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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先看一下前一篇爱丽舍: (没看过也不影响)

德鲁奥拍卖行,找柯克兰经理,问雷诺阿的画。我叫艾伦·福斯特。

德鲁奥,柯克兰,雷诺阿。艾伦·福斯特。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背着这四个名字,整了整领带,挪动了一下帽檐,迈步走进那栋巴洛克式建筑里。前台的接待员很漂亮,栗色的卷发打理得极好,伴着她抬头的动作垂落在肩上。

“呃……”阿尔弗雷德努力回忆着培训时学的法语,“我是雷诺阿。我找艾伦·福斯特。”

“谁?”接待员困惑地看着他。

阿尔弗雷德原地弹了一下:“哦不。德鲁奥……柯克兰!对,柯克兰经理。柯克兰先生。他是这家拍卖行的经理。我想问问关于雷诺阿的画。”

接待员打量了他几秒,带着极明显的疑虑起身:“您稍等,我去请他过来。”

1942年2月18日。新晋情报协调局特工阿尔弗雷德·琼斯还没有完成培训,就接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任务。

去苏黎世,接一位拍卖行经理来美国,再送他回英国去。

这项任务简单,轻松,安全,适合新手,但很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艺术品商人的旅程值得情报部插手,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从瑞士辗转回到战火纷飞的故乡。出发前上级特地叮嘱他少问、少说话,别像平时那样过分热情,可他紧张的时候就是容易话多。放松,阿尔弗雷德,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哦不,艾伦,我现在叫艾伦。接下来我应该说……柯克兰先生,我听说过您这里成交过很多雷诺阿的画,对方回答“我还以为美国人不会对印象派感兴趣”——正常情况下拍卖行经理可不会这样嘲讽顾客!再接下来,我就应该说出“芝加哥”,让他卸下防备……

他抬头看了看接待处的挂钟,又把暗号重新背了一遍。

这个“稍等”长得有些过分。已经过去了23分钟18秒,大厅里却还是毫无动静。阿尔弗雷德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盯着眼前那幅油画看。他不是艺术鉴赏方面的专家,只觉得那果园里的葡萄画得栩栩如生,青葱茂盛的橄榄树像是能安抚一切等候的烦躁。他在芝加哥长大,还从没亲眼见过这样的风景,不由得羡慕起了那位画家,探身去看右边的标牌。

《盛夏的波尔多》,1932年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他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他在大脑里细细检索着,背后却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您找我?”

阿尔弗雷德回头,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双和橄榄树一般颜色的眼睛。他此前总觉得拍卖行经理都是些精力充沛、口若悬河的人,如今见了这位柯克兰先生,却只觉得他疲惫极了,倒像是画上那些耷拉下来的葡萄藤,蒙着一层灰败。

他回忆着手册上的描述,这次没说错:“柯克兰先生,我听说您这里成交过几幅雷诺阿的画。”

“我还以为美国人不会对印象派感兴趣。”

“芝加哥艺术学院考虑出售那幅《在露台上》。”阿尔弗雷德重新找回了自信,流畅地背诵着对白。“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校方委托我来接您去芝加哥,他们会帮您预订酒店。”

“我随时可以出发。”柯克兰先生说。

“那我们就……等您收好行李?去里斯本的航班下午四点起飞。”

柯克兰先生像那个接待员一样打量了他几秒,随后转身离开。再度出现时他手里拎着一个皮箱,目光在他身后的油画上停住了。

《盛夏的波尔多》,1932年

他伸手抽出那张标牌,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开口时还是那种平淡的语气。

“让他们重新做一张吧。”

阿尔弗雷德以为他在对自己说话,愣了一会儿才听见接待员低声应下。他刚想问,就看到柯克兰先生大步往前走去,皮鞋跟一下一下地敲着地砖,像在催他跟上。上车后对方依旧握着手提箱,左手插在衣兜里,目光里的审视半分都没有减少:“您怎么称呼?”

“不是。”阿尔弗雷德诚实地回答。“真名是——”

“噢。”阿尔弗雷德闭嘴了。

他过了一会儿又开口了:“嘿,我觉得既然我们是合作伙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不想。”柯克兰先生淡淡地说。

诚如他的上级所说,这是最简单,轻松,安全的任务,适合新手,除了路途遥远之外几乎想象不到能有什么困难。他们顺利到了里斯本,搭上了开往纽约的客轮,还坐的是一等舱。柯克兰先生似乎很习惯客房里的奢华,像前几天那样沉默着放好行李,轻轻地关上了门。阿尔弗雷德看着怼到眼前的门牌号,又看了看手里的船票,静止了一分钟。

“柯克兰先生。”他终于敲门了。“抱歉……但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房门从里面打开,露出来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进来吧。这是双人房。希望你别介意。”

双人房。在人生的前二十三年里,阿尔弗雷德和各种各样的人同住过,却还从未体验过如此柔软的地毯。长长的羊绒几乎能没过脚踝,踏上去时像是踩到了云朵,又像是落入了棉花堆里。眼前的人脱下那套考究的西服,解开领带和金属袖口,将衬衫袖子仔细挽好,开始研究圆形茶几上的酒瓶。他试探性地在离柯克兰先生最近的沙发里坐下,却立刻感到自己又被那种低沉的氛围罩住了。像是舷窗外压着海面的雾气。

阿尔弗雷德揉了揉手指,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你不用太担心,我们现在已经安全了……”

少问、少说话。上级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这原本不是他应该在意的事,任务里说得很清楚,他只需要把柯克兰先生护送到美国就算成功,更何况如今是战争年代,邮轮上的人、上不了邮轮的人,每个人都有可以哀伤的理由。他还在纠结着要不要继续追问,便看到眼前多了一个酒杯,金黄色的液体伴着悠长的汽笛声轻轻晃荡。

“威士忌。”柯克兰先生示意他接着。“要加冰吗?”

喝酒时要注意对方的举动,他突然想起了培训里的内容。不要允许自己的酒杯里多出对方没有的东西,不要随意加冰块,不要喝离开过视线的饮品。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个想法晃出去一般,接下了那杯酒。柯克兰先生看着他,露出了十几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现在才担心我在你的酒里下毒,是不是晚了点?”

“不……”阿尔弗雷德急忙解释,“我是真的不想加冰块。而且培训手册里也这么说。”

“培训手册里是不是也说过,要第一时间确认任务对象的身份,即使暗号正确也不能掉以轻心?”

“琼斯中士,你确认过了吗?”

阿尔弗雷德渐渐察觉到了不对,下意识地把手按上了后腰,缓步向前走去:“你想说什么?”

等等,他停住了。他刚才叫我琼斯中士——

他猛地拔出枪,搁下酒杯,反锁了客舱的门。航速正在加快。微颤的酒杯上方,晨曦透过玻璃投下光影,沉默的对峙中一切声音和动静都无处遁形。对面人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再也不像个普通的商人了,反倒……更像是培训时那些过于严厉的考官,而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双绿眼睛。

“德鲁奥拍卖行去年成交了多少幅画?”阿尔弗雷德试图让自己听上去更有威严一些。“说几个客户的名字。还有,成交量最大的是哪位画家的作品?五秒钟之内告诉我!”

