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熊和快餐棒》你有什么熊最聪明想说的?

范慎很困难地撑着上眼皮,看着指头算自己这辈子做过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右手五根瘦成筷子一样的指头还没有数完,他就叹了一口气,很伤心地放弃了这个工作。病房里的药水味总是这么刺鼻,旁边那床的老爷子前两天已经去地藏王菩萨那里报道了,大概再过几天就轮到自己吧。他得了某种怪病,重症肌无力,就是特别适合言情小说男主角的那种病。据说没得医,将来嗝屁的那天什么都动不了,只有眼泪可以流下来。

“可我不是言情小说男主角啊。”范慎咕哝着,但由于两颌的肌肉没有了作用,所以变成一串含糊的呓语。他望着自己的中指头,很同情自己,“我还是处男。”

他这辈子确实没有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扶老奶奶过马路,在公车上让座位,与街坊邻居和睦相处,帮助同学考试作弊……,范慎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无用好男人。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所以只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地呆在医院里,等待着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到来。

在一个寂清的深夜里,范慎似乎能清晰地捕捉到自己的咽喉肌慢慢放松,再也无法松紧,自己的呼吸肌也渐渐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一样软弱无力地平铺开来。医院的那个干净小护士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身旁的是位大妈,正眼含悲悯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

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生活滋味的渴望,让他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复杂感觉,而为自己送终的居然不是自己心中期盼很久的可爱小护士,而是这位欧巴桑,无疑更是增添了范慎心头的悲郁。凄凄惨惨戚戚的,他双眼耷拉着,看着蒙在病房窗上挡阳光的那一块黑布,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狗屎。

凄凄惨惨戚戚的,一滴湿湿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

范慎有些悲哀,伸出舌头舔了舔从眼角滑落到自己唇边的液体,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居然不仅咸,还带一点点腥味——难道因为在医院很少洗澡,所以连眼泪都开始泛起臭气?他忍不住在心里怒骂道:“叫你丫泪流满面,叫你丫泪流满面,还真以为是言情小说男主角?”

但他马上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自己的舌头还可以伸出嘴唇去舔自己的眼泪?据医生说,自己的舌头早就丧失了活动能力,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很轻易地倒滑进食道,把自己的呼吸道堵死,从而成为世界上很少见的吞舌自杀的天才。然后他发现自己睁眼睛也变得容易了,视线十分开阔,视力也变得比得病前好许多,眼前的景色一片清亮,一个竹子编成的东西正横在自己眼前。

本来正在发呆的范慎忽然隔着那几根竹片,看到了令自己震惊不已的场景。十几个了?难道自己的病真的好了?那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难道只是在做梦?等梦醒之后,自己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只能等死的废人?

如果真是那样,那不如就在这梦里不要醒的好,至少自己的手可以动,自己的眼睛可以眨。他有些悲哀的想着,用手在自己湿湿的脸上摸了摸。收回手时,却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一片鲜血,原来刚才他眼角滴下的那滴湿湿的液体,竟然不知道是谁溅到他脸上的血。范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心里狂呼着,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手!在他面前,是一双白嫩无比,可爱无比的小手,上面染着血污,看上去就像是修罗场里盛开的白莲一般诡魅,绝对不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拥有的小手!

连番的情绪冲击,一古脑地涌入了范慎的脑海之中,他不由呆了,无数的疑问,无比的惊恐占据了他的身心。

……(第1章 楔子 一块黑布)

【个人感想:boys对自己是处男这么介意吗?为什么girls没有这么介意过?“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标准可真低。

还有,自己说自己的手白嫩可爱,实在是太诡异了。】

有很多的人离开了,但还有很多的人留了下来,有很多的事情变了,但有更多的事情没有变。

范闲坐了下来,将女儿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摇着。淑宁眯着眼睛看着海上的泡沫和那条渐渐靠近的船只,忽然问道:“父亲,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一怔,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心里,叶轻眉始终只是一个冰雪聪明,无比美丽,仙境中走出来的少女,画像上那抹黄色的衣衫,却没有想到少女叶轻眉,此刻在女儿的口中,却已经是奶奶了。

“她……是从天上偷跑到人间玩耍的小仙女儿。”范闲对女儿逗趣说道:“后来玩厌了,玩累了,就回去了,人间再也找不到她了。”

范淑宁嘻嘻笑道:“父亲骗人,别人都说你是诗仙,如果奶奶回天上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范闲挠挠头,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皇帝陛下赐给自己的姓名,笑着说道:“或许是因为我和她的很多想法不一样。我只是个很没用的俗人,无论到了怎样的异乡,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海风拂在他的面容上,拂散了他又准备露出来的微羞的笑容。沉默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我的人生,大概便是……既来之,则安之。”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全文终)(第七卷 朝天子 末章 后来)

【个人想法:活人才不能被称作“诗仙”,范闲果然是个没用的俗人,确实是到了怎样的异乡,如果始终抱有适应当时当地人的想法,那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36. 春天的希望:肖申克的救赎(献给拉斯和弗洛伦斯·多尔)by斯蒂芬·金

我猜美国每个州立监狱和联邦监狱里,都有像我这样的一号人物,不论什么东西,我都能为

你弄到手。无论是高级香烟或大麻(如果你偏好此道的话),或弄瓶白兰地来庆祝儿子或女儿高中毕业,总之差不多任何东西……我的意思是说,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是有求必应;可是很多情况不一定都合情合理的。

