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状态下会被别人骗取银行密码吗


208年2月9日 - 我大概是大学阶段才知道姥姥有严重的臆想症这臆想症持续了十几年之久。 对于...最初,家里人都以为是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还带姥姥去西安看病吃药但最近兩年...  普通

最佳答案: 你好,你的外婆患有精神症状十多年了现在扰乱正常人的休息。想送精神病 不知道是否入了农村合作医疗,如果入叻那费用就不会太多不过收费是有地区差...  普通

202年9月7日 - 老年人臆想症...医生服务202.09.06 网上咨询 疾病: 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臆想症 202...这几天我们能感覺到母亲糊涂的时间在增长,晚上不能入睡,被迫害臆想在加重...  普通

请问这种症状属于臆想症还是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还是什么80岁老人凭空想出死了8个人的事故,猜想在离车远0多米的地方放擦炮会引起车辆,火苗窜出30米,把她烧死,又觉?  普通

205年2月2日 - 咨询标题:是否是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还是老年幻想臆想症?或是其他的?... 疾病: 幻想幻听...相关文章 电话咨询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全国名医 >> 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的发展阶段 咾年...  普通

206年6月6日 - 晚上不睡觉,臆想不存在的事物性情改变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的大部分病症。。 曾经治疗情况...答 你好,这个是老年痴呆到叻臆想阶段的开始阶段,要积极治疗的,否则以后会慢慢加...  普通

208年0月0日 - 精神障碍、抑郁症、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状 之前总怀疑别人拿走家裏东西,现阶段臆想不存在的事,到处跑,晚上睡得少 曾治疗过,怎么办/能治好吗?预约湖北省人民...  普通

207年4月5日 - 近期邻居建房,母亲开始疑神疑鬼,老说鄰居偷挖我们的地基,经常半夜三更起床去...请问我母亲患的的什么病?是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还是臆想迫害症?该怎样治疗?...  普通

病情描述(发疒时间、主要症状等):我妈妈两年前总是忘事,总是说嫂子骂她,到检查为轻度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伴有臆想...  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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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描述:好担心啊得了老年癡呆到了臆想阶段怎么办,我的奶奶常常认不得人但记得她年轻时的事情,有时会告诉我们她的一些臆想如刚才有人叫她回乡下等等。晚上闹得最凶经常把蚊帐、被子、衣服绑好并吵着要回乡下。奶奶得了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怎么办

现在还没有专门的治疗,最好昰专人看护老人平常生活要照顾好,最好不让老人单独出门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一般表现为记忆力、计算力、判断力、注意力、抽象思维能力、语言功能减退,情感和行为障碍独立生活和工作能力丧失等。阿尔茨海默病即所谓的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是一种進行性发展的致死性神经退行性疾病,临床表现为认知和记忆功能不断恶化日常生活能力进行性减退,并有各种神经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礙据中国阿尔茨海默病协会2011年的公布调查结果显示,全球有约3650万人患有痴呆症每七秒就有一个人患上此病,平均生存期只有5.9年威胁咾人健康。得了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怎么办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原发性退行性变变性疾病,主要临床相为痴呆综合征(茬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出现的持久的全面的智能减退表现为记忆力、计算力、判断力、注意力、抽象思维能力、语言功能减退,情感和行為障碍独立生活和工作能力丧失等)。得了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怎么办建议您饮食防治:核桃:核桃中所含的油脂可供给大脑基质嘚需要。核桃中所含的矿质元素锌和锰是脑垂体的重要成份常食核桃有益于脑的营养补充,有健脑益智的作用大雉鸡蛋:大雉鸡蛋所含丰富的卵磷脂,甘油三脂蛋黄素有着健脑益智的作用,对人体发育和神经系统有着很大的帮助人体消化卵磷脂后,可释放胆碱胆堿可改善各年龄段记忆力。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到目前在医疗方面主要以预防为主出现这些症状只能对症进行治疗,服用镇定安神类嘚药物平时给老人服用一些调理的保健品,缓和症状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不同于一般的病,需要长期的治疗和护理所以选择一個好的医院就很重要了,现在有很多医院为了利益往往都不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好这就需要好好选择了,尽量选择医保定点医院口碑好的医院。老年痴呆到了臆想阶段症的话现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帮助患者减缓病情的进展这个你还是需要有心悝准备的,平时的话多陪她说说话,但是她会越来越像小孩子的。药物治疗的话能帮助她病情进展的慢一点。身上最好能给她放個小纸条,写着你的电话或者是地址的那种建议有时间要多陪一下老人,不要让老人感到孤独也就是说让老人有点事情干,多参加一些群体性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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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米亚楼》内容简介:楼是普通的40年代公寓楼但内部装潢却很奇怪:粗砺的原木门窗,墙壁的砖石垒砌全然祼露壁炉也是精心设计出的笨拙,两张荡椅被粗大的鐵链吊在横椽上所有的家具都显出质朴和灰暗的调子,楼中的气氛因此也就是沉重而忧郁透着一层无可言状的怀旧情绪。

我回来了從美国的秋天,澳洲的夏天新加坡的春天,直接回到北京的冬天结束了十个月的国外生活,或叫它访问、旅行、流浪都可以

一切都哏着我回来了:创作时固有的生活习惯、生命状态、生物钟点。我的早晨是许多人的半夜

很冷,暖气要在半小时后才会来长久以来我僦是这么一个地道的笨鸟,除了头一个飞出林子别无指望第一件事是关掉电话铃,到午饭前无论火警匪警我都是浑然。我在十几平米嘚空间踱步像那种不得不长途跋涉去上班的人,还像一头心事重重、尽量拖延不肯上套的驴我极怕坐到那把椅子上,极怕拾起那支笔就像多年前,我摸黑起床匆忙梳洗,进了练功房却极怕换上舞鞋极怕把腿搁上把杆。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德行一旦拾起笔,一旦穿仩舞鞋我就会把自己倾榨到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再也抡不动一下腿

有时会鄙夷地问自己,这样惨淡经营地写出几部长篇小说是否就佷有道理的不孝父母,不理朋友不收拾房间,不做饭不听音乐,不去领免费但需排大半天队的军用罐头呢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我:該写信了,该洗衣服了该吃顿像样的饭了。

同时又懊悔得要命:在镜子前多站了几次;晚饭吃掉一小时因为在会堂与人陷入了一个兴奮的话题;本来只看新闻却顺势看了个挺恶心的电视剧;原想学“托福”结果捧了本英文小说直读到睡觉。精打细算的一天时间全砸了這个人貌似勤奋刻苦却仍是个浑浑噩噩的东西。每时每刻我都对自己有这样多的不满搞得本来就孤家寡人的自己都很难与自己相处。

有囚曾经跑来对我说:你呀你知道你怎么回事吗?”他犹豫着一面判断我是否吃得消他下面的话,“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太想出名!”

“对极了!”我立刻说这倒使他意外了,使他的话一下子没了揭露性接着我告诉他我从四岁就醉心功名。那时我的母亲常带我去参加一周一度的诗歌会那是个云集着小城市大名流的地方。当一个著名诗人上场时气氛一下就不一样了;每个人的笑都显得可怜巴巴每個人明明在捧场却都含着微量的敌意。当时我想当一个大名人多么好啊,起码比当我父亲这样的中流名人要省力因为一个中流名人暗裏追求成功,明里却得追求淡泊必须掌握大量哲理,摆出大量姿态向自己和向别人否定这个追求,最终剩下的精力和时间只够让他位居中流

一个美国青年对我说:“今天我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明天我有可能成功这些成功的可能性里包括我被竞选为总统。”一个台灣少妇告诉我:“为了做一个最成功的太太有时我都累得没有命了!”一个新加坡华人说:“一个国家的成功是无数个人成功相加起来嘚。”我很想告诉他们我们始终被教育着去尽量忽略个人成功但面对着无论是相同人种还是不同人种,我都生怕讲不清

写长篇小说对峩来说是件太偶然的事。编辑马马虎虎地约稿我就嘻嘻哈哈答应了。但我心里却是十分当真的至今我仍对任何编辑的约稿感到受宠若驚,包括那挡毫无诚意的我所说的偶然,就是我恰恰又碰上了一位比我更把这事当真的编辑他的马马虎虎和我的嘻嘻哈哈不过都是存惢给自己留余地、留退路。这样我才认真干起来什么事都是在你不知怎么干时干得特别顺手,三个月时间我就完成了《绿血》三十万字嘚初稿这速度快得简直让我难为情。

我断定再甭想从自己脑子里榨出一个字的时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都凉了手、脚、血液,包括胸前绑着的大热水袋虽然我把日历、钟表一律翻成背向我,但我仍清楚地知道这是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午饭时间

钱和时间在这年頭都极不禁花,但钱好歹还能储蓄有时我甚至想,失眠就让它失吧不必花许多时间跑卫生所,花许多时间说服医生开给我大剂量的安眠药把失眠的时间用来读书没准倒读出个学者来了。但别人不同意我的亲友和一切人都不能允许这个人在人人皆睡的时间独她醒着,所以我还是去睡先是仔细地睡,再是努力地睡最后是歇斯底里地睡,直睡到倦意全无大汗淋漓。一次最长的失眠是三十四个通宵當我硬撑着坐到稿纸前时,不得不承认脑子已接近一个白痴这时,眼泪哗哗地在我脸上流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非但不能做一个成功嘚作家我恐怕连个正常的人都算不上了。

当我把长篇小说稿扛到编辑面前时只字不提我的失眠,以及由失眠引起的种种病症诸如突發性头痛,它痛得让我很自然地想到女人临盆时的阵痛痛得真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中娩出似的。交稿后我一连许多天不敢见编辑,我又昰失眠又是头痛地写掉了偌大一摞稿笺若不成,我只有自杀去了幸而它们都成了。之后有人向我谈起我的小说文字之流畅,结构之整体什么一气呵成之类的话时,我就在心里说:“天晓得!”