“218幅。哈罗德家族,伍德庄园都是主要客户。成交量最大的是……波诺弗瓦的作品。”

那并不是破绽,而是回忆被触动的失神。在拍卖行时见到的情境再度映入脑海,还有那张需要替换的、被经理收入口袋的标签。他没有错过对面人一瞬间的停顿,随之涌现的是湿润、阴沉、如晨雾一般的悲伤。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可对面人却主动给出了答案。

阿尔弗雷德懊恼地移开了目光,小声道:“我很抱歉。”

“这并不是你的错。”柯克兰先生平静说。“劳伦斯中校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是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震惊、懵懂、迷茫的年轻人,叹息着从外套里拿出钱夹,抽出了一张对折起来的证件,递到了对方手中。

亚瑟·柯克兰,军情六处,特别行动部门。

“阿尔弗雷德·琼斯中士,你在伪造证明方面很有才能,应该能看出来这不是假的。”他在对方愈发震惊的表情中说道。“只是我很遗憾,你的考核没有通过。我不可能把你这样的士兵放到封锁线后面去,这对所有人都不负责。”

阿尔弗雷德盯着那张证件良久,终于重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他放下枪,脑海中的问题前赴后继地涌出来,到嘴边却变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一个:“你叫亚瑟?”

“不,我只是觉得,”阿尔弗雷德寻找着理由。“这是个好名字。”

亚瑟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会有人这样评价,片刻后才说了句谢谢。要不是眼前人和档案上长得一模一样,连额前那簇翘起的头发别无二致,他真要怀疑对方的身份了。美国人到底为什么要派这样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孩子来接应,还把他放在“新月”计划的候选人名单里?他在占领区活不过三个小时!

“你刚才说的考核……”

“劳伦斯中校没有告诉你,说明这不在你的权限范围内。”亚瑟又恢复了之前的语气。“别担心,中士。它不影响你的薪水和晋升。现在你可以喝那杯威士忌了,要加冰吗?”

阿尔弗雷德盯着酒杯看了几秒,又看了看旁边的冰桶。

航程的第七天,欧洲大陆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船上的旅客或是感伤或是庆幸,有人在牌室和赌场里昼夜寻欢,也有人挤在狭小的三等舱里无法入眠。有了这几天学到的经验,阿尔弗雷德开始学着观察视线所及的每一处细节,甚至和各式各样的人聊天,实践着亚瑟传授的套话技巧。二层甲板的围栏上停着海鸥,路过它的男孩紧紧护着手里的面包,生怕被抢了去。住在底层的吉普赛老妇人上来了,正在给抽着烟的年轻女孩占卜,收了两张法郎又还回去,想要些别的,女孩转身就走。他靠回椅背,抬头盯着海天交接之处,目光掠过了三层客舱的阳台。

金发、瘦削的背影倚在栏杆上,外套的下摆被海风吹起来向后飞去,鼓成了降落伞的形状。

他想打招呼,手扬到一半又放下,看着对方进了客舱,而落日渐渐把雪白的船体染成金红。于是他站起身,准备回房间叫上亚瑟一起去餐厅。今晚酒水吧供应爱尔兰威士忌,或许更合英国人的口味。

上楼的途中他正好遇到亚瑟往下走,两人都愣了一下,又同时开了口——

亚瑟挑了挑眉:“那真巧。你找我有什么事?”

“喊你一起去餐厅。”阿尔弗雷德诚实地说。“今天有爱尔兰威士忌。”

大概是后面半句话的功劳,亚瑟并没有拒绝。邮轮上的威士忌确实很好,他们配着生蚝分享了半瓶,又颇为默契地把剩下半瓶拿回了房间。开门时阿尔弗雷德脚下一滑,扑倒在了门板上。

他感到有些头晕,好在起身后还能站稳,去浴室里洗了把脸,让头脑恢复清明。阳台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又开了,酒量比他更好的英国人像白天那样倚在栏杆上,头顶是漫无边际的银河,比他从前见过的所有都要明亮。他也走到栏杆旁,那人便转过头,用盛着星光的眼睛看他。可他看见那里面不仅有星光,还有咸湿的海水。

“亚瑟,”他听见自己说,“你怎么哭了?”

亚瑟定定地看着翻滚的波浪,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他还有几分清醒,而我已经彻底喝醉了,阿尔弗雷德想。他盯着亚瑟指间那个微微颤动的玻璃酒杯,正要弥补,却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琼斯中士,”亚瑟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很高兴认识你,只是……我不能让你通过。我知道你很想去前线。”

阿尔弗雷德看着那些被海风吹乱的金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对方拉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告诉他那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尽管他还不知道事情的缘由,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能感到这位柯克兰先生正陷在极深的自责里。可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住手,他们还没有亲近到可以拥抱,可以敞开心怀,他只是喝了威士忌,更何况这并不安全,毕竟他们依然隶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家,两个不同的组织……

他犹豫了半秒钟,还是环住亚瑟的肩膀,用衣襟接住了那些滚落的泪水。

“跟我说说他吧。”阿尔弗雷德轻声说。“你的朋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亚瑟的目光依然落在海平面上,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良久,他才慢慢地开口,叹息着说出了第一个词。

盛夏的波尔多,1932年,他们二十岁。倚在礁石上的青年伸了个懒腰,回头朝他笑。

画板被扔在一旁,法国人把双手撑在身后,也不高兴问好,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哪天要是死了,我倒想葬在大海里。”

他向来对这些浪漫而不切实际的念头嗤之以鼻,还没坐下便开始调侃他:“是么,地中海还是大西洋?”

“喔……地中海的风景更好,只是太小了些,”身边的友人看上去真的犯了难,“还是大西洋吧,说不定我还能在海底找到亚特兰蒂斯呢。”

他笑着骂他疯了,说你出来采风半天什么都不干,连线稿都没画完,尽在这里胡思乱想。弗朗西斯跳下礁石打他,在海滩上摔了一跤,疼得直抽气,还不肯自己站起来,简直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他不仅喜欢夏天,还很娇生惯养,连走路磕到桌角都受不了,那天他只好背着他回了家,上药时又听他抱怨了很久,说担心伤口发炎,担心膝盖上留疤……

“阿尔弗雷德,”他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他那么怕疼的人……到最后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他怎么可能不怕啊……”

阿尔弗雷德想揽住他的肩,至少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像是嗓子里涌进了咸腥的海水。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望着亚瑟·柯克兰的背影,看见那张白色的卡纸从衣袋滑出,停留在指尖,又被埋葬进黑蓝色的大西洋里。

对美国人来说,战争才刚刚开始。

可在世界的无数个角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阿尔弗雷德从没想过自己能再见到那双绿眼睛。