我刚满二十岁就来到肖申克监狱。在这个快乐的小家庭中,我是少数肯痛痛快快承认自己干了什么的人。我犯了谋杀罪。我为大我三岁的太太投保了一笔数目庞大的寿险,然后在她父亲送我们的结婚礼物——一辆雪佛兰轿车的刹车上动了手脚。一切都正如我的计划,只是没料到她在半路上停下来载了邻居太太和她的小儿子,他们正一起下城堡山进城去。结果刹车失灵,车速越来越快,冲过路边树丛,撞上了一座内战纪念雕像的底座而轰然起火。旁观者说,当时的车速一定超过每小时五十英里。

我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被逮住,但我却锒铛入狱,在这里长期服刑。缅因州没有死刑,但检察官让我因三桩谋杀罪而逐一受审,最后法官判了我三个无期徒刑,数罪并罚。这样一来,我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有机会假释了。法官还在判决书上说我罪行重大,死有余辜。的确如此,不过现在这些事都已成过去。你可以去查查城堡岩的旧报纸档案,有关我的判决当时是地方报纸的头条新闻,与希特勒、墨索里尼以及罗斯福手下那些神秘特工人员的新闻并列,如今看来,实在有点可笑,也早已成为老掉牙的旧闻了。

你问我,我改过自新了吗?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改过自新,至少我不晓得那在监狱里代表了什么意思,我认为那只是政客爱用的字眼,这个词也许有一些其他的含意,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明白它的含意,但那是未来的事了……而监狱里的囚犯早就学会不要去多想未来。当年的我出身贫穷,但年轻英俊。我让一个富家女珠胎暗结,她出身卡宾街的豪华宅邸,漂亮娇纵、但老是闷闷不乐。她父亲同意让我们结婚,条件是我得在他的眼镜公司工作,“靠自己的实力爬”。后来我发现,他真正的用意是要让我随时都在他的监控下,就像管着家里豢养的不太听话、还会咬人的猫狗一样。我的怨恨经年累月,越积越深,终于出手造成了这种后果。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重蹈覆辙,但我不确定这样是否表示我已经痛改前非了。

不过,我真正想说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安迪·杜佛尼的故事。但在我开始说安迪的故事之前,还得先说几件关于我的事情,反正不会花太多工夫。

我现在身在布鲁斯特旅馆,再度成了逃犯——违反假释条例是我的罪名。但是我猜,大概没有警察会大费周章地设置路障,来逮捕这样一个犯人吧——我在想,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手上有这份稿子,还有一个行李袋,大小和医生的医药包差不多大,所有的财产都在里面。我有十九张五十元钞票、四张十元钞票、一张五元钞票和三张一元钞票,还有一些零钱。我拿一张五十元钞票去买了这本笔记本和一包烟。

我还在想,我该怎么办?

但毫无疑问,只有两条路可走。使劲活下去,或使劲找死。

首先,我要把这份手稿放回行李袋。然后我要把袋子扣上,拿起外套走下楼去,结账离开这家廉价旅馆。然后,我要走进一家酒吧,把一张五元钞票放在酒保面前,要他给我来两杯威士忌,一杯给我自己,一杯给安迪。这将是我从一九三八年入狱以来,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喝酒。喝完后,我会给酒保一元小费,好好谢谢他。离开酒吧后,我便走向灰狗巴士站,买一张经由纽约到艾尔帕索的车票。到了艾尔帕索之后,再买一张车票到麦克纳里。等我到了麦克纳里后,我猜我会想想办法,看看像我这样的老骗子能否找机会跨过边境,进入墨西哥。

我当然记得那个小镇的名字,齐华坦尼荷,这名字太美了,令人忘不了。

我发现自己兴奋莫名,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笔。我想唯有自由人才能感受到这种兴奋,一个自由人步上漫长的旅程,奔向不确定的未来。

我希望我能成功跨越美墨边界。

我希望能见到我的朋友,和他握握手。

我希望太平洋就和我梦中所见的一样蔚蓝。

35. 红岩by罗广斌、杨益言

抗战胜利纪功碑(现为重庆市人民解放纪念碑),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海里,长江、嘉陵江汇合处的山城,被浓云迷雾笼罩着。这个阴沉沉的早晨,把人们带进了动荡年代里的又一个年头。

在这变态繁荣的市区里,尽管天色是如此晦暗,元旦的街头,还是照例挤满了行人。

“卖报,卖报!《中央日报》!《和平日报》……”

赤脚的报童,在雾气里边跑边喊:“看1948年中国往何处去?……看美国原子军事演习,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

卖报声里,忽然喊出这么一句:“看警备司令部命令!新年期间,禁止放爆竹,禁止放焰火,严防火警!”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一个匆忙走着的青年,忽然听到“火警!”的叫喊声,当他转过头来看时,报童已经不见了,只是在人丛中传来渐远渐弱的喊声:

“快看本市新闻,公教人员困年关,全家服毒,留下万言绝命书……”

这个匆忙走着的青年,便是余新江。今天,他没有穿工人服,茁壮的身上,换了一套干干净净的蓝布中山装。的眉下,深嵌着一对直视一切的眼睛;他不过二十几岁,可是神情分外庄重,比同样年纪的小伙子,显得精干而沉着。听了报童的喊声,他的眉头微微聚缩了一下,更加放快脚步。两条硕长的胳臂,急促地前后摆动着,衣袖擦着衣襟,有节奏地索索发响。不知是走热了,还是为了方便,他把稍长一点的袖口,挽在胳臂上,露出了一长截黝黑的手腕和长满茧巴的大手。