我的午饭通常是苏打饼干、牛奶阔的时候吃点水果。不能吃饱吃个太飽午饭的恶劣后果是个大长午觉。失眠人往往在没希望睡的时候闹瞌睡在美国时有人问我:“我在大陆看见许多办公室里放着床,是怎麼回事”我告诉他那多半是午觉设备。他想了一会儿说:“你们什么时候把床从办公室搬出去你们就有希望了。”

我总是在午饭时间咑开电话铃一九八七年九月的一天,电话里传出一个怪极了的声音:“你是女作家严歌苓吗”

我说是。心想这人有什么病他说他是媄国大使馆新闻文化处的,看了《中国日报》上介绍我的文章对我很感兴趣并问我对美国感不感兴趣。我说当然“那么我们给你一个機会到美国访问。”

接下去这个讲中国话的美国人问我想见哪些美国作家,我一口气讲出几个估计都健在的但心里想,我想见谁得看誰想见我等我挂上电话,发现十个手指尖都在打战我除了对自己的坚韧自信之外,对我所具奋的任何东西都没有自信过我从不结交萠友,因为我相信自己毫无社交魅力;我喜好穿着那是我相信自己不够漂亮;我从不把小说推荐给任何人,那是我认为它们全是些辜负峩的东西我没有自信,因此我远不能潇洒地、泰然地对待这样一个消息的降临连续几天,我激动得什么也做不了并且不想与任何人講话。十九岁那年当我第一次发表作品时,也兴奋得闷声不响了好几日除了偶然向着一片空虚傻笑一下。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不安分叻,不再想老老实实做个舞蹈演员不再从早到晚穿着一双肮脏的舞鞋,毫无指望地蹦啊蹦我瞄准了,或许有另一种成功的可能一个夶的转折或许就在前面等着我。

直到我到了美国我想见的大作家们绝大多数都没见着时,我才进一步明白在我的祖国和这个国家之间沒有平等可言;在我与他们之间更没有平等可言。因此我把这次访问看成自己某种意义、某种程度的成功实在有些可怜。

我从童年少姩,直到如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躲避做一个平凡的人。我想我们十多亿之众的国家并不缺少平凡者不必再向人人提倡平凡。战国時的大夫们若三个月闲居,主张和思想不被采纳自己不被任用,就有同僚来安慰他了他也就耻于继续默默无闻地待在这个国家,而昰驱车出走到别国寻求重视。看来追求平凡也并非我们民族世袭的美德

第三部长篇《雌性的草地》,我写得极苦这是个地道的“怪胎”,连修改都很难找到地方下手它害得我写坏了脾气、胃口,以及与母亲的关系母亲是在我的开导下和父亲离婚的,父亲是在我的支持下得到感情上的解放的我通常是以又长又频繁的信来安慰感情上有伤的母亲,而这次却长达三个月我没给她一封像样的信甚至她提出要来看我,也被我硬着心拒绝了在这部小说里我为自己设计的难度,使我无力再顾及别的什么连去美国的访问都变得不重要起来,访问日期被我几次申请推迟看见妈妈信上写:“年轻时,我以为丈夫需要我;年老了我又总以为女儿会需要我,实际上我始终在洎作多情。”我为这些词句流泪心里既烦恼又委屈。

当我从国外回来能够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有人把这归结为聪明我却说:“聪明昰顶靠不住的东西。”我真的这样想一个人最优越的素质是顽强、坚韧。只有顽强坚韧将如数报偿你所付出的一切:时间精力,辛苦洏枯索的整整一段青春

记得有次我饿极了却找不出东西吃,就喝两包板蓝根一时想起韩愈说的“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窮饿之水火……”但愿我之辛苦不被人斥成活该;但愿有一日无数成功的个体相加成一个成功的民族。

天暗下来了我也想歇下来,不阅讀不看英语,不做任何正儿八经的思考想找谁聊聊天,想让谁用些散淡的话题来按摩一下我紧张得抽了筋的思维然而我打消了这念頭,因为在我需要别人的时候并不一定是别人需要我的时候日子真的是很苦。我可以永远吃苦但我不可能永远年轻……

据说有三个因素导致一个小说家的成功。当然天分除外。一是父母离异(或早丧)二是家道中落,三是先天体弱粗粗核实,发现曹雪芹与鲁迅符匼后两宗布朗特三姐妹马马虎虎将三宗都兼擅,其他的符合任何一宗都合理也都牵强。这类话好比占卦认真追究,它强词夺理好歹都诌得圆。正要不屑突然意识到自己倒恰巧具备这三个因素。成功还没影子三种不幸却始终鞍前马后跟着我,与我熟得不能再熟

峩从听懂人话,就开始听父母把“离婚”当歌唱他们都搞艺术,吵架的台词是这样:“你简直像沃伦茨基!”“噢那你以为你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喽?!”七岁能读书了,我便吃力地辨认出父亲书海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它是个开始从它,我慢慢走入许多个比父母哽不幸、更丰富、更冲突的情感世界

像别的父母习惯于哭闹的孩子一样,我习惯了哭闹的父母那时我害着贫血,慢性口腔溃疡按外嘙的话,是个“吃不香、睡不沉的孩子”这种孩子出去与人捉迷藏、跳绳、踢毽子是不会占优势的。但我很快在另一领域发现了自己的優势就是讲故事。十岁左右的我已给我的朋友讲述过小仲马的《茶花女》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笑面人》。在讲述中我并不忠实于原著,一些细节我记不清了或我不满意作者对某些人物命运的安排,我便按我的意愿去即兴比如讲到《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看着珂赛特被她的恋人带走,他与她很长久地对视一眼,一下子明白了潜在他俩之间真正的感情,他们都忍下了眼泪。这是我发挥的。我认为他们之间不止是一种父女情感,还有最伟人的爱情深植于他们这爱情的纯度与力量正在于毫无可能去实现它;它的诞生僦伴同着牺牲。因此经我叙述的经典小说,都是走样的在我的有意和无意中,它们变成我自己的版本了我从不肯老老实实复述一个故事。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便是我创作欲最初的体现。后来“文革”来了“文革”就是把一切“文”都“革”掉,父母和他的朋友们一夜间成了反动作家反动文人,反动这反动那。大家的书被烧了被抄家抄走了,被封存了我的故事,走样归走样毕竟成了我同龄萠友们的书。一天看着几个红卫兵朝我们的父辈作歹我大声说了句雨果的话:“狼啊,千万别堕落成人!”听过我故事的伙伴们疯子一樣笑了

现在想想我那时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讲述成年人复杂的故事和情感,我惊异自己的早熟几乎是个没有童年、童趣、童心的孩孓。

“文革”后父亲与他的朋友们又做他们的文人、作家了。去掉前面的“反动”一大堆痛苦经历却留在他们生命中了。他们变得不那么认真或叫做“看透了”,痛苦的事情常拿出来插科打诨着说我却听得很细,记得很牢再去润了色讲给我的同龄朋友。一天断電了,干不了别的只有讲故事。我讲到一个画家和狗的故事突然来了电,我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有泪

我心里过意不去,因为这个故事昰我添枝加叶几乎无中生有编出来的。编故事不就是小说家头一件要做的事吗?看来这头一件事我干得不坏那么我来用笔编着试试?很轻松的我的第一部作品问世了。头一回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我就跟不认得它一样,瞅了它好久那时我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尚没有想到文学创作是件非常严肃的职业,它该包含大量的、沉重的思考二十一岁的我仅从铅印的名字中得到快感,就够了

渐渐地,铅印的名字对我不再有刺激真正的快感来自于几行被写讫的,令自己满意的文字这种快感可不那么容易出现了。一连几小时、几天嘚枯坐它不出现,你想它想得再痴也没用也就在这时,文学才露出它严酷、冷峻的真实面目完全不是用笔用纸编一个故事,笔一扔拽拽坐皱的裤子,轻快说一声:“完喽!”像玩完一场游戏与初时的游戏感相比,我发现它更像一件宗教功课坐在那儿,对着一面涳壁精彩、近乎神来的几段或几行或许今天来、或许明年也不来,但就为那几段你得坐下去,它不期然而至时你的笔和纸可以盛接咜,否则它便白白流走

因此我就每天如一地去坐,哪怕这支笔只在纸上画圈圈有时突然拾起笔,又发现并没有吟成句子笔又搁下。卋上没有比这个“坐”更苦的差事了这个“坐”会坏了你的胃口、睡眠、脾气,以及这根颇年轻的脊椎

有时会鄙夷地问自己,这样惨淡经营地写出几部书来是否就很有道理的不孝顺父母,不理会朋友不收拾房间,不做饭不听音乐,不按时上脊椎按摩师那儿就诊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我:该写信了,该洗衣服了该吃顿像样的饭了。像是要躲掉父母诸如此类的唠叨我到美国来了。美国什么都是可鉯的您想写死在你的小说里,也是可以的

在中国,有人说我在写名气;美国人认为我在写钱我想,能写得出名气和钱我绝不反对泹我要写的,却不是这两样我在写的是这么个东西:在人们将来说它好或不好时,我都能宽恕地笑笑那个东西只有等我写出它,我才會认得它;它无所谓好坏它只是让我满足。

太阳斜下去我也想从桌前站起,不读、不写、不做任何正经八百的思考想找谁聊天,想讓谁用闲的话题来按摩一下我紧张得抽了筋的思维然而我打消了这念头,因为在我需要别人的时候并不一定是别人需要我的时候你要清静,就要个彻底的吧!

我这辈子怕的事比不怕的多怕打针,怕进理发店怕牙医的椅子,最怕的却是考试幸而“文革”在我上一年級开始了,考试是被“革”掉的众多内容之一学生们事先把答案用黑笔写在黑漆桌面上,考试时朝桌面哈哈气字迹便显出来,然后抄箌考卷上去老师这时只去看天花板,看窗外或者看他心境中一个抽象的远方。绝不来看我们绝看不见我们这时的为非作歹。不然怎麼办这时师生一对视,大家不都得窘死那年头老师又惹不起学生,全是“小将”一声叱咤,“打倒孔孟之道、师道尊严”老师第②天就得下讲台扫厕所去。

因此我回到家里仍是什么也不会爸那时天天被罚做苦力,罚在人前念经一样念“我有罪我该死”但在家里卻还做他的老子,他把在人前收起的威风尊严在我面前抖出来了

“考你啊——一元一次方程式都搞不清你还有脸做学生?!”

我脑子里跑飞机一样轰轰的看着一纸习题。我想爸这辈子在做人处世上的考试怎么也及格不了他若肯省些事,少顶些真像我的老师们那样,峩们全家也少跟他受些作践每场政治运动,对他都是小考大考;不歇气的考怎么就没把他考明白、考乖巧他回回念“我有罪”原来也潒我们抄答案,抄过就抄过了根本就没往心里放,根本还是但求得过且过在我看,他在政治上、社会上在人际关系上,一向交白卷从来没被考出半点长进。我在爸出的考卷上填了些数字

爸将卷子端到脸前,立刻抄起支笔在上面通天贯地打了个大“×”。劲儿之足,像是左右开弓给它两个大耳光

“你给我当心点、别以为往学校混混,就完了下回我还要像今天这样考你的!”

也许就怕他那个“下回”,我就此在无考试的年代怕透了考试一九七七年“文革”结束,高考恢复了我偷偷准备功课,想考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干吗“偷偷”呢?主要是瞒着爸若考得太臭,爸虽不至于再在我的考卷上扇耳光至少在心目中会把对我的希望两笔画掉了。在他受苦受辱的生命中我不是作为我活着,而是作为他活的希望而活着我是不可以辞去“希望”这角色的。他会与人半痴半癫地谈到我如何天才如何菦乎“七步成诗”,如何大器而不晚成我是偷偷写作,偷偷发表了作品得了奖的。我一直是偷偷的我怕作品及不上他的希望。他大致知道我在干什么大致知道我在文学界混得还有个眉目。因为他一天突然说:“凭你的作品为什么不去考考学校?比如考考编剧系、攵学系什么的”

“我?我不考”见他眼一鼓,像憋住一口话我抢先说,“有什么考头哪个作家是考出来的?考试是种心理和生理過程跟学识无关;考得好坏,取决于你是否能控制和顺应这个过程心理和生理反应不及所料,跟你学识有什么关系”

爸鼓起的眼平息下去,研究了一会儿我的理论说:“你想得这么开就真别去考了。”

我真的就没去考儿时他给我“劈啪”那两下子,两张封条似的紦我对考试的信心、正常精神状态全封死在里面人或多或少有些忧郁症。对许多东西有道理没道理的恐惧是我的忧郁症我不能想象考試前没完没了机械地背这背那,走进考场听监考人宣布不允许这不允许那再就是考完后的等待,在那种等待中人还会有胃口有睡眠吗?最怕最怕自然仍是爸的反应。看透了他的这个“希望”他在自己生存的考卷上就看到了一项彻底的失误。“文革”过去他仍是颇夨败地与社会、与人相处,许多人都从“文革”中练出狡诈和残忍他仍是永无起色的天真和诚挚。他半明白半浑沌地让人在他身上开发利用他的才华学识;当我看见一个文霸以合作为名不劳而获地用爸的心血脑汁在名望上步步登高,我惨笑:爸此生这张巨大无形的考卷喲!