在任务结束的一个月内,他依旧会时不时地回想起这段旅程,回想邮轮上的威士忌、香槟、生蚝,客房里的地毯,柔软的被褥……还有那个在半醉的夜晚对他敞开心扉的人。

或许是情报人员的本能,柯克兰先生并未透露出任何明确的信息,他依旧不知道英国人和他的同伴究竟经历了什么,却感到他在之后的航程里渐渐调整好了自己,到下船时早已恢复了平静,再也看不出半点异样的情绪。走下舷梯、踏上美利坚的土地后,他就立刻变回了神秘莫测、让人不敢搭话的“考官”,把来自苏黎世的拍卖行经理留在了邮轮上。而那个脆弱的、失去了挚友的亚瑟·柯克兰,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彻底消散在了潮湿的海风里。

他只好与他挥手告别,转身回到自己的生活,和往日一样训练,休息,重新习惯军队的硬板床,还有糟糕透了的餐厅。一个月后,他接到一张盖了章的白纸。这样的白纸会用黑色的油墨印上几行字,字里行间便决定了他们之后的去处,在某些时候也掌控着他们的生死。他知道自己无法干预这张纸上的内容,看到目的地是英国时甚至多了几分期待,便收拾好行李上了飞机。他带了一本军队发的手册,名字叫《美国士兵在英国的行为指南》,往包里扔了几件日常穿的衣服,随后便跟着另外几十个士兵抵达了这个萨默……什么郡。叫它夏天郡好了。还是城市的名字好记一点,他想。巴斯,Bath,和洗澡一样。到底是因为这里的人喜欢洗澡,还是他们发明了洗澡这件事?

他跳下飞机。军靴落在跑道上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位柯克兰先生。我可以去找他,阿尔弗雷德对自己说,他就是英国人,住在约克郡,可我不知道具体的地址。或许问问这里的上级军官?他在停机坪上张望起来,看到几辆绿色的军用卡车在往这里开。为首的那辆停在他面前,右边的车门先开了。

英国人真的把方向盘装在右边。

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人,穿着黑色西装,打了领带。

他转过身来时,阿尔弗雷德不受控地发出惊呼,还在原地跳了一下。

“亚瑟!”他下意识地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现在所有人都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了。

而亚瑟·柯克兰扶住额头,重重地、恼怒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琼斯中士。”他回答。“按照规定,你得叫我长官。”

“好了,小伙子们。”他没给阿尔弗雷德改口的机会。“欢迎来到英国。上车。”

卡车停在了一座有院墙的建筑前。

隔着绿色的帆布,阿尔弗雷德能看到街道两侧破损的房屋。散落在地上的瓦砾已经被清理干净,但当地的居民还没来得及修补被爆炸掀翻的屋顶。负责开车的英国士兵说巴斯4月2日刚刚经历了空袭,提醒他们这几天夜里小心些。他跳下车,随后便落进了一个巨大的弹坑里,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再度抬头时,他意识到这里的屋顶也消失了。

“怎么,你得罪过什么人吗?我怎么觉得情报协调局急着把你扔到英国来。”

阿尔弗雷德循着声音找过去,亚瑟双手抱着胸,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同伴们已经按着指引走向了大楼,只有他被英国人拦在大门口,手上还拎着十磅重的行李。

于是他把箱子搁到地上,伸开双臂,搂住了眼前的英国人。

半秒后,他补上了那个称呼:“长官。”

被他抱着的人陷入了极大的震惊,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双手像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一般,过了许久才拍拍他的背,憋出了一句回应。

“琼斯中士,”亚瑟挣脱了那个怀抱,尽量不碰到任何带着体温的衬衫布料。“我们一般不这样问好……”

他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声音,镇静地下了命令:“拿好行李,我带你去住处。”

“我刚才还在想着去约克郡找你,结果你竟然就出现了!”阿尔弗雷德边走边喋喋不休。“后来我又想,说不定你在伦敦工作,毕竟你是军情六处的。所以这里是特别行动处的基地吗?我该做些什么工作?”

亚瑟完全找不到打断他的切口,只好耐心地等着他说完,回答了他下飞机时问的第一个问题。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他简短地说。“至于——”

“好厉害!”阿尔弗雷德说。

他发觉亚瑟被自己打断了,立刻弥补:“抱歉,长官。你先说。”

再一次地,亚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至于你的工作。”他沉声道。“打赢这场战争。还有,尽量别死了。”

他身侧的青年眨了眨眼睛,明朗地笑了。

“我努力。”他欢快地说。

抵达巴斯的第一周,阿尔弗雷德参加了八场考核,送出去五块美国巧克力,去了一次酒吧。

酒吧离皇家新月楼很近,从他们的训练基地走过去时,需要穿过一片开阔的草坪。上次的空袭把这栋恢宏的建筑弄得有些狼狈,但人们依旧坐在它身旁野餐,端着茶杯,捧着小说,看建筑工人用木板挡住碎裂的玻璃。于是他也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在草坪上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一块巧克力。

撕开金色的包装纸,咬下第一口前,他注意到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

阿尔弗雷德转头看去,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屈腿坐在草地上,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巧克力,非常明显地咽了咽口水。

他家里显然并不富裕。外套的袖口已经磨破了,到膝盖的长筒袜质地很差,还卷起了毛边,让阿尔弗雷德看着都觉得有些痒。他站起身,走到男孩身边坐下,把一整条巧克力塞进了他手里。

草坪上的孩子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那块巧克力,捧在掌心看了好久,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包装,用门牙一点一点磨着吃。阿尔弗雷德看得心疼,又听得他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战争时期面包、鸡蛋、黄油和牛奶都是奢侈品,买到了能高兴一整天,更不用说巧克力和咖啡了。市场上的商品越来越少,分到手里的配给也在缩减,人们起得一天比一天早,只为了赶去杂货铺前面排队,却还是经常什么都见不到。在美国人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参战的时候,英国人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个念头弄得他有些莫名的愧疚,于是他翻了翻口袋,把留给自己的两块也掏出来了。

“不用这么多。”男孩恋恋不舍地塞回给他。“谢谢您。”

“带回去给你爸爸妈妈吃也可以。”阿尔弗雷德哄道。“我吃不完!”

“他们都在伦敦。”男孩抱住了膝盖。

“那你自己一个人住在巴斯?”

“政府说伦敦太危险了,要求孩子都转移到乡村去。”男孩有模有样地学着那些广播。“我住在学校里,菲茨太太照顾我们。”

“噢。”阿尔弗雷德说。

“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给我写信了。”男孩还在啃巧克力,语气很平静。“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阿尔弗雷德感到心脏收缩了一下,好在他及时维持住了笑容:“我觉得……他们只是太忙了,真的。伦敦人现在都很忙,以后我给你写信好不好?我叫阿尔弗雷德。”

男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住得这么近,还要写信吗?”他伸手指了指皇家新月楼右侧的屋檐。“穿陆军制服的人都在那里,埃文街。你走过来只要一刻钟吧。”

“那我每周这个时候来这里找你玩?”

“好啊。”身边的小孩点点头。

他思考了几秒,还是分享了自己的名字:“我叫纳撒尼尔。”

阿尔弗雷德开朗地笑起来,握了握他的小手:“很高兴认识你!”