穿过这乱哄哄的街头,他一再让过喷着黑烟尾巴的公共汽车。这种破旧的柴油车,轧轧地颠簸着,发出刺耳的噪音,加上兜售美国剩余物资的小贩和地摊上的叫卖声,仓仓皇皇的人力车伕的喊叫声和满街行人的喧嚣声,使节日的街头,变成了上下翻滚的一锅粥。

余新江心里有事,急促地走着。可是,满街光怪陆离的景色,不断地闯进他的眼帘。街道两旁的高楼大厦,商场、银行、餐馆、舞厅、职业介绍所和生意畸形地兴隆的拍卖行,全都张灯结彩,高悬着“庆祝元旦”“恭贺新禧”之类的大字装饰。不知是哪一家别出心裁的商行带头,今年又出现了往年未曾有过的新花样:一条条用崭新的万元大钞结连成的长长彩带,居然代替了红绿彩绸,从雾气弥漫的一座座高楼顶上垂悬下来。有些地方甚至用才出笼的十万元大钞,来代替万元钞票,仿佛有意欢迎即将问世的百万元钞票的出台。也许商人算过帐,钞票比红绿彩绸更便宜些?可惜十万元钞票的纸张和印刷,并不比万元的更大、更好,反而因为它的色彩模糊,倒不如万元的那样引人注目。微风过处,这些用“法币”作成的彩带满空飞舞,哗哗作响。这种奇特景象似乎并不犯讳,所以不象燃放爆竹和焰火那样,被官方明令禁止。

余新江不屑去看更多的花样,任那些“新年大贱卖,不顾血本!”“买一送一,忍痛牺牲!”的大字招贴,在凛冽的寒风中抖索。谁也知道,那些招贴贴出之前,几乎所有商品的价格标签上都增加了个“0”;而且,那些招贴的后面,谁知道隐藏着多少垂死挣扎、濒于破产的苦脸?

几声拖长的汽车喇叭,惊动了满街行人,也惊散了一群抢夺烟蒂的流浪儿童。这时,纪功碑顶上的广播喇叭里,一个女人的颤音,正在播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余新江不经意地回头,只见一辆白色的警备车,飞快地驶过街心,后面紧跟着几辆同样飞驰的流线型轿车。轿车上插着星条旗,涂有显眼的中国字:“美国新闻处”。这些轿车,由全副武装的军警用警备车开路,驶向胜利大厦,去参加市政当局为“盟邦”举行的新年招待会。余新江冷眼望着一辆辆快速驶过身边的汽车,仿佛从车窗里看见了那些常到兵工厂去的美国人。这时,他忽然发现,最后一辆汽车高翘着的屁股上,被贴上了一张大字标语:“美国佬滚出中国去!”

“呸!”余新江向那汽车辗过的地方,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然后穿过闹市,继续朝前走。(第01章)

探照灯追赶着逐渐分散的人群,流弹不断划过夜空……忽然,光柱扫向齐晓轩,不断地把他罩住。可是,齐晓轩并不躲避那灼目的光亮,反而停住了脚步,挺立在光柱之中。他看了看渐渐远去的战友,从容地转回身来,面对着射向他的无数弹流。

齐晓轩蔑视的目光,俯瞰着山脚下的敌人,崛立在一块巨大高耸的岩石上,吸引着全部毒弹的袭击,他决心让自己的战友们赢得时间,转危为安。

“扫射吧!”他把双手叉在腰间,一动也不动地分开双脚,稳稳地踏住岩石。“子弹征服不了共产党人!”齐晓轩苍白带血的脸上露出冷笑,让鲜血从洞穿的身上流出,染遍了脚下的红岩……

突然,一阵响亮的冲锋号声,在耳边响起。他猛然听出,胜利的号声,已经来临。这胜利的号角,多么的接近,多么动人!华子良终于来了,在最危急的时刻赶走了。党来了。胜利的黎明也来了!

“华子良领着解放军来啦!”

齐晓轩听见一阵狂热的欢呼与呐喊。禁不住满脸须眉颤动,无限喜悦地倾听着胜利的枪声指向山下溃散的魔影……探照灯骤然熄灭了。可是齐晓轩仍然双手叉腰,张开两腿挺立在鲜血染遍的红岩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仿佛犹自俯瞰着脚下的魔窟。远处,渣滓洞燃烧着熊熊的烈火,照映着山头的松林。近处,火光照见高墙,那是已被粉碎的白公馆集中营。远远近近,魔窟连声爆炸,烟火不断冲腾,在火光中,中美合作所魔窟正在脚下崩溃,毁灭……僵化中的目光,渐渐昂向远方。齐晓轩仿佛看见了无数金星闪闪的红旗,在眼前招展回旋,渐渐溶成一片光亮的鲜红……他的嘴角微微一动,朝着胜利的旗海,最后微笑了。

林间,群鸟争鸣,天将破晓。

东方的地平线上,渐渐透出一派红光,闪烁在碧绿的嘉陵江上;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绚丽的朝霞,放射出万道光芒。

我初进宫的那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黄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旷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预兆。

毓祥门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马车,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保持异常的沉默。我和来自各地的秀女站在一起,黑压压一群人,端的是绿肥红瘦,嫩脸修蛾,脂粉香扑鼻。很少有人说话,只专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观察近旁的秀女。

选秀是每个官家少女的命运,每三年一选,经过层层选拔,将才貌双全的未婚女子选入皇宫,充实后庭。

这场选秀对我的意义并不大,我只不过来转一圈充个数便回去。爹爹说,我们的女儿娇纵惯了,怎受得了宫廷约束。罢了罢了,平平安安嫁个好郎君也就是了。

娘总说像我女儿这般容貌家世,更不肖说人品才学一定要给我挑最好的郎君。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我甄嬛一定要嫁这世间上最好的男儿,和他结成连理平平安安白首到老,便是幸福了。我不能轻易辜负了自己。