我不去考也就考不败,爸不顺心的一辈子就仍存在一个希望。

而美国是躲不过考试的“托福”、“GRE”、“资格考”,你还没从這考场的椅子起来那场考试又把你压下去。美国孬的好的大学都是机械化只认得考卷上的数码,不认天才成就我想取巧,便跟学校負责录取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我想和系主任谈一次话!”

“你的文件中缺两份考试结果!”

“我可以跟系主任约个时间吗?”

“当然鈳以等你两个考分出来之后!”

“不,我想尽快跟他谈!”

“好极了那你尽快参加两项考试!”

我只得去考。考前一礼拜我心里老出現《葬礼进行曲》在这进行曲当中,我想到爸那蹉跎的一生还想到万一考不好,我奖学金就落空房钱饭钱以及继续读语言学校的钱嘟从哪儿来。有人偏在这时告诉我:“头科考不好以后考会更难!”终于坐在考场上时,我忽然感到将衬衫扎在裤腰里是个错误极不舒适;而清早吃一大顿也是不智的,中间会去上厕所睡眠不足,使整个考试过程成了场噩梦考试中有个女生昏倒,好在不是我我知噵我考得一塌糊涂。

就在考完的当天晚上电话铃响了。却是爸“你明天要考试啦!好好考,别怕!你一向怕考试真是莫名其妙!考試有什么怕头?”他嘻嘻哈哈地啰唆

爸记错了日子。幸亏他记错不然要真在考前接他这么个电话,昏在考场的八成是我了真想对他喊:爸你干什么?!嫌压力没压得我自杀!不过他电话打晚了,现在我是任剐任割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好好考!”爸在大洋那头看鈈见我发绿的脸“再说,考得好坏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放心去考!所有学校都不要你,爸爸要你啊!”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一股辛酸滾热的泪水直冲我的两只眼而去。

“波西米亚”在英文中也是个形容词比如我的一个画家朋友向我推荐一处住所时用种赞许的口气说:“那幢楼你我这类人会喜欢的——特‘波西米亚’!”他指的“这类人”,意思是挣扎中的艺术家我被这位画家带到了这座“波西米亚”公寓里,发现它的确和意大利歌剧“波西米亚人”的布景有一丝相仿楼是普通的40年代公寓楼,但内部装潢却很奇特:粗砺的原木门窗墙壁的砖石垒砌全然裸露,壁炉也是精心设计出的笨拙两张荡椅被粗大的铁链吊在横椽上。所有的家具都显出质朴和灰暗的调子楼Φ的气氛因此也就是沉重而忧郁,透着一层无可言状的怀旧情绪我马上喜爱上了这座公寓楼。它似乎是逃遁现代物质文明的一个避难所也有一层对强大无情的美国主流社会叛逆以及自我流放的意思。

房东太太接待了我我与她达成了房租上的协议:一月六百元,包括家具、电视六百元的房租对六年前还是穷学生的我,无疑是个沉重的数字亦可见这里每一点貌似的朴素与陈旧都相当昂贵。它使我明白甴无产阶级到资产阶级再到无产阶级这样一种非寻常的意识形态的进化:从物质贫乏到物质富有是人自身的一次解放而从物质丰富再返囙所谓的简陋则是人的又一次解放。第二次解放大部分取决于人的自由选择亦在于人的人生态度、审美观。房东太太六十岁左右常把“庸俗”挂在嘴上,有次问她的“庸俗”定义何在她说:“假花固然是一种庸俗。但对我来说庸俗是一个人开奔驰车,但连买本书的錢也花不痛快”

公寓楼里果然没有开奔驰的阶级代表。十二家房客有一位画家、三个作家(包括我自己)、一个影评者、一个教授剩丅的,都是职业面貌模糊的人们比如,珍妮在一个非营利组织做半工那个组织为贫困户提供低价住房,但珍妮也同时做好几份杂事編写教会印刷物之类,因此她对一生只学一门本事以那专一的本事谋求一生粮草的人十分不屑。

珍妮的本名当然不叫珍妮正如楼中一位心理学教授为他所有就诊者保密,我也不能透露珍妮的真实姓名据房东太太说,珍妮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半夜投奔上门的房东太太很樂意把自己的“波西米亚”楼当做女性心灵创伤的野战医院,凡有珍妮这样的突然投奔者她一向不打听她的原因。在房东太太看来原洇无非那几桩:受了丈夫或男友的暴揍,或者陷入不可自拔的情感灾难甚至更有难以启齿的精神创伤——家庭伦常所致的伤害。就像三樓的吉亚一位绝顶美丽的黑姑娘,楼中相传她是受到公公的性骚扰而出逃的而这位公公属于芝加哥最富有的黑人家族之一。究竟吉亚昰什么身世那位矮小的犹太心理学教授一定是清楚的,仅是同一幢楼的住户就有三个是教授的固定就诊者,吉亚家就占两名:吉亚和她十岁的儿子我后来写作的长篇小说《人寰》,那间心理诊室其实就是照搬了教授的那间神秘、古怪,壁炉里总有温吞火苗的大房间房客中仅有教授不宿在此地,他另有豪宅只是因为喜爱这楼的“波西米亚”风味而租下最大一套房做诊室。

房东太太对任何投宿者都鈈收押金也不与他们签租赁契约。她说她的直觉十分敏锐一旦直觉认同某人,那人绝不会具有拖欠房租、吵闹、酗酒之类的习惯房東太太经营这座“波西米亚”楼有十余年了,尚没有一个房客最终成为她直觉的意外她说两年前珍妮在夜晚十一点半打了个电话来,说昰一位朋友向她介绍了这个住所她请求房东太太尽快接收她。珍妮是在当夜十二点半被房东太太的直觉检验合格当即接收的房东太太說,珍妮当时说她只住一到两个月很像是暂时避避难的样子,可她一住就住了两年多而那种紧迫的避难感从未消退。房东太太长着淡藍的眼睛险峻的鼻子,小而敏感的嘴唇是那类十分宽容又十分严格的人,而从严从宽的准则全在她的内心比如她曾赶走一个医学院預科生,因为他暗暗揍过她的猫并且常常将粗俗不堪的音乐音量放得很大但对楼道中时常飘散的一股大麻气味,她从来不加追究那般淡淡的毒品气息给这波西米亚楼添了一丝消极和颓败之感,使我一搬进来就意识到这楼中的某人正经历某种不幸或企图抹拭曾经的某场不圉也像所有无聊的小说家一样,我感到一切浅淡的不幸都是美丽的

珍妮和我的交情开始在我迁居波西米亚楼的第二个月。她不能在自巳房里抽烟因为同租一套公寓的另一房客对香烟过敏。一天她歉意十足地说她在我窗外的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希望我不介意。我说那阳囼本来也半属公众:每个从露天楼梯下楼的人都必经此地房东太太在那里摆了一张粗重的木长椅,也是意在给人歇息或相互交往的珍妮脸微微一红,说她撒了谎其实她在我窗外吸烟已有一个礼拜了。她说:“我一直等你抗议”我笑道:“我一点察觉都没有!”她以她灰色的眼睛看我一会儿问道:“你们中国人都这样随和吗?”我调侃一句说假如我们不学得随和些,十多亿人是无法共同存活的

第②天,珍妮手里拿着一束花说是野地里釆的。我奇怪地想:美国的一草一木都碰不得碰一碰就是破坏环境保护,珍妮怎么采来这满满┅把野矢车菊她笑而不答,把花插在我的一个玻璃瓶里从此后,珍妮和我在其他房客眼中就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她领我到各个實惠的食品店去买食物,也领我逛遍了橡树公园城的所有二手货商店有次我夸赞她的一个发夹,一周后她买了个一模一样的给我这时峩已发现我不能随便夸赞珍妮的任何东西,她会不声不响记在心里再满世界去为我寻觅。当她把一个我早已忘却的心愿突然实现——将┅种护肤或护发或女性其他的用品突然呈到我眼前四十岁的珍妮脸上会绽放出孩子式的烂漫笑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殷勤房东太太有忝对我说:“珍妮住在这里两年多了,从来没有接近任何一个人也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她的房间。”她老谋深算、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微笑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一个星期六的半夜三楼的吉亚发出的一声呼救震撼了整个波西米亚楼。大家知道吉亚新交的牙买加男友又在揍吉亚的儿子了牙买加人是个影评家,常组织全楼房客去看他中意的电影谁也无法想象他在一扇门后的粗暴面目。我上到三楼就看见珍妮已站在吉亚门口脸色由于愤怒而变得惨白。她用拳头擂着门喊牙买加人的名字:“你给我立刻开门!”这时的珍妮身上出现一种光与仂使我对她天性中的正义感以及我们中国人欣赏的仗义油然生出一股敬畏。她越是威严嗓音便越是低调,当她对牙买加人的喊话有了威逼成分时珍妮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低沉音色说:“要我破门而入吗——你这杂种?!”

门打开了珍妮身后已站着全楼的房客,全副睡装吉亚领着儿子出来,自然而然便一头栽在珍妮肩上饮泣起来这样一个白种女子和黑种女子相依的造型,在美国种族对立的历史仩该有着深远意义我为有珍妮这样的女友而自豪。珍妮对牙买加人说:“你——你是该走的那位吉亚和儿子留下。”牙买加人拿起自巳的帽子灰溜溜地走了几天后珍妮鄙薄地对我说:“吉亚是没救的,又让牙买加人回来了”

我和珍妮的友情正常、健康地发展下去。茬眼见她怎样仲裁吉亚和牙买加人的纠纷之后我感到自己变得脆弱了,把一些陈年的心灵创伤渐渐向她揭示她静静地听着,明知我在拿这些隐秘心事与她交换她却一字未提自己当初投奔这座波西米亚楼的缘由。她给了我一篇散文主要是讲一个女孩经历怎样一场艰难、痛苦的记忆过滤,把那些致病致命的记忆滤去却又难以滤去她说那是她二十年前写的。她的意思是告诉我我想交换的秘密都在其中叻。珍妮知道我每个星期必去我的中国女友家一次在她家好好吃一顿中国餐再饱饱聊一场中国天。一回珍妮约我去参加露天画展我从Φ国女友家打电话给珍妮说我会晚两个小时,因为我的中国女友跟我的谈话尚未尽兴我回到波西米亚楼时正逢珍妮独自向外走。我叫她她像听不见一样。我追上去问她怎么了她眼里似乎有泪,还有一股类似嫉妒的火焰:“你以为别人的时间都不值钱吗想改变时间就妀变吗?!”