他花了一整个下午和纳撒尼尔、还有草坪上的另外几个孩子踢足球,等到天黑时已经满身是草,刚拿到手一个星期的制服也变得皱巴巴的。他把纳撒尼尔送回学校,准备回基地时顺路去买瓶啤酒,全然忘了自己下午本来就是想去酒吧的。酒吧不怎么吵闹,乐队在演奏爵士乐,盖住了大部分噪音,而舞池里没什么动静。吧台边的高脚椅上坐着两个人,他只看到了其中一个,随即又忘了自己是要买啤酒,无知无觉地走到那人身边坐下了。

“琼斯中士。”亚瑟没有转头。“你看着像是刚从前线回来。”

而你看着像刚从办公室出来,阿尔弗雷德在心里说。

借着酒吧暗黄色的灯光,他能看见亚瑟·柯克兰平整的领口。他今天穿了军装,衬衫布料一丝褶皱也无,袖口扣得严实,撑在桌面上时恰好能露出尺骨。面前的酒杯里还是他熟悉的苏格兰威士忌,加了冰块。

他拍掉袖子上的草屑,把高脚凳往亚瑟那边移了十公分:“碰到了几个踢足球的小朋友而已,长官。”

“橄榄球?”亚瑟挑眉。“难怪。”

“不,不。就是你们的足球,用脚踢的那个。”阿尔弗雷德解释道。“我在学习说英式英语。”

“没关系,我听得懂。我扮演过美国人。”亚瑟耸肩。他再度开口时便换了一种口音。“任务需要。总之,你一定摔了很多次。”

“哇哦。”阿尔弗雷德由衷地惊叹道。“我会以为你是纽约来的。

亚瑟微微笑了一下,喝完杯底剩余的酒液,又恢复了常态:“说到这个,中士,你们的考核成绩出来了。你比第一名差五分。”

阿尔弗雷德正要叫酒保,闻言收住手指,转而捋了捋头发:“还不错?”

“不错。除去你在前线执行任务时不能开口这一点,其他的科目你都表现得很好。”亚瑟淡淡地说。“只是单凭这一条,德国人就足够要你的命了。你讲法语时像个魁北克人,讲德语时像个英国人。说真的,我始终不认为你适合干这个。你会驾驶飞机,倒不如去空军。”

“我会好好学的!”阿尔弗雷德的神情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别赶我走。”

亚瑟转过头看他,目光里带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看得他焦躁起来,再度重申道:“别赶我走,我想留在你的部门。”

“中士,”亚瑟轻声说,“我并非不——”

他被骤然响起的防空警报打断了。

原本安静的酒馆刹那间喧嚷起来,尖锐刺耳的嘶鸣声像是能淹没一切,桌椅被推开的动静、纷乱的脚步声、钢琴师砰的一声把琴盖合上,生怕空袭溅起的尘土落进琴缝里去。人们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防空洞,近乎熟练地顺着台阶而下,用大地作掩护。英国人已经习惯了这一切,逃生成了日常。可对阿尔弗雷德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经历真正的空袭。

他被亚瑟拽着冲出大门,下意识地望向了蓝黑色的天空。

云层很薄,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繁星,是最适合轰炸机的天气。引擎声还没来,他们还有时间。他跟着亚瑟跑上白天踢球的草坪,沿着它一路奔向附近的防空洞,路过王后广场时,他注意到有个小小的身影摔在了地上,而亚瑟在同一时间放慢了脚步。

“该死的鞋。”那孩子骂道。一边骂着,他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单腿向前跳着。“该死的,我早该、早该把你扔掉!”

他又跳了两步,突然感到身边有人扶住了自己,带着温热的呼吸。很快那呼吸声就被由远及近的引擎声盖了过去,他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片刻后,他被人背了起来,树影和昏暗的街道从眼前飞速掠过,而那引擎声还在不断地逼近。我会把救我的人害死,他恐惧地想,这人为什么还没有把我放下来?

“别怕,马上就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朝他大喊着。“你会没事的!”

这好像是实话,他想。防空洞口的沙袋已经近在咫尺,可也就在他抬头的这一瞬间,他看到了轰炸机编队的机翼。

“阿尔弗雷德,”那个声音大吼起来,“卧倒——!”

他感到自己被甩到了半空,又立刻落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下一秒,他后背也被紧紧地护住了。

两座身躯搭成的堡垒里,他听见了剧烈的爆炸声,随后是无边无际的安静,像是全身浸没于温暖的海水。

再度恢复听力时,他已经进了防空洞,周围是无数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人。方才用身体护住他的大人们安然无恙,他放了心,这才注意到其中一个的长相是如此熟悉。下午刚刚得到的名字浮现在脑海里,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它说了出来。

“嗨,纳撒尼尔,我们又见面了。”阿尔弗雷德欢快地说。“你的脚还好吗?”

纳撒尼尔看了看自己的脚踝,发觉它正在慢慢地肿起来。像个平缓的山丘。

“不好。”他抱怨道。“我的鞋坏了,我平时跑得很快的。”

方才保护他的另一个大人过来了,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小袋子。他把那个袋子放到红肿的地方,纳撒尼尔被冰得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想往回缩,但他克制住了。

“等结束了,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那人的声音很温柔,和刚刚炸弹掉下来时完全不一样。“纳撒尼尔,你真的非常勇敢。”

“他们在伦敦。”纳撒尼尔小声说。他指了指防空洞的入口。伴着大地的震颤与轰鸣,那里还有沙土在哗啦啦地往下掉。“我听说伦敦每天都这样,是吗?”

“皇家空军会保护他们的。”亚瑟许诺道。“伦敦也能挺过来。知道三百年前那场大火么?那么多建筑都被烧掉了,可大部分人都没事,还解决了鼠疫。很快城市又重建好了,比过去更干净整洁,对不对?等战争结束,你就能回到一个更漂亮的家啦……”

这一次炮弹落下的位置离他们很近。纳撒尼尔有点想尖叫,但他发觉其他人都很放松,于是他把尖叫憋了回去。很快,他感到自己又被搂住了。

“长官,”他听见阿尔弗雷德说,“这是真的。芝加哥也经历过,1871年的时候。后来我们重建完还办了世博会呢。看来英国和美国的城市都能浴火重生,像凤凰一样!”

纳撒尼尔坐在亚瑟膝盖上,仰起头看他:“长官?”