而皇帝坐拥天下,却未必是我心中认可的最好的男儿。至少,他不能专心待我。

因而,我并不细心打扮。脸上薄施粉黛,一身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的时新宫装,合着规矩裁制的,上裳下裙,泯然于众的普通式样和颜色,并无半分出挑,也不小气。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略略自矜身份,以显并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轻易小瞧了去。

如此不肯多费心力,我只需等着皇上“撂牌子”,让我落选。()

午后,我已困倦,在颐宁宫长窗的紫檀榻上轻眠些许,梦见玄清依旧清朗温和的笑容,他轻抚我的额头,“嬛儿,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我在梦中惆怅,“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觉含泪,“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你的血脉。”

他颔首,“我一直视他如子。”

他浅笑离去,飞雨逐花。

我怅然醒转,眼前是颐宁宫陌生而华丽的殿宇,重重珠帘外,有一双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

外头有人影一晃,小允子进来道:“昨日半夜,昭阳殿那位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他声音一低,“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的老大,死不瞑目。”

炉中乳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昏黄的斜阳一抹拂过九龙影壁,落进深深庭院。空落落寥无一人,我恍惚浮出一丝笑意,静静道:“知道了。”

日光那样安静,仿佛时光都烙在了青竹帘上,只晕出淡淡的白影,心深处忽然漫出无声无息的寂寞,渐渐浸透全身,连她都死了。

小允子道:“请太后懿旨,如何处置?”

我望着窗外幽竹,倦意深深,“按先帝意志办吧,她享了那么多年的皇后之位,还是给她吧。”我停一停,“告诉礼部,谥号‘温裕’。”

我倦然倚下,窗外有微风泠泠,引来琵琶弦上清歌声声,仿佛是胧月的声音:“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汝心金石坚,我(的)(节)操(如)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年轻的女孩子有着年轻的憧憬,仿若数十年前的我,不过是甄家养在深闺的少女,对于人世懵懂而想往。

殿中光线晦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阴阴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这么多年,辛酸浮沉,弹指刹那,不过寂然于尘烟。

33.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by【中国台湾】林奕含

刘怡婷知道当小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认真看待她的话。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说谎。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护,因为小孩最初说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么。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

唯一因为说话被责骂的一次,是在饭店高楼的餐厅。大人聚会总是吃一些难得而无聊的食物。海参躺在白瓷大盘里就像一条屎在阿娜(人名,外籍女佣常用的名字)擦得发光的马桶底。刘怡婷在齿间吞吐一下,就吐回盘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来。妈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是秘密,妈妈提起音量再问一次,她回答:“这好像口交。”妈妈非常生气,叫她去罚站。房思琪说愿陪她罚。刘妈妈口气软下来,跟房妈妈客套起来。而刘怡婷知道,“你家小孩多乖啊”这一类的句子,甚至连语助词都算不上。一层楼就两户,怡婷常常穿睡衣拖鞋去敲房家的门,无论她手上拿的是快餐或作业本,房妈妈都很欢迎,笑得像她是房家久未归的游子。一张卫生纸也可以玩一晚上,时值欲转大人的年纪,也只有在对方面前玩绒毛娃娃不害臊,不必假装还看得上的玩具只有扑克牌或棋盘。

她们肩并肩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思琪用她们的唇语问她:“你刚刚干吗那样说?”怡婷用唇语回答:“这样说听起来比说大便什么的聪明。”刘怡婷要过好几年才会理解,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思琪努了努嘴唇,说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条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各各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一时间,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凄迷。成双成对,无限美德。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31. 平凡的世界by路遥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此,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拥而去。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完全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及的可笑的傻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开头: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蜷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喟,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湖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知道?我最大的痛苦是不可以死。已经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作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结尾: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淡烟急雨中,蓝衣少年,撑开一把伞——

我要赶上前。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

修订版:一九九三年六月

开头:“鬼来了!鬼来了!”

看热闹的人声轰轰炸炸,只巴望一个目标。

小孩们惊心动魄地等。忘了把嘴巴阖上,呵呵地漏出一团白气。

只见左面跳出一只黑鬼,右面跳出一只白鬼,在焚焚的诵经声中,扑动挥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后,便是戴着兽面具的喇嘛,他们的职分是“打鬼”,又曰“跳步扎”,鬼是不祥物,要是追逐哄打驱赶出门,保了一年平安。黄教乐器吹打,锣鼓喧嚣带出了持钵念咒的大喇嘛,不问情由不动声色的一张黄脸,一身黄锦衣,主持大局。

远远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观戏,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便脱除鬼服,用两个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日。明天还有,唤作“转寺”日。这便是正月廿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宫庙会盛事了。

27. 霸王别姬by李碧华

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地不如意,胡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出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闷转折。茫茫的威胁。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一一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暗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响,大红的幔幕扯起——

我的目光自报纸上的三十名所谓“佳丽”的色相往上移,见到一名廿一二岁之女子。

她全部秀发以啫喱膏蜡向后方,直直的,万分贴服。额前洒下伶仃几根刘海,像直刺到眼睛去。真时髦。还穿一件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因见不到她的脚,不知穿什么鞋。

一时间,以为是香港小姐候选人跑到这里来绕场一周——但不是的,像她这般,才不肯去报名呢。俗是有点俗,惟天生丽质。

我呆了半晌,不晓得作答。

“先生,”她先笑一下,嗫嚅,“我想登一段广告。”