我给她斥得一头雾水她一个人去看露天画展回来,走到我门口轻轻叩开我的门,低头说她不该那样对我希望我原谅她。她悲哀的样子让我很不安追着她来到她的居室。我马上惊呆了:她屋内的地板被一尺深的旧物淹没有衣服、书本、纸张、信件、卡爿……一股熏人的陈旧气味让我险些窒息。难怪珍妮从来不邀请任何人进她的房间她无力地对我一笑,说:“一部分的我是瘫痪的没法从旧事物里摆脱出来。”我似乎一下忆起她二十年前用老式打字机写下的那篇散文我近乎懂得了她所受的创伤在何处。

房东太太告诉峩:“珍妮爱上你了”我吓了一大跳。她说:“你看上去好像很恶心”我想我当时的面部表情大概是恶心。房东太太又说:“这事从┅开始我就看出来了后来全楼的人都看出来了。”我说我是爱男人的女人房东太太说:“那也不妨碍女人爱你。”我觉得这个事实令峩吃不消当晚我做了个可怕的梦:一个女性裸体压在我身上。它浅粉的白种人肌肤的质感那样清晰就像珍妮和我坐在桑拿浴室里我所觀察到的。我在梦里拼命挣扎扭打叫喊唾骂第二天早上,珍妮和我照面时眼皮一垂带些羞涩与愠怒。我心里大惊:我的梦似乎被她知噵了!从此后珍妮对我像对所有房客一样彬彬有礼,保持距离

我为这事困惑得耐不住了,便去请教犹太心理教授他诡秘地笑着,问峩:“你确定那只是一个梦吗”他马上说他绝不是在暗示什么。我想我无辜的在珍妮如山的陈旧记忆中又添了一份她想滤去却无法滤去嘚创伤爱的那个永远像珍妮这样忍气吞声,被爱的那个永远可以不负责任坐享情谊。爱和被爱就这样遥远、沉默地存在都很无奈。

峩结束学业后搬出波西米亚楼一个中国刚来芝加哥的医科学生向我打听租房行情,我马上推荐她去找房东太太我对医科女学生说:“那楼特有情调,特波西米亚!”医科女学生不以为然我又进一步蛊惑:“橡树公园城是有悠久艺术传统的地方,是海明威的诞生地!”她说:“海明威”我说:“就是写《老人与海》的海明威呀!”她说她不认识。她看了房子后打电话给我:“这么贵的房租里面墙上嘚砖都露在外面!”我还想就“波西米亚”再讲两句,转念算了。如果一个人不懂它的情趣所在怎么可能去经验甚至欣赏它中间那感傷的、怀旧的、微妙至极的人情味呢?它将对那个人是个浪费

而珍妮的耗费和投入在我这里,绝对不是浪费我透过偏见、遗憾,甚至哃情深深地记住了她。

芝加哥的警察是全美有名的再通过好莱坞电影好意或恶意的夸张,警察们就闻名了全球他们以庞大的体积、噫怒的脾性、不苟言笑(近乎凶狠)的面容、对人性恶的广博知识而体现的冷嘲而倦怠的眼神等这一切享有盛名。当然还以他们同30年代兩位著名黑社会大佬奥克鹏与迪伦哲数次枪战,以他们从这些战役中建树的传统而闻名而逐渐演化成了今天的这类近乎狰狞的警察面目。

我第一次领教芝加哥的警察是在一九九〇年秋天我刚刚到达芝加哥的第二周。我的学校在市中心白天东南西北都是繁华。一到夜幕垂降便只剩乞丐、酒鬼和警察了。偶尔见到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便是我们这类上晚间课的学生。这天我走出地铁发现白天的东南西北此刻都不算数了,我这边突突那边撤撤,最后完全陷入了迷失这时我看见马路对面走来一位女士,下半截脸缩在竖起的大衣领子里步子干脆迅捷。我马上朝这位女职员模样的年轻女子迎上几步用我胆怯的英文说:“Excuseme!……”她倒退半步,大声道:“Leavemealone”(“别打扰我”或“请走开”)我看着己成为背影的她被她无来由的发作弄得很委屈。我说:“对不起我只想……”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也需要錢!我也还没吃晚饭呢!”原来她把我当做向她乞钱的人了。我洁白的羽绒服、浅蓝牛仔裤、黑发披肩算不上时髦,可也不该像个乞丐吧我还想追着她为自己平反,但想到就要开始的课就作罢了。早听过人说芝加哥人的坏话说他们暴躁无礼,这算有了验证

原路又折回地铁,见一个晦暗的人影斜在墙角我以更像倒霉蛋的理亏声音把我的问题向他提出。他说:“你已经在你的学校门口了拐过这个街角就是。”我看见他两个银白的眼珠在一片暗淡中忽闪心想好心人怎么都去做了乞丐。

我顺着乞丐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囿人跟了上来。回头正是那影子般的乞丐。他对我说:“我能给你买个汉堡包吗”我非常惊异,说:“什么!”他重复了他的话,吔重复了那番快活语调我告诉他我并不饿,谢谢他他却锲而不舍了,追着我越来越快的脚步话也越来越快。我想前面那位的不好客囷这位的好客是否都正常快到拐角处,两个彪形警察出现了马上注视起我们这场荒谬的邀请和谢绝来。警察们真是高大呀行走起来洳两座移动的炮楼。

警察甲问我:“他想干什么”

我说(一脸要哭出来的笑):“他一定要请我吃一个汉堡。”

警察们面无表情地拦下叻他我往前走了一截,听见后面一声金属碰击“咔嗒”回头,那位乞丐已被铐上了他还想解释什么,警察请他闭嘴警察的声音不夶,也不凶是种被此类人和事烦透了的懒洋洋的语调。乞丐在两个庞然大物的执法者手里显得毫无重量像一堆碎布扎的。我想这不太公道便忙折回来为他说情。我说:“他并没有怎样我只是想给我买一个汉堡啊!”

警察乙说:“他打扰了你。”

我开始为他抱屈了提高嗓音说:“假如我不是急着赶去上课,说不定我会吃他一个汉堡呢!”

警察甲说:“那你就赶你的课去吧”

他们开始搜他全身,似乎并没搜出一个汉堡的钱现在我看清乞丐的面貌了。一个很瘦的人眼睛大得不近情理,里面竟有种近乎快活的目光

我想我怎么也不能让他就这么给铐走了,我要进一步证明他的好意警察甲却说:“你闭嘴。我们可以决定他是否打扰了你”我仍想强辩,但在他们那副杀人不眨眼的气概下立刻灰溜溜地走了不久听身后传来乞丐的声音:“芝加哥欢迎你!”……“保重啦!”……“回见!”……“噢!别弄疼我呀!”

这位乞丐居然看出我是芝加哥的客人,因此他那番未兑现的款待还是合逻辑的比起那位叫我别打扰她的女职员,乞丐顯得动人多了我也同时理解了女职员歇斯底里的反应,在这个时分的芝加哥任何打扰都带有点恐怖色彩。

一天傍晚我结束了下午的課乘地铁回住处。我租的公寓离地铁站仅有十分钟路程并且在傍晚时分并不冷清。我走到离公寓十多米的时候发现有人跟上了我。回頭一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温和地冲我一笑。他个子不大偏瘦削,气质中带一股文弱我立刻打消了戒备,拿出钥匙打开公寓楼嘚大门大门十分沉重,在我猛力拉它时感觉自己的胳膊肘戳在了一个人身上。原来那个男孩也要进这座公寓我想我大概碰痛了他,說“对不起”他微笑说:“没事。”非常礼貌的男孩

这样我们就一同进了公寓,并一同步上昏暗的楼梯我刚搬进此地不满一个月,沒有闲暇了解左邻右舍我在上到二楼时问他:“你也住这里?”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然而他并没在二楼停住,一径跟着我往三楼去三楼的人我大致熟识,便问:“你是跟那个画家学画的……”未等我得到答复,我的脖子已被一条胳膊从侧后方扼住我这才明白自巳放进来的并不是个温雅男孩,而是个温雅盗匪我十分冷静,拿出谈判态度说:“你是想要钱吧”

他说:“是。”他将一件利器顶在峩的腰上大概是刀。

我从书包里抽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五张二十元的钞票。我把信封递给他说:“全在这儿了。回头你慢慢数”

他接过信封,那件利器又抵得深一些说悄悄话似的对我说:“不许嚷,等我下楼以后再嚷”

他轻盈敏捷,一步三格地下楼去了我当然鈈会等他逃远,马上大喊“救命”!此楼充盈着温暖灯光的家家户户全无反应正是晚餐时分,每个家庭都围坐在餐桌边息声敛气地听着峩凄厉的呼救声同时用眼神相互制止援助行为:这图景是我事后想象的,它是我对芝加哥的一系列失望中较重大的一次失望

年轻的抢劫者完成了逃亡之后,一位邻居带一丝羞惭对我说:“应该报警”警察们在五分钟后到达,又是两个大汉又是那副见多识广的慵懒模樣。他们问了三遍前因后果一个问,一个躬身在写字台上做记录正常尺寸的写字台在他的身材对比下,顿时发生了比例差错我一面述说经过,一面看那个伏在案上活受罪的巨人那厚实庞大的臀部磐石一般,带有粉碎性的摧毁力紧紧锁住它的裤子随时都有绽线的危機。

警察们认为错主要出在我这里:不该根据相貌、气质、衣着的体面程度来判断人的好与歹因此他们对我缺乏同情是为我好。我想他們是有道理的我对芝加哥的险恶远远没有觉悟。

第二天我来到邻里的警察站从一本相册里辨汄那个少年抢劫者。每一页都贴满了人的囸面、侧面头像密密麻麻的五官弄得我头晕眼花。我合上相册对他们摇摇头。他们又拿来另一大册几册看下来我要虚脱了。这个五官的海洋把我对那少年抢劫者最后的一点记忆淹没了

那以后,我时而接到警方的电话说新近逮捕了一批少年犯,问我可否配合他们辨认出那个猎获过我的少年人。我正为各门功课忙得不可开交支支吾吾地推托了。我渐渐感到那一百元给我换来的是一连串不得清静的ㄖ子抢劫者不知去向,警察们就只能逮住我我第三次来到警察站,站在一扇玻璃窗后面看审讯据说玻璃的那一面是看不见我的。这種所谓的“配合”使我忙碌的生活又添了许多忙碌每次“配合”结束,我尽量让自己想开:我至少拿警察们练了英语

学期进入了严冬,晚间课结束后已近深夜脚步踩在厚雪上都有了异样的声响。一天夜里四周静得诡异,我总觉得静谧中似乎不止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峩却不敢回头去证实是否有个心存歹意的人在和我暗中做伴。我开始奔跑越是跑越感到另一双脚的足音。这时一辆汽车天降一般刹在我媔前两个巨人警察刹那间出现在我身左身右。他们中的一个问:“你跑什么!”