“亚瑟·柯克兰。”抱着他的人说了自己的名字。“叫我亚瑟就可以。”

“幸运的小孩。”阿尔弗雷德嘟囔。“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在船上的时候我还能喊他亚瑟呢。”

他的抱怨收效颇丰。微弱昏暗的灯光还在摇晃,他注意到亚瑟的脸颊染上了浅红,单薄的声音被淹没在一连串的爆炸里,听不分明。

“你说什么,长官?”阿尔弗雷德喊道。

“我说!”亚瑟被迫提高了音量,语气带有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如果是休息日的话,你也可以。”

解除警报的提示响起时,纳撒尼尔已经在亚瑟的怀里睡着了。

大概是今天耗了太多体力,他睡得很熟,连换了个位置都浑然不觉。重新把他抱起来时,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像是拿了一捆树枝。这孩子有点太瘦了。方才聊天时他说自己九岁,可他看着最多不过六岁,睡着时还微微皱着眉,像是梦见了什么坏事。

他顺着台阶走出防空洞,打定主意明天要再去找他,带上吃的。到了星空下,他发现室外的夜晚很安静。过去的一个小时太过于喧闹,现在阿尔弗雷德只觉得身边一丝声音也不该有,就连树梢上知更鸟的啼声都显得突兀。没有房子亮着灯,供电厂被炸坏了,整座小城都笼罩在黢黑的死寂中。走路变得艰难,好在旁边有人打起了手电,大概是遭遇空袭的次数太多,已经有了经验。一小片白光中,他看清了亚瑟的侧脸。他微微抿着嘴唇,和他并排走着,什么表情都没有。

王后广场上多了两处弹坑,其中一个还徐徐地冒着黑烟,而他们下午踢球的草坪也已然面目全非。他不愿再四处张望,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可就在视线移动的瞬间,他却分明感到远处的天空比这里明亮。

阿尔弗雷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顺着炽热的晚风看去,目光尽头是那座古老的、月牙般的建筑。

赤红的火苗挣脱了弧形窗棂,夹杂着浓烟向天空逃窜,只留下一地瓦砾与残垣。

无忧无虑的月光下,他和亚瑟谁都没开口说话。四周渐渐聚满了人,回到地面上的幸存者们站到了他们身边,而夜晚依然安静得令人窒息。防空洞里那些轻松与乐观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人们除了接受别无他法,唯有沉默以对,连哭泣都显得无比多余。可生活偏偏还得继续。

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他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走吧。”亚瑟轻声说。“别让纳撒尼尔看见了。”

中期考核结束时,阿尔弗雷德和纳撒尼尔成了朋友。

他在这次拿了第一名,语言课终于不再拖他的后腿,评级上了B档。训练基地里有两个法国人,每天被他缠着聊天,如今看见他就会绕路走。每逢休息日他就去纳撒尼尔的学校,带上吃不完的巧克力和午餐肉,为此还得了一个“巧克力天使”的称号,成了学生们最热爱的人。学校用尽了一切办法想喂饱这些寄宿的孩子们,可他们还是时常感到饥饿。在吃了三天的炖胡萝卜、胡萝卜烧土豆、生胡萝卜、胡萝卜汤之后,纳撒尼尔开始无比急切地盼望阿尔弗雷德的到来。然而当他真的看到那几个蓝金色的罐子时,他又开始觉得不安了。

“这些是你自己的口粮吧。”他看着阿尔弗雷德撬开了罐头。“你都给我了,自己吃什么呀?”

“骗人。”纳撒尼尔毫不客气地说。“大人想把东西省下来给小孩吃的时候,都像你这样。”

“我真的不爱吃。”阿尔弗雷德诚恳地看着他。“军队里整天发这个,我实在是吃腻了。就当帮我个忙,好不好?”

他确实没有在说谎。在美国的时候,要是食堂往他们的餐盘上放午餐肉,准会有一整个中队冲到后厨去抗议伙食,可到了这儿连最劣质的罐头都成了奢侈品。他用勺子把肉舀到盘子里,看着纳撒尼尔在桌前狼吞虎咽,又把给其他孩子们准备的那些给了菲茨太太。

“中士,”菲茨太太接过袋子时轻声说,“有件事……我想告诉您。”

他跟着女校长走到了室外的连廊下。不远处,皇家新月依旧挺立,外墙却染上了一块块淤伤般的焦黑。上周巴斯遭受了第三次空袭,如今人们都在清醒地等着第四次,没人着急去修缮了。他盯着那栋建筑,耳边温和的声音听不分明,又一字一句地敲入他的脑海,像是燃烧弹留下的痕迹。

“纳撒尼尔……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大概两个月前我就收到了伦敦来的信。那天晚上很多人没来得及……”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我很难开口告诉他。总之,如果您有空的话,可以常来。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也很聪明。我甚至担心他已经猜到了……”

阿尔弗雷德怔愣地站在原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英国度过的两个月中,他遇见的几乎每一个人都被战争摧残着,却又以无与伦比的坚韧面对着它。他走回桌边,纳撒尼尔已经吃完了半罐,看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下午我们去哪里玩?”

“帕拉德公园?就在罗马浴场附近。我们可以去埃文河边上钓鱼。”

纳撒尼尔兴奋起来,飞快地洗干净勺子,把罐头放进柜子里。他边跑边跳地出了门,却意外地看到了另一个面熟的成年人——亚瑟站在学校门口,只穿着亚麻衬衫和卡其裤,手里还拎着一个野餐篮。脱掉军装之后,他看上去就像变了一个人,那股刀刃般的凌厉尽数消散在了温柔的眼眸里。他朝着纳撒尼尔微笑起来,准备牵住他伸来的手,臂弯上的野餐篮却先被对方拿了下来。

“我帮你吧。”纳撒尼尔又拽住了他的袖子。“你太辛苦了,拿不动的。”

亚瑟好笑地看着他:“我怎么会拿不动?”

“阿尔弗雷德说你晚上睡得很少。”纳撒尼尔埋头往前走,稚嫩的声音被风吹回来。“你每天都有好多工作,难得休息呢。”

“别听他瞎说。他每天训练八个小时,再上四个小时的课,还能有力气说这么多话。把篮子给我,纳撒尼尔。”

“是啊,我就像美国队长一样。”阿尔弗雷德炫耀道。“我甚至都不需要注射超级士兵血清,就有花不完的精力。”

“美国队长?”纳撒尼尔问。

“他是漫画书里的角色,时代漫画出版社的。现在美国的小孩子都爱他。他扔盾牌的时候真是太惊人了,我也想要一块那样的盾。嘿,我让我在美国的朋友寄两册过来给你,好不好?正好我也好久没看到新的啦。”

“看来你也是小孩子。”亚瑟评价道。“其他人邮包里都是罐头和书信,只有你装漫画。不过要是有德国人碰巧截获了你的邮件,大概能被那本漫画书气疯,倒也是好事。”

“你也看过?”阿尔弗雷德惊喜地喊。“亚瑟,我就知道你不像外表上那样是个老古板,毕竟没人能抵抗史蒂夫·罗杰斯的魅力……”

他的长篇大论在开始前就被亚瑟打断了。

“我得承认,我在芝加哥的时候确实翻了几页。”亚瑟拽着他转了个弯。恢弘的罗马浴场映入眼帘时,阿尔弗雷德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走错了路。“要是忽略那些不切实际的情节,它对于号召年轻人参战确实很有帮助。不过等他们上了战场就会发现,根本没有人会用盾牌打仗,它连机枪都扛不住,更别说炸弹了。罗杰斯队长也改变不了现实,不是吗?”