我把分类广告细则相告:

“大字四个,小字三十一个。每天收费二十元。三天起码,上期收费。如果字数超过一段,那就照两段计……”

“呀,那么小。怕他看不到,我要登大一点的。”

她有点踌躇:“是。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小姐,如果是登寻人启事,那要贵得多了。逐方吋计算,本报收九十元一方吋。”

“是呀,一般的启事,如道歉、声明、寻人或者抽奖结果,都如此。你要找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知道他换了什么名字?是否记得我?”真奇怪。我兴致奇高。一半因为她的美貌,一半因为她的焦虑。

“——”她一怔,才答,“是。”

“这样的,如果寻夫,因涉及法律性,或者需要看一看证书。”

她眼睛闪过一丝悲哀,但仿佛只是为她几根长刘海所刺,她眨一眨,只好这样说:“先生,我没有证书。他——是好朋友。寻找一个好朋友不必证明文件吧?”

“那倒不必。你的启事内容如何?”

她皱眉:“我们之间,有一个暗号。请你写‘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字样。”

“十二少是他代号?如今仍有间谍?”我失笑。

“如花小姐,请问贵姓?”

“我从小被卖予倚红楼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什么。而且客人绝对不问我们‘贵姓’,为怕同姓,诸多避忌。即使温心老契……”

我有点懊恼,什么“倚红”,什么“三家”、“客人”、“温心老契”……谁知她搅什么鬼?广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楼上看香港小姐准决赛去,要不是与这如花小姐周旋,我也收工,耽在电视机旁等我女友采访后来电,相约宵夜去。

如今净与我玩耍,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未成交一单生意——且她又不是自由身,早有“好朋友”,我无心恋战。

“请出示姓名、住址、电话、身份证。”

“我没有住址、电话,也没有身份证。”她怯怯地望着我,“先生,我甚至没有钱。不过我来的时候,有一个预感——”

我打量她。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也许马上要使出来了。老实说,我们这间好歹是中型报馆,不打算接受一些暧昧的征友广告:“住客妇女,晚七至十,保君称心”之类。难道——

如花说:“我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毫无头绪。我只强烈地感觉到,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可以帮我忙的。”

旁边有同事小何,刚上完厕所,见一个客人跟我讲这样的话,便插嘴:“是呀。他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不过他已有了……”

“滚远点!”我赶小何。

但我不愿再同这女子纠缠下去。

“如果登这启事,要依正手续,登三方吋,二百七十元。”

“好了好了,当是自己人登,顶多打个七五折。”

“但是,我没有你们所使用的钱。”

“——你是大陆来的吧?”

我开始沉不住气。这样的一个女子,恃了几分姿色,莫不是吃了迷幻药,四出勾引男人,聊以自娱?

“真对不起。我们收工了。”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关灯、赶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终于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隐于黑夜中。

结尾:当我打开今天的报章时,才发觉自己多胡涂,那寻人启事还没有取消。在那儿一字一字地蹿入我眼帘,辗转反侧: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很可笑,明天一定取消了。

一路看过去,是一些车祸、械斗、小贩走鬼滚油烫伤小童的新闻。大宗的图文并茂,小件的堆积在一个框框中,写着“法庭简讯”。

什么弱智而性欲强之洗衣工人邱国强,在葵涌区狎弄一名八岁女童及掠走其身上三元。为警拘捕,被告认罪,入狱半年。

什么休班警员王志明涉嫌于尖沙咀好时中心写字楼女厕做瞥伯,当场被捕,控以游荡罪,罪名成立,入狱三月。

突然地,毫无心理准备,我竟见到一个熟悉之极的名字:“陈振邦”。

“陈振邦,七十六岁,被控于元朗马田村一石屋内吸食鸦片烟,被告认罪,法官念其年迈贫困,判罚款五十元。”

我竭力地追忆,是他?但,他是谁?

他太老了,混在人丛,毫无特征,一眨眼便过去。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婴儿,都是面目模糊的——因太接近死亡的缘故。

看,他快死了。她回去稍候一下,他也就报到。算算时日,也许刚好在黄泉相遇。前生的纠葛,顺理成章地带到下一生去,两个婴儿,长大了,年纪相若的男女……

今生的爱恋,莫不是前生的盘点清算?不然也碰不上。也许我与阿楚,正是此番局面。

阿楚下来找我了。“楚娟”,哈,简直是妓女的名字!我怀疑我的前生是“豆粉水”,难道她不会是如花的“同事”?我失笑起来。

“你笑什么?邪里邪气的!说!”她缠住我,不断追问。

25. 饺子:吃婴胎的女人by李碧华

开头:罗湖口岸联检大楼关卡,每天往返香港和深圳的人潮如过江之鲫。个个都面目模糊,身世各异。

卧虎藏龙,或不过升斗市民芸芸众生,走进一个千百岁的葫芦,两头宽中间窄,来自四方八面,汇集一个过关的通道,然后散溢凡尘,再无觅处。

一个打扮得平凡的中年女人,走在人潮中,一点也不起眼,如同寻常妇女,拎了一篮荔枝,还有一个很土气的饭壶,排在队伍中,一个挨一个地过关,由深圳返回香港。

她从容地、不动声色地顺利出闸。

看看手表,是下午三点钟光景。约了客人,一位五点半,还有一位未定。也不算太赶。

女人下了火车,再转短程计程车,回家了。(1. 神秘的饭壶)

结尾:送嫁的姐妹团送她一件神秘礼物,打开盒子,原来是三层音乐盒,堆满幸运星。还有三把小锁。

“三个?”菁菁笑,“太少了点?”