我这时发现那个跟踪者纯属我的臆想,警察们把一个無缘无故狂奔的人看成某种嫌疑者是很自然的我大喘着说:“没、没跑什么。”

我想完了。他们冷漠地嚼着口香糖为我拉开车门,峩刚才一定跑得像个亡命徒在逃避捉拿我知道跟警察犟嘴是讨苦头吃,只能招来更糟的待遇我在车上坐得很乖,眼泪死噙在眼里:眼淚在他们看来不是眼泪是伎俩。开车的警察突然问我:“你住哪里”口气很硬。

我战战兢兢说出地址不一会儿,车停了我一看,竟是我的公寓门前“押”我的那个警察先下了车。替我拉开车门他一尊金刚似的站在那里,直到我走进公寓大门他那不动容的面孔使我连句感激的话都难以启齿。

我离开芝加哥后常对人讲芝加哥给我的感受。我突然发现在自己描述芝加哥时含有类似怀恋的情绪尤其当电影《绝命追杀令》在美国轰动后,我这个仇恨动作片的人也被TommyLeeJones扮演的警长震住了他有着类似芝加哥警察的魅力。这魅力来自勇敢、冷酷、执法如山还有那种为执法而杀人不眨眼的气概。还有就是知道自己很不讨人喜欢而表现出的无奈的嘲意。

原来我对芝加哥嘚感情,包括着我对于芝加哥警察的感情

这位医生的名字叫丹尼斯,是我从医疗保险公司的名册上找到的丹尼斯这个姓听来有点雅,哏一个漂亮女性的名字“迪妮丝”发音接近(索尔·贝楼①小说中的一个漂亮精明的妻子就叫此名)。我就认定丹尼斯医生做我的家庭医生了。其实“常务”医生更接近他职责的性质。就是不管大病小痛,首先要去给他诊,由他诊出大概之后,再把你交到各科专家手里。专家是至“专”的,五脏六腑,从头到脚,从骨髓到皮表,好几十个行业的分工,名称也各是各,医脚气的专家也有很长的希腊文的专门名称。当然是不止治脚气,踝骨以下的都归他关照。并且美国人对脚气的看法也较为积极、正面,叫它“运动员脚”。比如肥的不叫肥胖,叫超重。据说商店里的衣服尺寸也改得较为鼓舞人心:特大号“XXL”不再往前头加“X”了而是把大得无以复加的形体尺寸叫做:“HappytoBeMe”(我樂意做我自己)。在各种思潮都领先的柏克莱(美国唯一的劳工党当政的市)对各种残疾的称谓更是祛除歧视的意味,比如一个驼背不鈳以叫他驼子而叫他“被脊椎挑战的人”(SpinelyChallenged),由此扩展向社会若谁道德败坏,他便是“被伦理道德挑战的人”这样便排除了任何荿见,表现了柏克莱人的新概念和开明

①:索尔·贝楼(SaulBwllow),犹太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还来说我的医生丹尼斯我只凭他姓氏给峩的良好印象而选择了他。一阵我失眠恶化我来到他的诊所。他和其他五个医生共同租用一幢平房棕色仿木的建筑外体,看去这个医苼的小集体在时尚和审美上是十分老实的走进去,护士请我到丹尼斯的一间检查室里等候屋里基本是秃的,没有装饰看来丹尼斯医苼有个细腻名字的同时还有个求实精神。

我坐在那儿等丹尼斯医生的出现不觉也就顺便想象他的模样、性情,一定是位细致而温存的男性中年,却未超重总之是很“常务”的医生,有种主妇的周到入微安详体贴;总之是温文尔雅,同丹尼斯这姓氏不差太远的……正想得紧张门“砰”地打开,一个拄双拐的老爷子在门口站立一条腿裹着粗大的石膏,脚也被绷带缠得很大一坨他身上披一件不太白嘚白大褂。于是石膏、绷带、两只加金属的木拐连同那灰蒙蒙的耷拉着的白大褂使这老爷子每一动作都拖泥带水。我想他必是丹尼斯医苼的另一位候诊者了便立刻站起,腾椅子给他却听一个大嗓门说:“我们哪里不对劲?”这大嗓门竟属于这老头儿他看看有七十好幾,听听却不老不残我一时愣着,挂一个无利无害的傻笑我不懂他和我怎么就成了“我们”。

老头儿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平衡调整好了空出一只手,伸给我:“丹尼斯”

我这个很会见风使舵的人居然会如此失教养的木讷,令我事后很悔我尽量以柏克莱的“无歧视”精神来自我鼓舞,全身仍是由于失望过度而没了力气他像是根本没看见我随时有可能找借口溜走,然后马上打电话请保险公司把我从丹胒斯老头的监护下挪出来随便谁,爱谁是谁不姓丹尼斯就好。在如此的心理冲突和沮丧中我回答了例行的病史病例提问。

丹尼斯十汾吃力地以一种杂技平衡鹤立着把我的回答记录下来。在一本黄颜色带格的信纸上画着字为将就他的老花眼他把字写得大而疏松。很赽就写下去半个本子其间他告诉我他如何出了车祸,手术如何完美然后他强调地说:“你知道吗?我是个退休军医”原来他的大嗓門和大动作都是军旅作风。

我不自觉地对老医生感兴趣起来因为我也是个退伍上尉,也因为他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医治别人的人不多久問到我的病症上,丹尼斯说:“睡不着觉”我说失眠有十来年了。他立刻问:“想过自杀吗”我连忙摇头,心想真想过也不能告诉伱。

老医生认为不想自杀就是不大要紧的失眠他说:“我给你个处方吧——睡觉前做爱。”

可以想象我当时的神色我像看着个老年痴槑到了臆想阶段症患者。

“做爱是最好的催眠药”他声音响得马路对面也听见了。像是给大兵训话要不就像议员拉选票的演说。

我压著羞恼保持脸部平静,别让人觉着我见识太短连“做爱”作为偏方都接受不了。我在美国的头几年主要练一个本事:对任何词汇、行為、概念都藏起大惊小怪的样子我认为对无论怎样怪诞奇异的事物面不改色是美国式的“好样儿的”,反之就是土、古板、不够当代、不够世界化,也就是不“Cool”

当我从“自杀”和“做爱”两个词的精神余震中复原时,见老军医已经在做结束就诊的打点了他合上笔記,把两根拐杖在胳肢窝下摆舒服大声叫我到前台去结账并约定下次就诊时间,他还挺自信他这么处理我,还坦坦地等着“下回”

峩忙追问:“你给我开的药呢?”

他说:“我不是给你开了‘做爱’吗”

我的好脾气撑不下去了,险些对他说:你还该回大兵营去假洳他们还收留你的话。我简洁有力地说:“我来看你是为了得到医治,最起码是得到好点的安眠药”

“没门儿!”他说,“我不会给伱开安眠药越好的安眠药越坏。”

我说没有药我今天是不会走的。既然我们都在军营里混过我也就不考究语气了。美国俗话:“做任何事都有一个正确方法和一个错误方法还有用来区别对和错的“军队方法”。我就用这军队方法从丹尼斯那里逼来十颗药片他命令峩只吃半片,实在熬不住再吃那半片、他声音虽依旧粗重,眼睛却是自家姥爷式的担忧而心疼地瞅着我。他其实在说这样的潜语:“伱要乖点晓得好歹,孩子”

后来我先生去他那里做例行体检,回来就说丹尼斯是老怪物在肛检时他自言自语地说“你该为你的运气洏高兴。我手指头特细远近闻名的细——好多人慕名而来请我做肛检呢!”

在一次朋友聚会时,碰巧有个医生他听说丹尼斯任我们的镓庭医生时,说:“啊他还活着!”

但我觉得他除了老,以及倚老卖老的出口粗鲁在治病上还是无可挑剔的。只是他对安眠药的军阀式控制很令我吃不消。我每次要逗着他说半天有关他孙子孙女的趣闻才讨得几颗药片。他总说:“安眠药不是糖豆儿你给我记清了。”

我还是决定辞掉丹尼斯之后我投奔过两三个家庭医生。到一九九六年十一月我才正式进入旧金山的“失眠中心”。给我诊断的失眠专家(他首先是一位精神病理学家)对我一面摇头一面说:“假如你那些家庭医生在给你开安眠药时不那么慷慨你的失眠不会恶化到紟天这步田地。”

意思就是在安眠药上对我的娇纵,是这病的真正诱因之一是医生们图在我这里找点清静,图省事也就是不够负责使然。

我这才顿然想到了丹尼斯五年前每给我一张安眠药处方时,他那不安抑或痛心的目光我再次打开医生名册,却不见他的名字了我不知这回他从哪个意义上退伍了

一九九三年初,我回到芝加哥打算把修了一半的艺术硕士修完。一九九二年秋天在旧金山完婚也算个“有家室之人”,该尽本分做妻子至于回校读书,心理自然不很坦然因此把自己读书期间的财经预算主动压得很低。朋友托朋友找到一处房租低廉的居室。据说它最令人羡慕的长处是方圆一英里之内,有地铁、有家“九毛九”百货店和一个“EggStore”——芝加哥的中國留学生没有不知道这个著名的食品减价商场的它分布在城市各个贫民住宅区,如同一个个食物急救站能及时扑灭周围的饥饿。为什麼给它取名叫“EggStore”(蛋铺)我一直没考证出来。有人说它的源起是专卖鸡蛋的小铺因为鸡蛋是美国最便宜的食品之一,所以在它拓展荿为今天这样庞大的连锁二手货食品店时仍沿用鸡蛋作为它物美价廉的象征。还有就是从复活节来的那层寓意:鸡蛋是复活节的主食;呮要有鸡蛋的地方就有生命之孵化生命之起死回生。因此鸡蛋象征的是生命之早春。我比较赞同对“EggStore”的后一种注解应把这个“蛋鋪”改成“生命之春”食品商场——SpringofLife:有生命弹跃而起之意,也有生命如泉喷涌之意

我很快便跻身到采购的人群中去了。很快就碰到一個熟面孔她先叫出我的名字,我才想起她是我餐馆打工时的工友她是陪读刑法博士的丈夫来美国的。听说她家早已搬到以白领阶级为主的近郊去了不过她每个周末仍要走出自己的阶级,到蛋铺来采买一周的食物我认识的许多留学生都是这样,毕了业就了职房产汽車都齐了却仍折回“蛋铺”来买这些有残疾或欠标致的瓜果。或许这宽大简朴的店堂曾以它的丰盈消除过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恐慌他们对咜的持续惠顾出于一种感恩心理;或许是在这里采买,好比在一座食物矿场里开掘掘出什么都给人近似挖宝或历险的心理满足。或许仅僅因为留学生的本性——留学生是世界上最懂节俭的一种人他们总是远远地回来。

走到奶制品一栏时发现一个很瘦小的老太太坐在两夶桶牛奶边上。“蛋铺”充满喜洋洋的各国语言若不留心,绝不会听见这老人细弱的呻吟她几乎是整个店铺中唯一的一个白面孔。美國人但凡有个体面收入是捺不住性子来这里和各种肤色的移民打捞食物渣滓的,我还没走上前就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从老妪身上泛起。

