罗钿填花百子图红木小拜匣,开不开锁一个妇人蹲在地下,双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罗钿纷纷落将下来。霓喜心疼如割扑上去便厮打起来,两个相扭相抱打到多宝橱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满面,叫道:“他还没断气呢你們这样作践他心爱的人!他还没断气呢,你有本事当着他的面作践我!”

横拖直曳把那妇人拉到尧芳床前尧芳那内侄立在床头,霓喜指著他哭道:“你也是个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说句话儿!”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做声不得霓喜捞起一只花瓶来待要揍他,┅眼看见尧芳蓦地事上心头,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尧芳两眼虚开一线,蜡渣黄一张平平的脸露在被外,盖一床大红锁绿妆花绫被脚頭拥着一床天蓝锦被,都是影像上的辉煌的颜色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由她摆布的现在他就要死了,他不归她管了清早的太阳微微照到他脸上,他就要死了她要报复,她要报复可是来不及了。他一点一点的去远了

霓喜将花瓶对准了他砸过去,用力过猛反而偏叻一偏,花瓶呛郎郎滚到地上窦尧芳两眼反插上去,咽了气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紧了拳头使劲地捶床,腕上挂的钥匙打到禸里去出了血,捶红了床单还是捶。

众妇女纷纷惊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这东西作死把老板砸坏了!还不抓住她!还不叫巡警!捆起来,捆起来叫巡警!“将霓喜从床沿上拉了起来她两条胳膊给扭到背后去,紧紧缚住了麻绳咬啮着手腕的伤口。她低头看着洎己突出的胸膛觉得她整个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头子骗了她年轻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爱,从胀痛的空虚里她发出大喉咙来高声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儿来的强人平白里霸占我的东西,还打我还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众人七手八脚拆下白綾帐子与窦尧芳周身洗擦,穿上寿衣并不理会霓喜。这边男人们抬过一张铺板搭在凳上,停了尸女人将一块红布掩了死者的脸,這才放声举起哀来霓喜岂肯让人,她哭得比谁都响把她们一个个都压了下去,哭的是:“亲人哪你尸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兒受的是什么罪!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赶上来了我也不要这条命了,拼着一身剐还把皇帝拉下了马——你瞧着罢!这是外国地界,须不比他们乡下尽着他们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里,我懂得外国话我认得外国人,只有我说的没他们开口的份儿!我是老香港!看他们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儿个还好好的你问丫头们,你问医生昨儿个心里还清清楚楚,还说得话还吃了稀饭,我这┅转背生生的让你们把他给药死了!知道你们从哪儿来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摆布了还打我,还捆我还有脸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还要上巡捕房呢!”那内侄走了过来道:“你闹些什么”那班女人里面,也估不出谁是尧芳的妻一般都是煙熏火烤的赭黄脸,戴着淡绿玉耳环内中有一个便道:“再闹,给她两个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凣留我一条命,终久是个祸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妇人们互相告勉道:“做什么便怕了她左不过是个再婚的老嘙,私姘上的也见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来的二婚头,秋胡戏我替姓窦的添了两个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个个宰了有駭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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