“哗!菁菁真贪心,快许愿!”

“我希望我的男人永远爱我!”

把一层关闭,锁上了愿望。

“第二个,我希望永远都开心!”又锁上了。

“我希望——永远都青春美丽!”

最后“咔嚓”一下,三个女人最简单、最基本,但又永难实现的愿望,给严严锁起来。门铃响了,菁菁自满足中醒过来,姊妹取笑:

“接新娘啦接新娘啦……”

菁菁笑着,把音乐盒捧在怀里,雀跃奔向大门,几乎绊倒。

“吓!你真是急不及待!”

“菁菁,一出这道门,就是‘李太’了,没得回头呀!”

“李太!李师奶!哈哈!”

菁菁回头,走到镜子前面,在笑声中,她眷恋地,向一生最青春美丽的自己,深深看一眼。

开开心心出门了。(21. 三个愿望)

24. “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by李碧华

开头:“猫柳春眠”水子地藏:

今日你已立为地藏,凡俗间母子相称亦应废弃。

我是忍不住再喊你一声——此是最后一回。

日后,我会恒念你法号,并诵经供奉不绝。因我儿你已有安身立足之地位,且超然于我!

今日是五月五日端午节句。“端午”本是中国人风俗,但我等过端午,既无诗人,亦无龙舟,此日“菖蒲节”、“子供之日”,实为天下男孩而设。你亦有三岁了。

我特地把菖蒲带到你座前。“菖蒲”花白,谐音“尚武”。我儿,武力非我愿,只求你广庇世间小孩。

何以没在三月三日的“桃节”作“雏祭”?——因我认定你是一个儿子。不是女儿。母亲有此直觉。虽我是失败的妈妈。 ……

结尾:我儿,妈妈虽舍不得你,但人生的路总是这样。

我到任何地方,遇上任何人,我都记得你是我和他一块悬浮的血肉。

仙台有“天道白衣大观音”,一到埗,我必去祈求他保护你。照顾你。

还有不动明王、四天王、地藏菩萨、佛祖……虽你列仙班,总是一位小地藏,多听经多蒙保佑。 有些妈妈立“水子地藏”,各改玄妙法号,像“早蕨童子”、“空禅童子”、“远离恶语”、“清雪随喜”、“无缘”、“长慕”、“无愁”、“听涛”、“坐忘”、“迟日未醒”、“听铃无忧”……

幸福婴儿在春日柳絮下酣眠如猫。我儿,你以花岗麻石为身首,五官朴拙,不笑不哭,不言不语,不吵不闹,不眠不休,不贪不恋……坚强地化作地藏。

我给你改作“猫柳春眠”,你一定明白我心意。

往后,我自关西至东北,走过每间寺庙,燃点香火,用力拍掌,摇动响铃的绳索,你若听见,遥遥示意,妈妈虽漂泊,心灵也会知道。

我会做四万六千日功德。

世无天长地久,终亦雨打风吹。惟有无情,方至多情。

夜夜风清月朗,辰光静好,心事清盈。我与你永恒相知,不会寂寞。

23. 寻找蛋挞:吃蛋挞的女人by李碧华

开头:当我走过旺角一家店铺的门前,就被他们新鲜出炉的新产品吸引。

人龙很长,还绕了两圈,十分壮观。

很多人专程来购买,等上大半小时。

“葡式蛋挞”是新刮的小旋风,由澳门传来香港,葡国小食Pasteis de Nata经过改良,成为一种带着“黑斑”的蛋挞——这些表面的“黑斑”,其实是焦糖,外貌难看,入口香甜。

排着的队伍寸进,终于我买到半打。

急不及待尝了一口。太浓了。就像吃一块脂肪。 ……

结尾:旧梦不醒?故人永在?

但,连城市也一觉醒来变了色。多少人还没熬过风暴黑夜便已倾家荡产。

人,说走便走,化作烟尘。

我只希望快点走到“蛇窦”。

坐下来,好好细说从头。冷暖岁月里,有些事,是急不及待要告诉故人。

拍巧克力广告时多么有趣。有家公司在经济低迷时邀我跳槽条件多么好。最近看一个电影哭得半死。某一回肚泻还怀疑自己霍乱。如果连鸡蛋也有禽流感就太可惜了。鲜黄晶莹的鸡蛋,不知能做多少个好蛋挞……

小姨甥玩电脑比我还棒。

我想知道他的近况,一切。

“我结婚了。女儿两岁。好可爱,又顽皮,胖得像小猪。你呢?”

22. 钥匙:吃燕窝糕的女人by李碧华

开头:我的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爬下来……

回想最初,只不过是电话。

电话响了。我知道又是这可恶的神秘人:“喂——喂——”

我入伙才一个月,装修、搬家、整顿一切,已累得半死,还要受这种无头电话的折腾——我猜“她”是女人,凭我对轻微呼吸的直觉。她好像逼切地找一个人,但又不敢开口。

不知这电话号码上手是谁。但我有时工作至午夜,灵感被它打扰,实在太气恼了。终于我向电话公司要求:如果来电拒绝显示号码,一律不接听,或进入“电讯箱”留言。

间中,电讯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来电,没有号码显示。这个神秘人也许觉得没趣,就放过我了。 ……

结尾: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造,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红写上的:

Paul Chiu——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拎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地跳起,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又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

21.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by李碧华

开头: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结尾: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得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

“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

1. (香港)亦舒. 流金岁月. 广东:海天出版社. 1996.