我问老太太哪里不妥她哼哼着说:“我的脊梁要杀死我了!”我必须完全蹲得与她一样矮小才听得见她的话。我试着去拉她的手她紦那只手从我手里缩回,给了我另一只手因为头一只手的手心里有几枚硬币。她像一截定了形的老藤一样被我一点点抻直,眼看要直叻她尖利地惨叫一声,又缩回原来的形状她身边搁着一个手推车,是专为老年人购物所设计的那种只是它也老得如她一样变了形。

峩把两大桶牛奶放到手推车上从她婴儿一样尖细的期期艾艾中,我弄明白了她在这儿佝缩了一个来小时了,就是想把脊背的疼痛挨过詓再把两桶牛奶搬上车。我左手推着她的车右手环过她的背,插在她的右腋下等于将她的体重全挂在我的右臂上。我感到她整个人鈈比两桶牛奶重多少我问她还需要买别的什么?她说不需要了两桶牛奶足够她和她的家庭一周的过活了。我差点问:一周七天光靠牛嬭但我及时闭了嘴。在美国是可以把悲惨当某种怪癖来理解。而把悲惨当做怪癖来尊重也就等于尊重个性,尊重个人对生活方式及洎我信仰的自主权

我问老太太家住哪里,她说只有三个街口之遥我决定把她面交她的家人。根据我对医学广博的无知我断定老太太┅定有脊椎错位之类的病症。她根本已瘫痪在我的右臂上经过付款过道时,她将手里的硬币给收银员款数刚好,显然她预先作了计算也预先打算好除这两桶牛奶绝对不买任何其他食物。“蛋铺”的牛奶便宜得近乎自来水

我一身担着老太太和牛奶,走到马路上那股渏特的气味我现在已判断出来了——是一股类似动物园的气味。老太太告诉我她叫Anna我发现安娜的衣着是60年代的,是件大致是黄色的灰外套或说是大致成了灰色的黄外套。安娜极清瘦衣服也过于单薄,因而她那几乎弯成“S”形的一根脊柱清晰地显现在她背上。假如把她整个人抹平整她不见得比我矮多少。我问起她的家庭她说:“是啊,我有个大家庭等着我去喂呢”我纳闷竟没有一个比她健康点嘚晚辈来承担这采购。她像读懂我心思似的解释说:“我有两个儿子,在韩战时上前线了都没回来。至少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问来”

我说:“您一定弄错了,不是韩战一定是越战吧?”

说:“我没弄错是韩战。越战的时候我一个儿子也没有了”

我心里暗暗吃一夶惊:安娜至少有八十五六岁了。虽然她勉勉强强算是活着但毕竟有这把孱弱的阳寿。再瞅她的脸容不知何处使她看去像个婴孩。残缺不全却幼稚无邪的那一种面容头上稀疏柔软的黄白绒毛在无风的太阳里浮动。我很难启齿地又问:“那您丈夫呢”安娜说:“他去卋已经二十年了。”

这时我们已走过第二个街口我由于不小的劳力支出而浑身有了汗。安娜指指前面说:“看那就是我们的家。”

她掱指的地方一大片灰蒙蒙的鸽子,你挤我我挤你地发出打嗝似的低音我留意她说“我们的家”,心里觉得有些宽慰

三个街口我和安娜竟走了四十多分钟。其中安娜不断请求我停一停因为一阵剧痛又朝她脊梁袭来。疼痛使她蜷曲、扭歪原已变形的身躯更加走样。我吔已筋疲力尽了总算听她说:“就这里。”

是一排店铺式房子大部分都倒闭了,关着门陈列橱窗玻璃上被涂鸦,被贴着招租广告和卜卦、纹身、逃犯通缉告示那一大群鹤子见了安娜,一齐“呼啦啦”振翅起飞轰炸机似的朝我们冲过来。我感到扑面的是带着腥膻体溫的一片固体肮脏我闭眼屏气,躲着那羽毛间夹尘土的风安娜的嗓音更细弱温存:“我的天使们!”

她请我把牛奶倒在路边一个残破箥璃盆里。她说:“抱歉了就只有牛奶了。”等我照她吩咐完成了对鸽子的服务抬起头立刻怔了——她那间店铺房的陈列窗里一下子擠满了大大小小的猫,大概有二十多只全都像安娜一样细瘦,只是眼睛都直逼逼的晶亮被饥饿点燃着。我这才明白安娜所说的“家庭”我不敢走进安娜这个家庭。从敞开的门窥入里面是一目了然的赤贫。有张床垫有个冰箱,没有浴室和厕所也没有炊事可为。我紦两大桶牛奶给她提到门内大半个身体坚定地留在门外。但我还想为这个已进入末日的孤独老人做点什么她蹲着身挨进门,她身上的氣味马上溶入屋里暖暖的生物气息猫们竟比安娜要干净些,也多些优越感我迅速撕下一页纸片,写了我的电话号码递给安娜:“如果有什么事——比如你的背痛要杀死你,你起不来去买牛奶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住得很近”

安娜却没接那号码。她说:“谢谢你我沒有电话。”

“你从来不给任何人打电话”

“不打。我没电话也没人可打。”她刻意躲着我锋利的逼问

大概也为省一笔电话钱。我朩木地看她掩上门猫刹那间全从陈列橱窗里消失了。然后就听见屋内响起猫们你死我活的欢宴声以及安娜婴儿啼哭般的笑。

我站在鸽叻粪便铺成的台阶上半天挪不动脚步。从未见过如此贫穷和孤独以及衰老以及……其他此刻我比安娜更需要安慰和止痛。不知怎样两眼茫然地走回了我那月租一百八十美元的寓所它陡然变成了天堂。几天中我心里都很难过却又无所归咎。

一个月之后我决定搬离那个貧民区在海明威诞生的橡树公园城找到了六百美元月租的公寓。我才明白自己没有那样一颗坚强的心来旁观安娜这样悲惨人的一生。峩无法将悲惨当做怪癖来理解从而尊重这怪癖,以致达到对于个人生存方式的尊重

四个月后,学期结束了我乘了火车回到那个有“EggStore”的地方。那时已是五月底

“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芝加哥使贫穷得到大大地缓解,或说使贫穷也得以妆扮我来到安娜的门前,从门的縫隙看进去没有安娜了,却仍是一地的猫它们更瘦了,薄薄的一片如同影子。我想安娜一定还在世猫在等她。邻近“蛋铺”如咹娜这样的生命总可以维持一个大致活着的状态。这样想蛋铺是功德无量的,它翼下孵着多少大致存活着的生命

我在乘车时读的书是專门挑选出来的。如《Reader'sDigest》、《NewYorker》、《Time》都是我乘车时的最佳读物它们便于携带,内容又多是美国社会的热门话题读起来立刻使人很投叺,还有一点这些杂志的重点文章的长度一般与我的旅途相仿,这样我可以在下车后将它“遗忘”在坐椅上它或许可以使另一位乘客嘚旅途沉闷得以减缓。从阅读中获得的充实感使旅途无形中缩短了主观感觉上一定会比自己驾车短许多。尤其是交通不顺畅情形下的驾駛满腹怒气又无处发泄,那样的一分钟可以长得像半辈子

不过我也因为乘车读书闯过祸。十多年前的一个礼拜日我爸爸约了几位客囚一同晚餐,家里人手不够便打发我去北京的西单菜市场买两条鱼和半只火腿。我当时正在读卡夫卡的《城堡》那是一本须把自己囚於其中方能读出所以然的书。从西单菜场回家的电车上我已在《城堡》深处。只听售票员吆喝:“北太平庄啦!”脚先于我的意识我巳蹿出车门,而脑子里仍是《城堡》的种种迷津木木呆呆走到家,爸爸开门便问:“东西呢”我反问:“什么东西?”爸爸眼睛鼓了起来:“咦等你买的鱼和火腿呀!”我嘴一下子张开——东西全忘在车上了。我爸爸一副揍也揍不得、骂也骂不出的样子:女儿毕竟成囚了如今回家也算半个客。他几乎捶胸顿足:“你让客人吃什么!”他顶好客又顶怕亏待客人。我赶忙认错“我读书读糊涂了要不,我再跑一趟”当然是来不及再跑一趟的。那时菜场来了鲜鱼排队至少也要个把钟头。

到了美国正和我先生在恋爱阶段,一天一个奻友得了感冒临时请我代她打一天工。所谓的“工”是照料一个两岁的小女孩每小时有五块现款的工钱。小女孩的母亲是一位艺术评論家当时正在赶写一篇舞蹈评论文章。她匆匆教给我换尿布、喂饭、放卡通片等技术要领就潜入地下室写作去了。我先生(那时还是茭往不久的男朋友)打电话来说他下班会很晚,可能酒店已关门了我自告奋勇,说打完工我立刻就去买酒我知道这瓶酒对他的重要性。他父母一年只在圣诞前夜喝一瓶Hennesy而他们住在以摩门教为主要宗教的盐湖城,那里的酒比别处贵很多因此这瓶总是由他们的儿子做禮物送给他们。这已经成了他们的家庭传统我结束了八小时对换尿布和卡通片的经营,拿到四十块钱现款买了酒并请店员给了它最豪華的节日包装。天擦黑时我己挤在下班人群里走进了地铁一找到个光线较好的位置,我马上打开随身带的一本英汉字典那时我在准备栲CRE,想出个背字典的愚蠢办法来提高单词量于是就背得十分忘情,直到发现自己已坐过了两站下了车总觉得步伐飘然得有点可疑。直赱到家门口才发现两手是空的,才猛然省悟到换了八小时尿布挣来的钱已去了一半,只好赶去一家超市把剩的一半工钱拿出来,再買一瓶Hennesy从那以后,我每次因乘车读书而误事时我先生总要提起那两瓶Hennesy,他为我感到痛惜:换一天的尿布几乎一文钱也没落下。他对鈈可理喻的我苦笑:“唉你丢这丢那,不是乘错车就是下错站,怎么就从来没丢过书呢”倒真是的,我这人吝惜两样东西:一是书二是稿纸。似乎是个脑筋很老生活方式也古旧的穷酸书生。

一次在华盛顿开往纽约的火车上我读完了《Lolita》,一时间泪流满面哽咽鈈止。一车厢的人都旁观我的搐动不知如何是好,一位年轻女士戳戳她的男友问他可知缘由,那男友耸耸肩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苍,表示只有天晓得那次损失最小,只把一片从加拿大买的牛皮书签丢了

到了美国的第五年才认真想到要过一回春节。那四年的春节总被忙碌或无心境省略了只知道唐人街菜蔬店早早关门的这天是除夕,整天的打烊当然就是年初一了,没有穿新衣、新鞋的大群孩子把炒婲生和炒米糖之类拿到街上来吃;没有头插红绒花的少女;没有绢绸或纸扎的灯笼;也没有往女孩子身上扔炮仗的男孩子节日就是某些Φ国人开的银行赠送的日历上的红字码,提醒你这个漂洋过海带到这里的古老新岁你得特别留心,不然很轻易就错过了它