“好吧,或许时代漫画只是想让孩子们别那么害怕。”阿尔弗雷德嘟囔。

纳撒尼尔原本跑在最前面,听到这句话回了头:“我本来就没有害怕!我很好。”

下一秒,他便感到自己飞上了半空,不由得小声尖叫起来。可等他反应过来抱着他“飞”的人是阿尔弗雷德时,尖叫便化作了笑声,顺着樱草花的香气一路飘进帕拉德公园。他们在埃文河边坐下,夏日的水流有些许湍急,倒是很适合划船。于是他们立刻搁置了钓鱼的计划,在码头找了一只漆成天蓝色的小船,解开了系在木杆上的粗麻绳。船顺着水流漂走了。

事实证明,他们应该先上船再解绳子的。

阿尔弗雷德沿着河岸狂奔起来,试图伸手去抓船尾,可小船已经漂到了河面中央,他够不到。他听着背后传来的、重叠在一起的大笑,下定了决心,看准了船的位置,轻轻一跃便站到了船舷上——

小船晃动了一下。阿尔弗雷德掉进了水里。

远处在河里游泳的少年们以为有人加入,热烈地欢呼起来。阿尔弗雷德浑身湿透、丝毫不帅气地爬回船上,自己也觉得好玩,边笑边从座位底下摸出船桨,朝着亚瑟的方向划过去。岸上的人已经笑得眼角发红,几乎直不起身。他扶着阿尔弗雷德的胳膊上了船,又把纳撒尼尔抱了上来。

“中士,”亚瑟平复着呼吸,“你真的很有冒险精神。美国队长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这好像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大笑,阿尔弗雷德后知后觉地想。

他把另一副船桨递给了亚瑟,指尖在水珠下交汇。短裤还在往下淌水,米色的衬衫已经彻底贴在了肌肤上,弄得他有些难受,但他又不好意思在亚瑟面前脱掉上衣——他知道英国人对仪表有多么讲究。他只好慢慢地划着船,配合着对面人的节奏,祈祷夏日的阳光和暖风快些把自己晾干。

大概是他太久没讲话,英国人误会了他的心思,试探性地开了口。

“我的意思是,你拯救了我们的船,阿尔弗雷德。”他把目光从那件湿透的衬衫上移开,“谢谢。”

对面的人凑到他的眼前,额发上的水珠像是晨间的露水。

“那么……作为回报,我能有幸邀请你去餐厅吗,长官?”

亚瑟·柯克兰望着那双湿漉漉的、湛蓝的眼睛。再一次地,他笑出了声。

“等你先换完衣服吧,中士。”

纳撒尼尔拿到美国队长的漫画那天,阿尔弗雷德接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任务。

横跨大洋的通信如今变得很困难。寄信就花去了一个月,等到邮包从芝加哥寄来,他已经完成了训练,正式加入了新成立的美国战略情报局,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在为什么做准备。 “新月”计划。英美的情报部门和特别行动机构联合在了一起,正在共同训练间谍前往欧洲。

他们将要越过封锁线,被派遣到各个国家获取情报,同当地的抵抗组织一起战斗。鉴于他学的是法语,他大概率是去比利时和法国,而他这四个月结识的朋友们则会分散在希腊、挪威、荷兰、意大利……甚至南斯拉夫。他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上次去瑞士还是他第一次出国,如今他又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了。等待分配结果时,他下意识地屏住气,而这一次,那张白纸是由亚瑟·柯克兰亲手递过来的。

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他感到掌心正在沁出汗水。

黑色的印刷体猝不及防地呈到眼前。法国,波尔多。1940年保罗·雷诺曾将法国政府迁往此地,但终究是回天乏术。他盯着这个地名,这四个月被刻入脑海的、关于法国的知识如潮水般涌现。盛名在外的红酒,弯曲如新月的加龙河,繁盛的月亮港,还有永远温和的气候。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眼前的人曾在那里度过童年。这个发现让他顿时对那座陌生的城市多了几分亲近。至少接过调令的瞬间,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感到安心。

“我什么时候出发?”他问。

“那我明天放假么,长官?”

“当然。前提是你把联络人、登陆点、路线那些都背下来。另外,不允许喝酒。”

“真遗憾,我原本还想请你去喝一杯的。”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睛。他正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看来我们现在就得告别了?”

办公桌后的人移开了视线。

“不。”他轻声说。“明天晚上七点半,斯宾塞酒吧。希望你准时到。”

斯宾塞酒吧平日里很热闹。

周末自然不必说,就连工作日的七点半它也往往会被穿着制服的人挤满。阿尔弗雷德经常约亚瑟来这里,点两杯黑啤,有时也只是聊聊天,喝点加了冰的柠檬水。店主和他们混得很熟了,平时见他进门就会打招呼,在阿尔弗雷德送给他两盒香烟之后更是把他当成了朋友,经常给他免单。巴斯遭到第三次空袭后他们还帮着店主往窗户上贴十字胶布。半个月后,他们又迎来了第四次。

等到那天晚上的警报解除,亚瑟回了基地检查损毁情况,而阿尔弗雷德照例准备去学校看看纳撒尼尔。路过斯宾塞酒吧时,他看着一地的残骸和碎玻璃,悲伤地发觉自己做了无用功。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罪魁祸首——一架德国空军的Me110战斗机迫降在了临近的草地上,尾部正在燃烧,刚才的爆炸就是它引起的。消防队正在灭火,座舱里没有人,风挡上有弹孔。他从烧焦的地面上分辨出了血迹,在回去向基地汇报和立刻行动之间纠结了几秒,还是选择了后者。飞行员显然受伤了,但还能做到从机舱里逃生,并没有丧失作战能力,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更何况,地面防空部队应该也意识到了,只是离这里比较远,还没来得及出动。他沿着血迹一路追到了皇家新月附近。在那个三岔路口,血迹消失了。

好吧,阿尔弗雷德在心里说。你还挺会跑的。

他研究着路面上的痕迹,想在其中找出混杂着草屑和泥土的脚印,发现到处都是。沿着右边那条岔路走下去就是纳撒尼尔的学校,他努力保持着冷静,却还是想到了那个飞行员劫持甚至伤害平民的可能性。至少应该先找到纳撒尼尔。他咬了咬牙,在心里做着权衡,最后还是朝着右边跑去,把手枪拿了出来。

学校周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藏不了人,只有宿舍还亮着灯。孩子们排着队从防空洞里走了出来,正准备回去睡觉。阿尔弗雷德略微放了心,对校工说明了来意,请他去通知菲茨太太,又向他借了一个手电筒。

他沿着走廊一间一间搜索过去,并没有着急把手电筒打开。凭借着对校舍的熟悉,再加上长期的训练,他在黑暗中移动得很快,也没弄出任何动静。在纳撒尼尔平时上课的教室门口,他捕捉到了另一道呼吸。