开头:蒋南孙与朱锁锁是中学同学。

两个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独生女。

结尾:南孙在门外打个突,简直不相信双耳。

她真真真真没有料到有生之年,还能自祖母口中听到这样的公道话,一时手脚不能动弹,僵住在那里,鼻梁中央却一阵酸热。

过了像是起码一世纪,南孙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悄悄偷回楼下,走到厨房,用纸巾擤擤鼻子,泡一杯茶,坐下来喝。

她看着女佣把糕点取出放玻璃盆子上,捧上楼去给老太太先选。

趁王永正还没有回来,蒋南孙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2. 没有季节的都会by亦舒. AB小说网()

开头:常春迅速在脑海中分析整件事。

张家骏四年前与常春办妥分居事宜,自此一拍两散,他在一段很短的时间之后认识了冯季渝女士,向冯女士求婚,并且在温哥华注册结婚。

结尾:凌晨气温已经下降,不知什么时候,又挨过了一个炎夏,空气中仿佛有点秋意。

都会人又一次熬将下来。

安康这时出现在房门口,向母亲抗议:“女人,是否都不用睡觉?”

稍后在他的生命中,他会发现真象。

此刻,他母亲对他说:“换衣服,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餐。”

3. 她比烟花寂寞by亦舒

冬夜,缩在家中听电话,真是乐事。

是娱乐版老编打来的。现在的编辑虽然仍依俗例称“老”什么,但实际上绝不老,年纪同我差不多,二十余岁,女性,聪明伶俐,礼贤下士,八面玲珑。

赶到现场,父母满面笑容地责备我们几句,问我们为什么迟到。

杨伯伯说:“来,快看烟花。”

只看见贵宾厅的落地玻璃窗外突然爆出一阵七彩的雨,如滴滴金丝爆炸起来,形成庞大的一朵伞形的花,向我们迎面扑过来,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的璀璨。

这朵烟雨包含了孔雀蓝、艳红、鲜黄、银、金,以及电光紫好几种耀眼的色彩,使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然而只一刹间,金属粉便纷纷坠落,如星尘般,洒往海面,化为乌有。

我等了数秒钟,“咦,还有呢?”忍不住问。

杨伯母笑说:“就这么多,没有啦。”

“什么?才数秒钟就完了?”

“自然,放完了当然就没了。”

“烟花放完,当然一片黑暗。”

“但是,但是刚才明明气象万千,美得令人窒息。”

“烟花就是那样子的,傻子。”

我打一个寒颤,我应该比谁都明白。

“——来来来,各位起筷,这只冷盘还不错,醺蹄更是一流的,各位不要客气——”

4. 我的前半生by亦舒

闹钟响了,我睁开眼睛,推推身边的涓生,“起来吧,今天医院开会。”

涓生伸过手来,按停了闹钟。

我披上睡袍,双脚在床边摸索,找拖鞋。

“什么事?”我转头问。

“下午再说吧,我去看看平儿起了床没有。”我拉开房门。

“子君,我有话同你说。”涓生有点急躁。

我愕然,“说呀。”我回到床边坐下。

他怔怔地看着我。涓生昨夜出去做手术,两点半才回来,睡眠不足,有点憔悴,但看上去仍是英俊的,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近四十岁才显出风度来。

我轻轻问:“说什么?”

他叹口气,“我中午回来再说吧。”

我笑了。我拉开门走到平儿那里去。

我直哭到傍晚,眼睛肿得核桃般。翟君一贯地幽默,见到便说:“不用问,一定是灰尘吹到眼睛里去了。”

我俩刚上飞机,一找到座位,就埋头苦睡。迷糊中我觉得翟君轻轻拉拉毛毡,盖在我身上。

我心一阵温暖,一般丈夫都会如此为妻子服务,我心安理得地睡着,一个梦都没有。

醒来时空中小姐在派桔子水,我摆摆手势示意她别吵醒翟君,她会心地离开。

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软的腰,欣赏一下左右无名指上的白金结婚环,简直不能相信的好运气,如此理想地便结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至于我的后半生……谁会有兴趣呢,每个老太太的生涯都几乎一模一样。

5. 风云变by(香港)梁凤仪

伸手推开重重的柚木双门,呈现在眼前的就是段氏食品企业的主席室。

我稳步走进去,让双门在我背后敞开着。

没有我的示意,连两位最得力的助理米高福特与周钰城,亦在办公室门口止了步。他们是懂规矩的。

多情不再,我对一总免不了要继续来往的人物,不论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为着保障自己。

我步回睡房去,脱下了衣衫。

镜前呈现的裸体,仍然玲珑浮凸,肩膀、胸脯、小腰、臀围,我轻轻地抚摸着。

再不是从前的滑不留手,一层干枯的苍白泛满全身,有点像快败落的门墙,灰水会得一片片地剥落!

我打了一个重重的寒噤。拿起一枝润滑的皮肤剂,搽满双手,给自己慢慢地浑身涂上,轻轻地爱抚着。

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快意安宁。

6. 连环套by张爱玲

赛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第三个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她笑道:“发利斯比我小呢!年纪上头也不对。”那印度妇人顿了一顿,微笑道:“年纪上是差得太远一点。他的意思是……瑟梨塔……瑟梨塔今年才十三,他已经三十一了,可是他情愿等着,等她长大。你要是肯呢,就让他们订了婚,一来好叫他放心,二来他可以出钱送她进学校,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当然弟弟妹妹们也都得进学堂。你们结了这头亲,遇到什么事要他帮忙的,也有个名目,赛姆生太太你说是不是?”霓喜举起头来,正看见隔壁房里,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凉,想是打了个哈欠,伸懒腰,房门半掩着,只看见白漆门边凭空现出一双苍黑的小手,骨节是较深的黑色——仿佛是苍白的未来里伸出一只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口克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初载一九四四年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万象》第三年第七期、第八期、第九期、第十期、第十一期、第十二期,收入一九七六年三月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张看》。