我从来没了解过那些关着门的菜蔬店里面是怎样过年的。错过了四个春节似乎情感与思念渐变得强壮亦或麻木了。有时会打个电话向父母拜年却意识到一洋之隔错过的更多,那边已是年初二或初三了。我也对感恩节、圣诞节、新年热情不高但那些节日似乎太主流,因此太有淹沒性不容分说就把我纳入其中了。

这里大部分中国孩子对圣诞节的期盼远远胜过春节那样的热切期盼使他们在感恩节之后立刻就进入叻圣诞,而春节就成了他们节日情绪的收尾有一点烟消云散的惆怅。他们意识到长辈们那与生俱来的勤劳在这个节日中苏醒它启开的昰望而生畏的三百六十个艰辛日子。偶尔也有孩子们披挂起来耍龙舞狮锣鼓七七八八,龙和狮都显得有几分羞怯和扭捏

我的朋友们问峩:“春节你打算怎样过?”我回答:“没有打算”我倒没有多去想:节日还需要个“打算”才能过?他们都打算去中国驻芝加哥的领倳馆举办的除夕联欢晚会有晚宴和歌舞表演,还有画展和抽奖十五块一张门票能帮你打算出这么多节目,我可不能再错过它

十多天湔,我买了两张票邀请我的房东太太依琳一同去参加这个联欢会。依琳六十多岁是个不断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美德和优点的美国人。她瑺叫我替她多找些中国房客来她说:“你们从来不拖欠房租,也不会把Party开到早上三点”依琳远比我兴奋,这是她第一次过中国人的节ㄖ她洗了头发,盘个溜圆的髻在头顶这发式让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叫她“甜圈饼奶奶”。

雪不大并带着喜意,落在高速公路成千上万疾驰的车上我忽然感到了一点童年过年时的感觉,那种盼望年夜饭的感觉那种手掌摸在崭新的衣服上凉丝丝的感觉。依琳倒是穿了新衤一条暗红印花长裙,她告诉我那是圣诞节从女儿那里得到的礼物我的情绪渐渐赶上了她的,一遇堵车我就问她:“我们不会迟到吧”

到了门口依琳拽住我,说:“怎么没有对联”我说大概要到新年的早上才会有对联贴出来。

其实春联在这里也是被省略的东西之一这儿的中国人家门户上极少有贴对联的。唐人街的后代们对中国文字和语言也都缺乏热切感往往会说几句而不会读写。春节在这里荿了个没有语言的节日。再没有那种图景:某人停在某个门前为一副春联的新颖别致摇头晃脑地感动一番。不时在门上看见的还是圣誕节剩下的松枝饰环,都枯了却还占据着春联的地盘。这让我想到一些消失了文字的古老游牧民族他们靠一系列节日中围篝火而坐的咾人们把自己民族上千年的文化和历史吟唱给下一代。那些没了牙的嘴咬着快要磨损的歌词把他们曾有的疆土、河流交待给后生们。后苼们不明不白地承接过来传送下去,不是通过越来越浑沌不清的歌词而是通过那节日气氛的濡染。把自己想成一个漂流而来的古老游牧民族倒挺浪漫。这古老民族是靠气味、饭食、一切直观感觉而单单不靠文字使自己的文化传宗接代

热烘烘的人语在楼梯上,孩子们尖声喊着英语在人们腿缝里乱窜像深水层的鱼。不少女士穿着貂皮大衣使她们需要大一些的活动半径。厅却很小人们只能毛贴毛地站着寒暄,可惜了那些个款式和成色依琳对那么多貂皮大衣惊讶不已,问我是不是中国人过春节规定要穿貂皮大衣我说不是。她仍是鈈解说:“我从来没见中国人在大街上穿貂皮大衣!”我说那是因为在街上没有人和她们结伴穿,穿会孤立;而在这儿不穿大概会感箌孤立。她说:“可我印象里中国人总是喜欢最便宜的东西,比如‘九角九’商店我看到最多的就是中国人。”我说我们中国人买九角九半打的袜子与买九千九的貂皮大衣是毫不矛盾的呀我们的节俭是为了豪华。

我们打听着画展的方位都说不清楚。最终看见角落里支起一块大案板上面铺着一些未装裱的中国画。那些裱了的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挂在直立的衣帽架上画面因深刻的折皱而显得古旧並来历曲折,似乎五分钟之前还紧紧挤压在行李卷中卖画的是个满口山东腔的汉子,红紫脸膛眼神愣中带羞。他在人群中显然看不见┅张熟面孔就索性把目光和每个人都错过去,使焦距涣散一些人们对他的疏忽也成了他对人们的不理会。上前一问他憨厚地笑着说洎己刚从国内来,几百张字画果真被他卷裹成行李随身扛来了。他解释说因为地盘小也没有是够的时间装配画框,只能凑合了依琳當下买了两幅扇面,他高兴起来不顾禁止吸烟的警示和那么多貂皮大衣,一支接一支抽起烟来他叼着烟头,给烟熏得一只眼睁一只眼閉把案上叠摞起的画一张张掀起,请依琳看依琳少见多怪

的“噢噢”声引得三四个人围过来,一个穿貂皮大衣的二十来岁的女孩非瑺淡远地看着一张张画,看到一个上千元的价签她就圆起眼晴向她男朋友(或丈夫)使个眼色。卖画的汉子渐渐折腾出一头汗来他将嫌紧的黑色毛衣顺肚子卷上去,卷在胸脯上里面是件米黄高领衫,乍看像裸出的肌肤他不那么羞了,大口抽烟大声讲着黄永玉的运墨特点。人们听着他看着他,像看着码头上一个耍大刀的看看就离去了。

这时人家急着要进入内厅去吃晚饭和看歌舞忽然发生一阵恐慌:卖出去的餐票比餐位要多很多,很多人有票却不一定有饭吃把门的人直是抱歉,说餐桌已坐满请暂时没位置的人先忍一忍,等苐一批人吃完不少父母和孩子被拆开了,里面外面地呼叫我和依琳推让一会儿,我坚持她先进去吃因为她十天前就攒出个好胃口,當天省去了午饭就为了要好好吃一顿中国年夜饭。

二十分钟后我也被放进去被安置在离依琳三张桌的位置上。她回头对我做了个鬼脸我发现桌上有一盘面包,一碟黄油每人面前摆着三道菜的刀叉和一碗生菜色拉。舞台上一条红布条幅上面一行汉字一行英文,大意昰庆祝春节之类除此之外,就是一个个中国宫灯再没其他字了。吃热菜时歌舞开始了舞台上出现十多个穿旗袍的美国姑娘,金发红發盘成中国式发髻每人执一把中国折扇,跳起中国秧歌来她们个子都很高大丰满,做某些灵敏诙谐的小动作时显得吃力无比却十分別致。缎面旗袍衩开得很高圆滚滚的长腿一直露到根梢。她们一招一式都显出对自己肉体的坦然和磊落那种中国女性的闪烁、暧昧或含蓄在她们身上荡然无有。尽管她们的步法、招式都对但你越看越糊涂,不知她们在跳什么不伦不类,倒颇有看头原来一族的舞蹈並不只是一些动作,而是那民族心理特征的外化那些招式和扭动应该同厅外画摊上的画相和谐,岩石或树枝杆从来不像这些洋姑娘的肢體和躯干毫无阻力地伸展,毫无限制地自由该是带些挣扎的,曲扭而充满疙疙瘩瘩的力量

这个长达十多分钟的开场舞蹈使我意识到這个大年夜和我曾经在国内度过的大不相同了。年夜饭也不是曾经的年夜饭依琳的好奇心受到了一定挫折。甜食是柠檬派所有人都心滿意是地吃着,丝毫没感到缺了什么没人感到什么挺重要的东西被取代了。我们对中国传统的捍卫早已不那么认真了

一位据说是十分著名的中国歌星上了台,穿着粉红曳地的纱裙一层一层又一层,娇小个人儿似乎被一堆轻柔缥缈的粉红肥皂泡浮载着。她穿着十八世紀的西方盛装唱的是二十世纪的流行歌曲。因为掌声不让她谢幕她唱第八支歌时便成了黄梅戏。依琳不求甚解地跟着喝彩不断用餐紙拭着额上的汗。这时我已步到厅外实在招架不住厅内的温度。不知那些貂皮大衣什么感受

厅外只剩了那个卖画的山东汉子,毛衣还昰被卷起来的他告诉我他是山东潍坊人,从小学画他说:“潍坊那地方靠画画咋挣钱?”他十年前和一些向往现代化的人们投奔了当時最现代化的城市深圳他十分自豪地讲到中国卖画的行情,不像这里没几个人真识货,磨一晚上嘴皮子才卖了两幅扇面。我问他想鈈想家——大年三十的他不置可否地嘿嘿笑笑。他说“国内也就是这些(他指厅内)吃着喝着,看看电视电视上也就是跳跳舞,唱唱流行歌儿”过一会儿他想起什么,说:“也不是想家就是想咱山东的饺子!”

依琳这时也出来了。表情很快乐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样子显然对大歌星或整个节目的内容都不太懂得。我们就同孤零零的卖画汉子告辞了来到非常冷清的大街上。依琳把我拽进┅家爵士吧说怎么也要把这个中国人的重大夜晚替我好好过完。她替我和她自己都要了“BloodyMary”跟我碰杯说:“HappyNewYear!”吧台上的人扭头来看峩们,心想这两人准是醉了跑这儿来过哪国的“NewYear”?

我们喝酒听爵士,守岁挺逗的,这样一个大年三十什么都不对,但一切都地噵我想起卖画人讲“咱山东的饺子”,可以想象那饺子的地道。那地道原可以使我有一个机会去怀旧和自新去沉醉一回。

那还是这個世界上没有我的时候大概已有些哥哥的影子了。那些修长的手指那个略驼的背,还有目空一切的默想的一双眼后来都是哥哥的了。哥哥的一切都来自这个人那时只有十八岁的我的母亲总是悄悄注视着这个人。据说这个人的生活中一向有许许多多的忽略连母亲的謌喉、美貌,都险些被他忽略掉母亲那时包揽了歌剧团中所有的主角儿,说是她风头足极了一匹黑缎子样的长发,被她编成这样、那樣什么佩饰都不用,却冠冕似的华丽有一些黄旧的相片,上面十八岁的母亲一袭背带工装裤,一件白麻衫眼睛骄傲天真,却是有叻一个人

后来这个人是我的父亲。听来是这样一天她忽然对他说:“你有许多抄不完的稿子?”

他那时是歌剧团的副团长也在乐队拉几弓小提琴,或者去画两笔舞台布景有时来了外国人,他还凑合做做翻译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写书的小说家。他看着这个挺唐突的奻子脸红了,才想起这个女子是剧团的名角儿

在抄的工整的书稿中,夹了一张小纸签:“我要嫁给你!”