位置在靠窗的墙角。左边。

他猛地推开门,在同一时间打开了手电。刺眼的白光骤然亮起,像是利剑般刺入了墙角的黑暗——

角落里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抬起手腕瞄准,却还是因着短暂的视线模糊慢了一步。

还没包扎完的伤口重新开始渗血,等他能看清光柱后的景象时,拿着手电的人已经近在咫尺,枪口正对着他眉心,而他瞄准的位置现在空无一人。朦胧的白光中只剩下一张桌椅,桌上垒着三本书,还有一盒蜡笔。

他骂了一句脏话,靠回墙上,把手枪放下了。

他流了很多血,阿尔弗雷德想。

捡起那把手枪时,他注意到了对方左腿上缠着的布条。撕下的衬衣充当了绷带,已经被浸得湿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你还能走吗?”他用德语问。

那人撑着窗台起身,扶着墙慢慢挪动着,显然疼得很厉害。阿尔弗雷德想了想,还是把他扶到了自己肩上。当然,他在帮忙前搜了他的身,只找到皮夹和烟盒,又放了回去。出了教室门,他用手电筒向外面打着信号,大声喊了校工的名字。透过室外的连廊,他看到了不远处明亮的探照灯。很快,密集的脚步声穿透夜色,汇集到了他们身边。领头的人他再熟悉不过,头发被风吹得很乱,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长官,”阿尔弗雷德终于放了心,“他得尽快去医院。”

“搜过身了么?”亚瑟问。

亚瑟瞥了他扶着的德国人一眼,朝身后下了命令:“带他回去,让医生给他止血。顺便,去通知防空部队。我们找到他了。”

肩上的重量消失的瞬间,阿尔弗雷德听到了一句很轻的“谢谢”。

他看着那辆卡车朝来时的方向驶去,心脏里突然涌出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意识到自己在走神的时候,亚瑟还站在他身边,视线尽头是布满弹坑的草地。

“中士,”他说,“你做得很好。但我不得不说,还是有些莽撞。他也有武器,而你只有一个人。你应该先回来报告的。”

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有必要汇报一下今晚的行动:“长官,我原本只是担心纳撒尼尔。他藏在教室里,大概是想等伤口止血再换一个地方。看来他今天运气比较差。我问他能不能自己走,他显然做不到,我就,就帮了他一下。”他觑着亚瑟的脸色,却什么都读不出来。“我想,飞行员可以用来交换,所以他还是活着比较有价值。”

“你帮他的时候想了这么多?”

“没有。”阿尔弗雷德诚实地回答。“但是,毕竟这些都是他们编队的轰炸机干的。或许他本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的行为不一定正确……”

他能说自己只是在忧虑眼前人的感受么?他知道英国人是因为什么才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又有多么热爱这片土地,而这片土地现在满目疮痍。他不敢看那双深邃的绿眼睛,把视线移到了天际。

晴朗的星空在他们头顶闪烁,沉默地凝视着千万光年之外的地球。

“阿尔弗雷德,”亚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只是你作为人的本能反应。你看到另一个人受伤了,于是你伸手去扶他。如果这是错误的,那什么才是正确?”

“所以,”他重申道,“我说了,你做得很好。”

他感到有人环住了自己的肩膀。半秒钟后,他意识到那是一个拥抱。

初遇时的情境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连同那些接连不断的相逢一起。像阳光一样温暖的男孩站在停机坪上,朝他挥手,又把他搂进怀里,吓了他一跳。而此刻,他微笑起来,给出了美国人期待的回应。

“去喝一杯吗?”他问。“我请客。”

晚上七点半,斯宾塞酒吧。希望你准时到。

两个月前的记忆依旧鲜活。熬过了灰暗的四月,德国人的飞机没再光顾这座城市,他们也终于得以粉刷被熏黑的建筑,重新给路边的店铺装上玻璃,再修一修损毁的王后广场和皇家新月。那个飞行员保住了左腿,在他们训练基地的禁闭室里躺了好几天。阿尔弗雷德现在知道他叫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军衔是上尉。先前检查他的皮夹时,他注意到里面有张合影,照片上的两个青年都穿着崭新的军装。向基尔伯特问起时,他只说那是他的兄弟,比他小两岁。战争开始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偶尔通信。阿尔弗雷德说自己在加拿大也有个表哥,是战地记者。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反应过来,惊异于他们这一代的人生活与战争的紧密联系。他认识的同龄人都在军队、医院、兵工厂,战前安稳的日常倒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要是没有这场战争,他如今又该身在何处?他正想换个话题,就听到了钥匙插进门锁的动静,回头便发现亚瑟站在门口,像往常那样喊了他的军衔。

“中士,抱歉打扰你们的聊天,但军警已经到楼下了。”亚瑟温和地说。“贝什米特上尉,您需要跟他们走。”

有一件事倒是可以确定,阿尔弗雷德想。要是没有这场战争,我或许永远都碰不到亚瑟·柯克兰。

“中士?”亚瑟耐心地看着他。

“啊,啊……好。”阿尔弗雷德回过了神。他站起身,与英国人擦肩而过时感到浑身发烫。“长官,我这就出去。”

他压了压帽檐,和基尔伯特对视了一下,算作道别。亚瑟看着他身影消失在走廊,拿过墙角的拐杖,递给了眼前的飞行员。离开基地的大楼时,出乎他意料的,那个飞行员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英国人,”他说,“我觉得那个美国小孩喜欢你。”

他扔下这句话,被军警带上了卡车,把身后的柯克兰上尉留在了无与伦比的恍惚里。回头的刹那,基尔伯特这才察觉到不对——那个美国小孩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显然听见了他的评价,连站姿都变得僵硬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只好露出一个充满鼓励的笑容。片刻后,卡车载着他逃离了现场。

“呃。”阿尔弗雷德在大脑里努力组织着语言。亚瑟离他越来越近了,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思绪彻底缠绕在了一起。挣扎了一会儿,他放弃了解开它们。

“……我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刚才的话……有道理。”

云雀在草地上振了振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而英国人还站在他眼前,被阳光勾勒出了朦胧的轮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

走进德鲁奥拍卖行时,他太紧张,顾不上一见钟情。疾驰的轿车载着他们逃离安全的中立国,奔向战火纷飞的家园。不是温暖的伊比利亚半岛,他们在里斯本度过了沉默寡言的两晚,他克制住自己的好奇,没有去打扰情绪低落的英国人。可等到他们在纽约港下船时,他却已经开始遗憾与亚瑟·柯克兰的分别。之后的数十个日夜,他走在密歇根湖边时,会怀念起凛冽的海风。金发、瘦削的背影倚在栏杆上,外套的下摆被海风吹起来向后飞去,鼓成了降落伞的形状。视线尽头,他能看见落日缓缓地沉入海平面,洒下星河般璀璨的金光。

于是他知晓了那个答案。

那一瞬间。那片广袤无垠的、联结着他们故土的海洋。

“中士,”他听到自己的长官说,“过来。”

他上前一步,感到唇间多了一道柔软的温度。

随后是更为炽热,直接,坚定的回应。

他如今找到了自己的亚特兰蒂斯。

推开酒吧的玻璃门时,回忆里的美好如海浪拂过沙滩,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斯宾塞酒吧仍旧是他熟悉的模样,比别处安静,乐池里有钢琴。唯一的不同,便是今天琴凳上坐着的人。