7. 第一炉香by张爱玲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的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 ——”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车过了湾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初载一九四三年五月、六月、七月上海《紫罗兰》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收入一九四四年八月上海杂志社《传奇》。原题《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中改为此名。

8. 第二炉香by张爱玲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点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了,又关了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的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初载一九四三年八月、九月《紫罗兰》第五期、第六期,收入《传奇》。原题《沉香屑第二炉香》,《张爱玲全集》中改为此名。

9. 茉莉香片by张爱玲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的驶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桠桠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的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父亲对他母亲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这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 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是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初载一九四三年七月上海《杂志》第十一卷第四期,收入《传奇》。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小寒在床上哭了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来,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道:“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的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初载一九四三年八月、九月上海《万象》第三年第二期、第三期,收入《传奇》。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钉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噹噹噹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的匣子,闭着眼霍霍的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义大利水兵一笑,说了句玩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噹噹的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来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

*初载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上海《天地》第二期,收入《传奇》。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13. 年轻的时候by张爱玲

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唯一的区别是,右手画得圆溜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瘦,是同一个人生了场大病之后的侧影。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国人——鼻子太出来了一点。汝良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是他对于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的外国人是电影明星与香烟广告肥皂广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儿,他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他父母兄弟姊妹。他父亲不是坏人,而且整天在外做生意,很少见到,其实也还不至于讨厌。可是他父亲晚餐后每每独坐在客堂里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脸喝得红红的,油光腻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他父亲开着酱园,也是个店老板,然而……既做了他的父亲,就应当是个例外。

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得很厉害。 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浪漫随便的姑娘,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粉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蒂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

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濛濛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

*初载一九四四年二月《杂志》第十二卷第五期,收入《传奇》,原题《年青的时候》,《张爱玲全集》中改为此名。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胸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小小的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样磁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衖堂里叮叮的脚踏车铃响,学童彼此连名带姓呼唤着,在水门汀上金鸡独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见的许多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磁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里静静的充满了希望。

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么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同花旗橘子——什么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初载一九四四年三月《杂志》第十二卷第六期,收入《传奇》。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得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撩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过了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在镜子里端相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她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了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家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结了婚觉得怎么样?还喜欢么?”

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很好。”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泛红起来。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初载一九四四年六月上海《新东方》第九卷第六期,收入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上海山河图书公司《传奇》增订本。

17. 少帅by张爱玲(英译汉)

府里设宴,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街上有个男人把一只纸折的同心方胜儿掷了上来。她们拾起来拆开读道:

“小姐,明日此时等我。”

一群人蜂拥着跑回屋里。她们是最早的不缠足的一代,尽管穿着缎鞋,新式的“大脚”还是令她们看起来粗野嘈闹。

“肯定是给你的。”她们把纸条传来传去。

“瞎说,怕是给你的吧。”

“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我了?”

“我漂亮?是你自己吧。我压根儿没看见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又看见了?大家跑起来我还不知是为什么。”

周四小姐年纪太小,无须替自己分辩,只笑嘻嘻的,前刘海黑鸦鸦遮住上半张脸。她们留下来过夜。次日那钟点,女孩子们都说:“去看看那人来了没有。”

她们躲在一个窗户后面张望,撅着臀部,圆鼓鼓的仿佛要胀破提花绸袴,粗辫子顺着乳沟垂下来。年纪小的打两根辫子,不过多数人是十八九岁,已经定了亲等过门。她们对这事这样兴冲冲的,可见从来没爱过。那种痴痴守望一个下午的情态,令四小姐有点替她们难为情。那男人始终没来。

18. 易经by张爱玲(英译汉)

琵琶没见过千叶菜。她母亲是在法国喜欢上的,回国之后偶尔在西摩路市场买过一次,上海就只这个市场有得卖。她会自己下厨,再把它放在面前。美丽的女人坐看着最喜欢的仙人掌属植物,一瓣一瓣摘下来,往嘴里送,略吮一下,再放到盘边上。

“千叶菜得这么吃。”她跟琵琶说,念成“啊提修”。她自管自吃着,正色若有所思,大眼睛低垂着,脸颊上的凹陷更显眼,抿着嘴,一口口啮着。有巴黎的味道,可是她回不去了。

琵琶别开了脸。太有兴趣怕人觉得她想尝尝。姑姑半笑不笑地说:“那玩意有什么好?”她在欧洲也吃过千叶菜。

“嗐,就是好。”露只简单一句,意在言外。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着,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用不着考试了。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

动身的前一天,我到钱庄里去卖金子。一进门,一个小房间,地面比马路上低不了几寸,可是已经像个地窖似的,阴惨惨的。柜台上铜阑干后坐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每人听一架电话,老是“唔,唔,哦,哦”地,带着极其满意的神情接受行情消息。极强烈的台灯一天到晚开着,灯光正照在脸上,两人都是饱满的圆脸,蝌蚪式的小眼睛,斜披着一绺子头发,身穿明蓝布罩袍,略带扬州口音,但已经有了标准上海人的修养。灯光里的小动物,生活在一种人造的夜里;在巨额的金钱里沉浸着,浸得透里透,而捞不到一点好处。使我想起一种蜜饯乳鼠,封在蜜里的,小眼睛闭成一线,笑迷迷的很快乐的脸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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