她就真嫁给了他我还是个尛小姑娘时,发现妈妈爱父亲爱得像个小姑娘胆怯,又有点拙劣她把两岁的我抱着,用一个舞台化的姿势在房里踱步。手势完全是戲剧中的拍着我,荡气回肠地唱着舒伯特的《摇篮曲》唱得我睡意顿时云消雾散。我偷觑她已进入情绪的脸眼神不在我身上。那时峩还不明白她实际上是在唱给父亲听她无时无刻地不从父亲那里邀来注重、认同。

她拿起小提琴弓开始拉“哆、唻、咪”还将左手拇指扣进调色板,右手拈一支笔穿一件斑点了色彩的大褂,在一张空白帆布前走近走远要么,她大声朗读普希金把泡在阅读中的父亲驚得全身一紧,抬头去找这个声音然后在厌烦和压制厌烦的矛盾中,对她一笑

她拿这一笑去维持下面的几天,几年亦或半辈子的生活。维持那些没有钱也没有尊严的日子——都知道那段日子叫“文革”。父亲的薪水没了叫“冻结”。我们常吃一种黑黑的菜只因為多放些猪油和糖,便叫它“梅菜烧肉”妈妈早已不上舞台,身段粗壮得飞快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吱呀”着它一晚上在桌子上剖尛鱼。小鱼在父亲有薪水的时候是我家猫吃的她警告我们:所有的鱼都没有我和哥哥的份,都要托人送给在乡下“劳动改造”、一年没喑信的父亲

几百条小鱼被串起来,被盐轻腌过吊在屋檐下晾。最终小鱼干缩得成一片枯柳叶妈妈在锅里放一点儿油,倒油之后她舌头飞快在瓶口绕一圈,抹布一样不知她这种寒碜动作什么时候已做得如此自如。总是我和哥哥被哄得早早上床她来煎这些小鱼。煎魚的腥气胀在房子里我和哥哥被折磨得没觉了,起身站在厨房门口

“小孩子大起来有的吃呢!”她发现我们,难为情地红了脸像个尛姑娘偷递信物时被人捉了个准。“爸爸现在好瘦好瘦。”她像在征得我们原谅一样喃喃地说,带信回来的人只说父亲黑瘦了一些她心里的父亲便形同枯骨了。

她一条小鱼也没请哥哥和我吃我们明白那种酥、脆,连骨头都可口然而我们只有嗅嗅、看看,咽回一泡叒一泡的口水

父亲回来后,只提过一回那些小鱼说,真想不到这种东西会好吃后来他没再提过小鱼的事。看得出妈妈很想再听他講起它们。她诱导他讲种种事诱他讲到吃,父亲却没再讲出一个关于小鱼的字几年中,成百上千条小鱼使他存活下来使他仍然倜傥哋存活下来,妈妈围绕着父亲以她略带老态的粗壮身段在父亲面前竭尽活泼。这时己长大的哥哥和我有些为这个还是小姑娘的母亲发窘。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变化也没意识到父亲的变化。

又有这个那个出版社邀他写作了他又开始穿他的风衣、猎装、皮夹克,在某个大饭店占据一个房间他也有了个像妈妈一样爱他的女人,只是比妈妈当年还美丽

一天,哥哥收到爸爸一封信从北京寄来的。他對我说:“是写给我们俩的完了,他要和妈妈离婚了”

信便是这个目的。让我和哥哥说服妈妈放弃他,成全他“真正的爱情”他說,他一天也没有真正爱过妈妈这点我们早看出来了。他只是在熬熬到我们大起来,他好有写这封信的这天我们也看得出他在我们身上的牺牲,知道再无权请求他熬下去而这个呕心沥血爱了大半辈子的妈妈呢?

许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妈妈出示父亲的信。她读完它一点声音也没有地靠在沙发上。好像她辛辛苦苦爱他这么久终于能歇口气了。

哥哥这时走了进来这屋的沉默让他害怕。

她看看我们兄妹畏惧地缩一下身子,她看出我们这些天的蓄谋;我们绝不会帮着她死气白赖地将父亲拖回来并决定以牺牲她来把父亲留给他爱的奻人,她知道她是彻底孤立了

“他怎么会吃好饭——住在那种大饭店里?”她说在几小时内,这是她唯一的话

这一夜,我们又听到叻那只竹凳的“吱呀”声听上去它要散架了。第二天一早几串被剖净的小鱼坠在了屋檐下,初阳中它们是纯银色。

父亲从此没回家一天妈妈对我说:“我的探亲假到了。”

我问她去探谁我知道父亲尽一切努力在躲她,不可能让她一年仅有的七天探亲假花在他身上

“去探你爸爸呀。”她瞪我一眼像说“这还用问?!我知道他不会好好吃饭!”

又是一屋子煎小鱼的气味我们都成年了,也都不再缺吃的这气味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好闻。哥哥半夜跑到我房间:“叫她别弄了!”他说“现在谁还吃那玩意儿?”

我们却都忍不下心对她这么说我并且陪她上了“探亲”的路,提着那足有二十斤的烘小鱼只是朦胧听说父亲在杭州一个饭店写作。我们在一家廉价旅馆下榻妈妈说就暂时凑和,等找到父亲……我心里作痛:难道父亲会请你去住他那个大饭店吗

四月,杭州雨特稠头两天我们给憋在小旅館里。等到通过各种狠声恶气的接线生找到父亲的那个饭店他已离开了杭州,相信他不是存心的谁也不知他的下一站,绝对无法追踪丅去我对妈说:冒雨游一遍西湖,就乘火车回家

妈妈却说她一定要住满七天。看着我困惑并有些气恼的脸妈惧怕似的闪开眼睛,小姑娘认错般地嘟哝:“邻居、朋友都以为我见到你爸了和他在一起待了七天……”她想造一个幻象,首先是让自己其次让所有邻居、萠友相信:丈夫还是她的,起码目前是的;她和他度了这个一年一度仅有的七天探亲假像所有分居两地的正常夫妻一样。她不愿让自己囷别人认识到:她半途折回或者,是被冷遇逐回的

她如愿地在雨中的小旅馆住满了七天。除了到隔壁一家电影院一遍又一遍去看同一個电影就是在对门的小馆吃一碗又一碗同样的馄饨,然后坚持过完了她臆想中的与父亲相聚的七天

等上了火车,我发现行李中少了那個装小鱼的竹篓我没有提醒妈妈。它该是个最痛的提醒亦或许,她有意将它遗失在哪个角落

父亲再婚后很幸福。妈妈见到我就问:“会做菜吧”我当然明白她指谁,我说:“做得很好爸爸也戒烟了……”她赶紧垂下头就走开。无论说爸爸的新夫人好或不好她都鈈敢再听。

临回北京我见她又把那竹凳搬到厨房。竹凳也上了岁数透着灵肉般的柔韧光色。还是一堆小鱼儿我不阻止她,懒倚在晾囼上欣赏她工匠般的操作她将一条小鱼铺平在案上,拇指的指甲一推去了鳞,再以一把小刀一剜去了内脏。她已架起老花眼镜来做這桩事了竹凳叫疼一样“吱呀”,她说:再有场“文革”就好了你爸又被罚到乡下,低人九等就没有女人要他了,只有我要他她鈈敢抬头看我,怕我看见她眼里还是那片无救的天真;还是小姑娘那张因非分之想而绯红的脸

我将一篓子烘熟的小鱼捎到爸爸那里。正昰高朋满座的时候桌上是继母的国宴手艺。我对爸爸使了个眼色将他熟识的竹篓搁在了一边。他瞪了它一会儿似乎也愁苦了一会儿,又去和一桌朋友嘻天哈地

父亲肯定不会再吃这种猫食了。我眼里尽是母亲雕花般的剖鱼动作我本该将那篓小鱼送给哪户有猫的,只告诉妈妈是按她的做法做的:小鱼水里泡过剁些青葱,掺和豆瓣辣酱温和地炒

这天父亲醉倒,当七八个客人的面突然叫了几声母亲嘚名字。客人都问被叫的这个名字是谁我自然吞声。继母善良美丽的眼里全是理解,全是理解…

我生平参加的第一个葬礼竟是母亲嘚葬礼。

今年三月的一个下午我照例完成了一天的写作,吃了一顿以牛奶为主的“站立午餐”心里莫名地生出一阵微痛的思念。我通瑺是在这种思念之痛突然发作时一把抓起电话。因为是心血来潮往往在电话那端有了应答时,发现自己并不知想说什么只不过觉得毋亲的声音比之信中的字更来得有声色些,更物质些(Physical)并且使我和母亲远隔重洋的沟通,又多出一维空间这天我那识途的手指再次按下妈妈的号码。对父母的电话号码的记忆早已不必经过大脑,手指头就如钢琴家熟识琴键上的音阶那样

三月的那个下午(正是祖国嘚清晨)接电话的竟是我的继父。妈妈是个敏捷至极的人电话铃一响,她总是闻声起舞似的向电话一跃我甚至怀疑她时时都埋伏着,垨候我的电话自我远嫁,她知道早晨七点的电话铃声必定发自我这里有时我连个“喂”都来不及招呼,妈妈那边已经唤起来:“嘿!奻儿!妈妈就知道是你”而这回接电话的不是妈妈那相当青春的嗓音,事情已大不寻常了我劈头就问:“妈妈呢?”继父没直接回答反问我失眠症可有好转。无数猜测造成了我瞬间的木讷任继父例行公事地问我的写作,问我先生的健康我一字未答,等他圈子兜完我仍是那句:“妈妈呢?”

继父说妈妈住了医院前两天刚刚经历胃切除手术。他接着告诉我妈妈胃癌已是晚期。在老爷子喋喋不休嘚陈述手术过程时我重复地对自己说:有时噩梦也会如此真切,最终总要醒的发现它不过是个唬人的梦。我只希望此时有个人来猛力嶊推我告诉我,我只是让梦魇所陷但是没有这个把我拉出噩梦的人了。这噩梦我是要做到生命终结的

妈妈是个那么健壮的人,一副爽脾气怎么可能患这样可怖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总是不容分说地拾起(扛起、背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拥挤的人群里给我开道我却甩着两只空手,不断恳求她慢些走至少也让我拎一半行李。她根本不理我因为在她眼里我一向柔弱,浑身没三两力气有时我會跟她叫嚷:“妈妈,别人看见我这样甩着两只空手让你老太太当挑夫,会说这个女儿真够‘孝顺’的!”她仍是不理会只是像个坦克一般闯去。这样的一个妈妈怎么会说病就病到了死亡的门口

几天后我到了上海,再乘火车到南京妈妈已从外科转到了肿瘤科。在我箌达之前大家都期待由我来把真实病情告诉妈妈。哥哥一家和继父的儿女们都觉得轮不上他们来给予妈妈这一句宣判正如二十年前,甴我来宣判爸爸对她的感情已耗尽他们的婚姻该解体。人们之所以把这份重大而残酷的权力委派于我因为他们知道我在妈妈心里的地位,当然也知道妈妈在我情感中所占的篇幅

从火车站到医院的路上,我只感到将遭判决的是我而不是妈妈。人们在计程车上你一句我┅句讲着妈妈生病的始末。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在心里组合那个最残忍的句子。我还一遍遍说服自己:妈妈应该知道真相;妈妈有权仂明白地生或明白地死我想,有我在她身边她会添很多力量来接受这有着巨大杀伤力的真理,我还相信妈妈的坚强她那些磨难若搁茬我身上,每一次都等同一个死亡我在穿过肿瘤科的长走廊时,话都排好在了舌尖上

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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