他走过墨绿色的木质桌椅,琴键被平日里握枪的手指按下,弹奏出了第一个音符。

仿佛上帝在人间洒下无边无际的安宁,轻轻伸手,揭下了过去三年的惨剧。

时空在这一刻开始流动。古老小城的长夜被月色笼罩,透过轻轻浮动的云,能看见沉睡的罗马浴场。他们在这样的夜晚并肩走着,不必担心突然响起的警报,也不必躲进大地的怀抱里。过了那片幽暗的橡树林,便有静谧的光辉倾泻而下,给他们留下可供栖身的林中一隅。他看着钢琴边的人。盛夏时节的月光从他指缝中漏出,融进了飘忽的音符里。那双绿眼睛落在琴谱上,他却感到自己正被他看着。琴盖被漆得发亮,照出了他的侧影。

亚瑟·柯克兰,他在心里念着那个名字。我是多么幸运。

掌声与欢呼都被隐去了。这原本就只弹给他一人。他有些得意地想着,走到琴凳边坐下,让充盈在室内的曲调重新变得轻快。我也学了几年钢琴,他在两个和弦的间隙悄声说道。亚蒂,这首是我送给你的。

他凭借记忆弹着,这首曲子对他们而言都太过熟悉。那是属于所有英国人的歌。旁观的人们不知内情,只当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娱乐,于是酒吧里有了轻轻的哼唱声,歌声带着清浅的笑意,唱着离别。

“终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

“不知在何地,不知在何时,”

“但那将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那将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在亚瑟耳边许诺道,“重逢的那天,英国不会下雨。”

“当然,中士。”他身边的人笑了。“这座可怜的孤岛也不是没有晴天。”

“我们该把钢琴还给乐队了,”他接着说。“来吧,我请你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阿尔弗雷德依言起身,手指从琴键上滑过,为他们的歌曲收了尾。下一秒,他托起身边人的左手,走向了近在咫尺的舞池。

“事实上,”他诚实地说,“我更想请你跳支舞。”

1947年2月,约克。

战后的欧洲正在缓慢而坚实地复苏着。崭新的建筑在废墟上生长起来,懵懂地打量着他们残破的同伴。欧斯河畔的一栋褐色小楼依旧挺立,外墙上多了些焦黑的痕迹。黑色的大门上,是古铜色的门牌号,17A。

房屋的主人打开墨绿色的邮筒,取出了今天收到的信件。

他找到钥匙开门,旋即笑起来,看向了客厅里的小姑娘。

“晚上好,玛利亚,”他用法语说。“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纳撒尼尔又被留堂了。”玛利亚汇报道。“他让我先回来。他文法课没有及格,老师罚他抄写。”

“好吧,”亚瑟耸耸肩。“我去给学校打个电话……”

他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了动静。纳撒尼尔夹着书包开了门,正对上监护人的眼睛。他吐了吐舌头,从亚瑟的手臂下溜进客厅,坐到了沙发上。

“我数学考得很好。”他说。

“纳撒尼尔,玛利亚是个法国人,学了两年英语。她文法课成绩比你高。”

纳撒尼尔回避着这个话题,想拿过他手上的那叠信。十四岁的少年毕竟比不过曾经的情报人员。亚瑟灵巧地躲过,摸出那个从大洋彼岸送来的信封,塞进了他手里。

他走上楼梯,拐进了书房。关上门的刹那,他微笑了一下,向着空气中抓不住的阳光。

他这才去看那几封剩下的信。水费账单,过去的工作伙伴,军情六处的邀约。最后一封来自柏林,英占区。他沿着信封边缘裁开,短短的三行字,他读了两遍。

像是脱了力一般,他扶着椅子坐下,望向了那幅壁炉架上的油画。

浅金色的海滩,褐色的断岩,坚石叠成的农舍里是茂盛的橄榄树和葡萄园。荒凉和青葱如迷雾般交织在画布上,一如他们年少时的岁月。那是波尔多,他度过童年的地方,他与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在那里相遇。永远年轻的、热爱夏天的法国人,长眠于1942年的冬季。

如今有人伴他一起通往天堂,或许也是最好的结局。

时光就能如此悄无声息地走过两年。

舞曲结束的那一刻,像是宣告了夏日的终结。他们沿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去了阳台,在无人留意的黑暗中接吻。

阿尔弗雷德始终忘不了这个吻,他们喝了酒,于是那个吻带着酒精味,还有巴斯湿润的、青草味的空气。可现在已经是1944年的夏天。炽热的光明和寂静的黑暗在他眼前交替着,他努力眨着眼睛,尝试保持清醒。

朦胧中,他看到自己亲吻的人从烟雾中走来,带着汹涌而出的情感。

“上帝啊,”他喃喃地说,“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终于笑了出来,感到精疲力竭:“长官,真抱歉,我也不想……”

“阿尔弗雷德·琼斯,”那人心有余悸地骂道,“如果你死了,我会认为这是我的责任,你给我撑住,听见没有?!”

“当然,”他说。“亚蒂,我答应过你要回来。我猜……今天英国没有下雨。”

“见鬼,我怎么知道,”亚瑟说。“这里是法国。波尔多本来就雨水少,它要种葡萄。”

是啊,阿尔弗雷德想。这里是波尔多。

眼前三层以上的建筑物都已经倒塌,毫无遮挡,如同空旷的海面。

除此以外,战争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身边也没有第二个人。抬眼望去,他能看到晚霞成片地泼洒在天际,透出倔强的金光,而那堆叠的云层就像是染了血,破碎而绮丽地挂在天边,让夕阳在缝隙中缓缓地沉沦着,陷入地平线下的疮痍。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感受着生命从腹部的伤口中涌出,涌进他身下的土地里。

他并不害怕,只是感到惋惜。原本他打定了主意要在战争结束后搬到英国去。英国人的家在约克郡,那里有最宏伟的教堂,教堂边有一栋褐色的房子,种着一棵茂密的山毛榉。如果亚瑟喜欢,他也能接受波尔多。这是个可爱的城市,和巴斯一样宜居,有葡萄园和大海,不经常下雨。他们是那么渴望在一起,也理应在一起。他曾经无数次地计划他们的未来,他要怎样踩着石板路穿过王后广场,穿着崭新的制服,走向皇家新月前的草坪。他要在那里把英国人抱起来,给纳撒尼尔讲过去两年的故事,而他们之间的故事,永远、永远都讲不完……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耳边似有钢琴声响起。

“亚瑟,”他轻声说,“我想回家。”

亚瑟·柯克兰站起身,走到窗户边,打开了那台唱片机。

扑面而来的冷风里,他听见孩子们的交谈从楼下传来,伴着轻快、浪漫的乐曲,哼唱漫长的离别……

那将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重逢的那天,英国不会下雨。

彩蛋:如果他们在另一个时代相遇(现代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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